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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分，又有两支近千人规模的步骑兵队伍赶到了艾达营地。
呛啷作响的重盔甲包裹着一个个沉默的骑士，所执一红一黑两种颜色的徽旗，在黎明浅灰色的天空下猎猎飘卷。长矛尖像河中碎银一样闪烁着，流淌进了营地；马蹄声哒哒地踩破了清晨的露水。
大部分的人马都在经历一夜惊累后去休息了，唯有艾达这个指挥官和澎一、育达斯并几个高阶骑士们仍然没有合眼。
他们迎接了两名新领主，又完成了一次表示效忠的仪式以后，所有整纳安排新兵马的工作，都被井然有序地布置了下去。尽管不愿打扰这一个早晨的宁静，但陌生的马蹄声和人声，依旧将睡梦中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引出了帐篷，探头出来，目光惺忪地望着一行行骄傲冷峻的钢铁盔甲骑士走过。
一百重骑士，三百轻骑士，一千二步兵；如果能由几个坠灵使一起拖住敌方军中的荣光，以骑士组成的“马上尖刺”也足可以给净土军造成不小创伤——但偏偏来者之中，连一个坠灵使也没有。
艾达只好把希望放在接下来的人身上。但是接下来，她翘首以盼了一整个早上，却再也没有出现率兵应召的其他领主了，更遑论坠灵使。
“趁着这段时间，你应该多少睡一会儿。”当她回到营帐里时，澎一也跟进来劝道，“你也不想在交战的时候倒下吧？”
“净土军那边……现在怎么样了？”艾达揉着自己的额头，低声问道。她一夜没有睡，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现在浑身上下沉重酸疼，仿佛被自己的重量给压得喘不上气来。
“仍然在后退，现在几乎看不见了。”澎一皱起眉毛，猜测道，“真奇怪，也许是发现我们这边人马越来越多，知难而退了？”
“不可能。”艾达呼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感觉骨架要一节节松散碎裂了似的。“你是没见过荣光……我们这边人再多，其实也就是她光芒闪几下的事情。有这样的武器在手，换作我是朵兰，我才不会白白放过这种消灭敌人的大好机会呢。”
“闪几下……是指？”
“我不知道荣光是怎么发出那光的，我也只见过一次。她一挥手……光芒就会从敌人身上亮起来。被那光芒闪过以后，就全部——”艾达忽然在桌面上空一挥手，浮起了一个掺杂着嘲讽意味的苦笑，“全部空了。你，我，兵马，荣誉和未来，什么都不会存在了。”
澎一似乎想忍住自己，但脸色依然不受控制地难看了下去。
艾达望着他，突然笑了一声。
“我本来不该告诉你，”她仰望着营帐顶棚慢慢地说，把玩着自己浅黄色、至今依然不如姐姐那样漂亮的辫子，“作为最高指挥官，我应该说一些‘对面的敌人没有什么可怕’‘这场仗我们肯定打胜’之类的话……对吧？”
澎一动了动嘴唇，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没法轻轻松松地说出那种话。不了解真相的话，你们就是送死，而且是白白送死，给我带不来一点用处。”艾达解开辫子，在松散的头发里使劲抓了抓——自从离开黑丁城，她就再也没能好好洗过一次澡。“怎么样？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澎一似乎被她给问得怔住了，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我……我没有见过荣光的能力。那片白光范围大吗？”
艾达往椅子靠背上一倒，呼了口气，不想去看他即将充斥着惊讶的脸，“獠国的英灵殿，仅一次白光就被抹干净了。”
如果当年不是因为看中了荣光的能力，她也不会抛下林鱼青选择这只坠灵。如今她的朋友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而她当初为自己选的倚靠与助力，成了她现在最大的敌人。
“命运的手一定又大又硬，”她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耳光扇得人这么痛。”
澎一“啊”了一声，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这才斟酌着说道：“艾达小姐，如果你是希望能利用军队来对抗荣光的能力，那么恐怕我在这一点上毫无用处。不过我刚才想了想——请允许我叫出坠灵。”
“历史学家？”艾达疑惑地抬起一边眉毛，却还是点了点头，示意他把坠灵叫出来，“它既不能预测哪一种可能性会成真，也不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才能获得想要的结果，现在叫它出来有什么用？”
“噢，是的，大部分时候它都是个……马后炮。”澎一闻言有点儿窘迫，一张形似獠国人般的深色面庞上好像也微微涨红了。但历史学家听了主人的评价却毫不惭愧，那一排竹子似的身体松松散散地挂在宿主肩膀上，没有一点儿坠灵该有的威慑力。“不过我最近对它了解得越来越多，倒是发觉了它的另一个作用。”
“噢？”艾达向前倾过身体。
“你看，它对未来发生的各个可能性都一清二楚，但只有在未来真正发生了以后，它才会知道哪个可能性变成了事实……对吧？”澎一一边沉思，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肩膀上的竹子精，“我曾经想过，这样一来，不就代表它对过去发生的事件都清清楚楚吗？我猜这也是为什么它叫作历史学家的原因之一。”
“那又如何？”
“小姑娘就是没有耐心，”青绿色的坠灵突然插话了，“你难道不知道以历史为镜，可以看见未来的图景吗？”
“你对艾达小姐太无礼了！”不等艾达有所反应，澎一立刻紧绷着斥责了它一句。坠灵不受人间繁琐礼节制约，因此这句斥责只换来了一声懒洋洋的哼哼。
“艾达小姐，”她的部下有点儿惶恐地解释道，“我就拿眼下的战事来打个比方吧。你曾经说过，荣光是獠国英灵殿中封存的坠灵之一，对不对？”
“对。”艾达皱起了眉头。
“那么，在獠国漫长的战争历史上，它也许曾经作为战灵被召唤出来过，对吧？”
少女吸了一口气——她有点儿猜出来他要说什么了。
“不是也许，”历史学家又插口道，“荣光确确实实上过战场，还不止一次。虽然上一次是在二百六十三年前。”
澎一突然一拍桌子，眼睛里亮起了光。
“这就好了！我们可以从历史学家的口中了解到荣光上战场时，是如何——艾、艾达小姐——”他也被这个想法俘虏了心思，一时甚至连说话都不流利了。
“不用说了，我明白了！”艾达简直想捧起他的脸，在那张有点儿像东方人的面庞上狠狠亲一口。
商议的时间过得很快，而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还不算太糟。在当天下午暮色逐渐沉暗，日光开始稀薄的时候，又一支受传召而来的兵马来到了宿营地。
“我的父亲是‘站立之河’的领主，也是一名坠灵使。”那个生着细长眼睛与薄薄嘴唇的年轻人，在艾达让他站起来以后温和有礼地笑着说。他虽然礼节风度无可挑剔，窄窄的额头与偏长的下巴却总是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精于计算的人，“虽然父亲大人并没有前来，但我前几年却在坠灵潮中意外获得了一只坠灵，因此父亲大人认为我也能成为艾达小姐的助力。”
艾达保持着微笑，点了点头，没有要求看他的坠灵。
“站立之河”的勋爵之子等了几秒，见她没有开口，刚刚露出了一丝迷惑，就被雪莱和育达斯拥着去休息整顿了——因为没能恭维艾达一番，他好像还感到挺遗憾。待他们走出了视线，少女才忍不住抖了一下肩膀，“不知道他们给教廷花了多少钱，才买到的默许。”
澎一沉默了几秒，低声苦笑道：“要不是你公开承认了我，还给了我一个骑士头衔，恐怕我与那些忽然得到坠灵的平民没有分别……都早就被骑士团杀了。”
“而他们，却能够高高兴兴地养上两只，”艾达朝那个叫作汉普顿的年轻人消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一点问题也没有。”
“与教廷暗中来往的贵族领主们是很多的。”澎一婉转地说道。
“我明白。”艾达转身走向帐篷，“不管他们过去怎样和教廷眉来眼去，现在都选择站在了我这边。是看在皇子的分上，还是因为我成了手刃坠灵的第一个人……我也不愿意去多想了。”
在掀起门帘走进去之前，她看了一眼西方的天色。
夕阳沉沉地滑落至群山之上，仿佛正试图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要阻止它的颓势一般。泛着一层层血红深紫与火焰颜色的光芒，将山顶的森森林木映得明暗交错，好像即将要与天地间的云层一起燃烧起来。
艾达眯起了眼睛，又朝远处山坡上望了一眼。
太远了，她有点儿看不真切。
她回头看了看澎一，发现他正顺着自己的目光朝同一个方向望去；可当她再转过头，山坡上却又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在火红天色中闪光的大片草地之外。
“带些人去搜一下，注意埋伏。”艾达吩咐道，“如果我是朵兰的话，今晚就该动手了。”
都说火红的暮色意味着星光晴朗的夜晚，如果她今晚在对战中落败，至少在落马的时候还能看见满夜空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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