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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还记得,当儿子将那个粉嘟嘟的小女娃带回府里来时,自己只粗略问了几句,并未对她太过留心。
真正对顾双华有印象,是在她大约五岁那年的除夕。
那一日长宁侯府里挂满了灯笼,白天在院里大开筵席,给下人们派发红包,到了夜晚,窗外灯火如昼,两房的儿孙都围坐在老夫人身旁,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年饭。
吃完了年饭,老太太含笑坐着,边和媳妇们聊天,边看打扮得跟粉团子似的孙子孙女们围着桌子疯跑、打闹,再嘻嘻哈哈去抢桌上的糖果吃。
这时,她突然留意到,有个小女娃始终低头坐在座位上,腰挺得笔直,两只手规矩地搁在桌上,和其他活泼打闹的孩童比起来,她有着和年纪毫不相符的沉稳和安静。
那人自然就是被老侯爷领回侯府,名不正言不顺地顶着三小姐名号的顾双华。
老夫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继续打量起她来。
她穿着件暗红色的小袄,不似其他孩子戴着银镯金坠,黯淡到仿佛随时都能消融在灯柱投下的阴影里。
衣袖明显做长了些,要向上卷几道才能将露出没几两肉的小手,也不知方才吃饭时,她是如何卖力,才不让衣袖掉下来。
这时,厨房又端上来一道樱桃酥酪,成功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这道糕点倒不难做,特别就特别在,所用樱桃是由关外快马加鞭送进宫里的。番邦的樱桃和中原不同,不光色泽诱人,吃起来也是格外的清甜水糯。
太后吃的开心,就下令将樱桃分给正好在宫里的几位重臣,老侯爷恰好在其中,于是乐呵呵地带府里,吩咐厨房做成甜点,等饭后端上来。
眼看着盼了一晚上的樱桃酥酪上了桌,孩子们馋的直流口水,可到底还是碍着规矩,各个拿眼瞅着祖母,等她发话才敢吃。
老夫人心情不错,将大手一挥道:“今儿是除夕,你们爱吃什么就吃,不用在祖母面前拘束。”
随着一声欢呼,孩童们一拥而上去抢那盘酥酪,只有顾双华还是规矩坐着,仿佛根本不为所动。
但她到底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乌溜溜的黑眸里染着渴望的光亮,直勾勾盯着众人手里的樱桃酥酪,默默咽了咽口水,手指在衣袖下动了动,却始终不敢起身去拿。
老夫人看的皱起眉头,招呼身边的嬷嬷过来,道:“去,把盘子递给三小姐,让她拿块去吃。”
这话一出,不止嬷嬷,连身旁坐着的邹氏都暗自吃了一惊。
可老夫人既然吩咐了,嬷嬷赶忙从一群小祖宗手里夺过盘子,又递到顾双华身旁道:“三小姐,老夫人让你拿一块吃。”
顾双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抬头就撞到祖母温柔鼓励的目光,鼻尖酸了酸,终是抗拒不了甜食诱惑,抬手去拿时,过大的衣袖立即滑下来,她生怕弄污了糕点,忙窘迫地用另一只手按着,再飞快地从瓷盘里捞了块酥酪出来。
然后她并不急着去吃,将糕点拢在手心,站起小声地冲祖母道谢。
老夫人未想到一个五岁的女娃已懂得如此克制,心尖莫名抽了抽,抬起下巴道:“一块哪吃得饱,再多拿一块。”
顾双华不敢多拿,可又不敢忤逆祖母,紧张地捏着手里的糕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这时,邹氏干笑了声道:“老太太让你拿,你就多拿一块吧。”
于是顾双华只得多拿了一块,等那盘糕点再放回桌上,大家嘻嘻哈哈地继续分食,渐渐也就忘了这个插曲。
可老夫人却始终盯着角落里的小女娃,只见她极慢极细地将两块糕点咽下去,然后偷偷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趁人没注意,又将指尖飞快在嘴里吮了一遍。
老夫人默默叹了口气,这时孙儿们又来讨要压岁钱,邹氏笑着站起,说要出题考他们,谁答对了就有双份压岁钱,四周一派热闹欢腾,老夫人被拽着听孙儿背诗,就顾不得再去关注那个安静的女娃。
正月里侯府迎来送往,老夫人再想起顾双华是在两日之后,眼瞅着来拜年的亲戚走的差不多,就叫上一个嬷嬷,说想去三小姐房里看看。
顾双华住在府里最偏的一个院子,老夫人踩着热闹的鞭炮声走过一道道回廊,渐渐的,四周越来越安静,仿佛通向了另一端和侯门富贵完全不同的天地。
她被领着到了三小姐的卧房门前,还未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小声的啜泣,身旁的丫鬟有些紧张,正想大声通传提醒,老夫人却瞪了她一眼,然后一把推门走进去。
房里的炭炉烧得不大,整间屋子都透着股阴阴沉沉,难以驱散的凉意。老夫人一眼就看见:小小的女娃儿坐在床边,穿着依旧不合身的薄袄,捏着块帕子,哭得双眼都肿起。
当顾双华看清进门之人,先是吓得呆住,然后赶忙跳下床来,脚尖勾起绣鞋穿好,再手忙脚乱地行礼道:“祖母……”
她吓得声音都发颤,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看起来煞是可怜,老夫人板着脸,对旁边同样战战兢兢,话都不敢说一句的丫鬟吼道:“你们怎么回事,就让三小姐一个人在这里哭!”
顾双华赶紧擦干脸上的泪,道:“是我让她们出去的,祖母莫要怪她们。”
老夫人怒气未消,她会如何不知道,这些下人就是仗着三小姐不受主母待见,看人下菜碟。堂堂的侯府小姐,连套合身的衣服都没,房里冷成这样,平日里还不知道怎么受挤兑呢,于是招手让她过来,柔声道:“来,和我说说,谁欺负你了?祖母为你做主!”
顾双华咬着唇摇头,似乎极力想克制自己,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些恐惧怎么也压不住,终是带着哭腔开口道:“对不起,祖母,我不知道那天的樱桃酥酪是宫里来的贵重东西,我不该多吃一块。她们说,后来大哥想多吃一块盘子里却没了,这全怪我……”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跑到床边,掀开枕头拿出个荷包捧着过来道:“祖母,这是我那日拿的压岁钱,我不要了,就当罚我贪吃。”
老夫人未想到她竟是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心尖抽了抽,又摇头道:“你是侯府的三小姐,不过多吃了快糕点,谁敢说你的不是!”
顾双华瞪着还挂泪的眸子,手指抠着荷包边儿,怯怯地问:“真的吗?祖母不会怪我吗?”
见小女娃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老夫人终是忍不住那股子难受劲,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安慰道:“祖母不怪会你,这压岁钱你自己收着,本来就是你该得的。”
那日从顾双华房里离开,老夫人渐渐琢磨出了不对劲,这孩子如此谨慎怕事,必定是因为出了什么事,于是将她房里的丫鬟嬷嬷全叫过来,挨个儿审问。
眼看着老夫人发了火,说问不出真相,就把她们一并赶出侯府。终于有个丫鬟站出来指认,说听见张嬷嬷教训三小姐,责怪她顿顿吃的太多,浪费府里的粮食,小心惹得夫人不高兴,就没法在府里呆下去了。
“好哇!”老夫人气得往桌案用力一拍,将上面的杯碟都震得发出嗡声发响,又指着脸已经煞白的张嬷嬷道:“你过来说说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谁教你这么跟主子说话的!”
张嬷嬷被吓得腿脚发软,赶忙跪下来,边扇着自己巴掌边求饶道:“都怪老奴口无遮拦,以后再也不敢了,老夫人就饶我这一次吧!”
老夫人好不容易顺过气,转头阖上眼,冷冷道:“我若饶了你,这府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来人,将她赶出府去,这个月的月钱也不必结了!”
收拾了这胆大的奴才,老太太再回想起顾双华的种种所为,便觉得止不住的心疼。
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是在怎样的惊惧中,逼自己养成不准贪食的习惯。
哪怕是多吃一块糕点,都会害怕被赶出去,让明明已经够懂事的小女娃,惶惶地在房里哭了整夜。
老夫人越想越觉得揪心,再想着自己的儿子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成日忙于公务,就算疼爱顾双华,却也没法花时间护着她。
后宅里当家的女人又是如此不待见这个三小姐,于是老夫人对这个孙女儿多了许多怜爱,时常叫她来房里陪自己说话,再张罗许多孩子爱吃的东西让她放开了吃。
可就算祖母如此纵容,顾双华还是谨守自己的规矩,哪怕再爱吃的菜,绝不让自己多吃一口,渐渐的,也就养成了少食的习惯。
这一直是老太太的一件心病,只要想起就会觉得堵得慌,只盼着哪天能看见她再无顾忌,痛快饱食才好。
“祖母,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当老夫人从回忆中抽离,那个小小的女娃已经长成了亭亭佳人,正一脸关切地在旁边唤她。
她后知后觉地擦了擦脸颊,这才发现自己想着想着,竟心酸地落下滴泪来,忙清了清喉咙,端起杯茶挡在面前,道:“没事,就是想到些以前的事。”
一口热茶喝下肚,老夫人总算把情绪理好,再看面前一脸疑惑的孙女儿,突然想到些什么,问道:“对了,你这些年辛苦攒的那些月钱,怎么突然这么大方,全换作了衣裳和首饰,真的那么急着想嫁人?”
顾双华的不安全感极重,这些年吃穿都是能省则省,老夫人大约知道她的打算,她偷偷攒下不少银子,怕是有一日不能留在侯府,至少能够她在京郊置办一处田地。
虽然老夫人也发过话,没钱可以找她拿,堂堂的侯府小姐,不必过的这么寒酸,可孙女儿却怎么也不肯动她的体己钱,
顾双华一听祖母这话,嘴角忍不住向下撇,差点就要哭出来。
她倒还想知道呢,梦里那女子占用自己的身子就罢了,为何把她辛苦攒了这些年的月钱都给糟践了!
当那天东珠告诉她,那一柜子绫罗绸缎都是她自己买回来的,顾双华心痛得简直要滴血:她的宅子,她的田地,一睁眼全没了,万一再被嫡母一个不乐意赶出去,总不能抱着这堆衣裳过日子吧。
可当着祖母,她自然是不能说实话,只能咬牙把整口血吞下去,再勉强扯起嘴角,随便编了个谎话应付过去。
走出老夫人房里,顾双华望了眼遥遥挂在檐下的红日,伴着朱瓦黛墙拉出浮世斑斓,她想起将要面对的前路,竟生出心灰意懒之感。
这时,她突然想起昨日大哥给的那盒子珍珠,光凭自己的见识,也能看出这珍珠必定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连嫡母和长姐都没有的稀罕物,她哪敢真把它们做成首饰,在侯府里招摇过市。
反正大哥成日里见的都是这些好东西,那天想必也是顺手就打发给自己,过些日子应该也就忘了。也许找个途径把这批珍珠卖出去,能值不少银子,正好填补被无辜败掉的积蓄。
这么想着,差点化成死灰的心上又冒出些火头来,正为这点盼头而开心,一抬头,正好看见不远处的堂兄顾云章。
她与顾云章素来亲近,赶忙快走两步,笑眯眯靠过去喊道:“堂兄。”
顾云章一抬头撞见是她,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随即往后退了步,又冲她点了点头飞快说了声“嗯”,然后脚步一转就准备往旁边绕。
顾双华皱起眉,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他面前,大声问道:“堂兄为何对我如此忌讳,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顾云章眼看退无可退,只得叹口气,抬头与她对视。
然后他似乎愣了愣,面前的眸子清冽如泉水,绝不带半点旖旎,怎么好像……于是招手让她一同走到廊柱后,又压低声问道:“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顾双华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自己的猜测成了真,忙试探地问道:“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堂兄误会的事?”
这话一出口,顾云章那张白净的脸立即红了,顾双华看的在内心哀叹一声,忙又向前一步,急着澄清道:“我……落水后病了一场,成日浑浑噩噩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堂兄可千万别当真!”
谁知她这一靠近,顾云章更是连耳根子都红透,捏着袖子支支吾吾了半晌,终是指着她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一年前你昏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顾双华越听越着急,又上前一步道:“堂兄知道什么就赶紧说了吧,我到底怎么了?”
顾云章瞪圆了双目,本能地将身体往后躲避,然后偏头道:“你身上多了种特别的香味……”
“香味?”
顾双华听得十分莫名,抬起手腕在鼻前猛嗅,然后纳闷地问:“什么香味?除了熏香,我什么都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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