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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五年十月十五日, 韩玄玑再次在画院开讲。
这一次, 讲堂之中来的女子比之前更多了。
这是女学子们正式拜入画院后她第一次开坛讲课。这次她展示的画作比之前所有的讲谈都要震撼, 争议也更大。她这次的画作,全是大型油画, 布满整个画面的是巨大的色块和尖锐的线条。这种现代人中也没很多能够欣赏的抽象画在大周民众眼中,简直有些像做法的符咒或是油漆匠涂坏了的墙面。
但无疑,他们感到很震撼。
韩瑶光坐在讲坛之上, 看着左手腕表,足足等了两分钟, 台下嗡嗡的议论声和低低的惊呼声、疑问声仍不绝于耳。
她轻轻敲击响板,高声道:“敢问诸位, 有何感想?”
坐在第一排的向白驹立刻高高举手, 生怕瑶光看不到他似的还低声叫:“道长!叫我!叫我!”
瑶光对他微一颔首, 他当即跳起来说:“这些画所画的似乎混沌,但若细看, 可以刨除形态之困,直击心灵。”
瑶光赞许地点点头, 指向中间那副画,“你说说, 你看到这幅画,有何感受?”
那副画, 瑶光曾给曹娥看过, 正是她送别孟萱后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时所画。
向白驹盯着画静静端详, 讲堂中也静了下来, 许多人,包括瑶光,都在等待他的答案,他看了看瑶光,缓声道:“不甘。怨,怒,冲破胸腔的愤怒。”
瑶光再次对这个年轻人微笑,“你说的很好。当日我曾给一位平民女子看这幅画,她没念过书,略识些字,会算账,是梨溪山上一个小店主,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一下,讲堂中再次议论纷纷。
瑶光举了举双手,大声道:“想必各位都深信书画有相同之处,《兰亭序》与《祭侄文稿》都是千古名帖,各位观帖时可能感受到王右军和颜鲁公当日书写时的心情?二人心情不同,所写的字都能表达出来,吾等的画作亦是如此。”
“就如这位学子所说,这三幅画,完全‘脱’了形,只留其神,为的就是让观者更容易感受到画者的情绪,或者说,画者当时所要表达的心情、态度、情绪,感受……”
能站在画院讲堂里的都是有一定鉴赏能力的,瑶光又问了几个学子对另外两幅画的感受,让助手支起画架,展示她提前在白纸板上画的一头牛是如何从具体变为抽象的线条的。
这节课给人眼界大开的感觉,但并没多少人会想要学习这种画法,他们只当是见世面了。瑶光也不失望。她本人最擅长和喜爱也不是抽象画,她只是觉得有必要让画院的学子们见识见识。
这节课后,瑶光将弟子们召集起来,分成几组谈话,给每组学生各自设定了不同的目标。隆昌郡主、陈问寒、梁素功等第一批考上画院的自不必说,努力拜师学艺,争取早日考上画师资格。大周画院的画师资格可是终身制的。不像和尚道士还得每隔几年定期考核。
“画院中那些画师的工笔更好,你们备考的时候都该知道了,只管去跟着这些画师学。尤其梁素功,陈问寒,你们已经有些自己的风格了,继续努力。不必与其他人比较,多看,多学,你们还很年轻。”
说完这批学生,接下来是明年备考的一批。这批学生中天赋有高有低,瑶光最看中的,是那个在明月道院画壁画时从油壁班子里跟来的小姑娘彭坠儿,她的天赋不亚于梁陈两人,还比她们甚至瑶光自己多了一分灵气,只是一来家贫,父母不大愿意她继续学画,更别提什么考画院了;二来,她自己的心性也不够坚韧。
瑶光跟备考生们说:“你们师姐们今年都考上了,你们全程都见着我是怎么教的了,只要你们循序渐进,每日勤练不辍,明年必然金榜题名。考前两三个月,我还会让你们师姐们回来每人单独指点一个。”
小弟子们听了这话都兴奋不已,乐呵呵退下了。她们不少人原先是抱着想学个一技之长,日后即使嫁了人也能贴补家用的心思来的,看到师姐们今年是如何荣耀都艳羡不已,现在家人们说起来她们在和韩玄玑学画亦觉得面上有光,现在听了瑶光这番话,一个个壮志雄心,燃了!
瑶光又特意将坠儿留下,跟她说,“考上画院之后,从此每月会得八两银子,供你们买笔墨纸砚颜料胶泥等物,除此之外,过年时还有十两银子。这之外,你还可以给指导你的画师打下手,接点零零散散的小活儿。若能考上画师,终身享用俸禄,最低等级的画师也是七品,跟县太爷一个品阶。”
“你写封信回家去,把这些跟你爹娘说说。至于从现在到明年考前的吃穿用度,嘉城郡主和我已经商议过了,出个‘助学金’,章程你自己去找管事姐姐们看。”瑶光摸摸坠儿的头,“别哭。再难,都能过去的。只要你自己肯上进。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叫‘坠儿’啊?”这名字倒和贾宝玉的一个丫鬟一样。
坠儿抹泪道:“我娘生养我的时候家中已经有五个哥哥了,怕养不起,就抓了坠胎的药吃,不想我娘记错了日子,生下我来,产婆说已经□□个月了,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坠儿’。”
瑶光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拍小姑娘后背,“这名字太过娇气了些,总不好以后你考画院金榜题名时仍叫彭坠儿,这样吧,为师给你取个字,嗯,你以后就叫‘澄砚’吧。清澄的澄,砚台的砚。愿你心性如水清澄,如砚台般坚忍。”
坠儿额手谢过,抹抹眼泪谢了瑶光,又破涕而笑道:“师父,这名字听着像‘鹏程燕’。”
瑶光微笑,“谁说只有大鹏才能鹏程万里呢?小燕子不也每年往返南北么?”
要是薛娘子在场,肯定又会扶额悲叹,瑶妹,你这成语用的不对啊!人家庄子说的是大鹏乘风直上九万里!是直上!直上!
最后一批小学生呢,是瑶光最不放心的一批。以她们的天赋资质,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考上画院的。瑶光只求她们能够有一技之长,但又觉得她们是最需要帮助的一批。
她请嘉城郡主看顾她们,在水月祠中辟了一个院子,依旧画彩妆盒子、书中插图、纪念卡片等物,按件计价。但瑶光也鼓励她们,“这手艺也不简单,练熟了手,攒够了钱,你们就没想过要结一个画社么?以后专接类似生意?”
几个年长些的女孩子立即高兴起来,“是啊,江南绣娘也结社!”“我们结了画社,也可以画些新鲜的花样子卖给绣坊!”“前阵子师父教泥塑的时候我倒觉得能上手,以后我们也可以塑些碧水元君小像,请郡主在祠里卖呀!”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叽叽呱呱,空气里充满欢快的笑声。
安置好了徒弟们,瑶光叫沈婆子送竹叶回灵慧祠去。
竹叶深感不妙,“娘子,你要去哪儿?”
沈婆子又比竹叶年长见多,早就有了隐忧,只是一直隐而不发,这时也不禁要问,“小人愿跟随道长!天涯海角!”
瑶光“嗐”一声,“想太多了你们!我劳碌了这么久,也想放个假啊。朝廷命官还有休沐日呢,我这几个月歇一天了么?听说西山红叶尚好,我想要骑马去看看,所以才让你们先回山上,我游玩几日自己回去。你们两个嘛,说实话真得好好练一练马术,我要是带着你们俩出门,从这儿到西山,得从天明走到天黑,还游玩什么?”
这话说得沈婆子和竹叶哑口无言。尤其是沈婆子。她至今只敢骑驴。但她还是偷偷又跟瑶光说,担心她一个人外出不安全,瑶光拍拍腰间挂的宝剑,“嬷嬷是没见过我跟人动手的样子,故此有所疑虑,不是我夸口,以我身手名气,谁敢对我无礼?”
沈婆子一想那些什么暴打林九公子、前渤海侯家公子的传闻,讪讪笑了,“道长说得是。”
这天晚上,瑶光去跟嘉城郡主辞行。郡主来瑶光房中看她行李,本来是想问问她还缺些什么,谁知见到瑶光准备的鸭绒睡袋,顿时十分感兴趣。
瑶光得意,“姑姑,您常说您少年时常有露宿山林的经历,您看我这睡袋如何?外面这层,是我从老紫竹家买的油布,跟他们家的桐油布伞一个料子,防水的!还能拆下来清洗。里面的内胆是鸭绒填的,又轻又暖和。”
瑶光还送了一副带小盖子的半掌手套给嘉城郡主,小盖子连在手背上,解开扣子就能套在手指上,方便极了。
嘉城郡主谢过瑶光,也有点疑虑,“你这次……是真的要走吧?”她虽不知实情,但自从瑶光来了,往昔一句话都不和她多说的丰荣公主便三天两头打发人来,给她和瑶光送各种吃食用物,这份殷勤实在不能不使人起疑;再想想皇帝突然很给水月祠面子,又是嘉奖,又是捐款的,瑶光的徒弟们高中,画院刚送来消息,这边皇宫就派人来了,来的还是李德胜——嘉城郡主从来不是公主集团中的核心人物,但老檀家的政治警觉性已经是在基因里的了,怎么能没猜测。
瑶光笑道:“我还要回灵慧祠呢。”
嘉城郡主便不再问了。
翌日清晨,瑶光单骑一人,向着西山而去。
沿途秋水深沉,红叶染霜。
到了西山,瑶光缓缓向后山林中而去。入夜时,她在林子中找了块背风的平地,从马背上卸下帐篷碳薪风炉等物,先升起火,再支起帐篷,再烧上一小锅水,从干粮袋子里拿出几块肉干投入滚水中,再扔进去一团干挂面团,用竹筷搅上几搅,最后撕下几缕紫菜扔进去,晚饭就好了。
她吃了饭,再往火堆里添上几块木柴,进了帐篷,钻进睡袋,手握宝剑霜禽。隔着油布帐篷,能看到篝火跳动的光影,木炭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响。
瑶光在西山露宿了两三天,这才出了林子,迤逦往梨溪山去。
到了灵慧祠时已是晚膳前,老郡主一听瑶光回来了,忙叫婢女通知吴嬷嬷,赶快再做两个瑶光素日爱吃的菜来,小竹早已坐不住了,连蹦带跳跑到院门前去迎瑶光,一见到她,原地蹦老高,跳到瑶光怀里。
瑶光抱着这个小猴子亲亲,“又长高一截!又重了!”
小竹笑嘻嘻的跟瑶光絮絮叨叨说她上学时遇到的事,小道童们拉帮结派打架啦,有人在先生背后贴乌龟结果还没贴上就被先生一把薅住发髻提溜起来,她大字写得好老郡主送给她一套猴子摘桃子的砚台笔架……
老郡主见了瑶光,“嗯,瘦了些,倒更精神了!听说你跟着嘉城最近做了不少善事啊,你说来我听听。”
瑶光便将资助贫女学艺、养羊等事一一说了。
老郡主叹道,“宗室女冠中,大约只有她是纯粹为了帮扶弱小去做这些事的。我远不及她。”
瑶光道:“世上可能没几人能如嘉城姑姑那般心胸博爱。我倒是去了,可是要我亲自为婴儿换尿布、擦屎屁股,我自问做不到,我那些个徒弟,也没一个能做到,可嘉城姑姑就能做,我最多,能像她那样站在灶台上翻大铲子吧!”
老郡主听了便乐了,“你在她那儿吃了几个月大锅大铲子做的饭菜,今儿晚上吃我们的小锅饭,如何啊?”
瑶光赶紧抱大腿,“师父这儿的饭菜——唉哟,那还用我说?!”
老郡主拍拍她的手,“这天儿也一天冷似一天了,你也该将养歇息一段日子了,就住在山上吧,别再乱跑了。”
瑶光点头应了。
这晚,瑶光和薛娘子一起睡在退思居,两人说了半宿的话。薛娘子听了嘉城郡主平日亲力亲为救护弃婴女童的事,很是感动,“惭愧,惭愧。我只想着独善其身,最多惠及我所在意的人,从没想过要这样不计回报救护他人。嘉城郡主真是胸中有大爱。”
瑶光说,“我也一样。唉,过些日子,咱们一起去吧。我已经叫嘉城姑姑收购鸭绒鸭毛了,咱们去教她们做鸭绒衣鸭绒被。清莲湖附近多洼地水塘,如果一个农女能养些个鸭子,收了鸭绒,即使只做些手笼、背心之类的小物件,也又是一笔收入。有了钱,大概会好些吧?”
瑶光在灵慧祠住了两日,叫来沈婆子,着她进京城一趟,买些杂货送去嘉城郡主那里。
接下来几日,并无异样。瑶光又恢复了从前在灵慧祠的日常打卡,每天早上先去安慈太后灵前祝祷,之后自学道经,练习书法,陪着老郡主吃午膳,之后去碧水江汀和漱玉街的铺子转一圈,有时会在碧水江汀和山上的女冠们一起听书织毛衣——她到现在才知道《狐女传》这部书是怎么唱的,晚膳前回到灵慧祠,跟小竹玩一会儿,问问她今日的课业如何,还教她做算术,吃过晚饭或是在退思居就寝,或是骑马去翠谷别院。
可十一月十五这一日早上,眼看天亮了,可瑶光卧室之中并无动静。竹叶敲了敲窗格,“娘子?”她唤了几声,无人应答,这才有些慌了,忙去叫吴嬷嬷和薛娘子。
这两人来了之后又是拍门又是叫人,动静闹挺大,依然无人应答,薛娘子脸色变了,叫吴嬷嬷去找几个灶下粗使的婆子,用一根长凳撞开了门,进去一看,被褥早已冷了,门窗俱是从里面关着的,只是瑶光凭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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