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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敛跟着小桃沿着长廊避开人群来到一处假山上。亭中一个锦衣玉袍的年轻男子背对他们站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他面貌与卢玉轩肖似,只是相较之下周身更多几分阴沉,虽是多年不见,但也能认得出来这位正是英国公嫡子卢玉彬。
与杏花楼中偶遇卢家其他三位兄妹不同,卢玉彬见了他,只冷淡地同他点点头,便算是寒暄:“坐。”
那桌上放着酒水点心,卢玉彬作为卢家嫡子,今日是他亲妹妹及笄,他却不在前面招待客人反而将他请到了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想必是有话要说。谢敛心中已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跟着坐了下来。
卢玉彬替他斟酒,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回来多久了?”
谢敛看了他一眼,注意到对方神色上的不自然,显然作为一个王府公子叫他这样与人闲话家常实在有些为难。于是谢敛开口道:“有一段时日了,卢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卢玉彬好似松了口气:“我听说你最近在帮钟致查凤鸣寺的事情,可查到了什么?”卢云秀是他同母的亲妹妹,他关心一句倒也实属应当,只是按理来说,钟致与他关系更为亲近,这样舍近求远转而来问谢敛倒显出几分不寻常来了。
“此事是钟大人主管,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卢玉彬神色有些微的不自然:“钟家与我家交好,若贸然去问,恐落人口舌。”
谢敛垂着眼道:“卢家是苦主既不是凶犯,过问实属应当,有什么口舌可落?”
卢玉彬面色不虞:“什么意思?”
谢敛终于放下了杯子:“卢公子担心我查到什么?”
卢玉彬听他这话,愣了一愣,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查到了什么,但此事我原先确实全不知情。”
谢敛看他一眼,似乎在斟酌他的话。他少年时与卢玉彬也打过交道,对他的为人有些了解。卢家两个兄弟,一嫡一庶,性情天差地别,卢玉轩长袖善舞,最擅与人结交;卢玉彬则自负身份,素来看不惯那些蝇营狗苟的伎俩,倒不是因为他为人正直,实在是他的出身叫他能够不屑于此。
“原先不知情,就是现在知道了?”
“你想套我的话?”卢玉彬冷哼一声,“不必如此,云秀是我妹妹,我自然不会害她。”
若是明湛在这儿听了这话多半要再刺他两句,但谢敛没有与他争辩的兴趣,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凤鸣寺的绑架案是你们故意为之?”他这话虽是个问句,但并没有多少询问的意思。
听见这句话,对方倒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怎么说?”
“疑点很多。”谢敛淡淡道,“其一,绑匪想绑架云秀,却连她的模样都认不清,但却能知道那个时候她会出现在后院厢房,早早埋伏在那里。其二,卢家本就打算在寺中小住,临近年关寺中人少清净,多得是动手的机会,绑匪却挑了一个官兵把守最严密的佛诞日,实在不合情理。其三,凤鸣寺不算小寺,寺中若有生面孔出现必定会引起他人注意,因而这回绑匪潜入后山,都假扮成卢家的仆役混过了搜查,若说只是巧合,国公府未免太过掉以轻心。最后还有云秀自己,她本在前面大殿,那里守卫森严。她若一直留在殿中,绑匪不会有下手的机会。”
卢玉彬打断他:“最后这点也可能是巧合,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听说云秀原定的未婚夫婿就是钟大人?”
“那又怎么样?”
谢敛微微一顿:“她喜欢钟致吗?”
卢玉彬一愣,目光古怪地看着他:“云秀与他自小一同长大,自然是喜欢的。”对面的人若有所思地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云秀不满意这门亲事,所以故意设计这一出,毁了自己的清誉,也好顺势推掉这门婚事?”
谢敛不说话,显然他就是这样想的。
“云秀喜欢钟致,这是府里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其他人。”卢玉彬语气和缓了些,“钟家这两年是不错,但若不是云秀喜欢他,卢家也并非就非他不可。”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他像是松了口气,“像你说的,卢家才是这件事的苦主,你既已擒住了那几个绑匪,此事已足够与卢家交代。”
谈话至此,似乎已经可以进入尾声。可坐在桌前的人忽一抬眼,目光之中似有冷锋,连声音都结了层霜:“我想你大概误会了什么。我帮着钟致追查这件事情,从来不是为了卢家。”
卢玉彬动作一顿,又听他道:“替云秀滚下山崖的是明湛,这个交代是你们欠她的。”
卢玉彬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她要如何才能罢休?”
“那你该去问她,”谢敛站起身,眉目间一片冰雪之色,“云秀是你妹妹,我也有要回护之人,事到如今,早已不是你们卢家说了算了。”
后花园的小戏台上不知唱得是哪一出,但总归是个有名的戏班子,那旦角转个身正唱得哀婉,忽然一阵二胡幽咽,那花旦水袖一甩,尾调幽幽落下,赢得满堂喝彩。
明湛原本拿手虚虚支着脑袋,眼睛已是半闭起来,叫这一阵叫好声惊得脑袋一点,差点嗑上了桌子,后知后觉的才跟着抬手也拍了几巴掌。
身旁有人扯扯她的衣袖,转头过去发现是明乐,对方将手放在袖子里朝她轻轻招了招,起身退了出去。明湛悄悄瞅了眼四周,抓紧机会跟着提了裙角从人群里出去。
待走出了小戏园,就见明乐在墙边等着,她松了口气,随口道:“怎么了?”
明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再不叫你出来,我看你人都要伏到桌子上去了。”明湛脸色可疑地一红,想了半日,才分辩道:“她唱得太慢,我实在不耐烦。”
“那你刚才还急着过来?”
“我本来也是想听个热闹。”
二人既然已经出来了,便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外头走去。等走到一丛绿荫下,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
“……你何必同她计较,平白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明乐脚步一停,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明湛见状也停了下来,又听一人道:“不错,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自以为有些姿色便了不得起来,得意什么。”
这时另有一个声音,过了片刻才道:“我何时把她放在眼里,过去也不过是看在谢家的面子才有些来往罢了。”这回明湛倒是听出来了,这应当是就那位卢家大小姐卢云锦,至于她们口中说的是谁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她往身旁看了一眼,却见明乐神色寻常,这些话似乎并不叫她放在心上。二人站在树下,明湛与她打了个手势,问她要不要出去。明乐又听了一会儿,发现左右是那些话,没什么新意,觉得无趣,便点了点头。
这时,忽然有人开口道:“如今她与纪家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日后自然远远不如你,你这么想想是不是痛快许多?”明湛觉得这声音耳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倒很像那个孙家小姐的。她先前以为这位孙小姐与这个卢小姐并不对盘,还以为二人关系一般,不想竟也是能凑在一块编排别人的,不禁感慨这深宅大院里头的人际关系当真变化莫测叫人看不清楚。
那卢云锦听她这样说,语气好似松快了一些,不以为然道:“我听说她与纪家那婚约也是早有的渊源,亏京中这两年还盛传她与谢敛早定了亲,也不知那位纪公子听说了作何感想。”
明湛本是随意听一耳朵,但听到这句也不由心中一顿,又联想起二人的婚事来,虽知这不过是卢云锦信口胡说,还是不免有些放在了心上。
她这边正想着,那边的议论声还未停,又有个人不屑道:“纪家早败落的不成样子了,你看早先孤儿寡母去投靠亲戚便知,现如今都要女儿出来抛头露面替人看诊,也不知道丢人。你看纪景兰今日的做派,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家小姐不成?”
她这话赢来了四周一片附和,又一人说:“我看她多半也是看不上这门婚事,又怕叫人笑话,才故意与谢公子纠缠不清。”
孙梁燕这时却冷不丁又道:“倒也未必如此。”
卢云锦似有不悦:“什么意思?”
孙梁燕施施然道:“早前只知谢明两家有婚约,明乐容貌出众,出身虽不高贵,但也不失良配。可如今她妹妹回来了,我今日瞧着她的模样,比之姐姐倒是更加明艳动人,我若是个男人,非要在明家姐妹两个里头选一个,我也会选妹妹。”
不得不说这位孙小姐的段位与卢云锦比还是高了不少,她这话说完,身旁立刻有人道:“你是说那谢公子是看中了她妹妹的样貌,叫她无奈之下只好又与纪家订了亲?”
卢云锦听了却不高兴道:“谢敛不是这种人。”
孙梁燕但笑不语,一旁又有人说:“谢公子或许不是这样的人,但我看纪家却未必。你说纪夫人年老眼瞎或许不知道这些事情,纪家两兄妹能不知道吗?我看他们啊,也多半是看中了明家的家产,两边各取所需,且看他们成亲之后还会如何。”
“有劳钱小姐惦记,我还未成亲便已经替我操心起日后的日子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笑,惊得原本围在凉亭中的众女神色大变,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就瞧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似笑非笑的黄衫女子。
想到刚刚那番话不知被她听见了多少,众人脸色一时都有些尴尬,倒是孙梁燕第一个反应过来,笑吟吟地站起身迎道:“云锦正带我们游园,明小姐可要同我们一起?”
“那倒不必了,我也不大会背后说人。”
她这话说完,亭中众人神色更是古怪,像是有气发不出似的,只有孙梁燕又道:“明小姐说笑了,我们不过是随口扯几句闲话罢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方才明乐出去时,叫明湛在原地站着,她如今听见孙梁燕这话也不禁在心中为她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鼓鼓掌。便是卢云锦也听不下去了似的,冷冷开口道:“说就说了,我们说的哪句话不是真的,就是当面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明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风马牛不相及道:“我听说今日本要替云秀定下婚事的,但碍于长姐还未出阁,这才搁置了。”
卢云锦听她提起这个,立即警惕道:“我家的事情与你何干?”
“好奇问问罢了,”明乐状若无意道,“听说卢夫人替你选了陈主簿家的公子?”
这事情在在京中也早有了风声,只是谁敢这样当面来问,一时围在一起的那群女子便又不由都小心翼翼地朝卢云锦看去,显然也有几分好奇。
明乐不等她作声又说道:“听说那位陈公子品行倒是不错,只是陈家的门第与卢家相较算是高攀。那陈主簿算起来是孙大人的手下,听说与孙小姐从小亦有几分情谊,你们两家倒是更为相配。”
她这后一句话是对着孙梁燕说的,话音刚落,便瞧见孙梁燕再没了方才笑吟吟地模样,目色冷冷地瞧着她:“明小姐什么意思?”
“我可是在帮你。”明乐瞅着她似笑非笑道,“否则日后等那陈公子真娶了卢小姐,你们还怎么凑在这一处说人闲话。”
她这几句话说得难听,但意思再明白没有了,卢云锦也不是当真是个傻的,只不过她向来趾高气扬惯了,哪里会去留心其他人的事情,现在听明乐点出来,再看孙梁燕的目光中便有了几分的犹疑。
孙梁燕自然能察觉她的动摇,冷着脸道:“陈家哥哥同我清清白白,云锦可不要受她挑拨。”
“我何时说你与那位陈公子不清白了。”明乐嗤笑一声,“我只劝你话不要说得太满,免得日后卢陈两家婚事不成,你再为着今日说过的话与你那陈家哥哥避嫌。”
孙梁燕叫她说得气急,但又不便反驳,只骂道:“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这话叫外头的人听见了,明家的脸都要叫你丢尽了。”
明乐终于严肃了神色,冷冷地看她:“我一个人丢不尽明家的脸,倒是你们敢不敢将刚才的话去说给你家长辈听听!”
她忽然声色俱厉,倒叫亭中众人一时都噤了声,只听她又说:“你们说我便罢了,纪家世代杏林世家,纪老爷子早年在宫中任职,在场有几个家里没有托他看过诊的?”她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落在了人群里头一个穿紫衣的小姐身上,“别的不说,当年钱夫人小产,性命攸关,钱大人进宫在圣上面前磕头,才请来的纪大夫半夜出诊,救了你们母女一命,光这一条,钱夫人若听见刚才你说的话,就该给你一巴掌。”
那姓钱的小姐就是方才指摘了纪景兰的那个,知道那话也叫她听见了,叫她这番气势一时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往人群后头躲了躲。
明乐犹嫌不足,又接着说:“一个个还是未出阁的小姐,比之街头的长舌妇人还要不如,纪景兰要是同你们一般,怕是全长安都早已在议论各家贵府的阴私了。”
她这副样子,不光是亭中众女,便是明湛也有些意外。卢锦云脸黑得快能滴得下水:“你以为你又是谁?纪家门庭是清贵,但若不是冲着明家的家产,如何能看得上你?”
她话音刚落,忽然不远处有人噗嗤轻笑了一声,听声音分明是个男人。这一群人发现此地竟还有第三个人,也不知将刚才的话听进去多少,不免慌了神。
那人也不再躲藏,从不远处的假山后面出来,眼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卢小姐这话可折煞在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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