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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山回燕京的时候, 我真的舍不得走。
我喜欢这里。我在这里从九岁呆到十七岁, 这里有我最快乐的时光。
我在九岁之前的那些日子, 是我最不想回想起来的。庶子, 体弱, 无母, 这种种的一切加起来, 让我整日只是活在大哥和嫡母的眼色之下。终于，我逃了出来，父王把我送到了华山。让我在那里秘密习武。
华山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可是没关系。我在那里一样过得很好。
可是十七岁那年，我的身份暴露，师父大发雷霆,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我身边的人, 我爱的人。
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那时候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后来这个想法, 到了燕京之后, 我见了那么多燕赵美人, 也没有动摇过。我们曾经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年, 一起练剑, 一起讨论武艺, 一起谈论对天下的看法。经常是我滔滔不绝地讲着，她微微笑着，然后静静地听。她总是这样子, 总是安静的像一池春水一样。就连我教她下棋, 她也是很乐意。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那时候我以为，天下最好的女子，就应该像她这样。像我的青儿这样，温和从容，岁月静好。
可是我跟她再不能见了。
匆匆别过之后，我跟她不能再见面，因为父王不允许我跟一个江湖女子来往。我要开始念书上学堂，我要学习兵书和子书。我要开始做一个皇族公子所要做的一切。
可是这些，本来不是我要做的。但是为了能出这口气，为了让周围的人看得起我，我要学出个样子。
所以，我样样都想要，做到最好。
我做到了，可是最终换来的，却是幻想的成空。
因为我跟着父王入晋国了。
晋国的日子，就意味着更加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可是我们都没有办法。我的父王是太子，晋国要求太子入质，太子的家眷全部都要跟随。于是我人生中头一次，跟着父王举家南下，从燕京，到金陵。
我知道自己的希望更加渺茫了。就在这之前，我刚刚跟青儿通上了信。可是转眼，我们却又要分开。走马兰台类转蓬。
我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日子，所以我必须要学会忍着。忍着有一天，我可以回去。所以我早就对金陵的日子不抱什么希冀了。那注定是黑色日子。
可是我没想到。怎么都没想到。南下之后发生的一切，很多很多，我都没有想到。
因为我遇到那个女孩。那个像风一样，疯狂地，吹进我的生命里的女孩。搅得我慌张无措，不知何往。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她就缠上的。第一次见她，是在烟雨楼。那天杏花吹满头，我约了青儿要在烟雨楼会面。我在座位上，一个人独自喝得好好的，因为我正在想着青儿的事情，说好了她要来嘉兴见我。可是怎么等，她都不来。
她没有来，我却碰到了另一个她。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如此泼辣的女孩子。
她是女扮男装的，还带了个丫鬟。虽然扮上去很像一个书生，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个女孩，大概十七岁。她一定要坐我对面，可是那怎么行，那是青儿要坐的地方。而且纵然她不来，我也不喜欢有人坐在那里。
于是我不肯退让，可是这女孩的个性让我大吃一惊。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简直没有一点女孩的样子。大概因为青儿的缘故，我习惯了那种温柔如水的个性。到了这烟雨打湿的南方，人家说这里从不下雪，一年四季雨也不断，我原本以为南国的女子更应该都是如水一样温顺才是。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着实叫我大吃一惊。
她一点也不温顺，甚至有些野蛮。举止毫无女子的矜持，讲话也大声大气，倒有几分男孩气。让我很排斥。
于是我跟她稀里糊涂吵了一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她理论，我从来不跟女子为难的。可是这一次，见了她，见了这种跟我从前一直习惯的个性，我就控制不住地要发火。
她气呼呼地走了，可是我没想到，后来自己到了湖上玩，又碰到了她。于是又是一番不愉快，连是否进船避雨，我们都要吵。我真的受不了她这样斤斤计较。她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可是她却跟我是一样的倔强。
后来在金陵，紫禁城里，我居然又碰到了她。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我都已经把她忘掉了，可是抬头看，她又在我面前。
而且更加可怕的是，她居然是晋国公主。
鼎鼎大名的晋国公主。
我居然，就跟晋国公主吵了一架。这对于我这样一个质子来说，跟天下闻名的晋国公主吵架，结上梁子，意味着什么，不用说也知道。所以我虽然在金陵见她还有不服气，可是只能保持沉默。
我发现她虽然贵为公主，可是却一点公主的架子都没有。大大咧咧，随随便便，而且天真得很。这点真是让我觉得好笑。在燕京的时候，偶尔听人说起晋国皇帝的独女，晋国公主，自己原本设想的该是一个惊才绝艳，倾城绝世的女子。可是这样一个真实的晋国公主，却叫我大失所望。
这真是一件很有些趣味的事情。晋国公主，居然就是这样一个傻丫头，这么天真，这么大大咧咧，任谁也不会相信。连她的名字也这么普通——长安。这明明是一个地名，可是却成了人名。不过叫起来，挺顺口而已。
她常常被我堵得说不上话，我在跟她斗嘴中得到了一些快感，似乎这就是我忍辱偷生的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后来我发现，她跟紫禁城里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她完全没有什么心机，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倚强凌弱，我生了病，她居然跑去看我，应该是良心发现了。可是我一见到她突然对我这么好，自己就很紧张，很不适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我跟她差别，实在太大了。这种骄傲的公主，我怎么高攀得起？
可是后来，我又被迫成了她的伴读。因为她什么都不会，却叫我来给她讲课。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段时光，对我来说，是多么让我怀念。那个时候每到下午，我就从后来到她的景仁宫里，给她讲书。我们周围全是海棠花，当时海棠花还正开得很好。花红柳绿，全然是南国的样子。而我身边，坐着这样一个女孩子，天真之极，对书本上的见解让人觉得好笑，我都不知道如何跟她去讲。
后来，她不去国子监了。我却常常怀念起那一段轻松的时光，因为只有在那里，可以让我暂时忘掉生活的痛苦和不易，忘掉那些算计和谋划，让我的心好好放松下来。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完全跟我的世界无关联的人物，这样一个简单的女孩。所以，在她面前，我很大胆地说，有时候常常忘了掩饰一些东西。因为我觉得在她面前很轻松，可以什么都不用顾忌。大多数时候都是很随便的。因为，她是这样一个没有心机的人。我一个人的时候，回想起她说的那些傻话，以及读着书居然会睡着这样的傻事，就常常一个人不自觉地笑出来。
这时候，燕国那边送过来的眼线也来到金陵。那就是阿碧。我们商量好了计策，把她弄进宫。因为她是可以随便易容打探消息的高手。那次我利用了长安，第一次领她出宫去。她真是什么都没见过一般，看什么都新鲜，连套圈这样的小把戏也要玩。可是却笨得什么也套不着。我那时候在旁边看她玩得这样高兴，不知怎的，心里就突然起了一种罪恶感。我觉得我是在利用这样一个完全信任我的人。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还是个小孩一样的心性。
后来总算，她不用上国子监了。我不用那么每天见她，自己的负罪感也少了。
可是后来，我却又碰到了她。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天注定，叫我一次又一次地偶然遇见她。在圆明园的那次，我这一生都忘不了。当时我看书看得睡着了，正做着梦。梦到又给她教书了。可是忽然却被她用荷花砸醒，睁开眼来，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她长得并不算美，不如青儿，可是那一刻我却觉得她分外好看，以至于竟然失了神。
我当时心里划过这样一个想法，吓了我自己一跳，连忙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自己心情好的缘故。那天我一个人，趁着六月节，圆明园里大家都各自忙，我要和青儿在城里的酒楼见面，是以颇为高兴，找了个地方，正要好好歇一场。
谁知我都已经找到这么安静的所在，居然还是会遇见她。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也许就是事先就注定好了的。比如上天，为什么要让我遇见青儿，又认识她。
我知道她被她父皇看得紧，当时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就划着船带她逃。心里还有点兴奋，也许，只要碰到她，每次都有点不一样的刺激，让我觉得好玩。
可是后来，她却硬要跟着我出宫去。这怎么能行，我是要去见青儿的。我当然不肯，可是我以为已经甩开她了，她却悄悄跟着我。等我听出她的声音，她就坐在我身后，看着我跟青儿面对着面。
我当然很生气，我很反感她老是跟着我，尤其我不喜欢被别人发现我跟青儿的事情。这是我最珍惜的秘密。后来青儿很快就走了，我更加生气，于是似乎是把气撒到她头上了，不想理她。可是在人群中走散了她，我又担心起来。看着她在人群里，那么孤单寥落地走着，我不知怎么心里突然软了，有种同情油然而生。我觉得这种心里的同情，是可恨的。我为什么要同情她。她也是晋国皇族的一员，她也姓萧，迟早有一天，是我们的仇人。
可是我自己管不住自己那种感觉。
等到她跑来后海找我那天——那天是我最想忘掉的一天。因为我发现，她居然喜欢上我。这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荒唐，看到她得知自己的心事，她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爱！她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我看到她那高兴的样子，就觉得荒唐。这简直就是个孩子！可是她一门心思，只要我喜欢她。我又觉得好笑。
从那天之后，我觉得我整个的人生都开始起了变化了。我被她缠得无可奈何，到处逃，她到处追。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我这一生，还没有如此狼狈过。她的所作所为，我完全预料不到。我甚至害怕看到她出现，因为她不按套路出牌，我根本不知道她哪一天想出什么方法来缠着我。她很执着，可是用的方法又那么笨，我没有办法，只能冷眼相对。她越是热情，我却越是冷漠。每天醒过来，眼前闪过的第一个人仿佛就是她的样子。那阵子真是快要被她折磨疯了。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心已经开始变化了。
她跟着我到江宁，虽然是悄悄跟随，可是却因为我，中了燕国那些要刺杀我的人的毒。我当时慌张得很，心里很怕她会出事。当时不顾一切地要帮她疗伤，后来看到青儿的眼神，我才心里一惊。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是晋国公主，所以我才要照顾好她。于是等她醒来，我还是冷漠以对，可是看到她见我跟青儿在一起，那落寞的眼神，我心里就有些不忍。该死的，这同情和不忍真让我感到耻辱！我居然会对她起怜惜！
于是我在回金陵的路上，想了许久。自己回到居所又想了很久，我知道现在不是胡思乱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因为我手头上还有很多要忙。可是尽管如此，一闭上眼，脑中闪现的，就是她那张脸，笑嘻嘻看着我。让我慌张不已。
于是我开始想青儿，我提起笔来，要把青儿画下来，可是画完之后，就是觉得不像，反而像她！所以我连眼珠都没有点上。
可是后来她居然又来找我了。她说自己被关禁闭，却来找我想办法。我正被她搅得心神不宁，哪里有那心思！于是冷冷回了几句。没想到这次，她真的生气了，大发脾气，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生气过。她气呼呼地走了，我心里却松了口气。一边想，她是不是停止追求了。
之后几天她果然没有再来找我。我才知道，她第二天就离了金陵，去青鸾山了。
她走了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生活忽然安静了下来。终于回到我适应的节奏里，于是我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便是南下出使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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