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咄吉死了,那是他曾敬爱又曾憎恨的大哥。他只是牢牢地抓着我的手,默然地,不知究竟在想什么,不知个中滋味几何。
而让我惊心的,除了世民回到长安的事,还有眼下突厥的形势。突厥可汗突然薨逝,而咄必恰又不在牙帐,那么现在登上汗位的会是谁?
其实答案很简单,除了咄必,有能力继承汗位的只有咄亦了。咄亦,当年清水寺中灯火被泪滴湮灭的声响犹在,他留给我寂寥伤感的背影依稀,莫非转身之后他便也开始了钻营,学会了以阴谋处世?
咄吉的死,几乎像是当年启民可汗去世的一个翻版,若这真是咄亦的一次阴谋,要让人情何以堪。简直是有些荒诞。
我们站在街边的黑暗中,刚刚还身在其中的灯市忽然变得远了,灯光的温暖被寒风隔开,热闹也被沉默所取代。
我有点害怕起这样的沉默来。那样多的坎坷纠缠,几年的光阴,拨荆斩棘后重拾的信任与坚定,在终于真心落定后的此刻我忽然害怕了。
为了我,原是唾手可得的汗位,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
我为这段感情所付出的,咄必亦然,而他为这段感情所失去的,却是更多。我开始后悔起来,开始恨这几年的我自己,而我更怕的是咄必会怨我。
我试探地捋了捋咄必的手臂,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咄必,对不起。如果……如果不是我……”
“李潇。”他摇了摇头,没让我再继续说下去。我住了口,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宣判,等他给我一个无声的叹息,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给我一个无奈的蹙眉。可他却对我笑了,那笑容耀目而纯净,仿佛天上的星子都坠入了他的眼眸。
“其实我知道咄吉活不了太久的。我曾经设想过他死后的种种,设想过痛快,设想过悲伤。我也想过如何坐上汗位,如何牵制各部落,如何处理与中原的关系……。可咄吉真的死了,我却是既不痛快也不悲伤;想着王宫里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也没有兴奋与渴望。我以为我为它争取了很久,可回想起来似乎并没有,这几年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不是为了那个汗位。刚刚听到那个消息的刹那,我以为再度失去汗位会让我愤怒或者扼腕……”他的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可是真的没有。在我这次来中原之前咄亦曾经劝过我,可我没有听。李潇,其实我从我离开牙帐时我便已经做了选择。”
我很艰难地回应了他的笑容,提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泪水也潸然而落。我抬手抹去,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咄必,我值得吗?”
他笑着将我揽进怀里,下巴蹭着我的发际,“这问题真傻。”
“突厥还回的去吗?”
“怕什么,回不去突厥又如何,天地宽阔有的是地方可以去。我们也有的是时间,一辈子,做平凡的夫妻过平凡的日子,只要你在就好。”
只要你在就好。
我用力地点点头,与他十指相扣。不管此生有多长,只要你在就好;不管生活贫穷还是富裕,不管你的地位是高是低,不管风雨,不管坎坷,此生只要你在就好。
西线的城墙上似乎有了点异动,有声响从怀远坊护国寺的方向传来,听上去像是一队人的脚步声,低沉齐整。我与咄必对视一眼,闪身躲进了一条窄巷的阴影处。
很快,一队轻甲的巡城兵丁举着火把从巷口走了过去,直到脚步声渐远,我们才重新探出头来。
“看来世民去过护国寺了。”
“先去灯市。”咄必拉着我小心地穿过街巷往灯市走。这是唐朝的第一个新年,朝廷必然是务求稳定的,就算世民要在城中搜捕也只会暗中进行,不敢将动静整的太大,所以人越多的地方反而会安全些。
眼下已是亥时三刻,灯市上的人开始渐渐散去。就在看见西市灯火的时候,我猛地拽了咄必衣袖一下,将他拉近了墙根的暗处。世民一身便装的混在人流中,正从巷口慢慢地踱过。
一个小孩挑着一盏花灯快步地跑着,迎面便撞在了世民的身上,仰脚摔了个跟头,花灯落地,里面的蜡烛迅速将绢布烧着了。小孩伸手想去够那盏灯,却被世民拦下,眼看着漂亮的灯烧没了样子,孩子鼻子一抽,坐在巷口哭了起来。
世民有点无奈,撩袍蹲了下来,却是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要如何哄。很快跑过来一个随侍样的男子,从怀里掏出银子拦下一个正路过的人,将他手里的花灯买了下来递给那孩子,这才止住了哭声。
世民蹲下的同时,我与咄必正隐在巷子的暗处慢慢往回撤,还没撤回几步,就见三个佩了武器的男子从另一端的巷口闪了出来。
咄必扣紧了我的腰身,提气一纵便跃上的了屋顶。破涕为笑的孩子正提着花灯拐进巷子,忽然顿在了原地,哇地叹了一声。
我心说不好。
果然,这孩子一声惊叹,不仅引起了刚刚那三个男人的注意,原本已经走过巷口的世民也重又退了回来。
“走。”咄必搂紧了我,抽出腰间弯刀,脚点房梁往城墙方向奔了过去。很快,身后便有了异响。我回头迅速地往后看了一眼,四条人影都追了上来。
子时未到,咄必似乎是打算硬闯了。
长安城城墙极高,再好的轻功也不可能一纵便越过去,更何况咄必还带着我。子时换防的时候,两班守卫交接会在上下城墙的跑马道处有短暂的空歇,是守备最松的时候,建成给我们准备了城墙守军的制服,我们原是可以混在交班的守军队伍中上城墙的。只要上了城墙,再下去就容易的多。
守军制服与巡城的不同,不能提前穿上,所以眼下都交在哲林的手里。哲林现在该是在义宁坊的波斯胡寺等我们的,可今夜竟是如此多的变故,所有的计划都没能赶上变化,我们没有可能过去与哲林汇合了。
我搂紧了咄必的腰,深深的觉得我是被上帝给遗弃了。不过是想与一人厮守,怎么就这样的难?
越过两个坊间的屋顶,咄必从房上跳下直杀进金光门的跑马道。守城的官兵先是一楞,立刻便反应过来,挑起缨枪向着咄必的后心扎过去。咄必将我抱在怀里腾空翻身一跃,落下时踩住了一个士兵的肩膀再向后一蹬,借力跃出丈远。
城墙上方的士兵闻声也杀了下来,咄必将我放在地上,手紧紧地钳住我的手腕,沉声道:“跟紧我。”
我腾出一只手拎起长长的裙摆,一步不落地靠在咄必身侧。守军士兵的手里虽然有武器,但毕竟功夫十分一般,除了用缨枪扎过来倒也没有更多的招式。咄必的弯刀质地精良,阻拦者便是枪来枪断,人至人伤。
“放下她,我让你走!”世民也追上了跑马道。
咄必恍若未闻,一寸一尺地带着我往城墙上杀过去,没一会儿的工夫跑马道上已是呻吟声一片,血腥味甚浓。西线城墙上火把摇曳,远处的守军正在往此处赶过来。
与世民一同追过来的三个男子几步跃到跟前,剑已出鞘,寒光森森地劈开黑暗向咄必刺了过来。咄必原地一旋,挡开剑锋,面对着站在跑马道下的世民,将我护在了身后,绝不放手的意味甚明。
世民寒着一张脸负手而立,一步步地走上来,森凉的语气道:“殿下真是执着,我都快被你感动了。”
咄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可惜,我也是个执着的人。”他将腰间的宝剑缓缓抽出,剑身一抖,指着咄必道:“我不想输给你,也不可能输给你!你不放手,我便将你也留下就是,反正突厥你也是回不去了。”
“嗯。”咄必笑了笑,“废话真多。”说完便护着我退步往城墙上走。兵丁已将我们围住,却不知道世民究竟是何意思,只能将枪尖对着咄必,不敢妄动。
一个士兵按捺不住,挑枪直奔着我扎了过来,我还来不及呼叫出声,就听‘叮’的一声,那枪尖擦过我的肩膀偏了出去。紧接着一个人从跑马道边缘翻了上来,跃到了我的身前。
“哲林!”我惊喜地叫了一声,他对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咄必后便一言不发地将弯刀指向了城墙上包抄过来的兵丁。
短暂地胶着后,世民的剑宛若游龙出水,裂开空气刺了过来。咄必身形一紧,扬起弯刀迎战。世民动了,那三个男子与守军便也加入了战团。
我被哲林和咄必护在中间,只听见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血溅满了我的裙摆,不断有呻吟的声音传来。我们一步步的往城墙上挪过去,每近一步便是一片血腥。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三个男子的剑都已经被挑落,手腕处鲜血淋漓,却犹不甘心地拿起士兵的缨枪再战。哲林的发髻被挑开了,手臂和腿上的衣服也裂开了条条口子,迎战的也是惊险重重。
世民的脖颈处被划开了一条浅浅的口子,似乎只要再深一点便被封喉了。他已是双目赤红,剑在手中舞得只剩银光条条。一剑刺来,咄必微微侧身却没有完全闪开,剑嗤的一声刺进了他的左肩,剑势未减,直穿过肩膀。咄必毫不犹豫地扬起弯刀,对着杀过来世民挥去。
世民是前倾刺杀的身形,眼看着弯刀挥至身前却已经来不及撤开,情急之下只得侧身躲过弯刀尖,刀刃却在他胸前划开长长的口子,血霎时便喷了出来。
他捂着胸口退后,重重地撞向了城墙。咄必将刺在肩膀的剑拔了出来扔下跑马道,血顺着手臂流下,流进了我们始终交握的手中,一片湿滑粘腻。
我们已经杀过了跑马道,哲林拉着我上了城墙。守军的士气原本就被咄必和哲林的杀掉了七七八八,眼下见世民受伤,皆是惊惶不已。
咄必轻哼一声,也上了城墙,哲林扶着垛口纵身跳了下去,咄必拉着我往垛口边走过去。我手扶着粗糙的城墙砖,又回头看了一眼世民,伸手从身后搂住了咄必的脖颈,他便背着我从墙上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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