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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百三十五

作品: 画劫 |作者:楚寒衣青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9-26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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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拓了字的帛布展于桌面。

言枕词端坐桌前, 静静望着这幅字。

许久之后,他以指代笔,描摹布上三个字。

救、阿、渊。

一笔一划,哪怕拓于布上, 依旧难掩仓惶,难掩痛惜。

仅看着这张布,言枕词就能推测写下这三个字的人到底如何恐惧,如何痛苦。

可是……

阿渊, 是谁?

不管回想多久,言枕词脑海之中依旧一片空茫。

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三个字在笔下描摹之后,他忽然起身,收了帛布, 背了宝剑, 往接天殿中去。

接天殿中, 晏真人正与大庆来使交谈。

言枕词在外耐心等了片刻,见大庆使者出去, 方才进殿中见晏真人。

晏真人坐在大殿上方, 沉着一张脸, 但并不是很忧虑的模样。他对身旁童子说:“把茶具撤下去,再端一份新茶上来, 我和你老祖师叔说说话。”

言枕词道:“不用这些,我来是和你说一声, 我打算离开剑宫一段时间。”

刚将茶水送进喉咙, 正准备和言枕词好好说说大庆事情的晏真人喉中一呛, 连连咳嗽。

言枕词:“虽然明如昼方才死去,剑宫损伤惨重,百废待兴,但该我做的事情我毕竟已经做完了,如今我也想在幽陆游荡一番,好好看看各地风景,剑宫中事,就请掌门一手总揽,全权负责了。反正当年我和天闻明炎战斗之后重伤垂死,一闭关两百多年,你也将剑宫打理得很好——”

晏真人抽抽嘴角:“师叔您都说完了,师侄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说罢,还是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之中,皱纹尽显,满面苍老。

言枕词良心发现,劝道:“小晏你年纪虽然比不上我,毕竟也不算小了,平时还是要多注意保养的,有什么好东西别全藏进剑宫宝库不舍得用。”

晏真人无语:“师叔放心,师侄醒得。”

言枕词:“那我走了。”

晏真人果断道:“师叔走前先听师侄一言!”

言枕词:“一句话?”

晏真人:“一席话!”

对方毕竟是掌教,言枕词再是着急,也只好坐下,听听晏真人有什么话说。

晏真人长话短说:“圣后自明如昼一役中重伤垂死,万幸碰见医道圣手百草秋将其救活,如今圣后已收复大庆、世家,贯通了泽国水道,正在着手处理落心斋的事物。”

言枕词沉吟:“圣后出身落心斋……在我与明如昼决战之前,静疑女冠勾结明如昼,出卖了剑宫各地分宫别殿的消息,致使我们损伤惨重,也导致了她最后的灭派之灾。如今圣后对落心斋,对剑宫是什么态度?”

“这正是我要对师叔说的。”晏真人面色凝重:“圣后支持落心斋复派,命计则君为新任斋主,却将落心斋原本地盘收归大庆,更加封了计则君许多大庆官职,这种种手笔,是想将落心斋并入大庆版图啊……”

言枕词:“今日大庆使者前来剑宫,对剑宫提了并入大庆的要求?”

晏真人:“这倒没有。大庆使者十分有礼,只与我说了圣后期望与大庆和平共处的想法。”

言枕词:“既然如此,掌教还有什么碍难之处?”

晏真人叹息一声:“我只是担忧树欲静而风不止……”

言枕词也叹息一声。

“非树不静,是心不静。非风不止,是人不停。”

晏真人:“师叔……”

言枕词已先一步窥破对方的想法,他摇头道:“掌门若真下定决心要与圣后一争幽陆统治,我也不会出手也不会劝阻,我只请掌门稍微想想,邪魔猖獗之日,天下纷乱之苦。”

他话已说话,不等晏真人再回复,已离开接天殿。

眼前一瞬,言枕词消失。

接天殿中只剩晏真人一人。

这时晏真人遣去泡茶的童子端着茶进来,却不见喝茶的主人,不由愕道:“掌教,老祖师叔人呢?”

晏真人让童子将茶水放下。

他忽然问:“聪聪儿,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童子忙道:“掌教怎么会老!”

晏真人只是笑笑。他让童子离去,又独自坐了一会,挥袖弄出一面水镜,放在身前。

水镜照亮他的面孔。

那纵横交错的沟壑,耷拉松弛的眉眼,还有如何也掩不去的陈腐气息。

他将手按在胸口上。

他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一件事情。

可人会忘记,心不会忘记。

他的脑袋将其忘记,心中却反复惦念,恰如心头开了一道口,无论如何也补不回去。

一身玄功,所有精力,就从这道口子之中持续流泻,叫他窥见自己的生命尽头。

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晏真人想。

他的思绪像是脱离了这沉重老迈的躯壳,一路往无拘无束的天空高飞而去。

但他的本能还帮他掌控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眼角瞥见聪聪儿从大殿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去,反而站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圆咕隆咚的脑袋任是什么也遮不住。

晏真人会心一笑。

笑意刚到他的嘴角,又一个人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伸手摸了摸聪聪儿的脑袋。

他行步颇慢,伸出的手是常人惯用的右手,但是上边缺了四根指头,只余拇指,孤零零长在手掌之上。

晏真人心中又是一揪。

明如昼的灾劫刚去未久,剑宫尽是老弱病残,哪怕是我,也是时日无多。

我任掌门百多年来,兢兢业业,无论如何不忍剑宫屈居人下,更恐九幽之下先辈责问!

可我真能再将这些人投入残酷的战场之中吗?

若我中道而死,他们又该如何继续,又会得到什么结果?

自剑宫一路往下,天气转暖,人迹变多。

到得大庆西京,水磨的青石板容三乘并过,两侧店铺货卖堆山引客来,竞相夸富斗奇争,街市之中更是车马如龙人流如织,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昔年的火焰、混乱、杀戮、死亡,似都被始终向前的时间漫不经心地抹去,再也无人在意了。

言枕词肩顶着娇娇,混在人群之中,没有目的,四下游荡。

他路过了西京中的一处城中湖,天光正好,水光潋滟,他驻足于岸边,眺望着闪闪水波,不知为何,总觉得湖中应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岛,还有一个风雅爱笑的主人,他建了两栋遥遥相对的楼,蓄养了许多舞女歌姬,自己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抚琴一奏,心情再好的时候,还会舞上一曲。

听。

丝竹管弦之声,不就从渺渺湖中,遥遥传来?

“色道士,鸟饿了!”

突然一声聒噪,拉回了言枕词飘远的思绪。

言枕词收回飘远的神思。

他再往湖中一听一看,听确实有歌声琴声遥遥传来,只是那歌是湖中画舫的歌姬所唱,琴也是歌姬所弹。

他怅然若失,顿了片刻,才问娇娇:“你想吃什么?不是才吃过吗?”

娇娇萧索道:“鸟也不知道,鸟只是路过这里,突然觉得很饿,总觉得有什么好吃的要来了。”

言枕词:“从天上掉下来吗?”

娇娇当真了,嘀嘀咕咕道:“那会掉下来什么呢?果子?虫子?鸟觉得鸟的食物应该很丰盛才对!怎么老是想不起来了!”

言枕词无视娇娇。

他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了西京北街之中。

这一整条街都是卖小吃的,琳琅满目的吃食之中,忽然看见一个包子铺。

王寡妇包子铺。

言枕词在包子铺前站定,听见风韵犹存的寡妇的招呼声,鬼使神差说:“我要……第五笼包子。”

第五笼包子。

有谁说过,这一笼味道最好?

大庆之后,言枕词先来到了泽国。

曾经死寂的水域再一次迎来了人流,许多来自大庆的百姓在岸边造房建屋,聚成村落,和泽国原有的生物混居海岸。

人族的村落里,男人出海捕鱼,女人下水采珠,随着一条条大鱼一粒粒珍珠出现陆地之上,一艘艘大大小小的商船也随之而来,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再一次重见天日,珍宝会似乎也要重新举办,还有曾经独属泽国皇室的鲛姬鱼女,也随着大庆及商队不停歇的探索再一次出现重现世间,照样没心没肺地对着旅人唱歌。

言枕词上了一艘小小的渔船,掌舵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汉子,他吆喝一声:“客官去哪里?”

言枕词:“泽国皇城能去吗?”

年轻汉子:“有什么不可以的,现在!不过我这船划得慢,从这里去皇城得两天三夜。”

言枕词:“无妨。”他叹息一声,“我不赶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

年轻汉子殷勤道:“道长没有地方去吗?那不如留在这里吧!我们这边什么都有,就是缺了个道观,若道长愿意留下,我这就去和村长说,让村长召集村人替道长修建一个道观,请道长做观主,三斋五祭,绝不含糊!”

言枕词微微笑道:“我看你们才搬来没有多久,就开始修建道观了吗?”

年轻汉子道:“我们搬来有一年了!这水里的物产就是丰富,我若不送道长,就划到这个位置,随意撒网一捞,保准捞出一船的鱼来!我们村里的采珠女更是舒服,一日里只下水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捞出满满一衣兜的珍珠,不大不圆的珍珠在村里丢地上都没有人捡呢,这些都归功于圣后……”

言枕词:“哦?”

年轻汉子笑道:“若非圣后将邪魔平定,我们怎么有这样舒服的日子呢?”

言枕词眺望远方。

天水一色之中,有城廓隐隐约约。

他微微笑道:“这样舒服的日子,总是让人高兴的。”

风将茫茫大水送到了身后。

言枕词上了泽国皇都,这里正如年轻汉子所说,到处可见前来寻宝的人,街市之中也因这些人而变得热热闹闹,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那些曾发生在这座皇城中的血腥与怨愤,正日渐消逝。

他凭立殿檐风头,听风声看海潮,总觉得正有人在风中对他喁喁私语。他极力去听,却一个字也不能听见。

此后他又在皇都之中滞留数月,再也没有能引起他朦胧回想的事物。他便离开皇都,往海底去。

深邃的海底上下无际,左右无边。

言枕词行走其中,不知不觉将时间也遗忘,他不知道自己想在海中找到什么,又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在找一处很奇异的地方。

那处地方位于深海,但并没有海水。

那处地方有一条极为冰冷的水流,也许……也许……曾有一个人呆在那里,喊了一声冷。

他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走着走着,海底出现了蒙蒙的光。

他向光所在的方向行去,发现了曾经富有四海的令海公主所拥有的水晶宫。

这座宫殿通体以水晶建造,于深海之中熠熠生辉,正是泽国海底当之无愧的明珠之城。

他入了城中,发现里头竟没有海水!

他心头顿时一跳:

这是我所想找的地方吗?

但这里并不寒冷。

这不是我所想找的地方吗?

言枕词在宫殿之中行走,他看见由流光贝贴作的墙壁,看见红珊瑚铺成的地面,也看见了许许多多藏在宝库之中普通人终身也难得见一样的宝贝。

可当他来到一个轩敞的大厅里时,之前所看见的一切均在脑海里消散了。

冥冥之中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他拉住,使他坐在椅子上,并将烛火重新点燃。

他就这样坐着,等着,注视着燃烧的火焰,总觉得再下一刻,这里就会锣鼓喧天,众宾列位。而他正要在一群人中救出他所关心的那个人。

我可不会让他——

我要将他——

言枕词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大海竟也有走完的那一天。

当言枕词自海中出来,岸边的小村变成了小城,泽国的皇都变成了大庆的海郡。他接到了一封来自剑宫的信。

信是晏真人寄来的。

信中写道:大庆如今占据世家、泽国、落心斋,已是庞然大物,却未停下脚步,乃将触角再往而去南北而去,其一统天下的大势,或许已经不可阻拦。

言枕词没有回信。

他去往世家。

巍峨高耸的城墙还残留着刀兵的痕迹,但行走城下的人脸上已再不见悲苦的色彩。

言枕词注视了许久。

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太太来到他旁边:“后生,你怎么在这里一站就是半天?”

“我是来找人的……”言枕词回神笑道,“但还没能和他联系上。”

老太太释然:“原来是这样。”她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从中拿出了个大水梨,递给言枕词,“别干等着,吃个梨润润嗓子。”

言枕词:“多谢您。”

老太太笑道:“客气什么呢?自家种的梨子,你先尝尝好不好吃,我也好拿去布庄换两尺新布穿穿。”

言枕词吃了口梨子,又水又翠,确实好吃,他如实回馈。

老人很是高兴,也不急着赶集了,反站在言枕词身旁,絮叨说了一通家中的柴米油盐。

排队进城的人还在排队,人流攒动之中,骚乱忽生,惊叫声音响在城门口:“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偷了我的钱袋!”

骚乱引得老人连同周围人一起好奇前望。

言枕词方欲出手,耳朵忽然一动,又将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几息之后,一声吆喝响在城门处,守城的兵丁于人群之中准确分辨出偷了钱袋的贼,三下五除二就将人制服,把钱袋还给了失主。

拿框梨子的老太太在人群中看完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正欲再和城门口的后生说话,却见身后空荡荡的,那后生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

言枕词离开了城门口。

那里的人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便往下一个地方去。

他在城中信步而走,百年前从大庆分割的土地在百年之后再回大庆,重归也不过几载,可是他听路边街上,一个个人已经与有荣焉地说“我大庆——”了。

卖鱼的夸着自己鱼好,卖布的赞着自己布美,妇人牵着孩童,男子搀扶老人,说说笑笑向前行去,喜气欢颜总在脸上。

众人的欢喜也来到了言枕词脸上。

他以脚步丈量着这广大的地方,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一座城池来到另一座城池。

直至他一路走到了中都,中都有世家八姓,有社稷鼎,还有朱紫楼与诸子台。

登朱紫楼望诸子台,遥想当年,诸子羽扇纶巾,谈笑之间,客似云来云聚客。

可惜如今,总成当年。

言枕词在这一处树影婆娑,曲水流觞的庭院之中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突然看见一栋藏在树影中的房屋。

一种朦胧的期待忽然自心中升起来。

他看着这栋玲珑小楼,依循心中最深处的感觉,不走正门,反轻轻一跃,从窗台跃到了二楼里边。

二楼放着个屏风,屏风之后摆着一架琴。

他入了室内,白纱轻扬,焚香隐隐,朦胧视野之间,忽然一声“铮铮”,琴音骤响!

音弦起,银屏破,音弦落,玉珠击。

言枕词脑袋一懵,那一直藏在心中的字句破茧成蝶,脱口而出:“阿渊!”

他推开屏风,扯下纱帐,见着了屋内凝霜琴,可琴后无人,只有风不住吹来,吹响琴弦。

他退后两步,跌坐椅子上,一挥手拂落桌面香炉玉杯。

大梦一场,真假孰辨?

离了世家以后,再往西走,就是一片沙海。

沙海之中尽是黄沙,渺无人烟。此地就和深海一样,他没有目的的闲逛着,见日升日落月升月落,早已将时间忘怀。

中途他又接到了剑宫来信。

还是晏真人写的。

晏真人在信中写道:

大庆势力越发庞大,圣后之令,天下咸来相从。而师侄风烛残年,命将不久,师侄在时,剑宫与大庆尚且两安,师侄若走,恐大庆一统野心将剑宫笼罩。

若师叔在外无事,祈师叔千万回剑宫一趟,观新任掌门即位大典。

人神若在,圣后也不敢犯边……

读信之间,依稀有人在耳旁蔑笑一声。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剑宫千年傲世万年不倒的。

这声音如蜻蜓点水,在言枕词耳旁一触既收,等言枕词反应过来想要去抓住的时候,已经消散在天地之中。

言枕词追不回声音,却在这一道声音之中下定决心。

我出生入死,几番豁命,半为剑宫,半为苍生。

但若大庆的一统能让这天穹之下愿意好好生活的人都好好生活,也许我也不该锢于门派之见,再掀风雨。

他到底没有回信。

那只将信送来的仙鹤在天空久久徘徊,长长唳鸣,终于孤独远去。

言枕词继续随意地在沙海中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现沙海之中出现了一处绿洲,绿洲之上还有一处石制堡垒,只是如今,堡垒破败,四处都是残桓断壁。

言枕词进了这处遗迹。

遗迹不大,他很快来到堡垒的中心位置。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上倒吊无数尸体,尸体早已化成白骨,池子里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层浅浅的蓝水还停留在池子底部,散发着些许生命之力。

言枕词在池边站了很久。

他不知不觉蹲下身,将手探入池中,仿佛抚摸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在这时候渐渐明悟。

我在找一个人,我想救回一个人。

他叫阿渊。

他曾经陪伴过我很久很久,我与他有许多许多的回忆。

我去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可我忘记他了,我记不起来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救回他!

风,自南向北不歇吹着。

离了沙海,言枕词东游西荡,横穿不夜山川,在其中心处只有白天而没有黑夜的呆了好久,他总觉得自己能在这里看见一片火海。

那火海在大地上烈烈烧灼,比他有生以来见着的所有火焰都要红,都要美,都要让人心疼。

他想将这片火海揽入怀中,甚至愿意被其焚烧而死。

可他们似乎相隔着一整个世界,他无论如何努力,总触不到那方。

在离开不夜山川的那一刻,他又收到了剑宫的来信。

这一次,信件不再只独他有,剑宫的仙鹤扑扇着翅膀飞向幽陆各处,其中一只停留在他身前。

言枕词不需拆信,已从惨白的信封上猜出了一切。

他抚摸送信仙鹤,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声幽幽叹息。

从此以后,言枕词再也没有收到剑宫来信。

大抵又有一两年过,他履足北疆。

风狂如刀,沙飞似铁的北疆,在如今也有了新的变化,酒馆里再也不随处可见携刀带剑的酒客,路旁也不见弃至于地的尸体,大家喝酒吃肉,朗朗的笑声不止存在于豪客之间,也存在于街角的穷人之中。

言枕词在一处茶棚中坐下,坐在他左手旁的人正在讨论贴在城外的告示,说着大庆对北疆新的谕令。

这谕令大体是让北疆修生养息,建城造池,又说派来许多教师,将会教化民风,使老幼有养。

众人皆是赞叹圣后仁慈,只有一人突然撇嘴:“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燧宫统治时候,大差不差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写在纸上贴出来而已。”

其他人责备他:“你怎么能将圣后与邪魔相提并论呢?”

那人便与周围的人争起来。

大声嚷嚷的大声嚷嚷,拍桌子的拍桌子,闹了许久,也没见人动刀兵,也没有人来阻止,倒是有几个酒客觉得无聊,先后走了。

言枕词也走了。

他走走停停,见识了许多北疆风光,接着又在北疆里找到了一处颇具江南风景的小院子。

这院中有几间厢房,有一棵小树,还有一座伫立树旁的墓碑。

言枕词找到这座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的墓碑前已经躺了一个他的熟人。

他略有意外,上前道:“刀神?”

横躺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

他眼神惺忪,脑袋旁放了个大酒坛子,身上有许多酒渍,从不离身的金刀竟然破天荒地孤零零插在墓碑之前。

刀十三说:“是人神啊——”

言枕词:“老道有名有姓,实在不行,也可称呼我为镜留君。”

刀十三醉醺醺地笑道:“道士不喜欢‘人神’?那干什么称呼我为‘刀神’!我也还是喜欢十三神杀——神杀——杀神——杀明如昼——嘿嘿嘿——”

刀十三醉眼朦胧:“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就只有个空碑!你记得这……碑吗?这碑上有,有我的记号,我将我金刀上的金环卸下一个打入了碑中!这代表我刀十三赌命也要完成的承诺!但我……我不记得这回事了,哈哈哈!……”

“回想我这一生,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宿敌,就连让我功成名就的一战,我也觉得同在梦中,这人生真是无聊啊……”

他大喊大叫,叫到后来,又醉过去了,一翻身就呼呼大睡。

此人醉了。

言枕词看着对方,上次相见,隔着三丈还远,他已听见金刀怒啸,锋芒迫身;如今相见,三步距离,插在碑旁的金刀依旧不言不动,如同死去。

如今躺在地上的,不再是刀刀向神杀的十三神杀刀十三,不过一个落拓酒鬼。

或许我也一样。

行走世间的,更不是世间传奇镜留君,不过一个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的旅人而已。

他心中怅怅,一转眼望向前方墓碑。

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头,他发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支藏在床头夹缝中的发簪。

发簪以白木制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自己亲手雕琢出来的簪子,总是比较容易辨认,也比较难以忘怀。

我曾今来过这个小院。

也许还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

可我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正如眼前这块空碑,明明被人贴心地放在树下,有风遮风,有雨挡雨,最最重要的碑上却一字不刻。

就像立碑之人早已明了,哪怕刻了,也会被人遗忘,也会被人篡改。

像有一只大手,将这幽陆上所有与阿渊相关的东西,那些曾经存在的东西,无论是存在世间还是存在人脑海中的东西,全部无情抹去,丁点不留。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伸手抚上墓碑,想象着曾经有一个人蹲在这里或者跪在这里,想象着他们曾经一同立碑一同栽树,想象着他曾经在这里生活或者养伤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另外一个人将他照料,同他说笑。

想着想着,仿佛真有一个人从混沌之中向他走来。

他惊喜焦急,慌忙伸手去够,对方却如烟雾一般消散,而他也从梦中醒。

从梦境到现实,如从云端堕落人间。

言枕词身躯轻轻一晃,站起来,转身离去。

当他将要离开这方小院的时候,刀十三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梦呓:

“道士……那最终一战……我偷袭明如昼,然后就将这旷世魔主……杀死了吗?那为何我一点也没觉得我的刀突破了……刀十三的刀,还是过去的刀……”

言枕词不能回答刀十三的问题。

一如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他再一次停留下来,怀抱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希冀,期望能在这里找到更多的东西。然而一如既往的没有后续。

他也不知自己在这个小院里头看了多少日夜,忽然有一天,街市上张灯结彩,洒扫一新,还有人杀猪杀羊,舞龙舞狮,大祭沙神,真个热闹非凡。

言枕词颇感错愕,他寻了个路过自己身前的人问:“今天是什么节日?”

那人也错愕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这是圣后挫败邪魔的十年整了,一月之前,西京传来消息,圣后大赦天下,自今日起将免税三年!”

言枕词怔了怔。

他还想再问些别的,可答话的人已经走了。

他于是信步向外走去,走过人群,走过街坊,走过城池,一路又走到了大庆西京。十载眨眼过,昔年被战火摧折的皇城如今也重新屹立,较之往昔,更为宏伟与壮观。

他入了皇城,于闲逛之中偶然听见圣后与奉天候说的一席话。

那时黑夜幽静,殿宇深深,圣后站在别殿之中,同奉天候说话。

圣后:“也不知赐封国师一事,剑宫掌教会否答应。”

奉天候道:“如今晏真人去世多年,人神又久不出现,他们终究也会明白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天下的大一统,已在眼前了。”

圣后轻声感慨:“回想这十年以来,我如坠梦中,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幽陆竟这样一点点到了我的手中,大庆的手中……”

奉天候劝道:“圣后德泽苍生,威加宇内,又携挫败邪魔挽救幽陆的大功德,天下谁敢不从?”

圣后摇头:“真正杀了邪魔的是人神与刀神。”她似在思索,似在回忆,对着这绝对心腹,她说出了决不能在臣子面前说出的话,“而真正使天下有大一统可能的,是邪魔所卷起的天下烽火——”

“当啷”一声!

殿中圣后与奉天候一同惊起!

奉天候转身厉喝:“谁在外边!”

他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整座皇宫一同醒来,无数守卫竞相奔走,无数刀兵铿锵相撞。

但这些同言枕词再无关系。

他已离开皇宫,沿着夜色之中的湖岸向前走去。

湖面生烟,烟中泊船,船上灯火霓虹,人影蹁跹。

正是风吹繁星落灯火,玉台仙娥翩翩舞。

他看着跳舞的人,听着水上的声,走着走着,自柳树上拔下一片狭叶,放在唇间,吹响一曲山林小调。

悠扬的音律似乎将他带到了已被尘封的过往,他依稀从浓雾似的黑暗之中看见了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在悬停虚空,一转一折,动人心神,回眸顾盼,摄魂夺魄。

他睁开眼。

无数的人从他身旁走过。

没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没有人走向他,没有人再为他而停,没有人再为他而舞。

他潸然泪下。

“为什么没有人……”

应该有人才对,可为什么……

“没有人……”

水光映出他的倒影。

绝望正如这漆黑的水,将他吞噬。

他倒入水中。

水四面聚拢,梦重叠而上。

梦中的影子又带着深深浅浅的红出现了,无数次向他走来的影子这一次停在原地,他茫然无措,极力向对方靠近,但影子始终站在原地,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某一刻,影子满载失望,冷漠转身。

“阿渊!”

言枕词从梦中醒过来了!

可怕的梦境让他心脏一阵阵紧缩,他看着包裹着自己的碧蓝,看见自碧蓝之中穿透的斑斑金芒,意识到自己正呆在水底,而太阳又一次出来了。

他翻身而起,在湖底紧按胸口。

十年已过,阿渊还在等着我吗?我这不知何时才能发现的寻找已经如此可怖,他那不知何时才能终结的等待又该如何绝望?

一念至此,十年折磨一扫而空。

他第一次将所佩宝剑按住。

明如昼已死,世间再无需要言枕词宝剑出鞘的事情,十年之间,这是他头一次按剑,按剑这刹,沉疴尽去,信念重回。

镜留君再履尘世,不为剑宫,不为苍生。

只为始终等他的那个人!

言枕词决心已下,方出水面,便见到了等在岸上的娇娇。

娇娇一张鸟嘴依旧吐不出象牙:“鸟看色道士沉入湖底,还以为色道士死了呢。”

言枕词捞起娇娇,步履轻松往剑宫去。

十年时间,他已走遍幽陆,均无阿渊消息,如果幽陆之中还有什么地方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将阿渊找回,也只有那一地了。

可那一地,入了未必能再出来。

故而他去彼方之前,要先将幽陆一切事情了结妥当,如此,死亦不惧。

他对娇娇说:“我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恐怕不能将你带进去。”

娇娇沉默片刻,悲伤说:“色道士也要像主人一样将鸟抛弃吗?”

言枕词纠正娇娇:“不,你的主人身陷危险,我此番正是为了去将你主人带回来好好照料鸟。”

娇娇思考着:“既然如此,那鸟就在外面等色道士,色道士一定要把主人带回来。”

言枕词朗声大笑,群山之中,皆是回响:“若他不回来,我也不回来!”

言枕词回了剑宫,并未见掌教,并未见弟子,甚至不在屋中停留。他所做只有一件事,便是前往祖师堂中,将一面属于自己的牵命玉牌击碎。

玉牌碎,人神逝。

此后剑宫掌教再做决定,想必能够将诸多弟子的性命认真考量了。

就在言枕词击碎玉牌离开之后不过多久,负责洒扫祖师堂的小道童进了堂中,刚刚扫过两下地,一眼看见台上的碎玉,登时丢下扫帚,连滚带爬跑去将掌教找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掌教匆匆赶到此间,颤抖着双手将那面碎裂的牵命玉牌拣起,许久之后,颓然叹息。

此后一月之中,便传出剑宫掌教接受大庆国师封号,剑宫正式并入大庆之中,幽陆大一统彻底完成。

大庆大庆,果然大耀幽陆,庆禧天下!

而这与言枕词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来到了天柱之下,传说之中,天柱有无穷之大,沿着天柱一路往上,可以从此方世界一直走到他方世界。

他方世界是怎么样的?

言枕词并不关心。

他手持宝剑,只身进入,只期望能在这个地方找到藏在他心头的那个人!

入了天柱,如入了宇宙。

左右一望无尽,脚下星海铺陈,言枕词穿行在一个个的碎片世界之中,他看到了许多与幽陆完全相反的世界,有全是水的世界,有全是火的世界,有全部生灵只有草木的世界,有全部生灵全是钢铁的世界。

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碎片,碰到了许多威胁与恐怖,又将这些威胁与恐怖一一击退。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哪里。

他的人形渐渐消散,成了漆黑天柱之中如繁星一样的光点,也不知这里的许多光点,是否就源自如他一样的人?

他的意识也在这无尽的打磨之中逐渐消散,许多事情都被他忘记了,剑宫、幽陆、邪魔、镜留君……但来此的目的始终被他牢牢谨记。

当他终于连自己的目的也要忘记的时候,突然虚空之中响起一声邈远的鹤鸣,他感觉到有一道气息挟着一点点红光,从自己紧紧握住的锋芒上一跃而出,直往前冲!

他下意识地追上这点红芒。

也不知又追了多久,他再入了一个碎片空间。

这碎片不大,漆黑黑但暖融融地,他一路紧追的气息就消散在这里,他茫无头绪地绕了一圈,什么也没见着,正当他打算离开此处,继续向前之际,一道诧异的声音响起来:

“你竟然来了……”

他转向声音的方向。

他看见了一道淡淡的仿佛雾气一样的影子,那道影子是淡红色的,正是这漆黑空间中的唯一亮色。

也不知为什么,他一看见这影子,就心生喜悦。

“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这个嘛……”影子沉吟了下,反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他思考着,很快将隽刻在灵魂中的答案说出来,“我来找一个人。”

“哦?他叫什么名字?”

“他……”他的思考更久了,“他叫阿渊,没错,他叫阿渊!”

“你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因为……”他茫然道,“因为我一定要找到他。”

影子笑了:“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到他——那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他不说话了,因为他不记得了。

影子劝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记得你要找什么呢?说不定一切都只是你镜花水月的妄想。”

“你在阻止我吗?”他负气道,“我虽然不记得自己,但我记得他。我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他,但我肯定他是存在的!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要走了,我要继续去找他了!”

影子一直在笑:“别急着走,说不定我知道他的消息呢?”

“你知道他的消息?”他停下来。

影子模棱两可:“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毕竟人老了,就容易忘记一些事情。”

“你在这里呆了很久?”

影子:“是啊。”

“有多久?”他问。

影子:“是弹指刹那,是凝固永恒。”

“好久啊——”他感同身受,长长叹息,“你没有离开过吗?”

影子:“没有。”

“为什么?”

影子:“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吧。”

“他会来找你的。”他信誓旦旦,“就像我一直在找阿渊一样。”

影子又笑起来了。

“你真爱笑。我喜欢你笑着的样子。”他轻声说,“也许我的阿渊,也像你一样爱笑。”

影子好奇问:“你觉得你的阿渊是怎么样的人?”

“我的阿渊,”他沉思着,“他会唱歌也会跳舞,他应该很爱笑,应该很漂亮,应该很坏,但也可以很好,归根结底应该是很可爱……但这些都只会在我面前展现,我对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对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影子感慨:“真想不到他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形象啊。”

“你说得好像认识他似的。”他说。

影子圆滑的转了话题:“你不是要去找他吗?那索性带我出去吧,正好我也有点想念他了。”

“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是阿渊是我的。”他强调。

影子:“放心吧,我虽然想念他,却并不算喜欢他,我也有在等待的人。”

“那你还与我一同出去?”他迷惑问,旋即自己解开了迷惑,“你也不知道你等待的人在哪里,我们可以结伴同行,将他们一同找到。”

影子赞扬:“你真聪明。”

他们并肩向前。

“……你真的认识阿渊吗?”走在前边的他不免追问。

“真的。”影子回答。

“那你跟我说说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又问。

“他就是你心目中那个样的。”影子再答。

他们离开了这方碎片。

当无垠的星河再一次出现眼前,当影子将身体的一角搭在光点上,当因果线续上红影,当浩瀚的力量涌入光点体内。

蒙在言枕词神智之中的雾气抽丝一般褪去了。

他意识到了自我,找回了记忆,重塑了身体。

所有被遗忘的过去在这一刻重归脑海,言枕词意识苏醒,刹那睁开双眼,便见漆黑之中,一道红线自他手腕之中轻巧浮现,蜿蜒前递,递到红影之上。

这道红线闪烁着斑斓梦幻的光彩,从其递延之处,使虚无变作实体,再拥血肉与轮廓,凝成新的身躯。

他再转身,双瞳流光,眉目含笑,风流恣意,俊美非凡。

笙歌再响,众星群舞,亿万星海也成他背后布景。

“找到你了。”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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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了!!!!!!!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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