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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看到的,仍然是片面的。”妈妈微微地笑了笑,又蹙着眉说,“无论如何,依萍,你没有权利处罚雪琴,你不该毁掉‘那边’原有的平静。”
“是他们先妨碍到我,是他们先伤害了我,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我自卫地喊,尽力武装自己,“他们不该怪我,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妈,你也不能颠倒因果关系来责备我!我没有你那么宽大,我也没有你那份涵养。妈妈,你一生原谅别人,一生退避,可是,你获得了什么?”
妈妈沉默了。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妈妈才轻轻地揽住我,用柔和而稳定的声音说:
“依萍,我告诉你两句话,第一句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第二句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仔细地想一想吧!”
“很好的两句话。”我怔了一下说,“这不是也说明了雪姨的结局,就是她平日种下的种子,今天收到的果实吗?”
“可是,依萍,”妈妈忧愁的说,“你呢?你今日种下的种子是瓜呢,还是豆呢?你希望将来收获什么?”
我愕然,半天才说:“妈妈,你别对我说教。”
妈妈担忧地望着我,她的眼睛悲哀而凝肃。然后,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好了,天不早了,早些睡吧!当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
妈妈走回她的房里去了。我依然了无睡意,用手抱着膝,我默默地坐着,望着月影慢慢地移动。妈妈的话在我耳边荡漾:我种的种子是什么?真的,是什么呢?我仰首望天,那份迷惘更加深重了。
【11】
一清早,由于彻夜寻思,我几乎是刚刚才朦胧入梦,就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了。我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还是混混沌沌的。妈妈已经先去开了门,我半倚半靠在床上,猜想来的一定是何书桓。阖上眼睛,我很想再休息几分钟。可是,像一阵风一样,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冲进了我屋里,站在我床前,我定睛一看,才大大地吃了一惊,来的不是何书桓,而是如萍。
如萍的脸色是死灰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头发零乱,衣服不整。站在我床前直喘气。一刹那间,我的睡意全飞走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急地问:
“怎么了?有什么事?”
“妈……妈……”如萍气结地说着,颤栗着。恐怖的感觉升进了我的胸口,看样子百分之八十,是爸爸把雪姨杀死了!我紧张地说:“雪姨怎么样了?你快说呀!”
“她——她——”如萍口吃得十分厉害,口齿不清地说,“她和尔杰一起——一起——”
“一起怎么样了?”我大叫着。
妈妈走进来,安慰地把手放在如萍的肩膀上,平静地说:
“别慌,如萍,慢慢讲吧!”
“他们——他们——”如萍仍然喘息着说,“他们——一起——一起——”她终于说了出来,“一起逃走了!”
“哦!”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瘫软地靠在床上说,“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你把我吓了一大跳!逃走不是总比饿死好一些吗?你应该高兴才对。”
“你——你不知道!”如萍跺了跺脚,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快点去嘛,你去了就明白了,爸爸——爸爸——爸爸在大发脾气,好——怕人!你快些去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狐疑地说,“雪姨不是锁起来的吗?”
“是从窗子里出去的!”
“窗子?窗子外面不是都有防盗的铁栏杆吗?”
“已经全体撬开了!”如萍焦急地说,“你快去呀!”
“依萍,”妈妈说,“你就快点去看看吧!”
我匆匆地起了身,胡乱地梳洗了一下,就跟着如萍出了家门,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那边”。到了“那边”,大门敞开着,在街上都可以听到爸爸的咆哮声。我们走进去,我反身先把大门关好,因为已经有好奇的邻人在探头探脑了。走进了客厅里,我一眼望到阿兰正呆呆地站在房里发抖,看到了我,她如获大赦似的叫着说:
“小姐,你快去!老爷——老爷——老爷要杀人呢!”
如萍脚一软,就在沙发椅子里坐了下去。我知道这屋子里已没有人可以给爸爸杀了,就比较安心些。走了进去,我看到一副惊人的局面。在走廊里,爸爸手上握着一把切菜刀,身上穿着睡衣,正疯狂地拿菜刀砍着雪姨的房门。他的神色大变,须发皆张,往日的冷静严厉已一变而为狂暴,眼睛瞪得凸了出来,眉毛狰狞地竖着,嘴里乱七八糟地瞎喊瞎叫,一面暴跳如雷,那副样子实在令人恐怖。在他身上,已找不出一点“理智”的痕迹,他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疯子。我远远地站着,不敢接近他,他显然是在失去理性的状态中,我无法相信我能使他平静。他手里的那把刀在门上砍了许多缺口,看得我胆战心惊,同时,他狂怒的喊叫声震耳欲聋地在室内回响:
“雪琴!王八蛋!下流娼妇!你滚出来!我要把你剁成肉酱,你来试试看,我非杀了你不可!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带着你的小杂种滚出来!我要杀了你……喂,来人啦!”爸爸这声“来人啦”大概还是他统帅大军时的习惯,从他那抖颤而苍老的喉咙中喊出来,分外让人难受。我目瞪口呆地站着,面对着挥舞菜刀发疯的爸爸,不禁看呆了。直到如萍挨到我的身边,用手推推我,我才惊觉过来。迫不得已,我向前走了两步,鼓着勇气喊:
“爸爸!”
爸爸根本没有听到我,仍然在乱喊乱跳乱砍,我提高了声音,再叫:
“爸爸!”
这次,爸爸听到我了,他停止了舞刀子,回过头来,愣愣地望着我。他提着刀子的手抖抖索索的,眼睛发直,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动着。我吸了口气,有点胆怯,胃部在痉挛。好半天,才勉强地说出一句:
“爸爸,你在做什么?”
爸爸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显然,他正在慢慢地清醒过来,他认出我了,接着,他竖着的眉毛垂了下来,眼睛眨了眨,一种疲倦的,心灰意冷的神色逐渐地爬上了他的眉梢。倒提着那把刀,他乏力而失神地说:
“依萍,是你。”
“爸爸!你做什么?”我重复地问。
“雪琴逃走了,”爸爸慢吞吞地说,用手抹了抹脸,看来极度地疲倦和绝望,“她带着尔杰一起逃走了。”
“或者可以把她找回来。”我笨拙地说,注视着爸爸手里的刀子。
“找回来?”爸爸摇摇头,又蹙蹙眉说,“她是有计划的,我不相信能找得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我非杀掉她不可!”他举起了那把刀子看了看,好像在研究那刀口够不够锋利似的。我咽了一口口水,试着说:
“爸爸,刀子给阿兰吧,雪姨不在,拿刀也没用。”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刀,一语不发地把刀递给了阿兰。看样子,他已经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可是,平静的后面,却隐藏着过多的疲乏和无能为力的愤怒。他凝视着我,眼光悲哀而无助,一字一字地说:“依萍,她太狠了!她卷走了我所有的钱!”
“什么?”我吓了一跳。
“有人帮助她,他们撬开了铁柜,锯断了窗子的防盗铁栅,取走了所有的现款、首饰,和金子。你来看!”
爸爸推开雪姨的房门,我站在门口看了看,房里是一片凌乱,所有的箱子都打开了,衣物散了一地,抽屉橱柜也都翻得一塌糊涂,像是经过了一次盗匪的洗劫。看情形,那个姓魏的一定获得了雪姨被拘禁的情报,而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偷得干干净净。是谁给了他情报?尔豪吗?不可能!尔豪根本不知道魏光雄其人,而且他也不会这样做的。看完了雪姨的房间,我跟着爸爸走进爸爸房内。爸爸房里一切都整齐,只是,那个铁柜的门已被撬开,里面各层都已空空如也。我站着,凝视着那个铁柜,一时,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就在昨天,爸爸还曾指着那铁柜,告诉我那里面的钱都将属于我,现在,这儿只有一个空的铁柜了。人生的事情多么滑稽!爸爸,他的钱是用什么方式得来的,现在又以同样的方式失去了。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因果报应吗?但是,如果真有因果报应,对雪姨未免就太客气了。
我走到铁柜旁边,蹲下去看了看撬坏的锁,这一切,显然是有人带了工具来做的。站起身子,我靠在铁柜上,沉思了一会儿,问:
“爸爸,你要不要报警?”
“报警?”爸爸呆了呆,“警察会把她抓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说,“可能抓得回来,也可能抓不回来,不过,无论如何,警察的力量总比我们大,如果想追回那笔钱,还是报警比不报警好些。就是……报了警,恐怕对爸爸名誉有损,爸爸考虑一下吧。”
爸爸锁着眉深思了一会儿,毅然地点了一下头:“报警吧!我不能让这一对狗男女逍遥法外。”
于是,我叫阿兰到派出所去报了案。
爸爸沉坐在他的安乐椅里,默默地发着呆。他那凌厉的眼睛现在已黯然无光,闭得紧紧的嘴虽然仍可看出他坚毅的个性,但微微下垂的嘴角上却挂着过多的无奈和苍凉。我凝视着他,不敢承认心中所想的,爸爸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他只是一个孤独、无助,而寂寞的老人。在这人生的长途上,他混了那么久,打遍了天下,而今,他却一无所有!卷逃而去的雪姨,被逐出门的尔豪……再包括我这个背叛着他的女儿!爸爸,他实在是个最贫乏、最孤独的人。
“唉!”爸爸突然地叹了口气,使冥想着的我吓了一跳。他望着我,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凄凉地说:“我一直预备给你们母女一笔钱,我把所有存折提出,想给你作结婚礼物。现在,”他又叹了口气,“什么都完了。我一生打了那么多硬仗,跑过那么多地方,从来没有失败过。今天,居然栽在王雪琴这个女人手里!”我没有说话,爸爸又说:“你现在拿什么来结婚呢?”
“爸爸,”我忍不住说,“何书桓要的是我的人,不是我的钱,他们不会在乎我的嫁妆的。”
“年轻人都不重视金钱,”爸爸冷冷地说,“但是,没有钱,你吃什么呢?”
这句话才让我面临到真正的问题,假如雪姨真是一扫而空,一毛钱都不留下来,这家庭马上就有断炊的危险。那么,爸爸和如萍的生活怎么办?还有躺在医院里,因大出血而一直无法复元的梦萍,又怎么办?我和妈妈,也要马上发生困难。这些问题都不简单,尽管许多人轻视金钱,认为钱是身外之物,但如果缺少了它,还非立即发生问题不可!我皱了皱眉,问:
“爸爸,你别的地方还有钱吗?银行里呢?”
“没有,”爸爸摇摇头,“只有一笔十万元的款子,以三分利放给别人,但不是我经手的,借据也在雪琴那儿,每次利息也都是雪琴去取。”
这显然是不易取回来的,放高利本来就靠不住!我倚在铁柜上,真的伤起脑筋来,怎么办呢?雪姨是跑了,留下的这个大摊子,如何去善后呢?雪姨,这个狠心而薄情的女人,她做得可真决绝!
警察来了,开始了一份详细的询问和勘察,他们在室内各处查看,又检查了被锯断的防盗铁栅,询问了雪姨和爸爸的关系,再仔细地盘问阿兰。然后,他们望着我说:
“你是——”
“陆依萍,”我说,“陆振华是我父亲。”
“哦,”那问话的刑警人员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说,“王雪琴是你母亲?”
“不!”我猛烈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母亲,是如萍的!”我指着如萍说。
“那么,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警察指着我和如萍问。
“不错。”我说。
“那么,陆小姐,”警察问我,“你昨天夜里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哦,我不住在这里,”我说,“我今天早上才知道这儿失窃的。”
“那么,”那警员皱着眉说,“你住在哪里?”
我报出了我的住址。
“你已经结婚了?”那警员问。
“谁结婚了?”我没好气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你和谁住?”
“我和我母亲住!”
“哦,”那警员点点头,“你还有个母亲。”
我有点啼笑皆非,没有母亲我从哪里来的?那警员显然很有耐心,又继续问: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我不耐烦地说:
“这些与失窃案毫无关系,你们该找寻雪姨的下落,拼命问我的事有什么用?”
“不!”那警员说,“我们办案子,不能放弃任何一条线索。”
“我告诉你,”我说,“我母亲决不会半夜三更来撬开铁栏杆,偷走雪姨母子和钱的!”
“哦?”那警员抓住了我的话,“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来撬开铁栅,不是王雪琴自己撬的呢?”
“雪姨不会有这么大力气,也不会有工具!”我说。
“那么,你断定有个外来的共谋犯。”
“我猜是这样。”
“你能供给我们一点线索吗?”那警员锐利地望着我,到这时,我才觉得他十分厉害。
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正紧锁着眉,深沉地注视着我。我心中紊乱得厉害,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说出来?真说出来,会不会对爸爸太难堪?可是,如果我不说,难道就让雪姨挟着巨款和情人逍遥法外吗?我正在犹豫中,爸爸冷冷地开口了:
“依萍,你还想为那个贱人保密吗?”
我甩了甩头,决心说出来。
“是的,我知道一点点,有个名叫魏光雄的男人,住在中和乡竹林路×巷×号,如果能找到他,我想,就不难找到雪姨了。”
那警员用一本小册子把资料记了下来,很满意地看看我,微笑着说:“我想,有你提供的这一点线索,破案是不会太困难的。至于这个魏光雄,和王雪琴的关系,你知道吗?”
“哦,”我咬咬嘴唇,“不清楚,反正是那么回事。不过,如果在那儿找不到雪姨,另外有个地方,也可以查查,中山北路××医院,我有个名叫梦萍的妹妹,正卧病在医院里,或者雪姨会去看她。”
那警员记了下来,然后又盘诘了许多问题,才带着十分满意的神情走了。爸爸在调査的时候始终很沉默,警察走了之后,他说:
“雪琴不会去看梦萍!”
“你怎么知道?”我说。
“她也没有要如萍,又怎么会要梦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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