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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震二奶奶成了名副其实的“客卿”,只坐在那里替四姨娘出主意。第一个主意是,按名册重新分派职司,某人照看何处,某人专司何事,特别定下轮班交接的规矩,务期劳逸平均。又说数九寒天,值夜、巡更的格外辛苦,应当格外体恤。当下商定,后半夜另加一顿点心,多发一个放在脚炉中取暖用的炭结。
就是这个主意,赢得了李家下人一个心服口服。吴嬷嬷便即提出警告:“你们别当曹家震二奶奶是好相与的。有恩必有威,犯了错,只怕四姨娘也护你们不得!”
杨立升也说:“接三是姑太太的事。上头交代了,一点马虎不得!震二奶奶是这么体恤大家,大家也得捧捧震二奶奶!务必放出精神来,好好办事。厨房、茶箱是自己人,不用说。鼓手跟‘堂名’是谁接头的,千万先关照:第一,不许弄些糟老头子、小孩儿来凑数;第二,不许躲懒;第三,不论动用的家伙、身上的衣服,必得干净整齐!”
原来照北方跟旗人的规矩,道是死者在亡故三天以后,会登上望乡台遥望家乡,乃至恋家不舍,魂兮归来,故有“接三”之举。第一件事当然就是上供,名为“开烟火”,照例由已嫁之女尽这番孝心。由于这是第一次为死者上祭,所以无形中便成了第一次正式受吊,丧礼的风光,亦就是第一次展现。
接三的礼仪,始自正午。吊客虽在近午方到,执事却一大早就进入各人的位置了。但见门楼上扎起素彩牌坊,照墙上亦挂满了蓝白绸子的彩球。门前八名接待宾客的家人,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在呼啸的西北风中,显得格外精神十足。
大门自然开得笔直,望进去白茫茫一片,直到灵堂,烛火闪耀,香烟飘扬,举哀之声,隐约可闻。往近处看,大门内六角架子上支着一面大鼓,亦用蓝白绸子点缀得极其漂亮,权充“门官”的鼓手,来头不小,是李鼎所养过的一个戏班子的班主魏金生。江南仕宦之家,无不识得此人。
从去年春天离开李家,魏金生便带着他的“水路班子”在江苏的苏、松、太,浙江的杭、嘉、湖跑码头,到一处轰动一处,着实攒了几文。这一次是应常熟钱家之邀,来唱重修宗祠落成的堂会,得知李家老太太之丧,特地赶来磕头,为杨立升留住,充当这个差使。
约莫巳末午初,第一位吊客到了,是管理浒墅关的内务府员外郎喀尔吉善。等他一下了轿,魏金生抡起系着白绒球的鼓槌,“咚咚咚”三下,由轻而重,由徐而疾,然后一阵猛抡。引路的家人便高举名帖,带着喀尔吉善,直到二厅,高声唱道:“浒墅关喀老爷到!”于是堂名细吹细打,请来“支宾”的四位亲友之一,专管接待旗人的织造衙门的乌林达,躬身趋迎,陪着到灵前上香行礼。等赞礼的一开口,李煦李鼎父子立即在灵桌右面的草荐上磕头回礼。白幔后面亦便有妇女举哀之声,其中有曹太夫人、有阿筠、有连环、有琳珠,还有些善哭的丫头、老婆子,当然也有李煦的妾,只得五、六两姨娘——四姨娘在花厅内账房;大姨娘监厨;二姨娘因为跟四姨娘争权怄了气,说是肝气犯了,疼得满床打滚,不曾来陪灵。
吊客行完了礼,李煦父子照规矩磕头道谢。喀尔吉善到任未几,他也是正白旗包衣,汉姓亦是李。又知李煦谋过他的现职而未能如愿,怕他记恨,所以格外恭敬,以伯父之礼事李煦,照旗人的习惯,称之为“大爷”。
“大爷,不敢当,不敢当!”他也跪了下来,大声说道,“老太太好福气!一生享尽荣华,身后孝子贤孙,替她老人家办这么体面的白事!”
“父母之恩,哪里报得尽,尽心而已!”
喀尔吉善还想寒暄几句,门鼓却又响了,乌林达便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有个家人用擦得雪亮的云白铜盘子,捧来一根细白布撕成的带子,其名谓之“递孝”,本应接来系在腰上,喀尔吉善为表示情分不同,要了一件白布孝袍来穿上,自居于丧家的晚辈。然后由乌林达陪着,到了客座,茶箱沏来一碗六安瓜片,摆上四碟素点心,是热气腾腾的蒸食:菜泥包子、花素烧卖、芝麻松子馅的蒸饺、枣泥核桃方糕。
“真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喀尔吉善咂着嘴说,“光说这四样素点心,只怕江南除了这李府上跟金陵曹家,再没有第三家能拿得出来!”说着又吞了一个菜泥包子。
“喀公鉴赏不虚!”乌林达答说,“这四样素点心,真是曹家一位当家的奶奶,指点这里的厨子做的。”
“喔!对了!今天是曹太夫人替这里的老太太开烟火。”喀尔吉善问道,“曹家两番大故,莫非豪奢如昔?”
“自然不如从前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08
巡抚衙门的午炮,恰似接三祭典开始的信号。首先是魏金生擂了一通催促执事的鼓,也通知了男女吊客,从各处集中到灵堂来观礼。及至二通鼓响,执事皆已齐集,一桌极整齐的祭筵,由本来在陪客的震二奶奶赶了来,亲自看着,摆设妥当。然后,她一只手执着灵桌,喊一声:“杨总管!”
杨立升正站在檐口照看,立即闪出来答应:“杨立升在!”
“诸事齐备了?”
“是!”
“都检点过了?”
“早就检点过了。”
“好!多承大家费心。”震二奶奶又问一句,“可以上供了吧?”
“是的。”
震二奶奶点点头,袅袅娜娜地踏出来,向一直跪在那里的李煦请个安,低声说道:“舅公,该行礼了。”
“是,是!这该姑太太领头。”
“是!”震二奶奶向杨立升说,“传鼓!”于是三通鼓起,院子里乐声大作。震二奶奶与连环从白幔后面将曹太夫人扶了出来,但见一身缟素,头白如银,虽然面现哀感,而神态自然从容,在男左女右,两面观礼吊客的一片肃穆之中,走到拜垫前面站定。接着,大姨娘领先,李家的女眷连阿筠、琳珠在内,在灵桌西面的草荐上跪齐,震二奶奶向鸣赞递个眼色,示意赞礼。
鸣赞有意讨好,高声唱道:“晋爵!”
吴嬷嬷便将一个黑漆方托盘捧了过去,上有一盅酒、一碗饭、一杯茶。连环一时茫然,不知该取哪一样,不免手足无措。
“酒!”曹太夫人轻轻说了一个字。
连环便用双手捧酒递上,曹太夫人接过来,高举过顶,然后交给另一面的震二奶奶,捧到灵前供好。
接下来献饭、献茶,然后上香。震二奶奶扶着曹太夫人跪了下去,只听她喊一声:“娘!”随即伏在拜垫上呜咽不止。
这一来,李家的女眷,自然放声举哀,衬着院子里的乐声,哭得十分热闹。于是便有几位善应酬的堂客,如苏州府的夫人、臬司的二姨太、巡抚的居孀住在娘家的大小姐,上来劝请节哀。等曹太夫人慢慢住了哭声,行完礼起身,便是震二奶奶磕头,接下来才是李家大小依序行礼。礼毕乐止,恢复了一片喧哗,都在谈论,李太夫人有这么一个女儿,才真是福气。
到这时又该“知宾”忙了,分头招呼入席。接三照例是面席,但李家供应的是整桌素筵,知宾还秉承李煦要让“吊者大悦”的一番待客之诚,私下告诉贪杯的宾客,备得有上好的花雕,“这是喜丧!”知宾为人解嘲,同时暗提警告,“只要别喝醉了,小饮无妨!”
于是,这一顿面席从未初吃到申正。冬日天短,暮霭将合,就该预备“送三”了。
其时佛事早已开始。按旗人的规矩,唪经论棚,京中讲究僧、道、番、尼,四棚俱全,番是喇嘛,外省缺如,所以李家这天只有三棚经,一棚尼姑,就在灵堂东面;一棚和尚,设坛灵堂正对面;还有一棚是玄妙观中请来的七七四十九名全真道士,在晚晴轩中铺下法坛,要打一场七昼夜不停的解冤洗业醮——这是李煦早就说过了的,只为老太太健在,怕做法事响动法器,惊动了老人家,如今正好顺便了却这一头心事。
这三棚经,此起彼落,从无中断,加上内有满堂的吊客,外有满街等着看送三的街坊,人语喧阗,铙钹齐鸣,那种像要把屋子都翻了过来的热闹劲儿,令人恍然有悟,什么叫繁华?这就是!
“时候差不多了吧?”又回到内账房坐镇的震二奶奶,将杨立升唤了来说,“送了三还得放焰口。至亲好友都要等‘召请’了才走,这么冷的天,似乎过意不去!”
“说得是!在等冥衣铺走纸扎的家伙来。”杨立升答说,“老爷昨儿才交代,凡是老太太屋子里动用的东西,都得照样扎了烧化。东西太多,分五家铺子在赶,大概也快到了。”
“四姨娘,你看怎么样?”震二奶奶转脸问道,“我想少几样也不要紧,横竖出殡的时候还可以补。”
“一点不错!”
“那,杨总管,请你务必多派人去催,有多少送多少来!送来了,不必请进屋,就在外面摆队,接上送三的队伍,免得多费工夫。”
“是!”
杨立升领命而去。幸好冥衣铺已将旗人所称的“烧活”送到,在满街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之下,但见从绿呢大轿到李老太太爱斗的纸牌,无所不有,皆是彩纸所扎,玲珑逼真,引得看热闹的一拥而上。纸扎的玩意经不起挤,急得经手此事的钱仲璿直喊:“县衙门的哥儿们在哪里?”
于是长、元、吴三县派来的差役,舞着鞭子,大声吆喝着来弹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排出一条可容“导子”行进的路来。
于是四名司大锣的“红黑帽”,倒过锣槌,在锣边上轻击三下,取齐了节奏,一齐下槌,“”声大响声中,跪在灵堂前面的李家女眷,放声举哀。外面的锣声响亮,号筒呜呜,加上“迷哩吗啦”的唢呐,引导一对白纸大灯笼,往西而去;随后便是带“顶马”“跟马”的“绿呢大轿”与上百样“烧活”;再后是送三的男客,每人手里执着一股点燃了的藏香;再后是三十一名身披袈裟、手执法器的僧众,最后才是丧主、两名小厮扶掖的李煦,后面跟着李鼎,手捧拜匣,里面是一份“李门文氏”到阴曹地府的“路引”。紧跟在他身边的是柱子,手里抱着一条全白的毛毡,因为李鼎忽然感冒,受不得凉,得替他预备一样御寒之物,必要时好用。
当然缀尾的还有一班人,是执事与李家的下人,捧着拜垫之类的用品,空着手的也持一个小灯笼,亮纱所制,上贴一个蓝绢剪成的“李”字。
出了巷口往北,是一处菜畦。经霜的白菜已经拔干净,杨立升亦早就派人将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地方很大,但烧活太多,不能不胡乱堆叠在一起。等铺好拜垫,李煦父子向西跪下,和尚先唪一遍经,大和尚用梵音抑扬顿挫地念完了“路引”,开始举火。
一霎时烈焰飞腾,风声虎虎,加上“噼噼啪啪”的干竹子爆裂之声,这个有声有色的场面,吸住了所有吊客的视听。没有人想到李家的丧事,心里浮起的是一种无可究诘其来由的很痛快、很舒泰的感觉。
突然传来呼喊:“老太太,你可走好啊!弟妹、琪珠,你们俩可看着老太太一点儿!”
李煦勃然色变,急急回头去望,其余的人,包括僧众在内,亦无不向东面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边哭边喊,飞奔而来。
“这是谁啊?”有个吊客低声问。
“是李家的人,都管他叫绅二爷。”有人回答,“一向疯疯癫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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