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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婚事一波三折引发各种误会(1)

作品: 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作者:高阳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23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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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到得日中,震二奶奶打发了一个人来,是她的心腹沈妈,要她说话时,滔滔不绝;不要她说话时,从不多嘴。震二奶奶与南京城内达官巨贾的内眷打交道,倘或不能面谈,往往派沈妈去传话。她所知道的震二奶奶的秘密,比锦儿只多不少。

看过了已能辨人,却还无力交谈的绣春,慰问了心力交瘁,也快病倒的王二嫂,交代了震二奶奶用来作为抚慰之用的好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她向锦儿使个眼色,相偕到后廊上去密谈。

“二奶奶已听老何细说了这里的情形。她说,这件事多亏得你有主意。”沈妈忽然问道,“我倒还不明白,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也是碰巧!我答应绣春,弄一盒洋糖给她吃,正交代扫园子的老婆子,赶紧把它送来,恰好门上把这里送信的人领了来。我一听王二嫂带来的那句话,知道出了乱子。”锦儿又说,“昨夜我担了一夜的心事,就怕石大妈出乱子,真的就出了乱子!但没有想到,会差一点把绣春的命都送掉!”

“二奶奶也没有想到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不过总算还好。二奶奶说,你的功劳她知道,如今一客不烦二主,这里还得靠你,别再出乱子。”

“怎么?”锦儿不解,“除非绣春的病有变化,不然还会出什么乱子?”

“怕绣春的家人会说话,到府里去闹,自然不敢,就怕他们自觉委屈,到处跟人去诉苦,搅出许多是非来就不好了!”

锦儿不即答话,细想了一会儿答说:“绣春的嫂子,我压得住。不过这场笑话,知道的人很不少,难保不传出去。”

“传归传,风言风语总是有的。二奶奶的意思,要拿几个要紧的人的嘴封住,谣言就不会太厉害。”

“怎么封法?无非拿块糖把人的嘴黏住。”

“对了!”沈妈接口说道,“二奶奶的意思,还得王二嫂出面,送钱还是送东西,作为酬谢,同时就把话传过去了。二奶奶让我带了十个银子来,一共一百两。还有给绣春的两支参、一大包药,我都包在一起,这会儿不便打开,回头你自己看好了。”

“是什么药?”

“无非产后补血保养的药,是宫里妃子们用的,稀罕得很呢!”

锦儿想起来了,点点头说:“果然稀罕!上次江宁杨大老爷的姨太太坐月子,托人来跟震二奶奶要,才给了两小包,这会儿一大包一大包给绣春,真是难得。”

“这话你该说给绣春听,让她知道,二奶奶对她好。”沈妈又说,“你关照王二嫂,这药可不能送人,传出去不大好。”

“当然!这一送了人,问起来源,不就是绣春养私孩子的证据。”

“对了!所以药的封皮、仿单亦不能流出去。不过,这药不能送人,还不止是为绣春的名儿,宫里妃子用的药,外头是不能用的。”

“嗯,嗯!我懂。”锦儿问道,“绣春这件事,府里都知道了?”

“只知道她快要死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二奶奶已经交代老何,只说是错服了通经药血崩。不过,我看日久天长也瞒不住。”

“二爷呢?也知道了?”

“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反正免不了有一场饥荒要打。”沈妈问道,“我就是这些话,你有什么话要我跟二奶奶说?”

锦儿摇摇头说:“我心里乱得很,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话来,反正每天总有人来,再说吧!”

于是沈妈要去了,临行向王二嫂、刘四婆婆一一作别,礼数颇为周到,最后去看绣春,居然睡着了,自然不能去惊动她,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回府复命。

“这一睡可真好!人参的力道一发出来,醒过来就能张口说话了。”刘四婆婆说,“我回家息一息,回头再来。”

“一定把四婆婆累着了!真正感激不尽。四婆婆请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有话还不能实时说出口,得先把王二嫂找到一边,悄悄将震二奶奶预备拿银子封人的嘴的话说给她听。两人稍作斟酌,认为刘四婆婆出的力最多,她那张嘴也顶要紧,决定送她二十两银子,另外再拿两吊钱让小四儿提了回去,那就皆大欢喜了。

“还有件事,”王二嫂说,“刘四婆婆刚才问我,绣春到底怀的是谁的孩子,我没有敢说真话,只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有这么回事,还没有来得及问绣春。如果她再要问,我该怎么说?”

“对了!这倒得琢磨琢磨,咱们该有个一样的说法。”

锦儿凝神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个说法不足为外人道,对刘四婆婆却可以交代得过去。

“如果她再问你,你就说是听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锦儿将她编的一套话教了给王二嫂。

“好!这个说法很周全,面子找回一半来了!干脆就让刘四婆婆这么去传好了。”

商量停当,王二嫂找红纸来包好两个银子,另外从钱柜里取了两吊钱,随着锦儿回到堂屋里。刘四婆婆人倦神昏,两眼半张半闭,但见钱眼开,顿时精神一振。

“四婆婆,是我们家二奶奶的一点意思,累了你老人家半天,该当吃点好东西补一补。不过不知道四婆婆喜欢什么,干脆二十两银子折干儿吧!”锦儿又加了一句,“若是四婆婆不收,就是嫌少。”

刘四婆婆喜出望外,“二十两银子还嫌少啊?姑娘,你真是大宅门里出来的,不在乎!照说,二奶奶恤老怜贫,送我几两银子,我不该不识抬举。不过,”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照谦辞的原意,“实在太多了!”

锦儿还是那句话:“四婆婆若是嫌少,就不收。”

“姑娘可真是把我的嘴封住了。”刘四婆婆笑道,“既然这样子,只好请姑娘替我在府上二奶奶面前,先道个谢,改天我跟着王二嫂一起去给二奶奶请安。”

“请安不敢当!等过了这一阵子,我来接你进府去逛逛,看一看皇上坐过的椅子,睡过的床,是怎么一个样子。”

“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四婆婆,”王二嫂打断她的话说,“这两吊钱是小四儿的脚步钱,让他提了回去,买花炮跟弟弟妹妹一块儿玩。”

“实在是多了——”

“给孩子的,你老人家别管。”王二嫂又说,“四婆婆,我炖了好肥的一只鸡,绣春就能吃也吃不了那么多,你吃了饭去,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好,好!”刘四婆婆很高兴地说,“索性叨扰你了。”

于是先到门外叫小四儿,让他提了两吊钱回家,到下午再来接祖母回去。锦儿托词照料绣春,特意避开。王二嫂便拉着刘四婆婆到厨房里,一面做饭,一面谈绣春。

“你问我绣春怀的是谁的孩子,我刚才问了锦儿了,是苏州李家一位绅二爷的。”王二嫂说,“这位绅二爷跟曹家四老爷是表兄弟,算起来比震二奶奶长一辈。他很喜欢绣春,跟震二奶奶说,他还没有娶亲,愿意把绣春娶了去当家,只要一生了儿子,立刻拿她扶正,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刘四婆婆问说,“怎么我没有听说呢?”

“四个多月以前的事,不过我也是年前送灶的那天,府里派人把我找了去,跟我说了才知道。曹太太还跟我说笑话,总有一天她得管绣春叫表嫂。四婆婆,你听听,绣春的命还不错吧?”

“是啊!她长得又俊又富态,真是大家奶奶的样子。”

“可惜走错了一步!”王二嫂微微叹息,“绅二爷在曹家做客的那阵子,不知道怎么就跟她已经好上了。后来两个月身上不来,心里发慌,才悄悄跟锦儿商量。锦儿就说,这得催绅二爷快娶!正好李家老太太故去,震二奶奶到苏州去吊丧,当面就拿这件事说定了,定的是‘二月二,龙抬头’,绅二爷生日那天办喜事。这不是很好吗?”

“怎么不好?顺理成章的好事。”

“就有一样不好,绣春自己觉得肚子已经显形了,怕人笑话,再则,已经三个多月,到二月二就快四个月了。一过门,半年工夫生下一个白胖小子来,绅二爷自然知道是嫡亲的骨血,可是李家人多,少不得会有人疑心,她是带了肚子来的。有这个名声在,她在李家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所以起个念头,要把肚子的胎打掉。”

聚精会神在倾听的刘四婆婆连连点头:“她这么想,有她的道理,不算错!”

“错在她太爱面子,除了锦儿以外,再不肯告诉别的人,千叮万嘱,叫锦儿瞒着震二奶奶,只说经水不来是病,等回了南京找大夫看。在我面前也是一样,如果早告诉我,也好办——”

“可不是吗?”刘四婆婆忍不住打断她的话说,“她要告诉了你嫂子,你必找我来商量,我倒有个极好的方子,如今也不必去说它了。”

“唉!坏就坏在她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就是锦儿,她也没有全告诉人家。就像这个混账的石大妈,会搞这套花样,她也是等人到了才告诉锦儿的。”

“对了!这个石大妈,是怎么个来路呢?”

于是王二嫂照锦儿所教,将石大妈的来历告诉她。结识的缘由是实情,震二奶奶归途为雪所阻,居停替她找牌搭子遣闷,其中有一个就是石大妈。

以后的情形就是编出来的了。道是石大妈会穿珠花,且又刻意巴结震二奶奶,所以约定开了年接她到南京来,替震二奶奶把几副“头面”重新理理。

“当然,这一半绣春拼命帮着说话,震二奶奶才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下来。绣春为什么又这么起劲呢?就因为石大妈胡吹乱嗙,世上就没有她不懂的事。震二奶奶无意间问了句,可有通经的单方?那个老婆子就吹了一大套,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绣春在旁边听着就有心了。这么一件紧要大事,只跟一个外头人去商量,你看她糊涂不糊涂?”

“如今也不必埋怨她了。”刘四婆婆说,“我只不明白,她既然跟锦儿已经说了,为什么去请教石大妈这一段,倒又不跟锦儿商量呢?”

“因为锦儿很不赞成她打胎,所以她先不敢说。直到石大妈来了,诸事齐备,才跟我和锦儿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的主意又大,不依她不行。结果,弄得这么糟。唉!”王二嫂以长长一声叹息作结。

“唉!”刘四婆婆亦不胜惋惜,“你这个小姑子,模样儿、能耐,样样出色,就是性情太刚强了一点,不大肯听人劝。到底在这上头吃亏了。她是最好面子的人,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心里不知道怎么难过法,只好你多劝劝她,街坊知道了有这么一段缘由,也不会笑她。”

“街坊怎么知道?我也不能逢人就跟人家撇清。除非是你四婆婆这样子平时走得极近,跟一家一样,我才跟你有什么说什么。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

刘四婆婆经得事多,拿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咀嚼了一会儿,再想到那两个银锞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此刻是自己该当对那二十两银子有个交代的时候了。

“王二嫂你心里用不着烦,这些话你自己不便说,有我!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会替你们表白。”

02

命是捡回来了,但绣春并没有得庆更生,好比梦中遇险,惊醒来方知此身犹在的那种欣喜之感。相反的,只觉得遍受心狱中的各种苦难,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时片刻的空隙。这才想起,怪不得有人说:生不如死!只有死才是大解脱。

哪知死亦不易!因为浑身骨头像散了一般,想学鼎大奶奶那样,用三尺白绫吊死在床头都办不到。而死的诱惑是那么强烈,仅仅只要想到死,就觉得有了希望,老天爷毕竟还留了一条路让人去走!

于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怎么走得上这条路,拿寻死的法子一样一样想过来,想到五六年前府里一个吞金而死的丫头。幸好听人讲过此人的故事,不然只知道吞金,却不知道算盘珠这么大一个金戒,吞入口中,哽在喉头,怎么能够死得掉?

更好的是,要用的东西都在手边。她挣扎着起身,踏着软软的砖地,一步一扶地走到梳头桌子前面坐下。

绣春打开抽斗找出一个制法最简单的金戒,拉直了像小半片韭菜叶子,然后用利剪剪成横丝,是足赤的金子,很软,剪起来比剪指甲还省力,而在绣春却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所以剪得很慢。

剪到一半,听得有人在问:“你怎么起来了?”

是锦儿的声音,她就睡在石大妈原先睡过的那张床上,已经三天了。此时午夜梦回,从帐子里望见绣春的背影,所以探头出来问一句。声音并不大,不过已足使绣春受惊了,一个哆嗦一打,震脱了手中的剪刀,掉落在砖地上,金石相击,其声清刚,入耳不易忽略。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锦儿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睡过一觉,神清气爽,正好下床来照料绣春服药。

绣春有些着慌,想弯身去捡剪刀,却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紧,得先收拾好。一念未毕,一念又起,该找句什么话回答锦儿。

就这微显张皇之际,锦儿已经下床,一眼从绣春肩上望过去,黄澄澄的金子耀眼,急忙奔过去定睛细看,不由得大骇。

“绣春,”她是叱斥的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绣春不答,吃力地举起白得出奇,瘦得露骨的手,拉脱了镜袱,在镜中用一双哀怨绝望的眼睛看着锦儿。

锦儿倏地省悟,一下子激动了,只觉得委屈得无法忍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绣春,你的心好狠啊!”她一边哭,一边骂,“大伙儿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想人家?莫非救你救错了,非要死才对!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践得一个蚌子儿不值,你也太霸道了!”

绣春何尝没有想过?只是顾不得那么多而已。此时自是无言可答,闭着嘴不作声。

在锦儿看,她并无愧悔之心,以致越感委屈:“好!我天一亮就走,从此以后,随你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她“呜呜”地哭着去收拾她的衣服。

这一下自然将王二嫂惊醒了,只披一件小棉袄,跌跌冲冲地推门进来,一看,愣住了!

“锦妹妹,锦妹妹!”经此一番患难,彼此感情深了一层,所以王二嫂改了称呼,“你什么事伤心?”

“二嫂,你问她!她只顾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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