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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斜阳(5)

作品: 斜阳 |作者:日太宰治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1-06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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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药房里负了近一千元债。今天偷偷地把当铺掌柜带到家里来,让他进我的房间。我问他这屋里有没有比较值钱而可当的东西,有就拿去,我急需钱用。掌柜也不好好看一下就说: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好,那就只把我过去用零用钱买来的东西拿走吧,我一面说大话,一面把一些破烂东西凑在一起,可是可当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首先是那石膏手像。这是维纳斯的右手。一只像大雨花般的手,一只雪白的手,它下面只垫上一个座子。可是你只要仔细一看就明白:这是维纳斯被男子看到她全裸,大吃一惊,羞得整个裸身都变成淡红色,乱扭着发烧的身子时手的姿势。通过指尖无指纹、掌上无手纹的一只雪白娇嫩的右手,维纳斯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害羞表情完全表现出来了,使人看了甚至会怜悯得心里难受。然而这归根到底是一种不实用的破烂东西。掌柜估价为五毛钱。

其他还有巴黎近郊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可以写出字来比丝还细的特制笔尖,当初无一不是当做意外收获买来的,可是掌柜笑着说他要走啦。等一等!我拦住他,结果又让掌柜背了一大堆书回去,领款五元整。我书架上的书大都是廉价的文库本,而且是从旧书店买来的,所以当的价钱自然也这么少了。

想还一千元的债,结果仅得五元整。我在这社会里的实际能力大致如此。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颓废?可是不这样混就活不下去。这样骂我的人比不上当面敢于对我说你去死吧的人。这样骂倒令人觉得痛快些。然而很少有人会说:你去死吧!都是些非常卑贱而又谨小慎微的伪君子。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并不在那个地方。人道?别开玩笑了。我可知道,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要把对方打倒,把对方消灭掉。这不是宣告你去死吧是什么?你们可不要掩饰啊。

然而我们的阶级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人。尽是些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吹牛专家、讲话不文不白假装斯文、只会从云上撒尿的人。连你去死吧这话都不值得向他们去说。

战争。日本的战争是自暴自弃。被卷进这种自暴自弃中去而死,这我不干。那倒不如独自一个人死的好。人说谎时必定假装正经。近来领导人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可笑。哼!

我希望跟不想受人尊敬的人交往。可是那样的好人却不会要跟我交往。

我伪装早熟,人们就传说我早熟。我伪装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是懒汉。我伪装写不出小说,人们就传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伪装说谎,人们就传说我说谎。我伪装有钱,人们就传说我有钱。我伪装冷淡,人们就传说我冷淡。然而当我当真痛苦得禁不住发出呻吟时,人们却传说我是伪装成痛苦的。

总有出入。

归根到底,除了自杀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尽管这么痛苦,也不过是以自杀告终,这样一想,我便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

据说春天早晨,在朝阳照耀着两三朵花蕾绽开的梅村枝头上,有个海德尔堡的年轻学生吊死了。

妈妈!你骂我吧!怎么个骂法呢?就骂我是个懦弱的人!是吗?懦弱的人这行了吧?

妈妈慈爱无比。一想起妈妈我就想哭。为了向妈妈表示歉意,我也应该死。请原谅我吧,请再原谅我这一次吧。

幼鹤生下目已盲,岁月如梭渐成长,羽毛丰满成大鸟,终日哀苦暗神伤。

(元旦试作

吗啡阿特罗莫尔①纳尔科蓬盼得本巴比纳尔班奥宾阿托品何谓自尊心,自尊心是什么?我比别人强!我有很多优点!一个人,不,一个男人,难道不这么想就不能活下去吗?

我讨厌别人,别人讨厌我。斗智。

严肃=愚蠢总而言之,人还活着,肯定正在做欺骗人的勾当。一封借钱的信:

回信吧。

请回信吧。希望一定是个好消息。

我预料我将蒙受种种耻辱,我正在独自呻吟。这不是在演戏。绝对不是。

请帮助我吧。我羞耻得人都要死了。这不是夸张。

天天等侯回信,白天黑夜都在发抖。请不要把我推倒在地。夜深了,墙壁那边传来了吃吃的笑声,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请别让我受辱吧。

姐姐!

读到这里,我把那本《夜开花日记》合起来,放回木箱里,然后朝窗口走去,把窗户完全打开,俯视着在烟雨中显得一片白茫茫的庭园,回想起当时的往事。

六年过去了。直治那时的麻药中毒成了我离婚的原因,不,也不能这么说,即使没有直治的麻药中毒,总有一天我也会由于别的什么偶然原因而离婚,我想这似乎是我生下来就注定了的事情。直治没办法给药房付款时,曾再三死乞白赖地求我给他钱。那时我刚嫁给山木,哪能这么自由地用钱呢?而且我觉得,私下把男方的钱接济娘家弟弟很不合适,因此我同由娘家陪我过来的奶妈阿关一起商量,把自己的手镯、项链和衣服卖了。弟弟寄信给我说:请给钱。他信上还说:

现在感到既痛苦又害臊,怎么也没脸见姐姐,甚至打个电话谈一谈都不敢,因此请吩咐阿关把钱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去。姐姐一定只知道他的名字,他就住在京桥×街×号的茅野公寓。上原先生的名声好像不好,社会上都把他看做堕落的人。其实他绝不是那种人,所以可以放心把钱交给他。上原先生一接到钱,就会马上打电话告诉我的。请务必这么办,因为我这次中毒,无论如何不想让妈妈知道。我打算在妈妈还没有发觉的时候,想尽办法将它治好。这回我得到姐姐的钱,就还清药房的债,到盐原①的别墅去,等身体恢复健康后再回来,这是真的。药房的债一还清,我决心不再使用麻药了,我可以向神发誓,请相信我,对妈妈要保密。叫阿关交给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我恳求你。

他的信这样写,我照他的话,让阿关偷偷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但是弟弟在信上发的誓全是谎言,他没有去盐原别墅,药物中毒却越来越深了。可是他缠着要钱的信总是用近似悲鸣的痛苦语调写,说什么这回无论如何一定要戒毒了,又是哀求又是起誓,叫人不由得背过脸不忍把信看下去,于是我一面想这说不定又是撒谎,一面不知不觉又叫阿关去卖别针之类,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

上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矮个儿,面色很不好,说话板着脸很不和气,阿关回答说。不过他很少在公寓里。大都只有太太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家。这位太太并不怎么漂亮,可是人很和气,看样子很有修养。把钱交给那位太太倒是可以放心的。

那时候的我同现在的我比较起来,不,甚至比都不能比,简直是另外一个人,是个过悠闲日子的呆子。但是尽管如此,弟弟接连硬是要钱,而且金额越来越大,这样一来我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有一天看完能乐①回来,在银座就让小汽车先回去,一个人步行去访问京桥的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看报。他身上穿着条纹夹衣和藏青地碎白花纹的外褂,看上去又像老年人又像年轻人,好像一只从未见过的稀奇动物一样,这就是他第一次给我的古怪印象。

我老婆刚才和孩子一起出去买配给的东西了上原稍带鼻音地断断续续说话。看来他把我当做了妻子的朋友。我说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一听,哼地笑了一声。不知怎的,我心里感到有点害怕。到外边去吧。

说着他已经披上和服外套,赶紧从木屐箱里取出一双新木屐,一穿上就在我前头沿着公寓走廊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初冬的傍晚。寒风凛冽。仿佛是由隅田川河上吹来的风。上原先生像逆风前进,稍稍耸起右肩,朝筑地方向默默地走。我只得小步在他后面追赶。

两人走进了东京剧场后面大楼的地下室。二十铺帘大小的细长房间里,有四五堆顾客坐在桌子两旁静悄悄地喝酒。

上原先生用玻璃杯喝酒。他给我叫了一杯,劝我也喝点。我喝了两玻璃杯,一点也没什么。

上原先生又喝酒又吸烟,就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但我十分沉静,觉得很舒畅。

喝点酒就好啦,可是啊?

不,我是说你弟弟。他改喝酒就好了。从前我也患过麻药中毒,人们对麻药中毒总觉得有些可怕,其实酒精也没什么两样,可是人们对于酒精却出乎意外地宽容。我来把你弟弟变成一个爱喝酒的人吧。好吗?

爱喝酒的人我看到过一次。新年我要出门的时候,我家司机的一个熟人像鬼怪一般满脸通红,躺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我吓了一跳,不觉喊叫起来,司机说这个人是个酒鬼,真没办法。司机把他从汽车上拉下来,扛在肩上,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耷拉着身子,可是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我那时候第一次看到所谓酒鬼,不过也觉得很有趣。

我也是个酒鬼。是吗,但总不一样吧?你也是酒鬼呢。没有的事。酒鬼我见过,可完全不一样。上原先生这才快活地笑了笑,说:

那么,你弟弟也许不可能成为酒鬼,但不管怎样,让他变成一个爱喝酒的人总比较好。我们走吧。太晚了,你会不方便吧?

不,不要紧的。说实话,倒是我感觉拘束得受不了。大姐!算账吧!贵吗?钱不多的话,我有是吗?那么就由你来付账吧。

我也许不够呢?我看了看手提包,告诉上原先生有多少钱。

有这么多钱,还可以到两三家酒馆去。跟我开什么玩笑!上原先生皱紧眉头这么说,接着又笑了。

您还要上什么地方去喝酒吗?我问道。上原先生一本正经地摇着头说:不,已经够了。我给你叫出租汽车,你回去吧。

我们踏着地下室昏暗的楼梯上去。走在我前面一步的上原先生,在半楼梯上忽然转过身来,很快地亲了亲我的嘴。我紧闭着嘴唇让他吻了。

我并不怎么喜欢上原先生,但那以后却有了这秘密事。上原先生咯嗒咯嗒地奔上楼梯,我怀着一种奇异而清澈的心情慢慢地上楼梯,到了外边,河风迎面吹来,使人感到无比舒服。

上原先生找来了出租汽车,我们不声不响地分别了。我的身子任凭汽车摇晃着,内心感到这世界突然变得像大海那样宽阔了。我有情人呢,有一天我受到丈夫责备时,不禁觉得孤单凄凉,无意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是细田吧?你怎么也死不了心吗?我默不作声。

每逢我们夫妻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这个问题就会提出来。我感到这已经不可挽回了。正像衣服料子剪裁错了一样。剪裁错了的料子无法缝合,只好全部放弃,重新剪裁别的新料子。

难道肚子里的那孩子是有一天晚上丈夫指责我说。我听了觉得很可怕,浑身嗦嗦发抖。现在想来,我和丈夫那时候都还年轻。我不知道什么是恋,也不懂得什么叫爱。我被细田先生的画迷住了,我对谁都这么说:如果能够成为细田先生的夫人,该能过多么美满的生活啊。不同这样风雅的人结婚,结婚就没有什么意义。这一来我被大家误会了。可是我不但不收回前言,而且虽说不懂什么叫恋和爱,却满不在乎地公然说:我喜欢细田先生。这一下便发生了意外的纠葛,连还在我肚子里的小娃娃都受到我丈夫怀疑。尽管我们谁也没有公开说要离婚,但周围的人都不知不觉地冷眼相看,于是我同陪我的阿关一起回到娘家母亲这里来了。后来我生了死胎,接着又生病卧床,从此我跟山木的关系便完全断绝了。

直治似乎对于我的离婚也感到负有什么责任似的说:我死好啦。他说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脸都仿佛要哭烂了。我问弟弟药房的债积欠了多少,那金额之大确实可怕。而且后来知道,这个数目还是假的,因为弟弟不敢说出实际数额来。实际总额比弟弟当时告诉我的几乎要大三倍。

我和上原先生见过面了,他是个好人。今后你就同上原先生一起喝酒玩吧,怎么样?酒也不便宜,不过酒钱我随时可以给你。欠药房的钱也不用担心。总可以解决的。

我和上原先生见过面,还说他是好人,这仿佛使弟弟非常高兴。那天晚上弟弟一接过我给他的钱,马上就到上原先生那儿玩去了。

说不定中毒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吧。我称赞上原先生,向弟弟借上原先生的著作看,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之类的话,弟弟听了便说,姐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他呢,不过他还是露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接着又说:那么看看这个吧。他又拿上原先生的其他著作给我看。后来我也认真地读起上原先生的小说来了,两个人常常念叨上原先生。弟弟几乎每天晚上大摇大摆地找上原先生去玩,看来他是照上原先生的计划逐渐转到喝酒方面去。药房的债务问题,我偷偷地提出来同母亲商量。母亲用一只手蒙住脸,一动也不动地思考着。之后她抬起头来,凄凉地笑着说:想也没有用。也不知道需要还几年,可我们还是每个月还给人家一点吧。

这些都是六年前的事了。夜开花。啊,弟弟也感到痛苦吧。而且路都挡住了,什么事情应该如何做,直到现在恐怕他都还没有弄明白吧?他大概只是每天拼着性命在喝酒?索性横下心来真正做个品行不端的人又怎么样?这样弟弟也许反而会感到轻松吧?没有不端品行的人有没有呢?那笔记本里有这样的话。给他一问,我也觉得我是个品行不端的人,舅舅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甚至母亲好像也是个品行不端的人。所谓品行不端的人,指的会不会是柔情的人呢?

写信好还是不写信好,我犹豫了很久。今天早晨忽然想起了耶稣的话:要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①于是我奇怪地来了精神,决定写信给您。我是直治的姐姐。您忘了吗?如果忘了就请回忆起来吧。

前些日子直治又来打搅了,看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实在很抱歉。(直治的事其实应该随直治的便,我多嘴多舌地表示道歉,我也觉得太无聊了。今天我不是为了直治的事而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想请求您。我听直治说,您在京桥的公寓受灾之后搬到现在的住址来了,我很想直接上东京郊外去您家拜访,可是母亲最近身体不大舒服,丢下母亲跑到东京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所以决定写这封信给您。

我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我要商量的问题,如果从以往的女大学的立场来看,也许是非常奸诈,又很肮脏,甚至是一种恶劣的犯罪行为,但是我,不,我们,照现在这样就很难活下去,所以我打算将我的想法毫不掩饰地告诉您--我弟弟直治在这世上似乎最尊敬的人,--恳求您给予指点。

现在的生活我受不了。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照旧不变的话,我们母子三人是怎么也活不下去了。

昨天我还感到难受,身体像有点儿发烧,喘不过气来,不知怎么办好。中午稍过,坡下农家的姑娘冒雨扛米来了。我就照说定的把衣服给她。姑娘在餐厅对着我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用非常现实的口气说:

您靠卖东西,今后能维持多久啊?大概一年半载,我回答说。我用右手遮住半边脸,继续说:我老想睡,倦得受不了。您累啦。大概得了一种神经衰弱,老是想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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