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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手记(1)

作品: 斜阳 |作者:日太宰治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1-06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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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可是一道难题哟。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法律。堀木平静地回答道。我不由得再一次审视着堀木的面孔。附近那栋大楼上的霓虹灯闪烁着照射在堀木身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威风凛凛。我煞是惊讶地说道:你说什么呀?罪的反义词该不会是那种东西吧。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或许世上的人们都是抱着那样一种简单的想法而装模作样地生活着。以为罪恶只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那么,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吧?因为在你身上有一种恍若僧侣似的东西,真让人讨厌。

别那么轻易下结论,让我们俩再想想看吧。不过,这不是一个有趣的题目吗?我觉得,单凭对这个题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晓那个人的全部秘密。

未必吧。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别再开那种玩笑了。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而不是罪的反义词呐。恶与罪难道有什么不同?我想是不同的。善恶的概念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是人随随便便地创造出来的道德词语。

真讨厌呐。那么,还是神吧。神,神。把什么都归结为神,总不会有错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饿了呐。

良子现在正在楼下煮蚕豆呐。那太棒了。那可是好东西呀。他把两只手交叉着枕在脑袋后面,仰面躺在了地上。你好像对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来也是,因为我不像你那样是一个罪人呀。即使我玩女人,也决不会让女人去死,或是卷走女人的钱财。

并不是我让女人去死的,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财。只听见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回荡着这低沉的、但却竭尽全力的抗议之声。随即我又转念想到,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不是。而这正是我奇特的习性。

我怎么也无法与人当面抗辩。我拼命地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心情因烧酒阴郁的醉意而变得更加阴森可怕。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嗫嚅道:

不过,唯有被关进监狱这一点,不算是我的罪。我觉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义词,那么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实体。神拯救爱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这个反义词,而拯救的反义词却是苦恼,爱的反义词则是恨,光明的反义词则是黑暗,善的反义词则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呜呼,全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呢?

罪的反义词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饿了,快去拿点吃的东西来吧。你自己去拿来不就得了吗?

我用生平从未有过的愤怒的声音说道。好吧,那我就到楼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后再上来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呐。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吗?他已经酩酊大醉得语无伦次了。随你的便,随你滚到哪儿去都行!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他一边信口雌黄,一边起身站了起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念头倏然间掠过了我大脑的某个角落,使我大吃一惊。倘若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与罚当做同义词,而是当做反义词排列在一起的话,那么罪与罚,绝无相通之处的两样东西,水火不相容的两样东西。把罪与罚作为反义词的陀氏,他笔下的绿藻、腐烂的水池、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啊,我开始明白了,不,还没有这一个个念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我的脑海。这时,突然传来了堀木的叫声:

喂,他妈的什么蚕豆呀!快来看!他的声音和脸色都恍若变了个人。他是刚才蹒跚着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马上就踅了回来。

什么事?!周围的气氛蓦然变得紧张起来。我和他从楼顶上下到了二楼,又从二楼往下走。在中途的楼梯上堀木停下了脚步,用手指着说道:

瞧!我自己那间屋子上方的小窗户正敞开着,从那儿可以看到房间的里面。只见房间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在干着什么。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这也不失为人间景象之一。这也是人类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我在心里嘀咕着,以至于忘记了该去救出良子,而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楼梯上。

堀木大声地咳嗽着。我就像是一个人在逃命似的又跑回到了屋顶上,躺在地上仰望着夏夜布满水汽的天空。此时,席卷我心灵的情感既不是愤懑,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剧烈的恐惧。它并非那种对墓地幽灵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撞上身着白衣的神体时所感到的那种不容你分说的来自远古的极端恐惧感。从那天夜里起,我的头发开始出现了少年白,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了信心,对其他人越来越感到怀疑,从此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等等。事实上,这在我的整个生涯中也是一件决定性的事件,仿佛有人迎面砍伤了我前额的中央,使得我无论与任何人接近时,都会感到那道伤口正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该多少识点相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这儿完全是一座地狱。不过,关于良子嘛,你可得原谅她哟。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一条好汉呐。我这就告辞了。

堀木绝不是那种傻瓜蛋,会甘愿驻留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我站起身来,兀自一人喝着烧酒,然后便哇地放声痛哭起来。哭啊,哭啊,我就那么一直痛哭着。不知不觉之间,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要是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干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一个不知道怀疑别人的人。坐下一起吃蚕豆吧。我们并排坐下吃着蚕豆。呜呼,难道信赖别人也算是罪过?!对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商人。他常常请我给他画一点漫画,然后煞有介事地留下些许报酬后便扬长而去。

打那以后,那个商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倒是更加痛恨堀木。是他第一个目睹了那幅场景,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比如故意干咳一声等等--就径直折回到屋顶上诡秘地通知了我。对堀木的憎恶和愤怒会在不眠之夜油然而生,使我叹息呻吟。

不存在着什么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良子是一个信赖的天才。她不知道怀疑他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愈加悲惨。

我不禁问神灵:难道信赖他人也算是罪过吗?在我看来,比起良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对他人的信赖遭到玷污这件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埋下了我无法生活下去的苦恼的种子。我是一个畏畏缩缩、光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赖之心已经裂纹丛生的人。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良子那种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就恰如绿叶掩映的瀑布一般赏心悦目。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蜕变为发黄的污水。这不,从那天夜里起,良子甚至对我的一颦一笑也开始大加注意了。喂,我的一声叫喊便会让她心惊胆战。她似乎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哪里。无论我多么想逗她发笑而大肆进行滑稽表演,她都一直是那么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甚至在和我说话时滥用敬语。

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真的是罪恶之源吗?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奸污的故事书来看,但我认为,没有一个女人遭到像良子那样悲惨的奸污。她的遭遇是不能成其为故事的。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良子之间,倘若存在着哪怕是一丁点儿近似于恋爱的情感,那么,或许我的心境反而会获得拯救。然而,就是在夏天的那个夜晚,良子相信了那个家伙。事情不过仅此而已,却害得我被人迎面砍伤了额头,声音变得嗄哑,头发出现了少年白,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辈子提心吊胆了。大部分的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那种行为之上,但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不是那么令人苦恼的重大问题。原谅与不原谅,拥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无疑是幸运的,倘若认为自己无法原谅妻子,那么,也毋需大声喧哗,只要立刻与她分道扬镳,然后再娶一个新娘子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好原谅对方,自我忍耐罢了。不管怎么说,单凭丈夫自己的心情就能够平息八方事态的吧。总之,在我看来,即使那种事件是对丈夫的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限于打击而已。与那种永不休止地冲击海岸的波涛不同,它是一种可以借助拥有权利的丈夫的愤怒来加以处置和化解的纠葛。而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作为丈夫不具备任何权利,不用说发怒,甚至连一句怨言也不能吐露。而妻子恰恰是被她自己所具有的那种罕见的美好品质残酷地奸污了。并且,那种美好的品质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称之为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的这样一种可怜之物。

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也算是罪过吗?我甚至对这种唯一值得倚傍的美好品质也产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以至于我的前方只剩下了酒精。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地卑微,一大早就喝开了烧酒,而牙齿也落得残缺不全了,手头画的漫画也只是一些近似于淫画的东西了。不,还是让我坦白地说吧。那时候我开始复制春画进行秘密贩卖了,因为我亟需喝酒的钱。每当我看到良子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时,我甚至会胡思乱想到:她是一个完全不知道防备别人的女人,没准和那个商人之间并非只有一次吧?还有,和堀木呢?不,或许还有某个我所不知道的人吧?--疑心生疑心,结果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可我却没有勇气去加以证实,以至于被那惯有的不安与恐惧所纠缠着,只能在喝得醉醺醺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试着进行卑屈的诱导性审讯。尽管内心深处是忽而高兴忽而沮丧,可表面上我却拼命地进行滑稽的表演,在对良子施以地狱般可憎的爱抚之后,如同一摊烂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的年末,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当时我很想喝一杯白糖开水,可良子像是已经睡着了,所以我只好自个儿去厨房找出白糖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没有白糖,只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纸盒。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一看,只见盒子上贴着一张标签,使我目瞪口呆。尽管那标签被人用指甲抠去了一大半,但标有洋文的部分却留了下来,上面一目了然地写着:DIAL。

巴比妥酸。那时我全是喝烧酒,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不过,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疴,所以对大部分安眠药都相当了解。单凭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致人于死地。盒子还尚未开封,想必她曾经涌起过轻生的念头,才会撕掉上面的标签把药盒子隐藏在这种地方吧。也真够可怜的,这孩子因为读不懂标签上的洋文,所以只用指甲抠掉了其中的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无人知晓了。(你是无辜的。

我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悄悄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地给盒子开了封,一口气把药全部塞进了嘴巴里,冷静地喝干杯中的水,随即关掉电灯就那么躺下睡了。

据说整整三个昼夜,我就像是死掉了一般。医生认为是过失所致,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报警。据说我苏醒过来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家。所谓的家,究竟是指的哪儿,就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总之,听说我是那么说了,并且号啕大哭了一场。

渐渐地眼前的雾散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比目鱼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坐在我的枕边。

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年末的时候。这种时候谁不是忙得团团转呐。可他偏偏爱挑准年末来干这种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在一旁听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夫人。我叫道。

嗯,有什么事?你醒过来了?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那张笑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不由得泪如泉涌。

就让我和良子分手吧。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连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老板娘欠起身,流露出轻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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