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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样,不过顾雪洲觉得自己并没什么资格说将沐哥儿送给谁的,他又不是沐哥儿的亲兄长,真说起来,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拐卖团伙被打击掉之后,沐哥儿不再是伶人籍,但新户籍还在申办,也没有落在他们家。
顾雪洲去绸缎庄扯了一块藤青色菖蒲纹的新布,给沐哥儿做了一身新衣裳。沐哥儿在他手里养了将将两个月,他懂医术,日日换着药膳给沐哥儿食补,补足气血,又是胭脂铺子的,自家调配的香脂雪膏抹着,沐哥儿一张小脸愈发玉白娇嫩,换上新衣裳,配上他天生娇矜的派头,一眼看过去俨然就是个富家小少爷。
今天他得把沐哥儿送到陆府去了。
临走时,他总感觉落下了什么忘记带上,再仔细想想却是没有。回想起第一次遇见沐哥儿的场景,好像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他仿佛有种已经和沐哥儿相处了很久的错觉,大抵是因为沐哥儿让他操了太多心了。
顾雪洲牵着沐哥儿还没走到门口,沐哥儿拉拉他的手,“书袋还没背上呢。”
顾雪洲道:“没关系,笔墨陆府上都有的。”他买的笔墨不怎么好,必定也是比不上人家举人老爷的文具的。
沐哥儿不答应,嗒嗒嗒地往回跑,非把把顾雪洲做的蓝印花布的书袋找出来背上。书袋他用的极为珍惜,依然簇新簇新的,背好了才跑回来,主动握住顾雪洲的手,抬抬下巴,“好了,我们可以走吧。”
到了陆府,陆举人穿着月白色杭绸直裰,衣角绣着几支青竹,腰上是双长纹白玉坠子,陆老夫人也坐在堂上,斑白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团团的圆脸很是慈祥,穿了件葡萄紫色宝瓶暗纹的妆花褙子,戴了一套红宝石头面。顾雪洲心下顿时安了几分,陆举人夫妇的态度不说万分隆重,也显然是很重视的。
有顾雪洲在身旁,沐哥儿还是很乖巧柔顺的,惹得陆老夫人连连称赞,沐哥儿从容淡定宠辱不惊,倒不是他谦虚,而是他骄傲,觉得自己十足十当得起这些夸奖,理所应当,没什么特别的。
顾雪洲蹲下身,和孩子平视,不舍得地叮咛:“你在这里要乖点。”
沐哥儿皱了皱眉,不是很耐烦。他又不是傻子,丑八怪每次都不厌其烦地交代来交代去,哪里需要说那么多次。他索性装乖大声打断顾雪洲的话:“我很很乖的。”
顾雪洲点点头,站起身,“那我走了。”
陆举人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俩依偎着似的说话,待顾雪洲要走时,又亲自送顾雪洲出门。一路到了门口,顾雪洲不得不推辞说:“先生留步吧,再送就折煞晚辈了。”
陆举人温和一笑:“我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顾雪洲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陆举人道:“不如先不忙着办入户手续,让孩子在我这先住一段时间,看看他适应不适应吧。”
顾雪洲愣了一下,答应下来。
顾雪洲跨出陆家的门槛,回头望,白墙红门,富贵气派。陆举人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还有挑拣之意吗?顾雪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在他看来沐哥儿起码是百里挑一难得一见的资质了,这样实在是……
顾伯今天看店,下午从店里回来,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过了会儿才意识到,是觉得院子里太安静了,往日这时候沐哥儿刚下学,会吵闹一会儿,他家小少爷要张罗着弄点点心瓜果给那个小祖宗吃,再关心下他在学堂都新学了些什么。
喔,沐哥儿是今天被送走。顾伯记起来,不在了,难怪这么安静。接着他满意起来,走得好,这事可不就是他和顾师傅两个人在背后撺掇的,总算是成了,陆家也是个好人家,他自认非常对得起沐哥儿。
顾伯在院子里踱了两圈,脚下的地都比平常宽了几寸似的。一回头,却瞧见顾雪洲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角落,失魂落魄的,把他吓了一跳。
“你在那做什么呢?”顾伯问。
顾雪洲耷拉着的脑袋摇了摇,虚弱地像是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一言不发,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他心里堵得慌,大概还是因为临走时陆举人说的话,可假如没有这句话他就不会担心沐哥儿了吗?顾雪洲不知道,反正眼下他愁的啊,晚饭都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顾雪洲辗转反侧到了三更,还是无法无眠,他坐在床边,月光如练,窗纸上映着庭中树影,随风婆娑。他恍惚想起之前有天夜里,他把六角罩灯放在床上,和沐哥儿一块儿玩手影,沐哥儿勾着手指做了一只鸟儿,挥着翅膀飞啊飞。
“沐哥儿啊……”顾雪洲轻声自言自语,全无睡意,想着要不明日就找个借口去看看沐哥儿。
回过神,他仿佛看到窗外有个孩子的影子似的,顾雪洲怔了一怔,眨了下眼睛,窗外已经哪有什么人影,他笑自己思念过度,竟把树影都幻想作沐哥儿。
刚想着,门外就响起个熟悉的声音,清丽稚嫩,此时听着有点冷冰冰的,“顾雪洲,你给我开门。”
沐哥儿?我幻听吗?顾雪洲想着,才不过一日,他就惦记沐哥儿到幻视幻听吗?
门板砰的一声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和响亮,像要倒了似的,沐哥儿把门拍的啪啪响,一边拍一边喊,“开门!”
是真的!顾雪洲更慌了,披了外衣,趿拉着鞋子去开门,一打开门就看到站在门口沐哥儿,目光冷淬如刀锋,这会儿大抵就算是雪掉在他身上也不会被融化。
顾雪洲有点心虚,“你怎么回来了?”
沐哥儿越过他之间走进屋子,地上被他踩的一串泥脚印,他坐在床上自己脱鞋,“我趁他们都睡着了,就爬起来翻墙出来了。”
顾雪洲想想陆家那又平又高的白墙,无法设想沐哥儿这么小小的身体是怎么爬上去的,他就是伸了手也够不到墙头呢,不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顾雪洲着急起来,“你怎么就回来了?他们发现你不见了会担心的!”
沐哥儿刚脱下一只鞋子,举起来就往顾雪洲身上用力的扔过去,他红着眼睛狠狠瞪圆了,瞪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骗我。”
砸得人可疼了,还在顾雪洲白棱布的亵衣给弄脏了,顾雪洲也不生气,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我问过你要不要和陆举人念书,要不要找娘亲的。”
沐哥儿痛恨地说:“强词夺理。你是把我卖了吗?收了多少钱?”
“怎么会!”顾雪洲立即反驳。
听到这沐哥儿才好受点,他觉得自己够有耐心了,要是换成别人对他这么做,他早就报复了,但是他实在不相信丑八怪把他抛弃了。就算哪天真的发生这种事,也应当是他抛弃丑八怪,怎么能是他被抛弃?!……其实他没想到一点,根本不会有另一个人能把他哄到这份上的。
顾雪洲看着他倔强的脸上几乎是写着“你快点解释给我听”,低头,沐哥儿捏紧了小兽硬邦邦地放在膝头,他握住这双石头一样冰冷的小手,问他:“陆家有什么不好的吗?”
“不好!”沐哥儿斩钉截铁地说。
顾雪洲把他的小手捂得暖和了些,“你居然回来了我很开心,但是,沐哥儿,你还是好好想想。你这孩子有时候太偏执,气头上会总干出一些让自己以后后悔的事……就算我再喜欢你,我也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我的。”
唉,他知道沐哥儿这孩子……有些凉薄,不管对人对事都会权衡利弊,精明而冷酷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陆先生是很好的人,假如当初你是逃到他的车上,他也会像我一样帮助你的。陆家更适合你,你想念书,陆举人比你以前的夫子更有学问,你要找娘亲,他也比我有手段有条件,更不用说在陆家你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我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你会不想去陆家吗?”
沐哥儿一下子无法反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直以来他都是照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原则活着的,有两个选择的话他绝对会择优从之,他要往上爬,要活下来,还要活得好,他想活得比谁都好!顾家和陆家,绝对是陆家更好,可是……可是顾家有丑八怪,他闷声说:“我想跟着陆举人念书……可我也想跟你在一起。”
“我有机会会去看你的。”顾雪洲说。
哄三岁小孩呢!沐哥儿恼怒地想,蹬了他一脚。
顾雪洲顺势抓住他只穿了袜子的脚,给他套上鞋子,把沐哥儿抱起来,“发够脾气了把?我送你回去。”
沐哥儿看着他,却没有再说反驳的话了,就是聪慧如他,也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他贪心,他自私,他什么都想要。
但在只能要一样的时候,他应该选更好的。
可是哪个才是更好的呢?
顾雪洲抱着他刚出门,陆家的人已经急得找过来了。沐哥儿乖顺地被一个婢女抱着走了,他回头看,顾雪洲孤零零地站在月下看着他,还对他挥挥手,沐哥儿都不想理睬他。他觉得丑八怪特不识相,还嫌弃自己不够喜欢他,除了娘亲,他心里第二喜欢的就是丑八怪了!
虚惊一场,重新安顿下来,沐哥儿呆呆地靠在婢女的肩膀上,他闻到姑娘身上的香气,但是没有丑八怪身上的好闻,叫他心绪烦躁。灯笼一路照亮,陆家雕刻着花鸟动物的精致窗棂,花木扶疏的庭院,再到卧室,一张大大的垂花柱围廊拔步床,绡纱映着柔柔的光轻晃着,他躺进去,看到高脚桌上,美人颈的甜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支月季,雪白的花瓣,只有边缘像是抹了胭脂般浮着淡红,陆老夫人温柔地安慰了他几句,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随意敷衍了。
陆家的屋子那么漂亮,床那么大那么好看,被褥也铺的又软又暖和,桌上的香炉里还点了安神香,但他还是睡不着。
……只有抱着丑八怪,他才能安心地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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