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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北 雁

作品: 塞上奇缘——古堡篇 |作者:林笛儿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7-30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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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钱庄的新庄主韩江流今天大婚。飞天堡准备了一份厚礼,是从江南带回来的玉麒麟一对,郑重地放在锦盒中,另外是十匹上好的贡缎。君总管用绸带扎好,让同行的家仆担了去。

君问天一身簇新的蓝色长袍,束玉色腰带,神情倨傲、眼神冷漠,有一种目空一切的天生卓然。他和韩江流的朋友之情早在那个风雪夜断绝,答应去参加婚礼,是出于飞天堡与四海钱庄之间的往来,表面上的一种应酬,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不放心碧儿。

碧儿对韩江流,也许还没到爱得刻骨铭心的地步,但是情意肯定是有的。碧儿嫁给自己,有了今天的和睦相处,有天意,有他的刻意。碧儿善良、敏感,容易冲动,她对现在的韩江流,会是什么态度呢?

“夫人好了吗?”犀利的双眸看向碧儿的厢房,今天这妆上得有点久了。

君总管把礼单递给君问天,“刚看到丫环捧着净盘进去,估计夫人又吐了。唉,夫人的孕吐真的好厉害。”碧儿自从回到君府,吃什么吐什么,连水都不例外,两天下来,人瘦得像脱了壳,原先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大眼也没了神,半倚在卧榻上,话都说不动。

“那件浅粉色的夹袄、黑色长裙……头发不要盘髻,我顶不动,扎两个辫放在后面,不要珠花……”碧儿趴在妆台上,微微气喘,清眸洇着水雾。

“夫人,太素了。”伺候更衣的小丫环细声细气地说。

“今天最漂亮的是新娘子,不能抢新娘子的风头,素点好!”她小心地把袖袋中的玳瑁塞好。

特意用脂粉盖住苍白的肤色,点了红唇,对着镜中的自己失神良久。

“怎么不梳个髻?”君问天跨进房中,皱着眉头。碧儿这样子看上去像个刚刚长大的小丫头,没人会相信她已为人妻。

“身子懒懒的,不愿弄得太复杂,就这样。君问天,你很帅哦!”这个男人也会不自信吗?中肯地讲,和韩江流相比,君问天完胜。其实,男人的外貌不是最重要的,君问天的才能却也令别人望尘莫及。所以,他完全可以自恋、自大。但,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韩江流的谦和、温厚,是最特别的。

“几天不吃饭的人还有力气说笑!”君问天不舍地勾住她的腰,“你这样打扮是不是还想找个俏郎君?”

“嗯,有这样的想法没这样的机会,不过,我的郎君已经很俏了,我不贪心!”碧儿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不得不抓紧他的手臂才站好。

君问天心疼极了,“算你有自知之明。乖,我们吃块点心垫下肚,酒席不知什么时候能开呢。”

“不了,我腾空肚子就是想去四海钱庄海吃一餐,以前韩江流可没少白吃我们飞天堡的。放心,我精神着呢,不会给你丢脸的。”她推开他,端起桌上的参茶,努力喝了几口。

上轿时,碧儿弱弱地斜倚在君问天怀中,“君问天,今天要是我说不去参加婚礼,你同意吗?”

“好好的,为什么不去?你是堡主夫人,以后要经常陪着我参加一些应酬的。”君问天谨慎地回道。

碧儿闭着眼摇头,“君问天,我对韩江流早就不作他想。他对我的好,是不求回报的。我诚心地希望他比我过得好……请不要用龌龊的念头想象我们的关系。”

君问天没说话,他怕刺痛碧儿。今晚,她口中的君子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恶魔了。

四海钱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庄外搭起棚子给跟来的随从和街坊邻居吃酒,韩府内每一个房间都摆着喜筵,贵宾坐在正厅中,也不下十桌。碧儿被安排在韩江流娘亲的身边,她是第一次见到韩夫人,只见她慈眉善目,见人就带笑,非常温暖、亲切,想来韩江流是遗传了娘亲的性子。但碧儿没在韩夫人眼中看到任何喜气,整个人郁郁的,强颜欢笑。

君问天坐在首桌,同桌的是和林城中几个举足轻重的商贾。虽然他最年轻,其他人却对他敬重三分。

韩江流身着喜服,温温雅雅地跟客人寒暄,见到碧儿时,眼中一亮,但立刻就把视线挪开,再也没多看一眼。

吉时一到,喜娘挽着新娘出来拜堂,厅里厅外挤得水泄不通,喜乐震天,忽然,一切戛然而止,厅中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清清楚楚。碧儿见过那么多怪事,这一刻,也是瞠目结舌。

两个喜娘挽着两位新娘从左右两侧走进厅中。一婚娶二女?还真省事!

“江流与陆家小姐自幼定有婚约,命运作弄,失去联系十年,这期间,江流与邻街吉祥珠宝铺的管小姐相互爱慕、私定终身。现在,陆家当铺回归和林,陆小姐已长大成人,江流必须履行婚约,可江流又不能负了管小姐的一腔真情,也不舍把二人分个先后。权衡再三,决定同时迎娶二家小姐,都以正夫人的礼节隆重对待,以后不偏不倚。各位亲朋好友请当堂见证!”韩江流温和一笑,朗朗说道。

真是有情有义的韩庄主,刚刚还诧异万分的来客现在不禁都频频点头赞许。男人娶妻后,也都会娶几房妾室,很少有同时娶两位正夫人的,韩庄主不厚此薄彼,公平相待,一颗心分两半,令人感动。

座中的陆老板一张脸唰地雪白,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瞧着两位新娘,管小姐修长俏丽,落落大方,可儿瘦小笨拙,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不及韩江流的肩膀。他是不是打错算盘了?

韩夫人一直半垂着眼帘,噙笑接受别人的道贺,神色却没半点欢喜。

主婚人在高声嚷着新人拜堂,碧儿眨了眨眼,轻抚着心口,刚刚喝的几口汤突地上涌。她忙捂住嘴,挤过观礼的人群,急急地往外跑去,见门就转,直到来到一个清静的院落,“哗”一声,几口参茶和汤喷了出来。吐完之后,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四下张望着。这是一个二层楼的小院,很雅致,离前厅有点远,把喧闹声隔在了外面。

她想找水净口,信步进了小楼,楼中点着一盏烛火,暖壶中有温水,她倒了一杯,漱下口。抬脚上楼,楼上有个大大的露台,夜风阵阵,她打了个冷战,瞧着露台上有张木椅,便坐了下来,随意地扫视,目光突地对上隔壁院中投过来的两道冰冷视线。她眯着眼,想看清,隔壁院中却熄去了烛火,陷进一团黑暗之中。她拼命地眨眼。眼花了吗?怎么觉得刚刚院中有人,而那人似曾相识呢?

有人上楼来了,碧儿听到楼板作响,转过头,就见韩江流出现在楼梯口。

她朝他摆手,调侃地一笑,“新郎官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应该待在新娘身边。”

韩江流沉默地走了过来,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出声,“你瘦得很厉害。”

碧儿站起身,和他一起倚着栏杆,“我怀孕了,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恭喜你!”韩江流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碧儿自嘲地撇撇嘴角,对着茫茫的夜色叹了一声,“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只是一个孩子,这样羞辱她,太残忍了。”

“她不止是孩子,她还是陆家的女儿,而我是四海钱庄的庄主,一切都是注定的,是她父亲精心安排、期待很久的,我怎么能让陆老板失望呢?”韩江流冷冷笑着。

“管家小姐怎么回事?”

“知书达理、清丽出众,家境也不错,和四海钱庄门当户对,非常适合生下我的孩子。”韩江流面无表情,语气淡漠,像是在说一件生意上的事。

“你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坐享齐人之福,不会很快就娶妾吧?”碧儿揶揄地看着他。韩江流点了点头,“是,一个月后,我会再纳二房妾室。四海钱庄养得起一大帮女人,但真正的韩家人太少,我要尽快有子有女。”

碧儿惊愕地瞪大眼,半张着嘴,很久才合上,“嗯,嗯,目标很切实际。”陆家那个小不点待在一群女人中,过不几日就会被吃干抹净的,陆老板此时定会欲哭无泪。处心积虑地逼韩江流履行婚约,谁能想到韩江流来这么一招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不逼那么紧,韩庄主也不会悬梁自尽,他的女儿日后嫁个相配的人,说不定大家都会生活得不错。

冤冤相报何时了,韩江流一出手就这么惊人,后面还不知会做出什么狠事呢,想象得出陆老板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安了。

“韩江流,你有做坏人的潜质。”碧儿轻抚他的脸颊,“可是我看着你这样,只觉得……很悲哀,很……心痛。你这样对待自己,何苦呢?”

泪水无声地从韩江流的眼中滑下,沾湿了碧儿的指尖,碧儿也忍不住泪盈于睫。

“我现在是四海钱庄的庄主,是要让四海钱庄代代相传下去的男人,我要守住这份家业,然后平安地交给我的儿子、孙子……妹妹,对不起,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韩江流了。”韩江流用喜服的袖角,一点点拭去碧儿脸上的泪水。

“没关系,但是要适可而止,你父亲还有陆掌柜都是前车之鉴,有时候,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很抱歉,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小心地从袖中摸出玳瑁挂坠,拉过他,让他低下头,替他挂在颈间,“这块挂坠,来自深海,虽然不是价值连城,但是有吉祥的寓意,我希望它能带给你……平安!这是我的心意。恭喜你,韩江流,你穿喜服的样子很有型。”她含笑退后两步。

韩江流摸着颈口的挂坠,心中犹如波涛翻滚,这样俏皮、可人的妹妹,永远不是他的了,“妹妹,你前一阵去哪儿了?君堡主对你……好吗?”

碧儿轻笑地挥挥手,“我任性,跑出去散散心。君问天对我很好啊,非常疼我,整天像喂猪一样喂我,什么事也不要我做。我现在整天除了吃,就是睡,完完全全是一只大米虫。”

“也是只可爱的大米虫,怎么就没长胖呢?”韩江流怜惜地看着她,见她瘦得颧骨都突出许多,就一双大眼滴溜溜转个不停。

“估计全被肚子里的宝宝吸收了。你快去招呼宾客,我在这边吹吹风,呵,闻不得那些油腻的东西。”

“我让下人给你做清淡的甜汤。”

“别,别,韩府今天够忙的了,我就不要再添乱了。你快走,新郎官和一个女客在露台上聊天,这让别人看到,不知会传成什么呢,我可是端庄贤淑的堡主夫人。转身,下楼,不要坏我名声。”碧儿脆声笑道,缓缓闭上眼。

韩江流咬了咬唇,恋恋不舍地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扭过头,冲上前,狠狠地抱了抱碧儿。然后,楼板“咚咚”一响,碧儿睁开眼,韩江流已经走了,她抬起手,摸到自己一脸的泪。

“哭什么,神经病!”她喃喃自语地拭去泪水,耳边掠过一丝疾风,感觉冰凉冰凉的。

“闪开!”一双长臂越过来,推开她,“当”一声,一柄袖刀落在露台上。

碧儿腿一软,瘫倒在地。刚刚有人要刺杀她吗?

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腰,把她抱坐在木椅中,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失声惊呼:“君问天,你怎么在这里?”

君问天瞪她一眼,“我不在这里,你这条小命还有吗?”他眯细了眼,警觉地抬头看看四周,捡起地上的袖刀,刀上绑了张纸。这把刀不是要杀碧儿的,而是……警告。

“你来很久了?”碧儿心有余悸地战栗着。

“你和韩庄主情话绵绵的时候,我就来了,只是实在不便打扰你们。”君问天阴阳怪气地说道。

“哪有情话?”碧儿坦坦荡荡地道,“纸上写的什么?”

君问天面色凝重地把字条递给她。

“想活命,就闭上你的嘴。”碧儿眨眨眼,看了又看,“我……好像没说别人是非呀!”

君问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个应该是提醒,不是威胁,我认为也有可能是个恶作剧。好了,堡主夫人,你礼物送过了,道贺的话也讲过了,现在该回去了吧!”

“我站不起来!”碧儿很没骨气地拍拍腿,软得像失去了知觉。

“碧儿……”君问天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受不了束缚,但是以后一定不可以再这样和别的男人单独见面,不准再私下送礼物。你有分寸,也自重,但我不是一个气量大的男人,不要挑战我的底线,逼急了我,我不知会做出什么来。碧儿,我要怎么疼你才能走进你的心?”

她勾住他的脖子,依在他怀中,什么也没有说。

咫尺之间,又像隔山隔水。

“不能娶你,我娶谁都没有区别,娶几个也无所谓,我已经是具空壳了。”韩江流临走之前,狠狠抱了一下她,凑在她耳边用只有她听到的音量对她说了这句话。那一刻,碧儿泪如雨下。

相识以来,韩江流比她动情早,比她用情深,她对他没有那种失去以后如同失去生命的剧痛,她只是有些遗憾、失落,不会食不下咽,整日以泪洗面,可能是因为相处的时间还不长,没到刻骨铭心的地步。而韩江流不是,她和他所见的任何女子都不同,给他带来生命中想象不到的惊喜,他一开始就疯狂地爱上她,现在永失最爱,那种痛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碧儿就是想到这点,又是不舍又是惋惜,也有点怨他的迂。其实,他大可以凛然地拒绝陆家的婚约,和陆家当铺明着在商场上争个高低。拿自己的幸福开这种人生玩笑,值得吗?

一切都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韩江流是这样,她何尝不是。

这一夜,碧儿做了个梦,梦到湖中那个漩涡,她跳了进去,爸爸、妈妈等在漩涡的尽头。林仁兄对她扮鬼脸,她追着林仁兄打闹。追着追着,爸爸、妈妈突然不见了,林仁兄也不知躲在哪里,她一个人站在草原上拼命地哭喊,喉咙都喊哑了,喊到猛地坐起身,满身汗水地埋在君问天怀中,君问天轻抚着她的后背,一脸担忧。窗外,天色已经放亮。

“梦到家人了?”君问天吻吻她汗湿的额头。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点点头,指指暖壶。君问天给她倒了杯水,她大口喝完,神志才清醒了点,无语地靠在他胸前听他有力的心跳。

“碧儿,你明明就在我怀中,而我总觉得不真实,你来的那个地方让我惊惧,似乎有某种力量要把你抢走。”君问天低声呢喃,“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属于我?”

“君问天,有件事我真的要说明下,从君府离开之后,我确实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一直到离开和林城,但是我不会告诉你那个男人是谁。听了这话,你还愿意信任我吗?”她直直看着君问天。

“傻瓜!”君问天咬她的唇瓣,“我阅人无数,什么人一经过我的眼,我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你要是不好,我怎么会费这么多心思娶了你、锁住你?大夫之前说你病了许久,那时定是某个欣赏你的男人捡到你,把你带回去照顾的。你若对他有情,就不会离开和林,准备回你来的地方了。能让你动心的男人只有我。”

“自大狂。”碧儿内心不禁有些陶然,君问天到底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男子,遇事会分析,不乱冲动,“可是婆婆大人她……”

“老人家的话,中听的就听几句,不中听的就当风飘过。你的夫君是我,你要多看看我,不要东张西望的。”君问天有些怜惜地轻抚她的俏容,“今天乖一点,尽量多吃些东西,克制自己,不要吐!”

“你真正在意的是肚中的儿子!告诉你,我不生儿子,我只生女儿。”

“我巴不得是生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呢!”他刮了下她的鼻子,“我今天要做事了,不能时时陪着你。你就在府中走走,多休息,好不好?”现在对她,他都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很怕激起小闯祸精的斗志,到时受苦受难、操心的人都是他。

碧儿突地坐正,叫了起来,“不好,我今天要去见一个男人。”

碧儿要见的男人,是哲仁。

来和林的首要任务,就是见哲仁。窝阔台登基之后,准备亲征金国,拖雷打前阵,现在正在准备阶段。哲仁作为随征大将军,负责操练士兵,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营之中。

但哲仁还有个名义上的家,他有时要回家陪陪娇妻。想到他的娇妻,碧儿撇撇嘴,再次抬起头看看外面官道上的车马。这条官道通往军营,很少有别的车辆通过,路边没几家店,很可怜地竖着一家茶馆,客人也少得可怜。为了掩人耳目,君问天特地为她穿了件他年少时穿过的长袍,戴了顶狐帽,看上去就像个青涩少年,另外让两个健壮的家丁跟在她身后,因为她执意拒绝他的陪伴。

天傍黑,碧儿喝下第四碗茶,目标终于出现了。

哲仁骑着马,拭去脸上的沙尘,在茶馆前跳下马,想喝点茶、吃点东西再回四王府,他很少在四王府用晚膳。

刚坐下,小二便送上大碗茶、牛肉面,察觉到邻桌有人在打量他,他大皱其眉,不悦地瞪过去,却对上一双笑吟吟的清眸。他收回目光,突地一震,再看过去,碧儿端起大碗茶向他示意,“将军真是威武啊!”

哲仁本能地四下张望着,见没有军中的其他人,他才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专门等候将军。”

“有事?”

“大事!”碧儿收敛了笑意,面色一寒。

“随我来!”哲仁沉吟了下,招手让小二结账,自己先走出了门,跃上马,但马速不快。

碧儿和两个家丁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哲仁把碧儿三人带进一家僻静的客栈,掌柜的像是熟人,什么也没问,扔给哲仁一把钥匙,招待两个家丁在楼下喝茶。碧儿随哲仁走进楼上的天字号房间。普通的房间,没什么异常,哲仁拍拍床柱,床后面露出一道暗门,碧儿定定神,跟了进去。

里面是个书房,几把椅子、一张方桌。两人相对坐下,哲仁为碧儿倒了杯茶,沉声说道:“你还住在三王府吗?”

碧儿眼瞪得大大的,“我什么时候住在三王府?”

哲仁猛地站起,“年前,你不是在街上晕倒,然后上了三王府的马车吗?”

“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了。”碧儿耸下肩,“看来哲仁将军最近对我关注不多,与我有关的消息,你也不大知道吧!我是君问天的娘子,当然住在君府。哦,前不久,我才从飞天镇过来。”

哲仁吃惊地慢慢坐下,探询地看着碧儿,“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的姐姐舒绯儿几天前在四更时分被人杀了。”碧儿一字一句地说。哲仁手哆嗦了下,粗犷的面容不住地抽搐着,“……不可能的事!”

碧儿浅笑,“将军不信我的话?还是将军不久前才见过绯儿?”

哲仁难以置信地直摇头,目光慌乱躲闪,“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谁会杀她呢?我……”

“将军,知道吗?我有几十条证据可以证明绯儿是你杀的。”碧儿缓缓从袖中掏出发簪,“这个应该是将军的吧!”

“这……”哲仁惊恐地抢过发簪,面无人色,“你真的认为是我杀了绯儿吗?”

“我若认为就直接去官府,而不是傻傻坐在路边等将军了。将军,你现在该和我说几句实话了吧!”碧儿冷冷地对哲仁说道。

哲仁一拳击在桌上,烛火晃了晃,“对,年后,我是去飞天镇见了绯儿。对她,我真的很抱歉。她非常不幸,看到了不该看的人,遇到了不该遇的事,我本意想威胁她不要说出去,也想过杀人灭口。没想到,她对我一见钟情,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我没有被女子爱慕过,失控之下,和绯儿……发生了关系。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止一次想和她断绝关系,可只要去飞天镇就忍不住去见她,激情之中,承诺娶她为妻。那句话根本就是一句大谎话,因为我身不由己,连命都不属于自己。绯儿很单纯,我的每一句话她都相信,给她带一点礼物,她就欢喜得像孩子般。我发现她对我痴迷太深,再这样下去,我会耽误了她,就痛下决心离开她,没想到她对你袒露了秘密。我成亲那天,你找到我,我……又怕又愧疚,思来想去,想再见她一次,给她一个交代。我是六月头去飞天镇的,绯儿看到我又哭又笑,我告诉她我成亲了,她说没关系,她愿意给我做妾。我有点心软,想答应了她,但后来还是拒绝了她。走的时候,她拼命地哭,我不舍,咬了咬牙点了点头,准备在金国战役前,在和林城里买个小院,悄悄把她接过来。没想到……”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了桌上,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碧儿黯然地叹了口气,递过帕子,“将军,你去飞天镇有谁知道吗?不,换句话说,有几人知道你和绯儿的关系,不算我?”

哲仁稳定了下情绪,抬起头,“还有一个人,但我不方便说。”

“将军,那个你不方便说的人准备嫁祸于你,你没察觉吗?”

哲仁倒抽一口凉气,浓眉拧成个川字,“夫人的意思是?”

“他摸清了你的心思,抢在你安排绯儿之前杀了她,而且是奸杀她,这就是对你的警告,也是对你的羞辱,甚至也是推了你一把,因为他知道我清楚你和绯儿之间的一切,一定会联想到你是为了堵绯儿之口,维持你的清誉,杀了绯儿。依飞天堡在和林的声望,只要我出面告状,你一定不好开脱的,因为你有口难辩。堂堂大将军背信弃义,玩弄民间女子,法治不了你,口水也能把你淹死,看你日后如何做人。”

“不,不……不可能的事,我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不会这么对我的,我对他还有用,毁了我,他会有什么好处?”

碧儿冷笑,“将军,你还真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是在为他做事吗?”

当—哲仁失手打落了桌上的茶壶,人差点滑倒在地,“夫人,你……不要胡说八道!”

碧儿踢开桌下的碎瓷,轻蔑地撇撇嘴角,“在你成亲那天我就说过,依你大将军的丰功伟绩,怎么也得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为什么要屈就一个王妃的使唤丫头呢?这摆明了你要讨好一个人,要表明你的忠心。你不是一个阿谀奉承的奴才,你是顶天立地的将军,犯得着这样做吗?你应该在战场上,用你的剑证明自己。所以我猜只有一个理由,你实际上另有其主。”

“夫人……”哲仁额头上已是冷汗直冒。

“别急,让我说完。你怕四王爷不放心你,就拼了命地表现,连人格也赔上,你想得到他完完全全的信任,为了他,你什么事都愿意去做。然后,你才会探到四王爷的机密,从而传递给另一个人。不好意思,那个人我暂不点明,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你潜伏的目的已经达到,尘埃落定,触手可及的大汗之位落到了别人手中。你说四王爷会怎么想?他是有机会的,两年的监国呀,大权在握,为什么局面突然会这样扭转?有成吉思汗的遗命,有耶律楚材的推波助澜,有三王爷的个人魅力,还有多少人为三王爷卖命,在关键时刻,提供信息,帮助他峰回路转。呵,没有人永远是傻子的,你表现得太过了,四王爷察觉了,杀绯儿是给你一个预警,如果可以,他也想置你于死地。”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哲仁冷汗淋漓,连内衫都已湿透,“我……这一阵都在军营中,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我知道是谁杀了绯儿,只有他,只有他!”

“那个畜生是谁?”碧儿焦急地探身追问。

哲仁苦涩地摆手,“夫人,你……太可怕了,这样不好,已经死了一个绯儿,你不要再牵连进来。四王爷能动我,一定也会迁怒别人。只怕……她也不安全了,不行,我要去看看她,她是一着险棋,她活着,我才能自保,不然接下来,我百口莫辩。”说完,他站起身,深深作了个揖,“对不住,夫人,令姐因我受害,我尽力给她一个说法。你现在快随家仆回府,我还有要事办理。”

“你说的那个她是谁?”碧儿问道。

“夫人,不要问了。飞天堡不久也会风雨飘摇,你提醒君堡主……防范点。四王爷因君堡主向三王爷示好的事,早已心怀不满,他手中有许多对君堡主不利的东西。”

哲仁打开暗门,急急地下楼,对掌柜的招呼都没打,忙不迭地跃上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外面不知怎么刮起了狂风,碧儿头上的狐帽有点松,她不得不腾出手按着,又要抓马缰,一时有点手忙脚乱。终归骑马的技术不熟,在街角处拐弯时,因全力对付马缰,狐帽飞落在街中央,家仆赶紧下马去捡。一辆青呢马车刚好经过,车夫拉住马,等家仆捡帽时,无意瞟了眼马上的碧儿,惊喜地瞪大眼,“小姐,是你!”

碧儿看过去,咂了咂嘴,摸摸鼻子,嫣然一笑,“是啊,车夫大哥,是我!先生在轿里吗?”

说音未落,轿帘缓缓挑起,一缕花白胡须飘出轿外,耶律楚材拧着眉,低声问道:“舒二小姐,你不是离开和林了吗?”

“很不幸,我被抓回来了,现在,我又成了堡主夫人。”碧儿笑道。

君问天从账页中抬起头,听到有人轻轻叩着书房门,揉揉酸胀的眼睛,沉声说道:“进来!”

君总管推门,一手端着茶盘,一手端着宫灯,“少爷,天都黑了,喝点茶,歇会儿吧。”

君问天半躺在椅背上,看看窗外,已是傍黑时分,看账看得太专注,不觉时光走得这么快。

“少奶奶回府了吗?”

“小的到门外看了几回,还没呢!”君总管抬起眼,小心地瞄了瞄外面,低声说,“君大少和夫人回来了。”

君问天拿开杯盖,浅抿了一口参茶。君总管不提,他差点忘了问君仰山夫妇了,“他们去哪儿了?”回君府后,他没见过他们,以为他们回飞天镇了。

“去南山的寺中求子,听说那里的菩萨特别灵,和林城里的善男信女都往那边跑,香火好着呢!君大少成亲好几年,夫人一直没怀上孩子,心里着急,老夫人让他们也去拜拜佛、求求神。”

君问天挑挑眉尾,漫不经心地问道:“君大少夫妇还吵嘴吗?”

“吵倒不吵,只是最近君大少脸上又多了几条抓痕,不知怎么一回事。”

“他在府中一般都做什么?”

“有时出去和几个朋友一起喝喝酒,有时领着二夫人在府中转转。可能因为二夫人刚进府,他对二夫人比较照顾,经常一起聊聊天。”

君问天冷下一张脸,沉默不语。

门外响起重重的脚步声,“问天回来了?”人未到,君仰山急促的话音已经传了过来。

君问天和君总管会意地对了下眼神,君总管拉开门,“大少,少爷在呢!”让进君仰山,带上门,君总管退了出去。

君仰山大大咧咧地挽起袖,坐到君问天对面,扫了眼桌上的账页,两腿交叠着,斜着眼问:“这几个月,你没吱一声,突然跑哪儿去了?听老夫人说,你把那个……舒家的祸害精又带回府了。”

君问天看着他脸上显眼的抓痕,漠然地闭了下眼,“怎么,我去哪儿要向大哥交代吗?碧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请大哥看在我的面子上,尊称她一声少奶奶。”

君仰山脸上瞬间有些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的,讪讪地咂下嘴,“呵,瞧我这嘴就这德行,以后我会注意的。不过,问天,你也该多关心二夫人,不能娶回来就把她扔到府中,不闻不问的,人家孤身一人在和林,能依靠的人只有你。”

“我的家事我心里有数。”君问天讥诮地抬起眼,冷淡地说,“说起来你也是飞天堡的当家管事,脸上总这样横一条竖一条的,跑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关照下大嫂,以后手下留点情。你找我有事?”

君仰山不大自然地揉揉手心,“唉,你大嫂不知怎么像换了性子,三句话不对就要动手!问天,我这飞天堡的当家管事也闲了很久,该去江南巡视商铺了,今年我一定要多花点心思,不能再像去年那样亏得见不了人。”

“江南的商铺,我已经让白管事卖掉了,不赚钱留着有何用?”

君仰山唰一下白了脸,“做生意不……可能只赚不亏,一两次亏损就卖商铺,这也太意气用事了。”

“意气用事也是我的事,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你就待在和林,城里有几家商铺,你有空转转,这几年让你走南闯北的,辛苦了!”

这……这不等于架空他吗?和林城里的铺子都是君问天亲自管理的,他巡视有个鬼用,还是能做主支笔银子、给熟人便宜点?江南商铺一年上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没了?这么大的消息,白翩翩事先也没透露点口风。神不知鬼不觉,白一汉就把商铺悄悄卖了。君仰山急了,“问天,我们是兄弟,白一汉只是个外人,我尽心尽力为你打点生意,你信他却不信我?问天,铜矿、铁矿的事,这些年,我一点都没漏过口风,你若……做得太绝情,不要怪我不顾兄弟情面。”

君问天气定神闲地抿着茶,玩味地打量着脸红脖子粗的君仰山,既然他撕破了脸,自己也就不捂着了,“铜矿、铁矿有什么事呀,你先漏点口风给我!这些年,你府中所有的开支都是飞天堡出的,你在江南的几位小妾、一子二女也是我在帮你养着,江南商铺一年赚多少银子,我心中明镜似的。你若不是我大哥,我早踢你出门了。现在就是顾及兄弟情分,才容下你,养你一家到老好了。只是听大哥你这口气好像不承我的情,那么你请别处高就!你不要太顾虑我的感受,该漏什么就漏什么,我硬挺着呢!”

君仰山从椅中跳起,指着君问天,额头上青筋直跳,“你……有种,我要去告诉老夫人,这些年你霸占我老婆……不顾伦理、礼节,做下这种无耻之事。”

君问天俊眸一寒,面容冷凝得可怕,“好啊,那么一起去向娘亲说说吧,我为什么会上了大嫂的床?哦,还有那个晚上,大嫂看见的黑影是谁、二夫人是怎么到的花月楼也一并说说?”

君仰山气焰一下灭了许多,支支吾吾地直眨眼,“你睡了我……老婆,还有理吗?”

“没理!可是大嫂主动跳上我的床就另当别论,是不是?”

君仰山脸上的肌肉剧烈抖动着,“你……太阴毒了!”

“大哥,我没有先对不起你,是你做下无耻之事之后,我不过以牙还牙罢了,主要也是大嫂对我爱慕太久,一次次投怀送抱,我不忍再拒绝她,就像大哥讲的要怜香惜玉。还有,大哥你明知大嫂和我有奸,却不点破,不是暗地在撮合我们吗?不过,现在我成亲了,不是以前的君问天了,我不会再碰大嫂。你呢,也别用二夫人去逗大嫂吃醋,再这样下去,你这张脸迟早会被抓烂。二夫人嫁了我,就是我的人,你省省心,不要做些无用的事。二夫人识情识趣,知道跟着谁会比较好。”君问天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君仰山气急败坏地闭上眼,“算你狠……怪不得别人说你是吃人不吐骨的恶鬼,对家人都这样卑鄙,我也不过是贪你……两个钱,你说出这种话,有人性吗?”

“大哥也太后知后觉。”君问天凉凉一笑,“我若不恶一点,只怕早被你吃干抹净了。你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识时务就按照我说的去做,我还能保你这样过个十年二十年,当然还要看你表现。如果大哥有别的想法,我也不拦阻。”

“君问天,别以为你是真的硬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治不了你,总有人可以治你,告诉你,你的好日子也快要到头了……”君仰山血红了眼,愤怒地瞪着君问天,摔开书房门,往外冲去,在门外撞上一个黑影,抬起头,“啪”地抬手一掌,“你个贱女人,还嫌不够丢脸吗,滚,给我快点滚回家……”脚步声“咚咚”远去。

“我……”朱敏捂着脸,楚楚可怜地抽泣着,不时地瞟向书房。迟疑了半晌,她还是跨了进来,怯怯地看着低头凝思的君问天,“你……对我真的就这么绝情?”

君问天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漠然的笑意,“大嫂,我们之间有过情意吗?”

朱敏无助地摇头,“可是……也在一起两年多呢!我以为你……至少对我有点情意的。”

“大嫂,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是个奸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是对自己有益的事,会不择手段,我哪里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要不是有这两年,我早对大哥出手了,他比你看到的君仰山要可怕得多。”

“那你以后就不管我了?”她低哑悲切地问,娇容越加苍白。

“不会让你流落街头!”君问天冷淡地回道,言下之意是不愿继续谈下去。

朱敏叹了口气,眷恋地看着君问天俊美的面容,想起那些个缠绵的夜晚,心如刀割,“其实我……不在意你给我什么的,我又不要名分,你能纳妾,为什么不能要我?我……心里只有你的!”

“不要有这念头,以前是个错误,这个错就此打住,你好好地待在飞天镇,劝劝大哥不要做出出格的事,养好身子,早点生个孩子。我会让你生的孩子进飞天堡做事,大哥在外面生的那几个,我不会承认是君家人的,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朱敏无法自控,冲上前一把抱住君问天,埋进他怀中,“我怎么能忘了你呢,我做不到怎么办?”

“做不到也要做!”君问天漠然推开她的身子,突地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呆呆的,双眼恍惚、缥缈,灵魂像出了窍,人空了。

“碧儿?”君问天一慌,跑过去抱住她。

朱敏拭去眼泪,低着头慌忙越过两人。不一会儿,前面传来君仰山愤怒的骂声、朱敏的哭声、王夫人的挽留声,闹得很,但没持续多久。随着月亮的升起,一切都静了。

“碧儿,我可以解释的。你别不说话。”君问天揉搓着碧儿的双臂,不住地啄吻她冰凉、紧抿的唇瓣。

碧儿推开他,他没敢用力,只得放开。她像具木偶,机械地向前移动,他屏住呼吸跟在她身后。在厢房门口,她僵僵地转过身子,朝后指了指。

他看过去,耳边听得“咣”一声,厢房的门从里面死死地闩住了。

夜里落了霜,早晨开门,外面像下了层薄雪。张嘴说话,先喷出一团白气。君问天在外面站了一夜,肩上是白的,头发是白的,从背后看,像棵挺拔的白桦树。

清扫庭院的家人大气都不敢出,专注地做事,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好奇。

君问天没敲门,也没说话,就那么站着。别以为一些事,随着时光流逝,真的就能成为过去,被掩盖、风化,成土,成灰。只要出来混,迟早有一天是要还的。君问天算是体会了。

落霜后的天格外晴朗,朝霞也比平时艳丽,空气清清冷冷。。

不想看到娘亲借题发挥,君问天掸落肩上的薄霜,回书房换了件衣衫,认真地梳洗了下。滚烫的布巾贴着脸颊,每根毛孔都舒服地大口喘气。站了一夜,他像站出精神来了,身子没有一点疲惫感,头脑清明如镜,一双俊眸,像黑曜石般光芒四射。

王夫人从丫头嘴里听了一星半点,看着君问天这样,倒不好问了。

碧儿准时出现在早膳桌上,大大的眼睛下方发着青,看一就是夜里没睡好。她还是那副放空的样子,捧着碗发呆,和她讲话,她魂不附体地看着你。

王夫人说这是不是鬼上身了?君问天回道:“碧儿是被我气着了,我做了错事。”王夫人护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给我听听,多大的一个错?”

君问天叹气,他这位娘亲,不敢指望她帮忙,能不煸风点火就好了,“娘亲,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们自己能解决。”

王夫人懂这话中之意,是嫌弃她多管闲事,于是脸一冷,“我才没那个闲工夫管你们。男人犯个错怎么了,难道还要给她磕头赔不是?”

碧儿腾地把手上的银鱼花生粥一搁,人像回过神来了,站起身,直直地朝门外走去。

“问天,你瞧,她朝我甩脸色……”王夫人手抖着,气得说不出话来。

君问天长臂一伸,揽住碧儿的腰身,心里直叹气。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人一瘦,脸更小,原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像是占去了小脸的一半,“该受惩罚的人是我,孩子没有错的。你不吃,他会饿。”

碧儿没看他,别过脸,对一边伺候的丫头说:“告诉说话的那个人,如果他想看我绝食,就继续说下去,继续抓着。”

丫环愣愣的,不大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况,看看少爷,又看看少奶奶。

君问天摸摸鼻子,无奈地松开。孕妇为大,不能打,不能骂,他怕她,“那给个期限好不好?”

“你告诉那个人,面壁思过一个月。在这期间,不要大半夜像根木桩子似的站在我房前,不要有事无事骚扰我,不要在我吃饭时在我面前晃悠,那会影响我的胃口。”

丫环不笨,听明白了,少奶奶这是要她传话给少爷,可少爷就在这里呀!

碧儿等于在她方圆十里画了个圈,把他隔在圈外。这招狠。不过,这么任性、骄横,不也是自己宠出来的吗?她知道他有多在意她。一个月有点漫长,不过,君问天没讨价还价。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任由娘亲被媳妇欺负!”王夫人拍着心口,呼天抢地。

君问天苦涩道:“娘亲,如果我失去碧儿,我必定会走在你前面,你信吗?”

王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其他人都认为,这只是一支小小的插曲,君府的日子如常过着。每天,王夫人出门逛逛首饰铺,去戏园看看戏,其他贵夫人来串门时,一起说说媳妇的不是。君问天有时出门,有时待在账房。几个店铺的掌柜挨个来见他,账房的门一关就是几个时辰。

伺候碧儿的有两人,一个三十来岁,生过两个孩子,服侍孕妇很有经验,叫桂嫂。另一个叫阿槿,手脚非常麻利,就是话少,能半天都不吐一个字。碧儿有点想念秀珠,后悔没把她一同带回和林。

木讷的阿槿,每隔两个时辰去书房向君问天禀报一次:碧儿表现很好,一天五餐,让吃点心吃点心,让吃水果吃水果,让喝肉汤喝肉汤……虽然吃下去还是会吐,吐完,再吃。她嗜睡,醒着的时候,她就看书,在花园里散散步。就是与君问天避不见面。

君问天算算,他在书房已经睡了五个晚上了。

窝阔台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完成成吉思汗的遗愿,攻下金国。大将速不台从战场发回战报,大军已攻下金国重镇长安,金军退守黄河一线。黄河一线是金国的屏障,易守难攻。大军攻打多日不下,长年征战,士兵疲惫不堪,粮草也日渐稀少。

这个情况,君问天是听窝阔台新提拔的一位将军说的。他一身便装,眉宇间难掩草莽之气,也没绕圈,说了军情,就道来意。和林距黄河一线,路途遥远,军队特需脚力疾速的战马。冬天就要来了,军队还需过冬的大批物资。

君问天点头,神情淡然,没说肯,也没说不肯,只慢悠悠地问了句:“打仗有意思吗?”

将军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君问天笑着给他又沏了杯茶,“蒙古的冬天虽然严寒难熬,可是这天底下上哪儿去找比这更好的牧场呢?将士们是勇猛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以长城为界,南方宜农,北方不宜农,这是老天爷的规定。世间三百六十行,不必行行精通,若想掌控,至少要懂三分皮毛。攻下那些城池后,蒙人南迁,若把良田改牧场,将军知道吗,养一匹马需要三亩地的草场,养一千匹马,需要三千亩地。一匹马养到成年要五年,而三千亩地用来种庄稼,五年的收入远远高于一千匹马的价值。战争是一时的,吃饭穿衣则是一辈子,那么,种田、插秧、养蚕、纺丝……真的要去学吗?真的能学好吗?我以为蒙古的子民还是爱在草原上快乐地放羊牧马。”

将军竖起一对阔眉,冷冷说道:“那不是我等考虑的事。若没有战争,君堡主的铜山铁山,又怎么能日进千两白银?”

君问天笑了,“将军觉得我飞天堡发的是战争财喽!那请教将军,这次的战马和过冬物资,你准备出个什么价?”

将军幸好肤色黝黑,不然就能看出那张脸涨得通红。窝阔台只让他来找君问天,没提半句银子的事。

君问天优雅地抿着茶,像是没发觉僵硬的气氛。

将军是个老实人,没沉住气,老老实实说道:“我儿子六岁了,我都不知他长什么样。先是大辽,再是西夏,现在是金国。版图一点点地攻占,又一块块地被夺回。将士们是保家卫国,这样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想必君问天懂的。

君问天看了看他,拿起桌上列着物资和战马的清单,扫视两遍,说道:“过冬的物资易办,这战马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

将军连连点头:“这是,君堡主给几匹是几匹。”

君问天送将军出府,在上马时,他朝将军拱拱手,“请代我向耶律大人问好。”

将军一怔,忙低下头掩饰眼中的震惊。

窝阔台第一次向他开口,扯着耶律楚材,目的是试探。这一登基,完全无所顾忌,差一位将军过来,说好听是商量,说难听就是命令。他没拒绝,不是畏惧窝阔台,而是他欠耶律楚材一份情。碧儿离家出走,耶律楚材收留她,照顾生病的她。他听家丁说,碧儿见哲仁时,在街上遇见耶律楚材了。这份情一还,朝廷再有什么事,飞天堡就不会这么干脆了。

晚膳推迟了,王夫人没有怨言,因为现在用膳的人只有她和君问天。碧儿的膳食是另做的,按时按点送去厢房。王夫人说家里真冷清呀,不该让朱敏和君仰山走的。

君问天回道,人心隔肚皮,不要因为都姓君,就觉得肯定是一家人。王夫人瞪他一眼,“仰山难道是外人?”

“娘亲,看人要用眼,也要用心。”君问天丢下这句话,回账房了。

碧儿形容自己现在像头猪,可惜这头被娇养的猪不称职,桂嫂说她眼窝都陷进去了。碧儿问是不是怀胎十月一直这样,桂嫂回三个月后就好了。

讨厌的君问天!碧儿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翻了个身。桂嫂和阿槿都走了,留了盏灯在床头柜上。秋天,少了蚊蝇,碧儿让把帐幔挂在钩上。一个人的夜特别的黑、特别的闷。厢房里,烛光亮到窗格被晨光点亮。

外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碧儿合上眼,睡意蒙蒙眬眬。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烛光晃了两晃,灭了。碧儿倏地睁开眼,就看见窗户大开着,床前立着个黑影,裹着一身的冷风,两只眼睛亮得吓人。

“碧儿别怕,是我!”在她尖叫前,君问天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手指冰得慑人,还有点哆嗦,碧儿这才发现他仅着轻薄的单衣。一时间,不知该恼还是该心疼,又受了些惊吓,心跳得很快,心情错综复杂。

“窗户太小,穿夹衫爬不进来,我只好这样。”

堂堂大男人,不走正门,学宵小爬墙,还说得这么坦荡。碧儿无语了。

君问天收回手,先去关了窗,回身,双手搓着,试探地掀了半个被角,等了下,没动静,又大着胆坐下来,先是一条腿,然后是半个身子。

“你……你来干什么?”好不容易,碧儿才找到自己战栗的声音,身子侧过来,对着漆黑的夜色。

“我想娘子和孩子。”相思如泣的口吻。

“你这花心大萝卜、色狼、浑蛋……谁知道你在想着谁……”碧儿眼眶红了,泪水在眼中打着转。

君问天默默坐着,良久,叹息道:“碧儿,你不讲理。你明明听到了,也看到了,别人如何我管不着,我把自己管住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才难受。不能河东狮吼,不能无理取闹,不能泄愤,只能自己生闷气。君问天坦白过,他从前荒唐过,碧儿也听说过他和朱敏之间的传闻,但是亲眼见识传闻的真实后,心里面还是竖起了一道坎,很难跨过。这个男人真是前科累累,她气他,也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在意,为什么要这样妒忌?

“是你给过她机会,她才敢那么厚颜无耻。你,是罪魁祸首。”还是把一肚子闷气吼出来了,很爽,却又很后悔。那是君问天的伤疤,善良的人不能把痛快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房间内一片死寂。

碧儿抿紧嘴唇,也杠上了,他要生气就生气,他要走就走,反正她不道歉。

只听得君问天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悲痛而又恨绝地道:“如果可以预测我君问天有一日能娶舒碧儿为妻,我宁可寂寞死、郁闷死、委屈死、苦死、累死、穷死,也要等。碧儿,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自爱、自重,为了谁,有什么价值?活着就是个躯壳,就是君家的义务……”

泪,像决了堤般,怎么也拭不尽。

修长的手臂环过来,身子挪了挪,将她环在怀中。周围被他的气息填充,气息中都是无法阻挡的魅惑,“原谅我,好吗?”

奸商呀……

碧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这是一种快要灭顶的感情,逃不掉了,真的逃不掉了……整个人陷了进去……可是,还是恨呀、气呀。突地,她推了他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腕,用力咬了下去。

又被咬了,上次咬过的牙印刚消,还好,这次是另一只手臂,不会旧伤加新伤,能忍。君问天欣慰而又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罢了,就当家里养了只会咬人的小狗。

“这个只能当点心,不算正餐。明天早膳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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