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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李绅非常驯顺地回答,自己动手穿棉裤、穿袜子,扎束停当,站起来摆摆手,耸耸肩,很高兴地说,“一点病都没有了。”
“那就喝粥吧!”
“慢一点,绣春,我想喝点酒,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
“二奶奶那里有泡的药酒,可不知道睡了没有?”
“劳你驾,看看去,真要睡着了,不必惊动。”
绣春点点头,推出门去,入眼便即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李绅也看到了,一望弥白,半空中还在飘,仿佛一球一球的,下得正密。等他想走到门口,看看清楚时,门已关上了,还听她在门外说了句:“快进去!外面冷。”
李绅不忍辜负她的意思,退回来坐下,心里在想,明天动不了身怎么办?
正在发愁,听得门响。绣春抱了个红绸封口的瓷罐子走了进来说:“二奶奶睡下了。她说,反正明天走不成了,请绅二爷好好养病,多睡一睡。”
“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听他声音抑郁,绣春便提高了声音劝慰他:“管它呢!就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的事,只有不抱怨。来吧,你不是想喝酒?有酒不喝,可是傻瓜。”
李绅想了一下,轻轻一跺足:“对!有酒不喝是傻瓜。”
于是绣春替他铺设杯盘,同时告诉他说,菜都是早就拨出来的,不是剩菜,早知道他的病好得这么快,还该替他多留些。
“这就很好了!”李绅悄悄说道,“你大概也饿了,陪我吃一点儿好不好?”
绣春向震二奶奶那面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没有这个规矩。”
“你要讲规矩,我可就吃不下了。”李绅央求着,“二奶奶睡下了,你就不守一回规矩也不要紧。”
绣春心里在想,震二奶奶虽不曾看见,但明天会问,如果问到,不能瞒她,而且得有解释。说“绅二爷非要我陪他不可”,似乎不是很充足的理由,但如守着主仆的规矩,一定不肯同桌而食,必又挨骂:“这会儿知道守规矩了!那时候在家里,你要是守规矩,不敢坐下来陪二爷喝酒,他还真能捏住你鼻子愣灌不成?真是贱货!”
这样正反一想,情愿挨不懂规矩的骂,便即答说:“好吧!我先把汤热上。”
将水壶取下来,把一锅汤坐在炭盆的铁架子上。绣春在李绅对面坐下,却又发现难题,只得一双筷子,待到厨房去取,怕走过震二奶奶房门口会问,殊多不便。
看她困惑的神情,李绅也想到了,把自己的筷子移到她面前,“你使这一双!”他说,“我有。”
旗人大都有把五六寸长的小刀、木鞘,刀柄上雕个鬼头什么的,跟荷包一起拴在腰带上。逢到红白喜事,或者有何祭典、请客“吃肉”,就非得有这把小刀不可。不过李绅此时却不是用刀来代替筷子,而他有一双银镶乌木筷子插在木鞘上,每趟出门都带着的,以防荒村野店不时之需,此刻是用得着了。
等到一坐下来,绣春觉得很不自在。以丫头的身份伺候李绅,不过额外多做点事,愿为他多尽些心意,亦可以寄托在自己的职司中,丝毫不觉得不自然。而此刻她却无以自解,这样对坐相陪,容他恣意贪看,自觉是个不识主人的客人,没有伴娘的新娘,孤零零的局促不安。
李绅多少了解她的心境,所以不说客气话,好让她容易把他看成自己人。“绣春,”他首先表明,“人家都说我脾气怪,我自己并不承认。你看呢?”
“我看不出绅二爷有什么怪癖的地方。”
“二奶奶跟锦儿呢?”
“她们也一样。”
“我很高兴。”李绅是真的高兴,“公道自在人心。”
绣春笑笑不响,夹了一块冬笋慢慢在咀嚼。
“世界上的是非,有时候是很难说的!”李绅有些牢骚要发,“九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一个人的意见不一定错,尤其是有成见最可怕。”
“成见”二字,绣春不甚明白,抬眼看了李绅一下,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要求解释的意思。
于是李绅又说:“人的毛病都在懒,凡事懒得去细看、细想。不管提到一个人、一件事,心里先有一个联想,提到强盗,一定十恶不赦。提到千金小姐,一定三贞九烈。其实,强盗之中也有好人,做强盗有时候是出于无奈,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幽娴贞静,说句难听的话,她是没有机会,有机会一样也会偷人。”
这几句话说得绣春有在心底搔着痒处之感,不由得接口:“是啊!小姐总是好的,丫头总是贱的,十个人倒有九个人是看表面的。像我们二奶奶——”话一出口,她立刻警觉,赶紧缩住了口。
见此光景,李绅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看她。口中不说,眼中有话:怎么,莫非震二奶奶也不规矩?
绣春想到他如果有这样一个误会,那可是件很不妥的事,万一传出去,追究来源,自己怎担得起造这么一个谣言的责任?
因此,她觉得必须立刻澄清这个误会,但决不能直指李绅心中有此弄错了的想法,最好的解释是把话说清楚。
于是她略想一想,放低了声音说道:“像我们二奶奶,总是说锦儿好,说我不好!我做事做错了,是这么说;做对了,她也是这么说。哪里能叫人心服。锦儿是比我强,不过不见得锦儿样样好,我就样样不好!”
“这就是成见可怕!”李绅紧接着说,“至于好与不好,并没有定论。照我看,锦儿固然好,你比锦儿更好。”
这就是故意恭维了!绣春心里在想,他的嘴倒也很甜,不过话说得并不高明。
看她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态,李绅不由得就说:“我这话也不是瞎恭维,是有道理在内的!”
“喔,绅二爷,”绣春已不如先前那样感到拘束了,“请你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
李绅点点头,拿筷子指着一碟虾油卤香瓜问道:“这样小菜很好是不是?”
“是的,扬州紫阳观的东西,怎么能不好?”
“何家的腌菜呢?”
“也很好。”
“你喜欢哪一样?”
“还是喜欢何家的腌菜。”
“好!这话就要这样说了,扬州紫阳观的卤香瓜固然好,何家的腌菜更好!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何家的腌菜。”
绣春立刻懂了他的譬喻,锦儿虽好,他不喜欢,所以觉得她比锦儿更好。
又喜又羞又感激,绣春红着脸笑了,那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开始有了脉脉的春情。
然而她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问:“绅二爷,你说我比锦儿更好,好在哪里呢?”
这话实在应该这么说:你是哪些地方喜欢我?李绅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因为照实而言,话不中听,泛泛地说得不够诚恳,更加不妥,所以微笑沉吟,久久无语。
“怎么?”绣春倒有些急了,“必是找不出一样好处来!”
“不!你的好处太多,言不胜言。”说到这里,李绅突然产生一个感觉,认为可以说出来,“总而言之,绣春,以前我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现在我倒真想快快成家。你知道这个道理吗?”
这话使得绣春震动了!她实在不能想象,自己会有这样重要,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从她知道人事开始,就只知道丫头是听使唤的,凡事听人摆布,做不得自己的主,更莫说做他人的主!可是现在,她不必开口,就能使得可以使她的人,把她看作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这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于是她的心胸也开展了,开始会想象了!刹那间,她想到许多她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尤其使她向往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安排支配的家。
她想得出神了。那种神游物外的表情,让李绅很容易地发现,她正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为了不打断她的思维,他一直忍着不开口,只在猜测她此时所想的是什么。
好久,绣春突然惊醒,看到一碟腌菜,只剩下三两块,才知道自己忘其所以得太久了!因而歉然地望着李绅一笑。
“绣春,”李绅问道,“你到北方去过没有?”
“没有!”
“北方可苦得很。”
绣春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何在,而且是自言自语的模样,自己就更不必作声了。
“我本来待过了年,想回山东老家,有几亩薄田,半耕半读,就算了掉了这一生,如今看起来,是不必这么打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在北方住不惯,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太吃苦。”
“我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绣春很快地回答。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李绅想了一下说,“譬如,一盆好花,明知道种在瓦盆里,也能开得很好,可是,我自己总觉得该用瓷盆,才能配得上好花。”
绣春听得这话,心里甜甜的非常舒服,想说一两句报答的话,却又难于措词,唯有报以愉悦的微笑。
“我大叔家,我是决计不再待下去了!我想先在南边找个馆,这还不难。明年皇上登基六十年,有恩科,我想去试一试。倘或侥幸中了举,后年春闱又能联捷,照我这年龄,大概‘榜下即用’,放出去当县官。绣春,那时候就归你掌印了。”
不知道听过多少戏文,道是夫人掌印,然则掌印的就是夫人!绣春又惊又喜,但又不信,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必得开口了。
开口说什么呢?总不能直言相问:绅二爷,你莫非拿花轿来抬我?想了一下,旁敲侧击地说:“只怕轮不到我掌印吧?”
“怎么轮不到?除非我没有抓印把子的命,不然,掌印的一定是你。”李绅又用极恳挚的声音说,“绣春,眼前你得委屈一点儿过个两三年,我一定拿你扶正。”
这在绣春是深知的,太太故世,姨娘熬够了资格,为人贤惠,儿孙感服,才能扶正。像自己这种情形行吗?
“本来扶正这种事,要碰机会,不过我的情形跟人家不一样,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找到一个理由,能在亲友面前交代得过,这件事就可以办了!”
“那么,是要怎么样的理由呢?”
“譬如,譬如你生个儿子,就是很好的理由。”
听得这话,绣春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满怀高兴消失了一大半,摇摇头说:“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李绅大为诧异,谈得好好的,何以忽然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我看酒差不多了吧?”绣春起身说道,“我给你盛粥来。”
粥已经很稠了,绣春怕不好吃。但李绅说是肚子饿了,正要稠的才好,就着小菜,很快地吃了两碗,摩腹笑道:“吃得很香,很舒服。”
绣春很满意他的态度,不挑嘴,更不挑剔,心里在说:是容易伺候的主儿。
“这可劳你的驾了!”李绅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表来看了一下,失惊地说,“可了不得!丑末寅初了。”
“二奶奶不说了吗?反正走不成了,尽管睡大觉,丑末寅初又要什么紧?”
“二奶奶跟锦儿怕早睡着了,你这一回去,不又吵醒了她们?”李绅说道,“都是为我,真过意不去!”
绣春不作声,心里寻思,反正已经丑末寅初,不妨就谈到天亮。等锦儿起身,自己再睡,也省得两个人挤在一起不舒服。
不过,李绅刚发过一场烧,虽说此刻的精神倒比未病以前还旺盛,究竟不宜于熬夜。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自己已有责任,必得当心他的身子。因而不再考虑,很坚决地说:“我收拾好了就回去,好让你早早上床,阴阳交接那段辰光最要紧,非睡不可。”
李绅有些不能割舍,但没有理由留住她,看她收拾了桌子,将杯盘等物,用个大篮子盛了,提出门去,却又探头进来,还有话交代:“请上床吧!我等你睡下再走。”
李绅踌躇了一会儿,毕竟还是依从了。绣春等他睡下,替他掖好了被,检点了炭盆,又将油灯减得只剩下了一星星火,方始离去。
趁着雪光,将篮子送到了厨房里,绣春走回来推门——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如果一个早睡,一个晚归,早睡的总是用凳子将门顶住,先推开三四寸宽的一条缝,然后伸手进去,将凳子移开,人就能进去了。推门时凳子会有声音,惊醒早睡的人,会问讯招呼,但到熟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不必再问。
这天,早睡的锦儿,却没有按规矩做,以至于一推再推,始终不开,是在里面上了闩。绣春不免惊疑,转念意会,必是震二奶奶因为作客在外,门户格外谨慎之故。
于是她喊:“锦儿,锦儿!”
由于怕吵醒了震二奶奶,声音不大,直喊到十声开外,方听得回音:“是绣春?”
“是啊!快开门,冻死了!”
她从声息中,听得锦儿从地铺上爬了起来,却并未开门,隔着门低声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绣春抢白,“我不回来,叫我睡哪儿?”
锦儿不即回答,轻轻拔闩,从门缝中露出来一个鼻子,半双眼睛,轻轻说道:“你快回去吧!不管你睡哪儿,反正今儿你不能回来了!”
一听这话,绣春越发手足冰冷。“是怎么回事?”她问,“好端端的,怎么撵我?”
“不是撵你!这会儿我也没法子跟你细说。你死心塌地跟定了人家吧!听我的话,准不错。”说完,将门轻轻掩上,“咯”的一声,铁闩又推上了。
绣春站在那里,第一次体味到“无家可归”的恐怖与凄凉。她也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好走,但她得先把自己的勇气鼓起来,同时也要想好一套话,等李绅来问时好回答。
但她无法细想,手跟脸冻得太久,已在发痛,想赶紧躲入李绅卧室,却又畏怯,时光都耗费在踌躇不定上,始终没有想出,如果李绅问一句:“你怎么又回来了?”应该如何作答?
绣春觉得自己是走到了不应该走到的一条绝路上,心里委屈得想哭。就在这时候,“呀”的一声,左边的门开了,李绅只穿着一身茧绸小褂裤,站在门里。
“怎么啦?”
听到那种关切多于诧异的温和的声音,绣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失宠于父母,被摒诸门外的小女孩,只想扑了过去,接受抚慰。不道双足已经冻得麻木,不听指挥,以致一跤摔倒在地。
“怎么摔倒了呢?”李绅赶上来相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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