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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凌绝因先前伤重之故,这许多日子来并未上朝,自户部出来之后,便只仍回了凌府。
正往内而行,忽地听得有些吵嚷之声,隐隐传来,凌绝侧耳细听了会儿,听出是凌夫人的声音。
他不知发生何事,便迈步往前而行,刚进了月门,便见前头墙角花丛边儿上,是凌夫人唉声叹道:“可气,可气,好端端的猫如何就死了!”
凌绝怔然,远远看了一眼,果然见凌夫人素日最爱的那只鸳鸯眼的白色狮子猫死在地上。
跟随凌夫人的丫鬟便道:“方才还好端端地,只看它在那边儿打滚儿扒土,一会儿的功夫便这样儿了,莫非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凌夫人斥道:“胡说,咱们府内哪里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仔细找找,别是哪里混跑来的死耗子之类,把管院子的也叫来,仔细查问!”
丫鬟们忙四散开各自行事。
凌绝正欲走开,忽地一个丫鬟惊呼了声,凌夫人道:“是怎么了?”
那丫鬟忍着惊慌道:“没、没什么……只不过如何这儿埋着只死了的雀儿呢,还这样大……”
凌夫人啐道:“死了的雀儿罢了!再鬼惊鬼诈的,先狠狠地打上一顿。”
凌绝听到“死了的雀”,只觉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却也不以为意。
他便往书房内去,边走边吩咐跟随的小厮道:“去哨探看大爷如今在哪里,若是得了闲,就叫他来找我,有要紧事。”
凌绝吩咐过后,正欲去书房,不料走到半路,忽然见素来跟随清妍公主的一个宫女走来,行礼道:“驸马爷,公主听说您回来了,请您过去相见。”
凌绝站了站,当下便只得跟着那宫女前往卧房。
入内之后,果然见清妍公主坐在桌边上,见了他来到,便略略笑道:“驸马身子才好,如何就在外头奔波?”
凌绝见她并不似个体贴的口吻,反隐约带些讥讽,便面无表情道:“多谢公主关心。”
清妍眉头一蹙,却仍笑道:“我在宫内住了几日,毕竟有些厌倦了,何况……”说着,便对旁边的嬷嬷道:“把小姐抱过来。”
先前凌绝卧床不起之时,先前昏厥,清妍尚且带着女儿见了他两次,谁知因当时怀真每日亲往……清妍自然是受不得这个,当着凌绝的面,自不好闹腾起来,但私下里撞见怀真,不免又要使脸子或者刺上几句。
怀真尚能不以为意,清妍却竟再也不肯前往,偶尔又对凌夫人诉苦。
谁知凌夫人虽也不喜欢怀真,可毕竟听竹先生说过,这般对凌绝最好,因此凌夫人反也安抚清妍罢了。
清妍赌气在宫中住了十几日,本来想凌绝清醒后,纵然是做样子,也必然会入宫相见……谁知竟然从来不曾有过。
到底还是清妍熬不住……何况她总是在宫中居住,也并不妥当,因此今儿才带着女儿出宫回府。
是以这孩子自打生了下来,凌绝竟不曾认真看过,如今见清妍命人把孩子抱到跟前儿,凌绝心中一动,这才垂眸看去。
那嬷嬷倒是个晓事的,便笑道:“驸马好歹抱一抱呢,瞧瞧小姐生得多好。”说话间,就把襁褓往凌绝胸前一送。
凌绝身不由己,只好抬手抱了过来,低头细细看去,果然见襁褓里是个极好的女孩儿,虽然还如此幼小,可却如花似玉,娇嫩雪白,十分水灵。
凌绝不由看怔了:想不到如今自己也有了女儿,而且,是生得这个模样儿?
嬷嬷见凌绝发呆,便凑趣又道:“看小姐多乖巧,也盯着驸马看呢,必然知道是她的父亲了。”
旁边伺候清妍公主的宫女们见状,也笑道:“可不是,但凡见过的,都说像极了驸马跟公主呢……长大了一定也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儿!”
这许多日子来,清妍自然也听了好些赞美之词,可是这会子却更不一样,尤其是见凌绝看着女孩儿,一脸呆怔的模样。
清妍便心花怒放,故意笑道:“谁又知道呢。”
不料凌绝听了众人这许多话,心中一动之间,恍惚中竟想:“这是我的女儿……怀真跟唐毅,也有了小瑾儿跟小神佑,然而,倘若是我跟怀真所生的……”一念之间,心头竟绞痛起来,脸色也立刻变了。
清妍公主正留心看他,忽然见他脸色发白,身形微晃,清妍便忙抢到跟前儿,先把女孩儿抱回来,递给嬷嬷,才扶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凌绝痛的说不出话,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手抚着胸口,这一刻:仿佛又细细体会到在噬月轮之中,发觉自己的心都没了之时,那种挖心掏肺似的痛楚!
清妍公主知道他重伤之下,身子未愈,生怕有个万一,才要叫人去传太医,凌绝握住她的手道:“不必、惊动。”
清妍虽然口上总说恨他,然而却正是因爱极了他,故而才依依不饶,如今见他痛的如此,便道:“你别只是强撑,何况才好,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在外头乱走!你若还有个万一,我跟孩子可如何是好?”说着,竟忍不住落了泪。
凌绝见她先前时常冷言冷语,又总不去见自己……还以为她是断了心的,如今听了这番话,才知道她心意未改,便定了定神,道:“你不是恨我的么?”
清妍一愣,脸上有几分忸怩之意,啐道:“谁说过了?你自己乱想不成?”
凌绝望了她一会儿,不知自己该哭该笑。
清妍咳嗽几声,从嬷嬷手中把女孩儿接过来,对凌绝轻声道:“罢了,先前的……且不提了就是,只如今,你且给你女儿起个名字罢?我还没给她起名儿呢,先前只顾一气儿乱叫。”
凌绝眨了眨眼,看看清妍,又看看那女孩儿,手指在那极嫩的脸颊上轻轻擦过:“名字?”
清妍点头,看着女孩儿笑道:“她的父亲是堂堂的钦点状元郎,翰林学士,自然会给她起个天下无双的好名字呢。”
凌绝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忽然道:“那就叫……‘来生’罢。”
清妍愣住:“什么?”
凌绝闭起双眼,想了半晌,便微笑道:“是,就叫‘来生’罢。凌来生。”
清妍张了张口,眉头蹙起,自然觉着这个名字太过古怪……而且这其中的含义仿佛……
清妍拧眉看着凌绝,想要翻脸发作,然而自个儿才回来,如何就好立刻又吵起来?
清妍思来想去,忍了口气,道:“为何要起这个名字?”
凌绝并不回答,反而起身,往外而去。
清妍看一眼女孩儿,终究耐不住,便追了过去,却见凌绝站在窗口,望着外间,竟是念道: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清妍闻听,浑身竟忍不住有些发抖!她早猜到凌绝心意只怕有些内情,如今听他念出这一阕词,更加明白他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当下再也忍不住。
不料才要说话,忽地有丫鬟来到,匆匆说道:“公主,二爷,不好了,太太不知何故,竟气冲冲地往大爷那边儿去了。”
清妍不觉一愣,凌绝转头,问道:“不知何故?”
丫鬟道:“先前太太因那只临清狮子猫无缘无故死了,便在那伤感,谁知管院子的人在花园内发现两只死了的大雀儿,大家便都说雀儿跟猫都是给人毒死的……太太不知怎么了,就带着人去大爷府内了。”
凌绝听了,心中一动,便想起来自己曾在哪里听过“两只死雀儿”的话了,当下只淡淡道:“知道了。”挥手示意那丫头退了。
清妍见那丫鬟去后,便暂时忘了女儿名字的事,只对凌绝道:“太太是怎么了?猫死了,怎么去哥哥府上?难不成,还是哥哥毒死的?”这一句,本是信口顽话罢了,谁知竟歪打有些正着。
凌绝道:“大哥自然不会做这种事。然而也许是别人做了,也未可知。”
清妍忍不住笑道:“什么意思,既然不是哥哥,莫非还是……”说到这里,猛然停口,拧眉盯了凌绝一会儿:“你说是她?可……可她为何这般?”
凌绝不愿跟她多说,只道:“我有些倦了。”
清妍见他忽然闭口不谈,又惊又急,却也无法。
凌绝撇下清妍,自回到书房内,便躺在那罗汉榻上,虽然看着面色安静,然而心底,那前尘往事,却竟如游丝飘舞一般,不停地飞来舞去,毫无定时。
忽地又想到凌夫人去那府内的事,若是换在以前,他只怕早就想法儿周旋,然而……
因知道了前世曾发生的事,再加上那两只雀儿……心中竟升起无边寒意,一想到林明慧三个字,哪里还想去沾染半分。
当初,正是在怀真出京往詹民那天,他领着凌霄凌云欲去贤王府……当时两个孩子童言无忌,你言我语,所提起来的,便是花园内死了雀儿、明慧不许去花园等话。
前些日子,他也隐约听那管理院子的人提起,说是好端端地一棵大木槿花树竟然死了,且是整棵都枯死了。
自然是不会无缘故的。
若是不知前世之情,只怕也疑心不到这上头来,只不知母亲因何知晓了。
然而不管如何,如今,他已经不想再插手这些了,也并没有精神再去管其他。
凌景深进门的时候,见凌绝直直地平躺在罗汉榻上,看着神色平静,然而是太平静了,更加上他重伤这次,消瘦太多,因此躺在彼处,就如纸片儿竹枝一般。
不免有些,触目惊心。
景深故意咳嗽了声,才缓步往前。
榻上凌绝听了声响,便睁开眼睛,举手轻轻地揉了揉眼,便坐起身来,看着景深道:“哥哥回来了。”
凌景深笑道:“听闻你有事找我呢?”
凌绝问道:“哥哥从哪里来?”
景深道:“自然是镇抚司,怎么了?”
凌绝听了,便明白他尚且不知道凌夫人发怒去他府内的事,想了想,便道:“没什么。”
景深见他不说,便也不问,只是走到桌边坐了,问道:“急着叫我来,不知到底是为了何事?”
两个人四目相对,凌绝又垂了眼皮:“哥哥可还记得噬月轮?”
景深心中微微一震,面上仍是带笑:“记得,如何又提此物,郭侍郎取了去,此刻不知还给了贤王不曾。”
凌绝忽地抬眸看向景深,静静说道:“我想要此物,哥哥帮我把它拿回来,可好?”
这一句话,虽然意外,可对凌景深来说,却又不是特别意外。他的喉头略动了动:“小绝……想要噬月轮?”
凌绝点头,凌景深问道:“你要它,是为了做什么?”
凌绝却并不回答。
书房内顿时静寂无声,半晌,凌景深才道:“小绝你明白,只要是你开口的,哥哥不管如何都会替你办到。”
凌绝眸色微暖:“多谢哥哥。”
凌景深喉头又是一动,斟酌着道:“只是……你务必要明白,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凌绝眯了眯双眸,终于一字一顿似的回答:“我知道。”
凌景深听了这暗带坚决的三个字,再也无话,只是望着凌绝道:“好。哥哥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拿回来。”
话说户部之中,郭建仪正琢磨那噬月轮,忽地闻听门上报海疆使来见。
郭建仪微微色变,“啪”地盖上锦匣,起身相迎。
方才出门口,就见一人自廊下疾步而来,仍是玉带蟒袍,因时任海疆使的缘故,胸前的团花图案,绣着的是江海纹四爪白蟒图,红袍之下,颈间透出雪白的交领,虽仍是旧日容颜,奈何两鬓沧桑,华发暗生。
只如此,竟并不曾有损他通身气质,反越发添了儒雅贵气、令人心折的异样风华。
郭建仪拱手相迎,两人叙礼入内。
唐毅因方才来时,见到凌绝轿子正离开,因此略寒暄几句,便道:“唐某这次前来,并不为别的,乃是想要将前日郭侍郎自贤王府借走的噬月轮带回。”
郭建仪闻听,挑了挑眉,笑道:“唐大人忒也心急,既然是我所借之物,自也会由我亲自奉还,又何须劳烦唐大人亲自登门催取?”
唐毅道:“委实是有些急事。”
郭建仪云淡风轻道:“愿闻其详?”
如此对答几句,唐毅查其言观其行,知道他果然并没有把噬月轮给凌绝,略微放下心来,然而见他脸上带有讥诮之意,显然是不愿意把噬月轮给自己的。
唐毅想了想,便站起身来,郑重道:“我知道先前,我跟郭侍郎多有误会之处,然而这噬月轮关系非同小可,故而我才冒昧前来……如今还请郭侍郎把此物给我,不然……只怕迟则生变。”
郭建仪见他忽地这般恳切,便道:“大人所说的迟则生变,可是指的凌绝?”
他既已经挑明,唐毅也不否认:“方才我来之时,曾看见小凌驸马的轿子,只怕他前来,也是为了此物?”
郭建仪点头道:“不错,只是我并没有答应交付。他也并没强求,便自去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如此着紧此物?”
唐毅沉默,郭建仪见他不答,便笑了笑,道:“不如让我猜一猜,莫非这噬月轮不仅可以起死回生,更有一种奇特之力,会涉及……前世今生?”
郭建仪自然不了解其中内详,只是根据自己所知的推测而来,且又说的模棱两可……然而偏是这般,却也算是一语中的了。
纵然唐毅是个最沉稳之人,也不觉略微色变。郭建仪早一眼不眨望着他,见状竟然心头微寒。
唐毅虽讶异他竟一猜就着,可他心机深沉,也知道怀真并未对他透露更多,凌绝也不至于和盘托出,只怕是他自己推想而来。
——此刻这话,不过也是他自个儿常用的“诈”字诀罢了。
是以唐毅一惊之下,便只认真说道:“此物乃佛家至宝,究竟有何玄机,连我也是一知半解,只不过怀真叮嘱我帮她把此物取回,我也是奉命行事,如此而已。”
郭建仪听他抬出怀真来说,不由又笑:“真的是怀真的意思?”
唐毅道:“不错,是怀真的意思。”
唐毅答的,也算是甚有机巧了,——怀真是深爱他的,绝不会想噬月轮落在别人手中,再闹出什么风雨来,因此噬月轮自要尽快回到他手中妥善保管,所以纵然怀真并没亲自开口说,也自然是怀真的意思无疑。
唐毅说罢,便又举手,正色沉声道:“先前您并未把此物擅自交给凌绝,已经算是帮了极大的忙,怀真知道后,必然感激,我替她先谢过了,如今,还请您把噬月轮交付我,唐毅必然多谢此情!”一语未罢,竟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
郭建仪如何能受他如此相拜?当即举手,便托住唐毅的手臂:“你何必这样。”
唐毅方才起身,两个人站的极近,目光相对,唐毅道:“我只能告诉您,此物对怀真来说至为要紧,甚至牵扯她的生死,我只是想……尽快将此物妥帖保管,只怕您也知道:对怀真而言,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详,是万万不能再……”
郭建仪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怀真玉佛寺中所说的话,他始终放在心底,半信半疑,如今到此刻,才算是全然信了,尤其是……看着唐毅有些泛红的双眸。
郭建仪长吁了口气,放开唐毅的手臂,回到桌边儿,便把那匣子捧了起来。
将匣子递给唐毅,郭建仪道:“以小绝的心性,他必然不会轻易放弃。”
唐毅接过匣子,打开来看了一眼,便道:“多谢!”
郭建仪回身不看他:“请回罢,我便不送了。”
唐毅抱着匣子将走,忽然又停下来,温声道:“郭侍郎倘若得闲,大可往府内走动走动,毕竟是亲戚,怀真久不见您,也甚是挂念。”
郭建仪听他口吻温和诚恳,心中却隐隐有些难过,并不回身,只道:“知道了,请。”
只说唐毅出户部后,并不去贤王府,只径直回唐府而去,谁知才下了马儿,就听门上小厮说道:“爷回来的正好儿,凌府里凌大爷也才刚来呢。”
唐毅听闻是凌景深来到,心中诧异:如何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巧?当下忙疾步流星往内而去,进了二门,至唐夫人上房,忽地听见一声惊呼自内传来!依稀是唐夫人的声音。
唐毅心头巨震,不由闪身掠向前去,门口处匆匆往内一看,却见是凌景深抱着小瑾儿,小孩儿人在空中,被凌景深举得高高地,荡荡悠悠,正在咯咯地笑。
唐夫人在旁笑道:“快放下,放下罢了,我可经不起你们这么吓唬!”
凌景深笑道:“太太不必怕,霄儿便是爱这么玩儿的。”
唐毅暗中呼了口气出来,一颗心却暗中怦怦地跳个不休。
正在此时,忽地听身后有人道:“回来的这般早?呆站在这儿是做什么?”
唐毅回头,却见怀真笑吟吟望着自己,身后带了两个丫鬟,手中捧着各色果品等物,鱼贯入内放在桌上。
唐毅握住怀真的手,一笑道:“没事儿。”便同她携手同入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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