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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回房之后,我望着如萍,她坐在沙发椅里流泪。近来,也真够她受了,从失恋到雪姨出走,她大概一直在紧张和悲惨的境界里。我真不想再问她什么了,但,有些疑问,我还非问她不可:
“如萍,”我说,“这两天你有没有帮雪姨传过信?”
不出我所料,如萍点了点头。
“传给谁?”
“在成都路一条巷子里——”如萍怯兮兮的,低声说,“一家咖啡馆。”
“给一个瘦瘦的男人,是不是?”我问。
“是的。”
“你怎么知道传给他不会传错呢?”
“妈妈先让我看了一张照片,认清楚了人。”
“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如萍迅速地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她的脸上布满了惊疑,然后,她口吃地问:
“你——你——要把——把这张照片——交给警察吗?”
“可能要。”我说。
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而汗湿的,她哀求地望着我说:“依萍,不要!你讲的已经够多了!”
“我要帮助警方破案!”我说。
“如果——如果妈妈被捕,会——判刑吗?”
“大概会。”
“依萍,”她摇着我的手,“你放了妈妈吧,请你!”
“如萍,”我站起身来,皱着眉说,“你不要傻!你母亲卷款逃逸,连你和梦萍的生活都置之不顾,她根本不配做一个母亲,她连人性都没有!”
“可是——”如萍急急地说,“她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嘛,爸爸随时会杀掉她!她怕爸爸,你不知道,依萍,她真的怕爸爸!”
“如萍,你母亲临走,居然没有对你做一个安排吗?”
“她走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早上还是阿兰第一个发现的!”她擦着眼泪说。
“如萍,你还帮你母亲说话吗?你真是个可怜虫!”
她用手蒙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止不住,一面哭,一面抽噎着说:
“她——她——恨我,我——我——没用,给她——丢——丢脸,因——因——为——为——书桓——”
这名字一说出口,她就越发泣不可仰,扑倒在沙发椅中,她力竭声嘶地痛哭了起来。我坐在一边,望着她那耸动的背脊,望着她那单薄瘦弱的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如萍,她并不是一个很坏的女孩子,她那么怯弱,那样与世无争,像个缩在壳里过生活的蜗牛。可是,现在,她的世界已经完全毁灭了,她的壳已经破碎了。不可讳言,如萍今日悲惨的情况,我是有责任的。但是,这一切能怪我吗?如果雪姨不那么可恶,爸爸不鞭打我,两边现实生活的对比不那么刺激我,甚至何书桓不那么能真正打动我……一切可能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可是,任何事实的造成,原因都不单纯。而今,雪姨倒反而舒服了,卷走了巨款,又和奸夫团聚,我做的事情,倒成全了她。
就在如萍痛哭,我默默发呆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没有动,阿兰去开了门,透过玻璃门,我看到何书桓急急地跑了进来。我迎到客厅门口,何书桓说: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我刚刚到你那儿去,你母亲说这边出了事,我就赶来了。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了不起,”我说,“雪姨卷款逃走了。”
“是吗?”何书桓蹙蹙眉,“卷走多少钱?”
“全部财产!”我苦笑了一下说。
何书桓已经走进了客厅,如萍从沙发里抬起了她泪痕狼藉的脸来,用一对水汪汪的眸子怔怔地望着何书桓。我站在一边,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动,自从何书桓重回我身边,他们还没有见过面。我带着自己都不解的妒意,冷眼望着他们,想看看何书桓如何处置这次见面。在一眼见到如萍时何书桓就呆住了,他的眼睛在如萍脸上和身上来回逡巡,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层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眼睛,如萍的憔悴震撼他了。他向她面前移动了两三步,勉强地叫了一声:
“如萍!”
如萍颤栗了一下,继续用那对水汪汪的眼睛看何书桓,依旧一语不发。何书桓咬咬下嘴唇,停了半天,嗄哑地说:
“如萍,请原谅我,我——我对你很抱歉,希望以后我能为你做一些事情,以弥补我的过失。”
他说得十分恳切,十分真诚,如萍继续凝视着他,然后她的眉头紧蹙了起来,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她忽然从椅子上跳起身,转身就向走廊里跑。何书桓追了上去,我也向前走了几步,如萍冲进了她自已的卧室里,“砰”然一声关上了门。接着,立即从门里爆发出一阵不可压抑的、沉痛的哭泣声。
何书桓站在她的门外,用手敲了敲房门,不安地喊:
“如萍!”
“你不要管我!”如萍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请你走开!请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接着,又是一阵气塞喉堵的哭声。
“如萍!”何书桓再喊,显得更加地不安。
“你走开!”如萍哭着喊,“请你走开!请你!”
何书桓还想说话,我走上前去,把我的手压在何书桓扶着门的手上。何书桓望着我,我对他默默地摇摇头,低声说:
“让她静一静吧!”
何书桓眯起眼睛来看我,然后,他用手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向后仰,说:
“依萍,你使我成为一个罪人!”
难道他也怪我?我摆脱掉他,一语不发向爸爸房里走。何书桓追了上来,用手在我身后圈住了我,我回头来,他托住我的头,给我一个仓促而带着歉意的吻,喃喃地说:“依萍,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我苦笑了一下说:
“去看看爸爸,好吗?”
我们走进爸爸房里,爸爸从安乐椅里抬起头来,注视着何书桓点点头说:“唔,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何书桓走过去,恳切地说:
“老伯,有没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有,”爸爸静静地说,“去把雪琴那个贱女人捉住,然后砍下她的头拿来!”
“恐怕我做不到。”何书桓无奈地笑笑,“老伯,放掉她吧!像她这样的女人,得失又有何关?”
“她把依萍的嫁妆全偷走了,你要娶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丫头做老婆了!”爸爸说。
“老伯,”何书桓摇了摇头,“钱是身外之物,年轻人要靠努力,不靠家财!”
“好,算你有种!”爸爸咬咬牙说,“你就喜欢说大话!看你将来拿什么成绩来见我!何书桓,我告诉你,我把依萍交给你,你会说大话,将来如果让她吃了苦,你看我会不会收拾你!”
“爸爸,我并不怕吃苦!”我说。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书桓,点点头说:
“好吧!我看你们的!”他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依萍,你们年轻,世界是你们的,好好干吧!现在,你们走吧,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下。”
我望着爸爸,他看来衰弱而憔悴,我想对他再说几句话,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爸爸,他从不肯服老,现在,他好像自己认为老了。看看他的苍苍白发,我几乎无法设想年轻时代的他,驰聘于疆场上的他,是一副什么样子。在这一刻,在他的皱纹和他的沮丧中,我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迹了。
爸爸对我们挥了挥手,于是,我和何书桓退了出去。我到厨房里去找到了阿兰,给了她四十块钱,叫她照常买菜做饭给爸爸和如萍吃。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这种局面,是没有人会安排的。
和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我望着那扇红漆的门在我们面前阖拢,心中感触万端。何书桓在我身边沉默地走着,好一会儿之后,他说:
“你父亲好像很衰弱!”
“近来的事对他打击太大。”我说。
“你们这个家,”何书桓摇了摇头,“好像阴云密布,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真的,乌云正堆在天边,带着雨意的风只才我们扫了过来,看样子,一场夏日的暴风雨正在酝酿着。我很不安,心头仿佛压着几千斤的重担,使我呼吸困难而心情沉重。我把手插进何书桓的手腕中,一时间,强烈地渴望他能分担或解除我心头的困扰。
“书桓,”我幽幽地说,“我不了解我自己。”
“世界上没有人能很清楚地了解自己。”
“你说过,我很狠心,很残忍,很坏,我是吗?”
他站住了,凝视我的眼睛,然后他挽紧了我,说:
“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热情。”
“我是吗?”我困惑地问。
“你是的。”
我们继续向前走,乌云堆得很快,天暗了下来,我们加快了脚步,远处有闪电,隐隐的雷声在天际低鸣。我望着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过去,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已被分裂成两个,一个正向前疾行,另一个却遗留在后面。我回视,茫然地望着伸展的道路,不知后面的是善良的我,还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
一阵雷雨之后,下午的天气变得清凉多了。我在室内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倚着窗子凝视小院里的阳光。围墙边上,美人蕉正绚烂地怒放着,一株黄色、一株大红,花儿浴在阳光中,明艳照人。我把前额抵在纱窗上,想使自己冷静下来,但我胸中燥热难堪,许多纷杂的念头在脑中起伏不已。
雪姨,卷款而去的雪姨!现在正在何方?丢下一个老人和一个空无所有的家!雪姨,我所深恶痛绝的雪姨!如今有钱有自由,正中下怀地过着逍遥生活!……我无法忍受!凝视着窗子,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我脑中掠过。我冲到玄关,穿上鞋子,匆匆忙忙地喊了声:
“妈,我出去一下!”
“依萍,你又要出去?”
妈追到大门口来,但我已跑得很远了。我急急地向前走,烈日晒得我头发昏,雨后的街道热气蒸腾。我一直走到“那边”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虑地推门而入。我知道这就是早上阿兰报案的地方。很顺利,我找到了那个早上问我话的警官,他很记得我,立即招呼我坐,我问:
“你们找到了雪姨吗?”
“没有,”那警官摇摇头,“竹林路的住址已经査过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经搬走。现在正在继续追查。”
“哦。”我颇为失望,接着说:“我忘记告诉你们,姓魏的有一辆黑色小汽车,车号是——”我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他,“同时,姓魏的是靠走私为生的。”
“什么?”我的话引起了另一个警官的注意,他们好几个人包围了我,“陆小姐,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我咽了口口水,开始把咖啡馆中所偷听到的一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们听得很细心,又仔细地询问了魏光雄和另一个人的面貌。然后,他们向我保证:
“陆小姐,你放心,这件案子会破的!”
我不关心案子会不会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那个没有人性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标题:
过气将军风流债
如夫人卷巨款逃逸
旁边还有两行中号字的注脚:
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气,“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真的,这是爸爸,一度纵横半个中国的爸爸,娇妻美妾数不胜数,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可是,现在呢?我眼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萧萧白发和空屋一间!当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贵荣华,现在都已成为幻梦一场了!
坐在床沿上,我开始看它的报导内容,幸好里面并没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陆××代替,总算记者先生留了点情面。报导也还不算失实,只是多了一段关于爸爸过去历史的简单描写。看完之后,我默默地把报纸递给妈妈。妈妈看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地说:
“陆振华,怎么会有今天?”
“雪姨进门那一天,他就应该考虑到会有今天的!”我说。
“你爸爸一生做的错事太多,或者这是上天对你爸爸的惩罚!”妈妈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神色十分凄凉。
“不要提上天吧,”我轻蔑地说,“上天对雪姨未免太便宜了!”
吃过了早饭,何书桓来了。我们计划一起去“那边”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门。何书桓去开了门,我看到门口有一辆板车,三四个工人正在和何书桓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我就站在榻榻米上问:
“有什么事?书桓?”
何书桓走到玄关来,皱着眉问我:
“你爸爸提起过一架钢琴吗?”
“钢琴?”我思索着说,“好像爸爸说过要送我一样东西,难道会是一架钢琴吗?”
正说着,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脚地抬进一架大钢琴来,我急急地问那些人:
“喂!谁是钢琴店的?”
一个穿白香港衫的办事员模样的人走过来,问:
“是不是陆依萍小姐?”
“是的。”我说。
“那就对了。”那办事员对工人们一挥手,工人又吆喝着把钢琴往门里抬。我想起爸爸现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这钢琴只付了定洋,那岂不要了我的命!于是,我又急急地问:
“请问这钢琴的钱付清了没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为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办事员说。
工人们已把那个庞然巨物抬进了玄关,我想到目前“那边”和“这边”的生活问题,都比钢琴更重要。以前,一两万在爸爸不算个数字,现在却是个大数目了。望着那办事员,我问:
“这钢琴是多少钱买的?”
“两万二千!”工人们正吆喝着要把琴抬上榻榻米,我叫:
“慢着!”工人们又放下琴,我对办事员说:
“假如我把这琴退回给你们,行吗?我愿意只收回两万块!”
“哦,”那人大摇其头,“不可以!”说着,他打开了琴盖,指着琴上刻的两行字说,“已经刻了字,不能再退了,而且我们是货物出门,就不能退换的!”
我望着那雕刻的两行字,是:
给爱女依萍
父陆振华赠×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钢琴上的漆发着光,这是一件太可爱的东西!我发着呆退后,让工人们把琴抬了上来。到了屋里,工人们问:
“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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