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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顺德大帝

作品: 太岁 |作者:priest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2-14 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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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的夜,街上人潮渐渐散去,店面商家纷纷拉下铁卷门。冷清的道路偶而有车经过,有因为工作而晚归的人,也有飙车的败类们。

巷弄里的摊贩也一一收摊,唯独角落那臭豆腐摊位招牌仍淡淡亮着,老板娘月娥年纪约末四十上下,在美容保养品泛滥的当今,月娥的面容看来却要比同龄妇人苍老许多,她带着手套,持着铁夹,偶而翻动摆放在铁架上炸过的臭豆腐,早都冷了。

这阵子不知怎的,生意比半年前更少了一些,少不多,却也让母子二人每晚多做两个小时的生意,只为了尽可能增加些收入。

月娥的儿子阿关在一旁倚着墙,玩着手指,仰头看着不远处那盏半残灯,看着舞绕在残黄灯光四周的飞蛾们。

阿关高职刚毕业,白天在便利商店打工,晚上则跟着妈妈上街卖臭豆腐。关记臭豆腐以前在自家小镇上小有名气,许多年前阿关爷爷骑着三轮机车,车后架着炸臭豆腐的油锅,一罐调配得天衣无缝的蒜味酱油,一小桶美味泡菜,每天固定十点沿街叫卖,日复一日的打响了名号。

阿关六岁时,爷爷死了。孩提时的阿关,哭了一个月。

阿关爸爸继承了小小的臭豆腐摊,三轮小机车换成有棚的小发财,营业时间从每天晚上十点,变成了从早到晚,叫卖的行程也扩张得更远,生意却减少了,收入说多不多,维持一个两大一小的家庭,勉强过得去。

两年前某夜,阿关爸爸叫卖臭豆腐途中,遇上一帮混混找碴,混混们先是要吃免钱的臭豆腐,接着要收保护费,阿关爸爸抵死不从,混混们转要为抢……

阿关只记得两年前那晚,风大雨急,迷迷糊糊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回神后人已和妈妈站在医院某处,看着盖上白布的爸爸。

爸爸手中紧握着一只破烂的空钱袋,阿关想起过两天是妈妈的生日,明白爸爸为什么为了钱袋里区区千几百块钱,被混混们活活打死。

接下来的日子里,妈妈开始叫卖起臭豆腐,她不会开车,只好买了台二手三轮脚踏车。每天在这热闹而冷漠的城市里叫卖十一个小时以上,为的是赚取母子二人勉强糊口的生活费。

爸爸死后,生意一落千丈,大家嫌臭豆腐味道变差了,泡菜不入味了。只剩下老顾客会捧场。

阿关看看手表,十二点多了,今天生意差得让人咋舌。收入扣掉成本,几乎等于没赚,他见到妈妈发呆望着街角,正想要对她说不如回家好了。

巷口走来三、四个年轻人,模样一看就晓得是杂碎,其中一个长发卷毛杂碎拍手叫着:“嘿,那有卖臭豆腐耶!”

众杂碎七手八脚你推我挤地嬉闹到关记小摊前,那长发卷毛杂碎盯着阿关看了一眼,抠抠牙:“老板娘,我们要吃臭豆腐!”另一个黑皮肤平头杂碎跟着起哄:“臭豆腐怎么卖?”

阿关还没开口,月娥堆起笑脸抢着回答:“臭豆腐一份三十五元,你们要几份?”长发卷毛杂碎捏了捏鼻子呸出一口痰,黑皮肤平头杂碎走到月娥面前,顺势肩一抬,撞了阿关一下。

“啥?一份三十五元喔!”黑皮肤平头杂碎皱起眉头。

“是。”月娥笑着点头。

“这么贵喔?”“太贵啦太贵啦!”“经济不景气啦!”众杂碎们忽然一齐起哄。

月娥陪着笑说:“没啦,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一天赚不了几个钱,日子不好过……”

“老板娘你骗肖咧!常常看到你们在这附近做生意,怎么会赚不了几个钱?”长发卷毛杂碎抠了抠牙,呀呀叫着。

一旁的阿关闷不作声,翻着锅中的臭豆腐,对眼前的杂碎们看都不看一眼,他想起昨晚的恶梦——

梦境重复着爸爸身亡那夜情景,从爸爸在暗巷里停下小发财车,将臭豆腐下锅,小混混围了上来,争执、拉扯、死亡。过程清晰而真实。

这样的恶梦在爸爸死后的数个月里,每夜不停重复上演,如同二十四小时的电视新闻回放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随着时间流逝,恶梦的次数慢慢地减少,从两三天上演一次,到一个礼拜一次,跟着两个礼拜、一个月、三个月……

距离阿关上一次在某个清晨因这个恶梦,心惊突跳地醒来之后,至今大约过了半年的时间。

但不知怎地,最近这一周起,同样的恶梦又突然密集起来,梦境内容依然如昔,且依然那样清晰真实。

“干!老板娘,妳是故意的吗?”长发卷毛杂碎大喝一声,把阿关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长发卷毛杂碎一手拎着月娥包给他们的臭豆腐,一手夸张地在嘴边扇风,连连喊辣。“用不用这么辣啊?”

月娥委屈地说:“啊?是……你……你说辣加多一点的……”

长发卷毛杂碎大喊:“那也不用加这么多啊!把我的喉咙辣伤了怎办?老板娘妳说怎办……哎呀,我的嗓子哑了,咳咳!咳咳!”他一面捂着喉咙,微微弯腰嚷嚷。“要看医生,要挂急诊。”

“医药费!”一旁的黑皮肤平头杂碎抢着起哄:“老板娘,我们大哥歌喉一流,现在怎么办,至少要赔我们点医药费吧!”

月娥见那长发卷毛杂碎边咳还边笑,其他喽啰们也一面起哄一面吃着她递给他们的臭豆腐,知道他们有心捣乱,苦着脸说:“啊……你们怎么这样?我已经免费请你们吃了……现在时机不好,可怜我们母子做点小本生意……你们不要这样闹好不好?再不然,以后我也请你们吃臭豆腐,好不好?”

“不好!”长发卷毛杂碎大吼一声,还捶了挂在小摊上的招牌一拳。跟着恶狠狠地指着月娥的额头。“我告诉妳!”

啪!一个东西飞了过来,砸在长发卷毛杂碎脸上,痛得他弯下腰来。

大家看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原来是用来挟臭豆腐的铁夹子。

“干……”长发卷毛杂碎让那铁夹子上的热油溅得疼痛,正要爆发,却见到本来那呆楞楞伫在一旁的苍白少年已扑到了他的面前。

阿关咬牙切齿地将长发卷毛杂碎扑倒在地,他呀呀叫着,脑中空白一片,不停挥着乱拳,一拳一拳砸在长发卷毛杂碎的脸颊、鼻子和嘴巴上。

那些杂碎喽啰们,在一开始的瞬间通通愣住了,随着长发卷毛杂碎的哀嚎声才有了动作,他们全冲了上去,将阿关拉起,还以更凶狠的一阵痛殴。“干!你好大胆子!”“你敢先动手?”“打我们老大?”

“呃……喔……”长发卷毛杂碎捂着脸大吼地跳起,抹着脸上鼻血,他的门牙松松摇晃,他的眼角瘀肿,他的鼻子歪向一边且不停流血,他愤怒地大吼:“打死他!给他死!”

阿关抱着头倒在地上,全身蜷缩成了一团,脑袋里仍然是一片空白,他感到各式各样的重击四面八方地落在他的身上,都些是脚尖、脚跟、拳头,甚至是棍棒、附近街上的垃圾和砖头……

杂碎们像是一群发疯了的泼猴,有些人开始四处捡拾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砸着臭豆腐小摊车。

“不要打了!”月娥扑在阿关身上,挥动手臂试图替阿关挡下那些重击,她跪着紧抱住长发卷毛杂碎的脚,哭叫求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子!不要再打他了!你们打死他了!我赔你们钱……赔你们钱!”她哀嚎着、大哭着,一面从围裙内袋取出一些钞票和零钱,要往长发卷毛杂碎手里塞。

一名把风的小杂碎赶了上来:“别打了!警察来了!”

长发卷毛杂碎一把抢下月娥掏出来的钱,一边对着其他小混混招着手:“走走!警察来了,快走!”小混混们骑上机车一哄而散。

“儿啊……儿子啊……”月娥跪在阿关身前,大力摇着一动也不动的阿关,她望着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儿子,惊恐地大哭。

“救命啊!救命啊……”寂静的巷子里,妈妈的哭声听来格外尖锐刺耳。“这是什么世界,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们母子?”

“老天爷啊——”

“老天爷啊——”

一个模样孤冷俊傲的青年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一语不发。

月光透过那青年手脚间隙,零碎地洒在病床上那苍白少年的身躯上。

这少年是阿关,他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病床旁围着四人,是一名老者和三名少女。

“怎么搞成这样?”高大的灰发老者,神情肃穆,望着一名黄衣少女。

“据老土豆儿事后调查,备位大人是被几个坏孩子打伤的。本来他脑袋受伤颇重,我紧急招了医官,施术治聊,这两天他已经恢复许多。”黄衣少女答。

“现在的凡人孩子,都这么凶残暴戾吗?”个子最矮的少女噘着嘴,她穿着鲜红上衣和黑色迷你短裙。

“他长大了不少。”另一个长发少女,望着阿关,低声自语。

“哼!找出那些恶少,狠狠教训他们,替备位报仇。”在病房门边,还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他抛着一柄青绿色的弯刀,哼哼地说。

那少年脚边坐着一个胖壮青年,手中拿着一颗饭团,大口啃着,听黝黑少年这么说,便大力点头。“对、对,得给他们些教训才是。”

“哼。”坐在窗边那高傲青年冷笑两声,说:“这没用的家伙,何必替他出头。”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备位身上的封印又还没解开,力量当然不够啦。”那红衣少女气呼呼地瞪着那高傲青年。高傲青年也不回话,只是冷笑地撇头望着天空。

“好了,我要施操梦术,准备唤醒他了。”黄衣少女吸了口气,伸手按在阿关的额头上。

一股鹅黄色的光芒,自那少女的手掌发出,弥漫笼罩住了阿关全身。

“啊?”

“嗯?”

阿关歪着头,呆呆站在街上,他感到自己全身上下轻轻飘飘,没有一丝重量,就像飘在水中、浮在云上。

他狐疑地环顾四周,他忘了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夜空黑漆漆地,无星无月,巷子里极度宁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四周的景色十分眼熟。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阿关走到了巷口,转入另一条巷子,那儿的景象他再熟悉不过,他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是爸爸遇害的地方!

一辆小发财缓缓停在在不远处的街边,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男人。

“爸!”阿关不禁叫出声来,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

阿关慢慢往前走,在距离爸爸约十公尺处停了下来,停在电线竿旁,楞楞看着爸爸从箱子中翻出生臭豆腐,下锅油炸。

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他转头去看,四个年轻人正好和他擦肩而过。

几个年轻人熟悉的面孔令阿关严重反胃、愤恨怨怒。

又是这个恶梦。

阿关不解,以往这个恶梦,像是回放新闻,一遍一遍地播放,从开始到结束,画面都是固定着的,在梦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能让这些画面在眼前不停的重复上演。

但此时的梦境却和以往大不相同,有如身历其境。阿关走到爸爸身旁,小混混们也正好围了上来,开口勒索。爸爸正激动解释自己一天赚不了多少,不可能将钱给他们。

“爸!”阿关拍了拍爸爸的肩膀,爸爸没有回应,阿关觉得自己像是隐形人一样,在爸爸跟混混们中间,却没人发现他。

阿关抓着爸爸的手臂,甚至感到爸爸的体温和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抖。

“你他妈不要给脸不要脸!”一名混混打了阿关爸爸一巴掌,爸爸不甘示弱,用手里夹臭豆腐的铁夹子还击,打在那混混脸上,混混们一阵叫嚣,通通冲了上来。

“!”阿关刹那间明白,在以往的梦里,这个冲突的瞬间,正是使他痛苦不堪的触发点。从这一刻开始,他便要再次复习爸爸遇害的经过。

也因此,当那时长发卷毛杂碎大骂母亲的那瞬间,触发了阿关埋藏在心底的愤怒和悲痛,使他失去理智。

“……”阿关看着就在他身旁的爸爸,在几个年轻人的围殴下渐渐倒下,他想要帮忙,但眼前的年轻人打也打不倒、推也推不开;甚至攻击要害、张口去咬,也丝毫没有作用。他试图拉开爸爸,也一样拉不动。大家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阿关的存在,而阿关却能扎实地摸到他们。

他绝望地坐倒在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爸爸,还奋力紧抓着腰间钱袋,一名小混混伸手去抢,被爸爸一口咬住手,痛得大叫。

“松口!”另一名小混混朝着阿关爸爸的脸颊重重踏下,磅地好大一声。这声巨响,像一柄撞锤,撞在阿关的胸口上。

以往这个恶梦,通常会在这时结束。踩踏爸爸脑袋所发出的碰撞声,和爸爸喉咙中滚动的悲鸣声,总会让阿关从梦中惊醒。

但此时阿关只见到爸爸却仍紧紧抓着钱袋,那些年轻人不停踩着爸爸的脸和身体,一脚、又一脚、再一脚——

“唔!”阿关从地上挣扎爬起,捂着耳朵,转身狂奔,吼叫哭喊。“啊啊啊啊——”

爸爸是被人用脚踏死的。

阿关当时虽不在现场,但这梦境却如此真切。他记得当时法医的报告,爸爸的头是遭致重击而死,全身满是鞋印。或许是听了法医的报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让阿关不断重复做着这个让人心碎的梦。

阿关捂着耳朵,嘶吼狂奔,一直跑、一直跑,脸上流满了泪,那些恐怖的碰撞声依然在他耳边重复。

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那声音渐渐消去,他这才发现自己竟跑到了自家公寓楼下,呆楞楞地看着三楼自家铁窗。抬头看看天空,一片漆黑。

照时间推算,当时的自己跟母亲还在睡梦中,不久后便会接到警察局的电话,告诉他们父亲遇难的消息。

“又作梦了……”阿关泪流不止,退到了墙角,抱着腿,将头埋在膝盖里。“为什么没办法……醒来……?”

就这样,阿关背抵着墙,抱腿缩在角落,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瞬间,他觉得四周亮了起来,他抬起头,身边不停有人走过。

“哇!”他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来往的行人还不少,他讶然地左顾右盼,还撞着一个路人,他连忙转身赔不是,那人却像是一点感觉有没有,也没理会阿关的道歉。

阿关呆了呆,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捏脸,感觉身子依然轻飘飘地,晓得自己还在梦境里。此时应该是梦境里的白天。

他茫然走着,走到了大街上。街旁一家小吃店,那是上个月才开幕的新店面,阿关这才明白,梦境中的时间,从两年前的夜晚,一下子拉近到距离现在不远的时间点。

阿关继续向前,进入一家便利商店。那是自己平时打工的便利商店。

收银台前的店员正是自己,正在替客人结帐,这令阿关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跟着他的目光转移到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店员身上,她叫林珊,是阿关暗恋的对象。

“家佑,我接个电话。”女孩这么说。

“好。”阿关和梦境中的自己,竟同时应话。

他不禁笑了出来,抓抓头,看看正在替客人结帐的自己,再看看到了角落讲手机的林珊,苦笑了笑,他知道她正在跟男朋友通电话。

阿关呆呆望着笑吟吟讲着电话的林珊,不由得越靠越近,几乎要把脸贴在林珊头发旁边了。他闻着林珊的发香,不禁红了脸,他又伸手在林珊头上拍拍,在她脸上摸摸。

他正盘算着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好,反正是梦,在自己的梦里要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林珊通完电话,收起手机,朝收银台走去,阿关也跟在后头。

他望着林珊和梦中的自己交谈,讲着一些琐碎的闲事,他凑了上去,本想继续刚才的行为,但在他的眼神和林珊交会的瞬间,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羞愧。

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了,真实到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他走出便利商店,呆坐在店门口,楞楞看着天空。

他想起自己那晚被打,不省人事,然后就来到了这个梦境里。

然而这个梦太长也太诡异了,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妈妈怎么了?真实世界中的自己怎么了?被打死了吗?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地府?

他想着想着,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阿关本以为是要进便利商店的客人,便也不抬头看,刚才身边也有好几个这样的客人经过。

但那人却不走进店里,只是站在他面前。他这才觉得奇怪,抬头看了那人一眼,是个老人。老人一身黑衣黑裤,肩上还披了件黑色风衣。

阿关和那老人目光交会,吃了一惊。老人的眼神和刚刚与林珊眼神交会时的感觉相同,都不像是恰好视线位置对上,而是一种“真的看见自己”的眼神。

这令阿关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忍不住站起,向一旁走开,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老人。

老人仍看着他。

“啊!”阿关大吃一惊,不知所措,他呆立了一会儿,又来到那老人面前,且试着挪移脚步,一面伸手在老人面前晃动。

老人转头,仍望着他。

“你……你看得见我!”阿关惊讶地问:“你是谁?”

老人不回答,静静不语,仍盯着阿关看,阿关又回了回头,确定没人在后面,也确定老人真的是看着自己。

阿关抓了抓脸:“老先生,你……”他支支吾吾,只觉得在自己的梦里,问自己梦中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是很奇怪的一种举动。

老人抬起手,微微指着天上某个方向。阿关顺着老人指的方向望去,他见到在那丛丛楼宇之后很远的天际一端,有一片巨大黑雾,不停旋转,越来越大,也似乎越来越结实。

很快地,黑雾变成了一个球体,阿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感到四周一下子暗下,如同进入了黑夜,而那大球体继续旋动、继续变大,越来越大,直到覆盖住半个天空,像是电影里砸向地球的巨大星体一般。

遮住了半边天空的巨大球体,色泽斑驳不均,黑黑红红,偶而还发出些紫色或惨绿色的光芒。

“啊……”阿关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同时感到四周天旋地转,全身虚脱无力,他摇摇欲倒,伸手拉住了老人衣袖。

“你害怕这东西吗?”老人缓缓开口。

“那……那是什么?”

“世间最丑恶的、最黑暗的、最腐败的,都在那东西里面……”老人淡淡地说。“但你不应该害怕它。”

“为什么?那到底是什么?”阿关问。

“那是……”老人望着阿关。

“医生!医生!他醒来了!医生!”

阿关见到眼前一个年轻护士,正张大了眼,惊讶地望着自己。

“啊,我醒了!”他看看四周,自己在医院里坐在病床上。相较于刚刚的梦境,虽然真实,但一直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而现在没了那种感觉。他捏了捏脸,确定自己真的醒了。

阿关回想着梦里的情境,却怎样也想不起来梦里最后那老人说的几个字。

“嗳,你不要动,你不要紧张,你昏迷快一个月,现在醒来了。”年轻护士见到阿关挣扎着想要下床,连忙上前安抚。

“我昏迷快一个月?”阿关有些惊讶。

“你被流氓打得很惨,头部受到很严重的撞击,原本几乎已经变成了植物人,没想到竟然能醒来,真厉害耶。”护士点点头。

“那……那我妈妈呢?她有受伤吗?”阿关摸了摸头。

“哎,你不但醒来了,而且神智还很清醒耶。”护士摇摇头说:“你妈妈?她好得很,今天才把我们都骂了一顿,唉,不说了。反正她知道你醒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阿关有些惊讶,平时母亲对人和善,很少听她骂人,又怎么会骂照顾自己的护士呢?

不到一分钟,接到了通知的医生,匆匆忙忙赶到,惊讶地看着阿关。

“这是几?”

“三。”

“这是几?”

“……六。”

“你叫什么名字?”

“关家佑。”

阿关回答着眼前几个医生和护士提出的这些近乎幼儿般的问题,他感到十分不自在。“对不起,能不能让我上个厕所……”

“你直接尿就行了,我们有帮你装尿袋。”医生答。

“啊?”阿关动了动身子,果然感到跨下黏了些东西,看看四周许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为难说着:“这样我尿不出来,我不能去厕所吗?”

“当然可以,但是……”医生推了推眼镜。

阿关不等医生说完,挣扎着想要下床,两个护士搀扶着他,走入厕所,帮他解下尿袋。解尿袋这个过程让他十分难为情,好几次想要躲开护士的手。

“嘻,你不用害羞,我们帮你换过好几次尿袋了。”年轻护士笑着说。阿关尴尬笑了笑,没有回应什么。

医生们看着阿关进厕所,出来。问了阿关一些生活上的琐事,阿关也照实回答。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真是不可思议。植物人苏醒的例子不是没有,但是刚醒来便可以这样神智清醒,动作灵活,像是没事发生一样,这种例子我从来都没见过。”

“家佑!”一声尖叫打断了医生们的讨论。

“妈——”阿关看着站在病房前的妈妈,高兴地喊着。

“我的儿啊,你醒来了!”月娥快步走到病床前,激动地哭了出来,握着阿关的手,说不出话,只是掉泪。阿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住拍着母亲的肩膀。“我没事,我没事了。”

主治医生走近月娥身边,微笑地对她说:“林女士,恭喜妳,妳儿子的状况,真是……医学上的奇迹,他完全醒过来了,真的……”

“什么医学上的奇迹!”月娥突然大喝一声。大家被这如其来的一喝吓了一跳,阿关留意到几个护士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她又来了”的表情。

“我早就说过顺德公的法力无边,你们就是不信!说我迷信?不让我喂我儿子吃药?现在你们有没有话说!你们丢不丢人!”月娥指着眼前一名年轻医生大吼。

阿关感到简直不可思议,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子和人说话过!

那年轻医生一脸不服气:“这位太太,植物人醒来的原因很多,我相信妳儿子并不是因为喝了符水的缘故,妳昨天那样做,十分不妥……”

“放屁!放屁!”月娥不等年轻医生说完,便暴跳如雷地打断了他的话。“事实摆在眼前!我儿子让你们搞了这么多天都治不好,我昨天喂他喝顺德公派的符水,今天马上醒来了,你还大言不惭!你这蒙古大夫!庸医!混蛋!乌龟王八蛋!”

“太太,妳……”年轻医生面色铁青,正打算说些什么,主治医生拍了拍他的肩。“算了,走吧。”那群医生护士们,有些默默不语,有些交头接耳,纷纷走出了病房。

月娥瞪着那些医生们的背影,得意地喃喃自语:“哼哼,这些庸医,这些龟孙子,这次没话好说了吧。哼哼!”

“妈……”阿关张大了口,仰着头看着母亲。

月娥转过身来,摸着阿关的头发,表情和刚刚判若两人,哽咽说着:“阿佑啊,你要记住,你能醒来都是顺德大帝大慈大悲,你要记在心里,要好好谢谢顺德大帝,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顺德……大帝?”阿关不解。

“是啊,顺德大帝,我们都叫他顺德公,顺德公法力无边,普渡众生……你能醒来都是因为顺德公大显神迹,他们说你和顺德公有缘,要你拜顺德公做契子……妈明天就带你去庙里还愿,见顺德公,做他的契子!”月娥兴奋地说。

阿关接不上话,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父亲或母亲有什么宗教信仰,更别说什么当神明的干儿子、还愿这类事情。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想回家。”阿关问。

“对、对!妈等下就去帮你办出院手续,明天就走,不,今天晚上就出院,谁要待在这什么狗屁医院!去他妈的蒙古大夫,去他妈的……”月娥不住地在病房内踱步,喃喃自语,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嘿,小弟,恭喜你醒过来。”

阿关转过头去,隔壁病床旁坐着一个大婶,年纪大概六十多岁,大婶身前病床上躺着个老先生。

“我真羡慕你,我老伴睡了六年还醒不过来,你运气真好,真好……不过……”大婶微微笑着说。

“不过……?”阿关见到大婶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你要多关心你妈妈,她……这些天,精神很不好,有点不对劲……”

“啊?我妈妈这几天怎么了?”阿关不解地问。

大婶打开热水瓶,倒了杯水给阿关。“你叫我福妈吧。”

阿关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福妈坐在老伴旁边,摸着老伴的头发,缓缓地说着:“你刚进来的时候,你妈妈整天陪在你身边,整天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阿关静静听福妈说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大概勾勒出整个经过。

月娥从阿关被送进医院开始,每天都守在阿关身旁,陪着他动了好几次脑部手术,刚开始几乎崩溃,多亏了福妈在旁边苦劝,月娥才吃了些东西回家休息。

福妈个性开朗,月娥有她作伴,也想开了不少,不再成天以泪洗面。

直到半个月前,某天早上福妈再次来探望老伴,月娥一看到福妈,便兴高采烈拉着福妈的手,要给她看样东西,跟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符包,说是从庙里求来的保命符,说顺德大帝多么多么神奇,直说阿关有救了。

福妈不信这些,但想想天下父母心,也就跟着月娥一搭一唱,说阿关吉人天相,一定会好起来。

起初福妈只是认为她是爱子心切,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将生命托付给宗教,这是人之常情。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却发现月娥的行径越来越离谱,越来越不讲理,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时常拿着从庙里求来的符水要灌阿关喝下,也时常因此跟护士起争执。

“你看看你后面……”福妈说到这里,指了指阿关背后。阿关转过头去,看到在他的床头墙上,贴着一张好大的画像,画的是一尊神像,想来就是妈妈口中那位顺德大帝,阿关吃惊地看着那幅画像,很难想象医院里会贴着这样的东西。

福妈继续说着,这幅画是一个礼拜前,妈妈硬要灌阿关喝符水时,跟医生发生剧烈争执,医生最后让步,可以贴神像,但不可以灌阿关喝符水。

福妈说到这里,喝了水,看着地上,显然余悸尤存。

“昨天晚上,你妈妈来看你,起先好好的,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从皮包拿出一罐不明液体,我一看那罐东西,就想到一定又是符水什么的。你妈妈发了狂似地抓着你,扯下你的鼻管,硬要灌你喝那东西。护士阻止她,还被她打了两巴掌。后来大家合力,才将你妈妈制服。大家这才看清楚,那药水里不但有还没烧完的符,还有半截死老鼠,跟许许多多的小虫……”

“啊?”阿关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原本医院打算报警的,但是你妈妈事后坐在地上哭,一直说她只是想办法要救你,加上我替她求情,医院也才大事化小……”福妈叹了口气说。

“我妈妈……她不是这样的,她一直对人很好……”阿关难以置信。

“我知道,大概是她太担心你了,所以情绪才会这样不稳定,所以我才说,你要多关心你妈妈……”福妈说。

阿关点点头,喝完手中那杯水。静静地躺下,望着天花板。

福妈也没有再和他讲话,只是不时抚摸着老伴稀疏的发,有时望着窗外,偶而用极细的声音对老伴讲些话,接着满足地笑笑,像是在缅怀过去。

老伴虽然无法回答,但阿关明显感受到那种二人世界的气息,感受到福妈对老伴的爱与不舍。

阿关幻想着福妈和她老伴年轻时的模样和他们的故事,或许极为平凡,但生死不渝。

在这个时代,难得。

想着想着,阿关渐渐困了。

“阿佑啊,阿佑!”阿关睁开眼睛,是妈妈在一旁开心地推着他说:“快醒来,走啦,我们要出院了。”

阿关坐了起来,揉揉眼睛说:“出院?可以出院了吗?”他边说边看了看墙上时钟,大约晚上九点多。

“对啊,妈已经帮你办好了出院手续,我们赶快离开这家鬼医院!再也不要见到这些混蛋医生!”月娥接着开始抱怨医生和护士是多么的恶劣、可恶。不时夹杂着许多脏话。

阿关见妈妈流利地讲着脏话,心中困惑,妈妈以前从来不是这样说话的。

出了医院,月娥带着阿关上了一家面店,母子二人在面店里吃着面,聊着医院里的事。然而大多数的时间阿关都静静听着妈妈在骂那医院的医生是如何如何的对顺德公不敬,简直是罪大恶极。

在回家的路上,阿关看着走在前头的月娥,心中感到害怕与不解,眼前的妈妈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月娥在公车上和其他人争抢座位,互相叫骂,也会朝着路边的野狗大声咆哮。

进入公寓,走上楼,阿关看着自家家门,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又回到家了。

“喝!”一打开门,那暗红色的陌生客厅,让阿关好不容易放松的情绪,刹时紧绷起来。

客厅完全变样,原本天花板上的白色日光灯管全被拔下,取而代之的是神桌上那几盏红色灯泡,还有挂在四周的红色灯笼。整间屋子被映得一片通红。

墙壁上挂了一幅极大的神像,周围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符箓,客厅中央的桌子摆满了法器、贡品跟经书。

一旁原本用来放电话的小桌子上,摆着几罐奇怪的玻璃瓶,里头装着黑色的液体,当中还有些褐色的黏稠物,想来就是妈妈喂自己喝的符水。

“你在干嘛?还不进来!来来,快过来给顺德公上个香……”月娥已经点好了一束香,催促着阿关进屋。

阿关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脱了鞋走进屋里,接过了香,朝那挂在墙上的大神像胡乱拜了几拜。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见到两个大大的红色灯笼,将整间房映得暗暗红红的。阿关伸手去按电灯开关,没有反应,抬头看看,和客厅一样,灯管全没了。

“啊!”阿关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吓得抖了起来,回头,原来是妈妈。“阿关哪,你要是觉得太暗,就拿蜡烛去点吧,这些蜡烛都是顺德大帝派的神烛,点了保平安的。”

那几支蜡烛像汽水罐那样粗,阿关将蜡烛一支支点起。房间总算亮了些,但不亮还好,一亮起来更让阿关皱紧了眉头。

他本来贴在墙上的篮球巨星海报,被换成了顺德公画像,书桌上也悬挂着各种大小的顺德公画像。

而四周墙壁和客厅一样,贴满各式各样的符箓,许多可以悬挂东西的地方,都给挂上了一串串稀奇古怪的符箓缀饰。

“不会吧……难道我还在梦里?”阿关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当下的处境令他无法置信,但和之前的梦境比起来,却又没有梦里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这让他感到十分惶恐,要是这一切是真的,那么接下来他该怎么面对?

正想着,月娥端着一个碗走进来,阿关一看到那个碗,心中登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家佑啊,这是顺德公的符水,快喝下。”月娥将碗递向阿关,阿关看着碗里飘着黏稠物的黑色液体,且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妈……我不是已经好了吗?”阿关为难地说。

“你才刚刚醒过来,身子还很虚,喝这符水能让你快点恢复。”月娥这么说。

阿关看着妈妈殷切的眼神,不知如何拒绝,他接过了碗,慢慢地将碗凑到口前,小小地啜了一口。

这时电话响起,月娥走出房间接电话。

阿关噗地一声,将口中的符水吐回碗里,捧腹干呕,他张大了口,不断挤出口水,那符水的味道比馊水还要腥臭。

月娥对着电话那头不住地道谢,从谈话内容听来电话那头应该是妈妈的教友。

阿关急忙看看四周,一面不停干呕,一面赶紧从床下搬出一个塑胶置物箱,是平时拿来装书用的。他打开盖子,将箱子里的书扔进衣橱,跟着将那碗符水倒进塑胶箱子里。

箱子里那滩恶心的液体,里头竟还有几只指头大小的蛆虫,扭动挣扎着。阿关傻了眼,觉得胃翻腾难受,一股股腐尸臭味在他鼻腔口腔里回荡冲撞。他盖上盖子,将箱子推进床下,拿着碗走出房间。

月娥边讲电话边看着阿关,眼神满是狐疑。

阿关将手中的空碗展示给月娥看,示意自己不但喝了,还喝得一干二净。月娥这才微微一笑,继续讲着电话。

一关上厕所门,阿关马上打开水龙头漱口,拿起牙膏挤了一大条在口里嚼着,跟着再漱口,反复几次,那恶心的味道总算淡了点。

阿关回房躺上床,忍不住暗骂一声,他见到天花板上竟然也有一幅顺德公的画像,画像中那穿着大黄袍,端坐在龙椅上的顺德公,眼神贼兮兮地盯着自己,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他将身子缩成一团,用被子盖住全身,紧闭着眼睛,思索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胡思乱想的过程中,他认为眼前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梦,只要醒了过来,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

过了好久,怎样也睡不着,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房间四周还是那鬼样子。他用力捏着自己的脸和手臂,痛得不得了。既使如此,他仍然盼望这是场梦,毕竟之前他也历过极真实的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关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睡得不是很好。半梦半醒,总觉得浑身不对劲。

“阿佑,阿佑——”

阿关在睡梦中听见妈妈的敲门声音,刹时清醒过来,看看钟,已是早上七点。他茫然下床,推开门,看到妈妈又端着一大碗黑色符水,连忙后退好几步。

恶梦还没醒。

“阿佑啊,妈现在要去庙里,求顺德公收你当契子,如果顺德公同意了,妈明天就带你去庙里去见顺德公。”月娥边整理着皮包,一边说着。

阿关发现妈妈脸色苍白,黑眼圈极重,不禁关心地问:“妈,妳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吃些东西?我去买早餐。”

月娥摇头笑着说:“不用了,我每天喝顺德公的符水,三餐都喝,精神好得很,肚子也不饿。对了,我拿给你那碗符水你别忘了喝啊!”

阿关看着月娥出门,呆立半晌,这才将那碗恶心的符水倒进马桶。

他开始仔细打量家中一切。走到月娥房间,推开门一看,果然如预料般,全是顺德公的画像,和一大堆符箓缀饰,且贴的、挂的更多更密集。

阿关拨了通电话到之前工作的便利商店,在他住院这段期间,店长已雇用了新的店员。

阿关套了件外套出门,一来想要买些吃的,一来也不想待在那诡异的家中。

他拿着食物在街上边走边吃,突然有些怀念梦中那老人。总觉得那老人的眼神看来十分睿智,似乎只有那老人能替他解答眼前一切。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离家挺远的一条街上,突然发现到眼前不远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就坐落在巷子里,庙前几个红色灯笼写着大大的字——

“顺德大帝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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