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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端然坐着的,是宁云笙的母亲和一位年轻姑娘。
“宁伯母……”未承想自己拦下的是宁夫人的马车,沈姮面露一丝窘迫,随之盈盈曲膝,向长辈请了个安。
宁夫人冷颜淡色的叫她不必多礼,眉间却未现意外。
往日她会如沈家长辈一般唤沈姮作姮儿,今日开口却是一声疏远至极的“沈姑娘”。
“你与我儿云笙的缘分已尽,当初既是由他自己登门求娶,今日我也准他亲自来与你做个了结。如此一来,倒也免了两府长辈们面对面的尴尬。月前他曾送去聘书,如今又将退婚书予了你,各中原由,此时不便多说,但你很快自己就会知道。”
“不管如何,宁沈两家依旧沾着亲缘,你二人好合好散,也算是全了两府体面。往昔情份一笔勾销,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宁夫人这番话说得凝定流畅,似是早早理顺备妥,就等着寻机说予她听。
沈姮措手不及,噎在当场。
“沈姑娘,还请你将路让开吧。”
这回说话的是宁夫人身边那位姑娘,沈姮分神端了一眼,见她锦衣华丽,珠翠堆盈,恍然记起之前宁夫人过寿时曾见过此人。
若未记错,她是宁夫人母家的小辈,自来便得宁夫人喜欢,甚至早前还曾动过亲上加亲的念头。只是后来宁云笙一心求娶自己,宁夫人这才打消了心思。
今日这种情形,宁夫人不放心儿子独自来善后此事,尾随陪伴倒在情理之中,可带上个外人同来,就透着不对劲儿了。
女人在这方面的心思总是灵敏活络些,当下沈姮便生出遐想,重新看向宁夫人:“难道伯母是想……”
她欲言又止,难免觉得一腔臆测缺乏证据。
不想倒是那姑娘毫不避讳,借机划出了领地:“不是想,是已然定下了,云笙与我刚刚定了亲,就在他将退婚书递予你之后。”
宁夫人轻拍了拍那姑娘的手,似在提点她莫要再多说下去。那姑娘便既收了口,挺着身板儿傲然端坐。
沈姮怔然。
马夫抖缰的时候她是打算让开两步的,可那双腿注了冷铅一般不服调动,稳稳的扎在原地。马车堪堪绕开,擦着她的肩头而过,险些将她带倒。
还是翠影眼疾手快冲上前去将她抱住并拖开,低抑的腔调里尽是担忧:“姑娘……”
扬鞭之下,两匹九花虬绝蹄而去。沈姮的意识便在眼前卷起的漫天黄沙,和翠影的声声唤中渐渐消弭。
……
待沈姮醒来时,人已回到了安信伯府,就躺在她熟悉的黄花梨月洞架子床上。
床头点灯橱上摆着香炉,兰烟袅袅,令她心神份外安宁。仿佛一切都如往常,闲适美好,有一瞬她甚至疑心刚刚是一场梦魇。
然而扭头对上翠影红肿的一双眼睛时,她幡然醒悟。若所有不幸皆源自芜杂梦境,倒是幸事。
翠影已在床畔守了整整一夜,此时仍忍不住小声啜泣,沈姮不禁笑她,撑起半边身子来抹了抹她的脸:“好了,我都还没哭呢,你有什么好哭的?”
轻咬着唇,翠影勉强压住哽咽,却是有话难言。镇定须臾,才嗫嚅着启口:“伯爷和老太君……叫您醒来了去前堂……”
“前堂?”沈姮不由隐隐心惊,“这么说几房姨娘也都要过去?”
她明白自己回府要给祖母和父亲一个交待,可这种事原应祖孙三人在偏堂关起门来说,前堂未免兴师动众……
可翠影畏怯的眼神,似乎又在暗示她,不仅如此。
沈姮面色愈加惨白,“难道二房三房的也要去?”
翠影颤栗着点点头。
沈姮晕在当场,倒头埋进软枕里将被衾蒙到脸上。
退婚虽是天大的事,可也只关乎一家,三房的人碰头到一起来议论,委实小题大作。一圈儿家人围着她盘问如何被人退的婚,于她而言无异于酷刑。
可这事既然定了,到底不能任性。是以沈姮在床上赖了片刻,还是乖乖起身盥洗梳妆,去往前堂。
雪后初霁,煦丽冬阳当空高照,满地琼瑶终于有了渐融之态。
而此时刮起的风也尤为凛冽,自门缝过堂直击额面,带钩儿似的往皮肉里钻。
不过这在安信伯沈之槐的眼里倒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比这风刀霜剑更令人生寒的,还有人心。
此刻他面沉如水的踞于主座,隔案那端齐坐着的是沈府老太君宁氏。花甲之年,饶是毕生养尊处优,发髻间也难免夹了半数霜白。
伯夫人秦氏并着几位姨娘跟两位姑娘,依尊卑齿序分坐在伯爷的下手。在她们对面坐着的,则是二房跟三房的老爷和夫人。
各房各院,阖府要紧的人物今日算是聚了个齐全,堪比大年夜守岁般隆重。
只是放眼瞧去,要么颦眉蹙额耷着脑袋,要么面皮紧绷眉目冷沉……满满当当一厅堂,尽是沉沉闷气。
沈姮来的最迟,是以捡了末席坐下,靠着墙边的炉火,令得身子暖和一些。不然眼前这阵势,足以令她双股打颤,坐都坐不住。
伺候茶水的丫鬟自偏门鱼贯而入,显然受这气氛所染,放置碗碟时半点动静不敢发出,奉完了茶便脚下躞蹀着匆忙退出。
待屋子里没外人了,沈之槐缓缓叹了口气,终是发声:
“昨日宁家匆匆忙忙给姮儿递了退婚书,我便觉察出不对劲儿来,果然今日这圣旨便下来了!”
沈姮心底掀起一番巨震,这才留意到父亲手里还捧着一卷明黄色的锦轴。此时再回想适才翠影啼哭不止,欲言又不忍的样子,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看来在她卧床昏迷的时候,错过了一道圣旨。而这道圣旨显然是对沈家不利,所以宁家才收到风声提前一日退了亲,以撇清自己。
难怪昨日宁夫人说原由她很快自己会明白,眼下不易多说。
能令姻戚连夜退婚避嫌的圣旨,得是多大的罪名……沈姮整颗心悬了起来,极度担忧的凝望着父亲。
堂内气氛低抑,显然所有人都知道圣旨所书为何,但没人单独给沈姮解释。而她见父亲的脸色沉如紫渊,便也不敢自己开口问。
伯夫人秦氏有意化解,寥寥牵动嘴角勉强挤出个笑样:
“伯爷也无需往坏里想,圣上封姮儿为公主,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往后咱们沈家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了吧?兴许那宁家只是觉得高攀不上,这才识趣提出来退亲。”
饶是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但还是一脸认真的劝了。
只是这通劝,非但不受用,还起了反作用。
恚怒之下,沈之槐一时顾不得帝威,将那道圣旨往案上用力一镇!手边的茶碗儿跟着跳了几跳,连同放在旁的那张退婚书,也遭受牵连飞到了地上。
一时间堂内的气氛愈趋紧张。
“福分?你当公主是随便封的?”
“近年来边疆不太平,与南诏国的战事耗了两年,粮草所费巨万。如今两国皆有休战议和之意,不日前南诏使臣业已入京,传达了南诏皇帝意欲求娶我朝公主的心愿。”
“可至今尚未婚配的公主拢共两个,一个广纳面首早已声名远播,一个尚在襁褓咿呀学语……这和亲公主的人选势必要在世族中另挑。”
说至此处,沈之槐阖眼切齿,强压着心头怒火:“姓宁的老匹夫官居礼部侍郎,耳通目达,定是提早收到了风声,这才让儿子抢先一步来退婚!”
见素来端重的伯爷都能祭出“老匹夫”这样的恶言来,可见是动了真怒,秦氏只得顺着他心思指摘两句:
“月前宁家郎君聘书已下,便算与姮儿正式定了亲,只是大礼未过,此事尚未公之于众。其实只要宁侍郎将此中原委如实禀明,圣上也未必会棒打鸳鸯……指不定就将旨意收回,另作他选了。”
“可他宁家摆明了是不想趟这浑水!”沈之槐忍不住一语道破。
宁家若是有担当,早在收到风声之时,便应进宫面圣,将两家早有婚约之事禀明,劝服圣上改变心意。而他们非但不去,反倒一心想着如何撇清自己,不被圣上迁怒。
秦氏假痴不癫,宁家人的小盘算无需伯爷点透,她也早已洞明。只是说到底沈姮并非她所出,她这个做继母的无非是耍耍嘴皮上的功夫,周全下脸面罢了。
就着一声惋惜又无力的低叹,秦氏转脸睇了眼沈姮。
年才及笄的小姑娘,这会儿正晏然自若的坐在最末位的熏笼旁,纤妍莹洁的脸上既看不出才被退婚的羞恼,也看不出将被送去和亲的凄惶。
兽炭生红,将她脸颊染上一层浅浅的霞晕,恍似堆雪中开出几抹淡桃粉梅,竟让秦氏一径看得出了神儿。
安信伯膝下拢共两女一男,偏生两位姑娘年岁相仿,又是先夫人与继夫人各自所生,是以打小就难免被人拿来比较。
原本这种比较是无形的,可打从两位姑娘及笄后,前来求娶的门阀子弟踏烂了伯府的门槛,两位姑娘间的比较便有了明面儿上的答案。
其中十之八九,皆是奔着沈姮而来。
余下的十之一二门第差些,所抱心思也是同一个门里的姐妹,一个美名远播,想必另一个也差不哪儿去,不如退而求其次,机会更大些。
秦氏自是不会让亲生女儿嫁得这样憋屈。只是自此,她心里便不得不承认,单论皮囊,沈姮确比沈素更胜一筹。
也正因着这般,她费劲了心思为沈素铺路,这才哄得老太君将本家最有出息的一支引荐过来。
是了,宁云笙本是她精心为沈素牵的线,谁知过府相看时却一眼相中了意外撞见的沈姮,屡复求娶,府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终是得了老太君和沈之槐的首肯。
原本打得啪啪响的算盘,顷刻变成了巴掌啪啪打在自己脸上,叫秦氏如何能真心善待这个继女?
只是阖府当作喜事一桩,彼时秦氏也不好再横生枝节。
门缝儿漏进来的细风卷高了火苗,铜熏里不时发出刺啦声。秦氏也敛回目光,佯作无奈的摇了摇头。
帕子掩上唇角时,那久憋的讽笑已快要露馅了。
——沈姮如今也被宁家退婚了,素素得不到的,合该她也竹篮打水~
秦氏这些微妙心思,对旁人可以掩藏的极好,可在沈姮这里却是掩藏不了。
沈姮自小便在她眼皮子底下度日,继母是何心性,如何会不知晓?
故而刚刚听到旨意以及父亲的一通析疑后,哪怕她再惊再惧心都有一霎跳不动了,也没在秦氏目光投来时露一丁点儿的怯。
沈姮犹记得幼时嬉戏,被不服输的沈素推倒在地,磕破了膝头。然而她强自忍着,未在秦氏面前掉一滴泪,只以赢家姿态高举战利品。
最终倒是沈素哭了鼻子,秦氏恼得打转。
而她,直到回了自己的兰月苑,才一头扎进乳母怀里,哭了整整一晚。
乳母曾告诉她,她阿娘这短促的一生,所有尊严皆被秦氏踏在了脚下,就连最后灵玄寺里莫名燃起的那场火,也多半不是出于意外。
故而沈姮尽管性情偏柔弱,却总有股执拗,凡事不肯在秦氏面前服软。
没有人可以一直以欺压别人为乐。
堂内又静默了良久,就连府中惯常主事的老太君也不复平日的雷厉风行,拄着根降龙拐高踞主位却一语未发。
宁云笙是她本家后生,此前提起来满口皆是得意,如今发生这等事,少不得让她这张老脸难堪。但毕竟人是由她亲自延入府中的,受委屈的又是亲孙女,总不好真袖手旁观。
是以她终于开了口:“事到如今,再追究宁家的不是已非要紧,还是应先合力解了姮丫头的困局才是。”
堂内众人皆连声应是。
老太君首先看向自己的大儿子,“之槐,若要劝服圣上收回旨意,你可有能用之人?散些外财不算什么,要紧的是保住姮儿。”
沈之槐重重点头表示赞同,可很快又喟然长叹:“儿子虽袭了爵,可朝廷从未给过一官半职,身边往来密切的多是并无实职之辈。想要上达天听,谈何容易。”
闻言,老太君略略颔首,这也是实情。
遂又将目光移向二儿子,“老二,你在刑部任职,可有办法?”
二房老爷的眉头妥妥打着结,“回禀母亲,儿子虽在刑部,却只是比部司掌管物资的从六品员外郎,捞个人还倒好说,想把手伸往御前,可是借十条胳膊连起来也碰不着太极殿前的台阶儿啊!”
老太君再叹一声,看向自己的三儿子:“老三,你怎么说?”
三房老爷打从娶了妻,便担起了岳丈家的生意,岳丈家乃是皇商。这些年他与内侍监走得颇近,其中不乏常在御前走动之人。
可三老爷也是一脸为难,谨慎的转头看了眼门窗,将手支在嘴旁半遮着,压低声量道:“母亲、大哥,这事儿真不是我不管,而是昭宗时有宦官乱政,使得当今圣上很是警敏,关乎两邦联姻大事,内侍监里哪个敢多嘴?”
这话属实,老太君心知三房这边也指望不上了,哀哀叹了一口长气。
最后将目光落到沈姮这个苦主的身上。
“姮丫头,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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