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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连浩特是一个边防城市,只有巴掌大。它坐落于戈壁草原腹地,坐直升飞机都找不到它。
在我的心中,二连浩特就是天堂。因为那里有女人。
我两年没有外出了。这一天,连长准了假,批准我到天堂去。
天堂当然很难到达。
那辆破旧的卡车像一只笨重的甲壳虫,在黄沙土上缓缓爬行,引擎声惊天动地(我混得好的时候,曾经驾驶过它。我知道,它是1976年出厂的,早该报废了。我几乎是坐着一堆破铜烂铁爬行)。
路光秃秃,车轮光秃秃,我的心情光秃秃。
颠簸了十几个钟头,我终于来到二连浩特。
我没有带我的望远镜,因为这里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
我在那里呆了一天,我无所事事,一直坐在路边看。女人的大腿和高跟鞋,在我眼前晃动。我觉得我微贱的生命和她们的鞋跟一般高。
我请假的借口是,买日用品。其实我什么都不买。我有吃有喝,我需要的不是日用品。
那是一条干净的街道。正午时,有一个穿的蒙古女人走过来,她的轮廓很像望远镜里的那个女人。
她没有注意我,慢悠悠地走过去。
我站起来,悄悄跟踪她。
她走进了一家百货商店。我至今还记得,那商店门口有一个英雄骏马的雕塑,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来,惊心动魄。我跟了进去。
她停在卖望远镜的柜台前。我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也假装买望远镜。那些望远镜没一个比我那个好。
接近之后,我觉得她长得很面熟。她是谁呢?
我陡然想起,她很像我小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她叫安春红,满族,不爱说话,她跟我同桌,又是好朋友。她的肤色很白嫩,害羞的时候,真像苹果到秋天。她的学习成绩经常和我并列第一。
我们在一起只有几个月,后来她家就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里。老师说,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
和售货员说的是蒙语,我听不懂。最后,她挑了一个,付了钱,走了。
我喊了一声:“安春红!”
她没有回头。
不是。不可能是。
次日,我返回。又是十几个钟头的颠簸。半路车坏了两次,最后一次怎么都修不好了。
我们一共三个人:我,司机,炊事班长。我们都被抛弃在戈壁草原上。
天黑下来。戈壁草原昼夜温差大,天黑下来后,很冷。
在那片没有一星灯火的戈壁草原上,我听见有马头琴声。
那声音低沉,嘶哑,悲凄,哀怨,像一个男人在哭。哭天,哭地,哭不尽那孤独那恐慌那冷清那凄惶。
如果是一个女人在哭,就不会那样揪人心,因为会有一个男人走近她,把她抚慰,把她疼爱———而那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呵,撕心裂肺。
我觉得那是另一个我。
马头琴是用马的命做的。我感到那马还活着。
我静静地听,满怀感动———这琴声是城市的音乐会演奏不出来的。
月亮升起来,那是戈壁草原惟一有水分的东西,也是戈壁草原和外界惟一共同的东西。月亮如水,琴声如水。
绝望的司机惊喜地叫起来:“有人!”他终于听见了———有人拉马头琴,就说明附近有蒙古包,那我们就得救了。
他们的耳朵有问题。对于哭的声音,我的灵魂比他们灵敏一百倍。
那天,我们住到了那个蒙古人的家。
清早,那个会拉马头琴的蒙古人开着四轮拖拉机,把我们送回了格日傲都公社(三天后,那台抛锚的车被另一台更爱抛锚的车拖了回来)。
四轮拖拉机的声音震天响。四周除了沙土还是沙土,除了骆驼刺还是骆驼刺,不见一缕女人的红纱巾。
那段日子,我固执地认为,女人的颜色就是红。
红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颜色,不信你就用一块红布蒙住眼睛,时间久了,你可能兴奋得想呼喊,可能痛苦得想流泪,可能幸福得想醉,可能绝望得想死……可能有一万个,一万个可能都是极端,每一个极端都会使你的生命有滋有味。
天蓝,地黄,中间再加一点红,就成全了三原色。
而这里看不到女人。于是,有许多许多的颜色给损失掉了。
而那个望远镜里的,她好像与红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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