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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第二天下午,锦儿打发一个在花园里打扫的老婆子,将绣春的衣箱行李送了来,只带来一句话:等一两天稍微闲一闲,抽工夫来看她。绣春很想问一问震二奶奶回府以后的情形,无奈那老婆子在佣仆的等级中是最低级,连上房在哪里都不甚了了,自然不会知道上房里的事。
不过,绣春在家却不寂寞,因为邻居听说“王二嫂”的小姑来了,都喜欢来串门子,听绣春谈谈大宅门里的家常,在她们也是新闻,而况这一次又是从苏州回来,更有谈不完的见闻。就这样川流不息地这个去了那个来,说长道短,日子很容易打发。
到得第三天中午,毕竟将锦儿盼望到了。绣春如获至宝似的,从没有待锦儿那么好过。凤英跟锦儿也很熟,一面张罗,一面跟她寒暄。但锦儿却没有工夫来应酬,很率直地说:“二嫂子,你不用费事,我是上佟都统太太家有事,偷空来的,跟绣春说几句话就走,等来拜年的时候再陪你聊天儿。”
“是的,是的。”凤英也很知趣,“你们姊妹俩总有些体己话,上妹妹屋里谈去吧。二宝,走!”
凤英将她的小女儿拉了出去,怕有邻居来打扰,还将堂屋门都关上了。
“怎么样?”绣春拉着锦儿并坐在床沿上,低声问道,“大家看我没有回去,说了什么没有?”
“说倒没有说,不过听说你病了,惦念你的人倒有几个。”
这话自然使绣春感到安慰,含着笑容问:“是哪些人?”
“第一个当然是二爷。”
听得这一句,绣春的笑容一减,“还有呢?”她问。
“伺候四老爷的桂刚、小厨房的下手张二猴、门房里的李秃子——”
“好了,好了!”绣春将双耳掩了起来,“你别说了!”
锦儿有些好笑,也有些得意,随便两句话就把绣春耍得这个样子,不过心中的感觉不敢形诸颜色。等她将手放了下来,静静地问道:“二爷说了些什么,你总要听吧?”
绣春点点头,却又微皱着眉,有痛苦的表情,是怕听而又不能不听的神气。
“二奶奶故意不提你,只谈苏州。二爷到底沉不住气了,说得可也绝。‘阿凤,’他说,‘我记得你带了两个人去的,是我记错了吗?’你知道二奶奶怎么着?”
“怎么着,我可没法儿猜,你快说吧!”
“二奶奶也跟他来个装糊涂。”锦儿学着震二奶奶那种假作吃惊的神气,“‘是啊,绣春呢?绣春怎么不见了?’接下来就问我。我说:‘绣春不是病了,跟二奶奶请假,回她嫂子家去住,怎么倒忘了呢?’二奶奶就打个哈哈,说是‘真的忘了!’把二爷气得要死,只能跟着打哈哈,鸭子叫似的干笑,听得我汗毛都站班了。”
“以后呢?”绣春问说,“没有问我的病?”
“你何必还问?”
绣春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是锦儿嫌她还丢不开震二爷,当即辩说:“是你自己在说,他惦着我的病,话没有完,我当然要问。”
“你既然要问,我就告诉你,他不但问你的病,只怕还要来看你。”
“真的?”
“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总有数。不过,他问了我好半天,你是什么病,你嫂子住在哪儿,这倒是一点不错。”
绣春默不作声,回想着震二爷相待的光景,不由得有些担心。如果锦儿说的是实话,震二爷就很可能会瞒着震二奶奶来看她。
“你可千万拦住他!这一来了,左邻右舍就不知道会把我说成什么样子了。锦儿,你得替我想法子。”
“我怎么拦他?一拦他,他一定会动疑心,说不定来得还快些。”
“那么,请你告诉二奶奶。”
“这不又害得他们夫妇打饥荒?他们大正月里淘闲气,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呢?”绣春有些急了,“锦儿,你不能撒手不管!”
“我何尝撒手不管?依我说,求人不如求己,他真要来了,你让你嫂子撒个谎,说你不在,莫非他还真的进门来坐等不成?”
这一说,绣春回嗔作喜,“喂!”她说,“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这是一桩。”锦儿又说,“第二桩可得问你自己,你跟绅二爷的事,你跟你嫂子说过没有?”
“没有。”绣春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应该趁早说了,好替你自己备办嫁妆。我看二奶奶的意思,说是陪一副嫁妆,也只是好听的话。而况又是过年,她也没工夫来管你的事。”
听这一说,绣春不觉上了心事。她倒是有两三百银子的体己,存在曹家的账房里,但不能自己替自己办嫁妆。第一,没有人替她去办;第二,说出来也没有面子。
于是她将她的难处,说了给锦儿听,并又问道:“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锦儿想了一下,反问一句:“绅二爷总有句话吧?”
“他没有说,我也不便问他。我想,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
“那就难了。”
“锦儿,”绣春握着她的手,迫切地说,“这件事,我只有老着脸求你了。你得替我在二奶奶面前求一求,争一争。不管怎么,我也服侍了她一场。何况府里,不管穿的、用的,搁在库房里,白白摆坏了的,也不知多少,就赏我一点儿,也算不了什么。”
锦儿觉得她这话也很在理。
考虑了一会儿,锦儿答说:“好!你要现成东西,我一定替你争。至于说另外赏银子替你去备办,只怕难。有个人也许会赏你,你或者又未必肯要。”
“你是说二爷?”
“是啊!他跟你好过一场,送你几百银子,也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我可不要他的。”绣春灵机一动,“锦儿,有个办法,也得你费心替我去办。我在张师爷那里存了有二百多银子,回头我把折子交给你,请你替我提出来。单拿两百银子用红纸包一包,送来给我嫂子,就说二奶奶赏的,把我的面子圆了过去。我也就可以让她替我去备办一点儿什么。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好!很好。不过,这得等二奶奶把你的事挑明了以后再办。”
“她是怎么挑法?”绣春问道,“为什么不马上跟二爷说呢?”
“这得等苏州回了信再说。”
“回什么信?”
“已经派专人下去了,问老太太是年内回家,还是在舅太爷家过年。如果老太太年内回来,你的事由老太太来跟二爷说,那就万事妥帖,再也不会有什么风波。”
“老太太如果不回家过年呢?”
“那就再说了!我想,多半亦总是由太太出面来跟二爷说,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二爷,他不愿意也只好认了。”
“不管怎样,锦儿,你得替我催一催二奶奶。还有,年初六去接石大妈这件事,可也得请你记着点儿。喔,”绣春想起来了,“我跟我嫂子说,石大妈是二奶奶请来穿珠花的,得另外赁房子住一两个月,我嫂子说,就住这儿好了——”绣春将凤英的话,照样转告,问锦儿是否可行。
“这也使得。反正住不了几天,把你的‘毛病’治好以后,就说珠花不穿了,打发她回去,你嫂子也不知道。”
“那好!既然你也赞成,就烦你跟二奶奶说一声儿!”
“行!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可以办到。”锦儿问说,“还有别的事没有?”
接下来便谈府里过年的情形,这是闲话,锦儿无暇细说,略为谈了些,便即起身作别,答应一有信息,随时派人来通知。绣春将她送到门口,看她上了车方始进来,看见凤英含笑相迎,有着等她拿跟锦儿谈些什么去告诉她的神情,心中未免歉然。不过,事情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只好硬一硬心肠,故意装糊涂。
02
是送灶的那天,震二奶奶打发一个老婆子来,唤凤英到曹家去一趟,说有话交代。凤英颇为困惑,猜想着必是为石大妈到南京,暂住她家穿珠花的事,但何以不将绣春叫回去交代,而要找她去谈?
绣春则除了困惑以外,更觉不安。她肚子里雪亮,找凤英是为了她的亲事要谈。为什么锦儿不先递个信,莫非事中有变?想想不会,凭震二奶奶的手段,这么一件事会办不成功,她还能当那么难当的一个家?
倒是有件事,不能不此刻就想办法。绣春在家,等凤英一见了震二奶奶,自然什么都知道了。喜事早成定局,而自己回家这么几天,只字不提,不是将亲嫂子视作外人?凤英如果拿这句话来责备,很难有话可说。
此时怨锦儿不早通知,以便自己能找机会先跟凤英说明,已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有自己来揭开这件事,但仓促之间,很难措辞。趁她嫂子在换衣服时,想了又想,觉得只能隐隐约约说一句,留下一个等她回来以后的辩解余地。
于是,她含羞带愧地说:“震二奶奶找你,大概是为我的事,我也不好意思说,你一见了震二奶奶就知道了。”
“怎么?”凤英一惊,“妹妹,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不是,不是!你放心好了。”
“那么,是什么事呢?你别让我心里憋得慌!”
“你就忍耐一会儿吧!”绣春又说,“二嫂,我还关照你一句话,二奶奶跟你的名字完全相同,大宅门讲究忌讳,你可稍微留点儿神。”
凤英点点头,出门而去。绣春心中一动,把那个老婆子叫到一边,拿了一串钱给她,悄悄问道:“是震二奶奶叫你来的,还是震二爷叫你来的?”
“是震二奶奶。”
“她当面交代你的?”
“不是,是小芳来告诉我的。”
她是怕震二爷或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特意将凤英唤了去,有所安排,所以要问个明白,如今可以放心了,因为小芳对震二奶奶忠心耿耿,可以包她不会为震二爷所利用。
“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吵嘴了没有?”
“没有听说。”那个老婆子看在一串钱的面上,献殷勤地说,“等我回去打听了来告诉姑娘。”
“不,不!谢谢你,不必!你请吧!我问你的话,你千万不必跟人去说。”
将她送出门口,只见凤英已先坐上曹家的车子了,微皱着眉,面无笑容,是仍旧担着心事的神情。
但回来就不同了,眉目舒展,未语先笑,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裹,进门就大声喊道:“妹妹,妹妹!”
这一喊,两个孩子先奔了出去,争着要看那个大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
“别闹,别闹!有好东西给你们吃,你们先跟姑姑磕头道喜。”
听这一说,刚走到堂屋门口的绣春,回身便走。走回自己屋里坐下来,手抚着胸,要先把心定下来。
“妹妹,”凤英一脚跨了进来,满面含笑地说,“大喜啊!”
绣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顾而言他地问:“二奶奶给了你一点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凤英将包裹放在桌上,抽出一盒茯苓糕,交给大宝,“两个分去,乖乖的别打架。”
说完,将两个孩子撵到堂屋里,才坐下来,只瞅着绣春笑。
“怎么回事?”绣春催问着。
“妹妹,你也太难了!这么一件喜事,你回来怎么一句口风不露?”
绣春早就想到她会这么问,所以从容不迫地答说:“事情还没有定局,万一不成惹人笑话,所以我索性连你都瞒着,怕年下乱了你的心思。”
“照二奶奶说,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昨晚上跟太太回明了,太太也很高兴,所以今天把我叫了进去当面交代。”
这“太太”是指马夫人。绣春跟锦儿密谈时,就已定了可由马夫人来宣布此事的策略。锦儿果然将震二奶奶说服了,才有这样的结果。绣春想起曾怨锦儿不先报个信,看来是错怪了人,心中不免歉然。
“太太跟我说:苏州李家舅太爷有个侄子绅二爷,至今不曾娶亲,人虽四十多了,身子健得很。如今想把绣春给了他,眼前没有什么名分,不过他许了绣春,将来一定拿她扶正。绅二爷跟我们老爷同辈,算是我们老爷的表兄,说不定有一天我得管绣春叫一声表嫂呢!当时大家都笑了。”凤英转为非常关切的神气,“妹妹,那绅二爷真的待你那么好?照锦儿说,你把绅二爷呼来喝去的,绅二爷只是笑,不敢不听你的,可有这话?”
听得这话,绣春得意之余,也有不安。看样子锦儿这两天在“卖朝报”,不知道会将她跟李绅的故事,加油添酱地渲染得如何热闹。好在也就是这一回,不管它,且问正事。
“那么,你怎么回答太太呢?”
“我自然要客气几句,说是托主子家的福,我妹妹是极忠厚的、不会忘本的人,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人家,一辈子都记着主子家的恩典。”
绣春点点头说:“这几句话,还算得体。”
“太太听我说这话,也很高兴,她说:‘绣春到了李家,总要争气,将来果真扶了正,也是替我们曹家争面子。她回来,我一定拿待姑太太的礼节待她。’又说,‘绣春有脾气,人也太活动了一点儿,不过她的心地爽直,看相貌也是有福气的。’”
“以后呢?”
“以后说完了,叫人取来三封银子,一共一百四十两。四十两是例归有的,一百两是太太赏的添妆,银子我带来了,我拿给你看。”
“你先别拿,不忙!”绣春摇摇手,“震二奶奶说了什么没有?”
“震二奶奶说,绣春我用得很得力,本想再留她一两年再放她走。不过绅二爷是至亲,他喜欢绣春,绣春亦跟他投缘,加以太太做的主,我亦不敢违背。又说,另外有些东西给你,只是年下忙,还来不及检,等过了年让锦儿给你送来。”
“那么,”绣春考虑了好一会儿,终于问了出来,“你看见震二爷没有?”
“我没有见过震二爷,也没有看见那位年轻的爷们。”
绣春问不出究竟,只得丢开,心里在盘算,应该如何告诉爹娘,又如何得省下一笔钱来孝敬爹娘。加以凤英格外兴奋,谈李绅的为人,谈她的嫁妆,谈如何办喜事,扰攘半夜,心乱如麻,竟至通宵失眠。
到得天亮,却又不能睡了,因为大宝多嘴,逢人便说:“姑姑要做新娘子了!”于是左邻右舍的小媳妇、大姑娘都要来探听喜讯,道贺的道贺,调笑的调笑,将绣春搅得六神不安,满怀烦恼,却还不能不装出笑脸向人。
晚来人静,绣春突然想起,“石大妈的事怎么样了?”她问凤英,“二奶奶跟你说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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