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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一个激灵,许根树一下从梦里被惊醒。看一眼黑漆漆的夜空,擦一把嘴角的口水,他才想起来自己是躺在自家的阳台上。
许根树是被已经去世的老婆骂醒的。
老房子那边要拆迁,许根树就把新房子简单地收拾出来一间搬了过来。没想到,住进新房子的头一天,就梦到了老婆。
自从老婆死后,许根树一直希望能在梦里见见老婆,问问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但却从来没有梦到过。
傍晚时,许根树把铺盖搬到了新房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忍不住又想起了老婆。心情不好的许根树去买了一包猪头肉和一瓶烧酒,一个人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喝起酒来。看着房子前面画一般的绿色田野,许根树想,要是老婆还活着该多好,哪怕是跳着脚骂他一顿也好。
就这样,许根树歪在阳台上醉醺醺地睡着了。到了半夜,许根树果真就梦到了老婆。
一开始老婆是笑嘻嘻地站在阳台上看着他,看着外面散发着庄稼气息的绿油油的田野。后来不知怎么了,老婆突然就板起脸来开始骂他。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穆主任好心好意给我治病,你还诬陷人家,你的心让狗吃了?”
许根树吓得周身一颤。老婆向来都是明明白白的一个人,谁对谁错清清爽爽,从来没有糊涂账,不吃亏也不想占便宜。许根树以前最佩服的就是老婆的这一点,但这会儿,许根树却紧张起来。他想解释,又不知该从哪里解释。
正尴尬踌躇着,老婆又开始骂他:“活人要活得明白,做事要做得透亮,是那个瘦猴子医生偷奸耍滑,你却把脏水往穆主任身上泼,事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许根树又是一个激灵,恍惑的当儿,老婆在湿漉漉的夜里瞬间遁去,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再也睡不着,许根树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反复揣摩着老婆刚才说过的那些话。
依着老婆的脾气,五万块钱肯定是要还的。想起老婆死时前前后后的那些事,许根树有点恨自己。
当初自己怎么那么混球?为了几个钱就让秃头给忽悠了,结果把那个白眉毛老大夫给坑成这样!
想来想去,为了让老婆心安,许根树觉得这笔钱他必须要还。
可拿什么还呢?五万块钱不是个小数,许根树犯起愁来。想来想去除了捡垃圾,还是要去找秃头。只要把秃头拿走的那三万讨回来,剩下的两万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它补齐。
吃了早饭,许根树就拎着蛇皮袋出了门,刚走出没几步就碰到喜欢耍贫嘴的邻居老茂。
老茂看见他手里的蛇皮袋说:“老树,别那么贪心好不好?就一个人,挣那么多钱干什么?想再讨一个?”
许根树说:“要还钱,还欠着人家医院五万块。”
老茂又问:“该死的老树,你老婆不就住了一天院吗?怎么能花掉五万?想讨老婆就讨老婆,骗人都不会骗!”
许根树固执地坚持:“就是欠人家五万,没人骗你。”
老茂说:“你说出来听听,都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就欠了医院五万?”
事情不光彩,许根树本不想说,可扛不住老茂的一再追问,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于是就说了。
听完事情的经过,老茂呸了他一口:“这钱该还!老树啊老树,这事你干得太没章法,咱乡下人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一连好几天,许根树玩了命似的到处找秃头,市里的几家医院都让他跑遍了。一听说哪个科死了人,就跑去看看有没有秃头的影子。但却始终没有看到秃头。
有时候许根树就想,难道秃头改邪归正不干这行了不成?
不光到医院去找,许根树还打听秃头的住处。秃头没找到,倒是找到了秃头的父母。一听许根树要找秃头,秃头的父母比他还想知道秃头在哪里。
原来,秃头离婚后又在外面租了房子,一个人单住,把只有五岁的儿子扔给了父母。
秃头的父亲把秃头五岁的儿子往许根树眼前一推:“我也想找他,你要是能找见他,转告他回来养儿子,要是他再不回来,就等着回来给我们老两口收尸!”
许根树哪里还敢再耽搁,一溜烟跑了。
住在南郊的许根树是偶然才知道在北郊还有个第二肿瘤医院的。
那天,老茂在拆迁公司打工的儿子开着拖拉机去西郊送钢筋。西郊是批发城,人多,废纸盒子也多,许根树爬上拖拉机,想搭车去那里转转。
许根树运气好,到了西郊刚下拖拉机,就看见一个人把一个空瓶子扔进公交车站旁边的垃圾桶里,许根树抢先一步冲过去把瓶子掏了出来。
旁边晚了一步的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指着许根树骂道:“哪里来的疯狗,这么能抢?”
许根树不理会她,木然而执着地又奔向不远处的一个废纸盒。把废纸盒抢到手抬起头的一刹那,许根树看到公路上由南向北开来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上方的牌子上醒目地写着“木墩——省第二肿瘤医院”的字样。
这是许根树第一次知道省里还有个第二肿瘤医院。又一想,肿瘤医院容易死人,秃头会不会去了那里?
公交车喘息着靠了站,一些人下来,又一些人上去。就在汽车启动的瞬间,一直有点犹豫的许根树跳了上去。
没抢到座位的许根树站在车门旁边,车门板上画着行驶线路图,他数了数到第二肿瘤医院有二十多站。
许根树不怕远,但却怕车票贵。一站一毛,算下来坐到终点快三块了。不光是坐过去,还要坐回来,一个来回一蛇皮袋矿泉水瓶子白捡了。
越想这钱花得越冤,许根树心生郁闷。
正打着小算盘,二十出头的女售票员就挤到了许根树面前:“到哪儿下?”
“就坐五站。”
女售票员伸过手:“一块。”
许根树问:“不是写着一站一毛吗?怎么出来个一块?”
“大叔,一块起价,你坐没坐过公交车?现在哪有五毛的车票?”
再看车门板上果真有“一元起价”的字样,许根树很不情愿地从皱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女售票员。
坐了七八站的样子,女售票员突然想起来许根树还没下车,就说:“你怎么还不下?五站早过了!”
许根树佯装听不见,眼睛也不去看那女售票员。
“拿蛇皮袋的这位大叔,说你哪,坐过站了!”
许根树不得不把脸对着售票员,小声说:“不急,不急。”
售票员已经看穿了许根树的心思:“那你得再补票。”
许根树还是装作听不见,把脸一直对着车窗外面。三拖两拖,汽车又驶过去三四站。到了上车人多的一站,女售票员终于发火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快点补票,不补票就快点下车!”
前面的司机也把头转过来对着许根树嚷嚷。没办法,许根树只得下了车。
又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远远地看到第二肿瘤医院气派的住院楼。由于坐落在远郊,周围没什么高大建筑,医院显得鹤立鸡群。医院周围,密密麻麻地盖着些三两层楼的宾馆商铺。不时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在医院和这些宾馆商铺之间,证明着第二肿瘤医院的生意兴隆。
离医院大门还有一百多米时,路过一家餐馆门口的许根树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停下脚步隔着窗玻璃往里一看,秃头和几个面熟的哭客正在里面喝酒。
许根树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餐馆。
来到秃头吃饭的桌子跟前,许根树猛然说道:“大兄弟,我可找到你了。”
秃头显然已经记不起来许根树是谁,定定地看着他发愣:“你是?”
“我老婆在省立医院死了,那钱……”
秃头立刻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是谁,脸一拉:“听说你还跑到我家里去找我父母,就那么点小事,你还有完没完?”
一直盯着秃头的许根树发现,几个月不见,秃头更加虚胖,脸白得像个女人,一双眼睛里闪着血丝,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善茬。但为了讨回那三万块钱,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好言相劝:“不是我要要那钱,是要还给穆主任,那五万块钱是他自己出的。”
秃头胖脸上的肥肉一颤,马上笑起来:“吆喝!您老人家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崇高?”随即,又把脸一拉,“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任你骗不成?不就是还想从我这里再要点钱吗?”秃头嘲讽地又看一眼许根树手里的蛇皮袋,“一个捡破烂的,平白无故的捡到两万已经很多了,别太贪心好不好?”
许根树说:“我真的是要把钱还给穆主任……”
然而,秃头却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你要识趣的话就走,别耽误老子吃饭,不识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许根树的火也蹿上来:“当初你说那钱是医院出,我才同意你那么做,其实根本就不是,我上了你这个秃子的当……”
一听这话,秃头站起身就给了许根树一拳。许根树的话戛然而止,一股鲜血从他的鼻孔淌下来。
秃头一把推开桌子,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衣服转身就要走,满脸是血的许根树用带血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腿。
“把钱还回来,吃这碗饭你就不怕伤天害理?”
秃头使劲挣脱着许根树,挣脱不掉,就用脚使劲踢。转瞬之间,许根树就变成了个血人。但不管秃头怎么踢他的脸,怎么用鞋蹍他的手,许根树就是死死地抓住秃头的裤腿不松手。几个哭客开始时还帮着秃头一起打许根树,到了后来看到许根树这么不怕死,就都趁机溜了。
“这么打会出人命的,快点报警。”旁边一个人说着就报了警。
一听说有人要报警,秃头更是拼了命地使劲挣脱,最后他折了半截裤腿子才总算是挣脱开许根树跑了出去。
见秃头跑了,满脸是血的许根树忙从地上爬起来去追。被血水和汗水迷了眼睛的他哪里追得上,跑了几步就摔倒了。
刚才报警的那个人走过来安慰许根树:“不要紧,警察马上过来,他们会帮你抓到这个人的。”
“这是我和秃头的私事!谁让你报警了?”说完,许根树忍着疼,跌跌撞撞地走了。
按照许根树的想法,在没有把那笔钱还给穆主任之前,他和秃头一样,都不是清白人。秃头怕警察,他也一样怕警察。警察来了,秃头没抓到,把他先抓进去也说不定,还是走为上计。
带着伤,忍着痛,许根树爬上了一辆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刚上车,就把几个女人吓得一片惊叫。
许根树用蛇皮袋擦了一下脸上的血,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淡淡地说:“不小心摔的。”
2
饺子快包完时,米亚兰觉得又有一股油脂样的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
她拧过头,冲旁边的朱玉亮说:“快帮我擦把汗。”
正在剥蒜的朱玉亮赶紧抓过毛巾给米亚兰把额头擦了。
“都九月了,怎么还出这么多汗?你以前不怕热的。”
“老了,更年期。”
“不到四十就更?早点了吧?”
米亚兰笑着说:“更就更吧,只要你的身体能恢复好,其他的无所谓。”
上午,米亚兰去矿医院取了朱玉亮昨天的化验单。上次查血时超出正常值的尿酸又降了下来,其余的指标也都正常。回来后,两口子一高兴就包起了饺子。
病情稳定了,米亚兰觉得生活从没像现在这样轻松。
吃完饺子收拾完,米亚兰就去冲凉。打了好几遍香皂,身上油脂般的汗水才被洗干净。右手关水龙头时,划过右侧乳房的左手似是感到一丝异样。食指的指肚下像是滚过了一颗硬黄豆。起初,米亚兰以为是身上沾了个什么东西,就低头仔细看,但光滑的皮肤上什么也没有。愣了一下,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就接着又去感觉那种手指触到黄豆般的感觉。黄豆似是没了,但稍稍倾斜一下身子,又像是冒出来,硬硬的,躲躲闪闪的,和她做游戏一般。
米亚兰的脑子瞬间活跃起来,她想到了一个叫海红的女同事。那年,海红也是洗澡时,发现乳房上长了个东西,蚕豆样大小。到医院一看,是乳癌。后来手术了,是全切。全切后又是放疗又是化疗,头上的头发都秃了。两年后还是扩散了,最后海红死于肝转移。
海红临去世前,米亚兰见过她,已经知道癌肿转移的海红说:“医生说早发现就好了,你说长蚕豆那么大,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卫生间一时很静,外屋里的电视声像潮汐般遥远模糊。一种恐惧袭上米亚兰心头,又去摸那个小黄豆,竟然还真切地存在着。
像是被一种求生的欲望促使着,米亚兰猛地打开卫生间的门,对正在看电视的丈夫说:“快来帮我摸摸,这是不是有个东西?”
明白了米亚兰意思的朱玉亮忙站起来帮着她在右侧乳房上摸那颗小黄豆,可摸来摸去却怎么也摸不到。
“没有啊,是不是你太紧张了?”
“不是,的确有,刚才我摸到它了。”
朱玉亮又摸,还是没摸到。
米亚兰又自己摸,摸到了又跑了,后来又摸到了:“在这,在这,你快摸!”
朱玉亮也摸到了,但很快就又跑了。他对米亚兰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米亚兰盯着朱玉亮说:“好。”
等穿上衣服,又收拾了会儿屋子,米亚兰就把右侧乳房上的那个黄豆大小的小疙瘩给忘了。下午又想起来时,米亚兰自己都有一种恍惚,是不是自己被朱玉亮的病吓出了毛病,产生了疑病心理。再去摸,那个黄豆真的不见了。既然不见了,米亚兰也就不再费心去找,权当它压根儿不存在好了。
到了晚上睡醒一觉夜深人静时,米亚兰知道自己是掩耳盗铃。在静静的深夜里,她用最初发现“黄豆”的左手的食指再次去探访那个不速之客。也许是在静悄悄的深夜里,那个黄豆也在休息,它静静地硬硬地蛰伏在那里,米亚兰一下就找到它了。
装作去卫生间,米亚兰在卫生间的灯光下确凿无疑地证实了黄豆的存在。
回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就梦到了海红。
海红抚摸着一头在阴间长出来的长发告诫她:“医生说早发现就好了,你一定要去仔细查体……”
被惊醒的米亚兰一下端坐起来。
朱玉亮也醒了,他坐起来扳过米亚兰的肩膀,说:“咱们明天就去医院看个清楚。”
丈夫这么说时,米亚兰想,看病就要花钱,钱从哪里来?朱玉亮吃的两种术后药都那么贵,光是一个九明还阳就把她的工资用去大半,家里哪还有闲钱给她治病?
但米亚兰对那个小疙瘩又是担心的,丈夫病了那么久,反复往医院跑,目睹过很多死亡的她对疾病有一种特殊的恐惧和敏感。
思前想后,米亚兰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丈夫的病刚有了起色,怎么自己身上又冒出来这么个可怕的小疙瘩?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
暗夜里,交织在她脑海里的是对疾病的恐惧、对生的渴望,更多的是对眼下没钱看病的忧愁。
米亚兰心头也曾闪过一种侥幸心理,到医院一查,什么事没有,一切都是虚惊一场。但伸手一摸那个小疙瘩,还硬硬地杵在那里,顿时心又凉了半截。
不管怎么样,都要尽快去医院看个明白。
米亚兰觉得去小医院看病是瞎耽误事,索性直接到省立医院看。米亚兰想让梅山帮忙联系个医生,刚要打电话又想起来她开会去了外地。
先看了再说,米亚兰一天也不想等。
刘先达的第一感觉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叫米亚兰的女人有点较真。
米亚兰是刘先达上午接诊的第五个病人,后面还有二十几个号等着,必须节奏快一点,否则十二点钟也别想完事。
刘先达一边拿过病历本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一边用那句不知说了几千几万遍的话问道:“请问你哪里不舒服?”
米亚兰回答:“我乳房上长了一个黄豆大的硬疙瘩。”
刘先达说:“把衣服撩起来我看看。”
求医心切的米亚兰没有顾忌地把衣服一下撩到位,双侧乳房暴露在刘先达眼前。
不等刘先达问,米亚兰就主动说:“右边这个。”
刘先达摸了半天没摸到,就抬起头让米亚兰把衣服放下来,令其解开上边的两个衣扣,用双手在她的脖颈和腋窝下反复触摸着。
见淋巴结不大,刘先达就说:“好像没有太大问题。”
放下衣服的米亚兰还是强调:“大夫,真的是有一个黄豆大的疙瘩,我摸到过好几次了。”
刘先达说:“用手摸不到,你要是不放心,就做个钼靶或是乳腺B超。”
说着刘先达就从桌子上把一沓检查申请单拿到自己面前,他又看了一眼病人的名字,问道:“钼靶还是B超?”
米亚兰神色游移了一下,似乎两种检查都不想做,自顾自地说:“仔细摸,用手是能摸到的,就在这里,你再摸。”
说着,米亚兰就自己摸起来。
“在这里,就在这里,你再摸摸。”
一个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的病人,推开一道门缝探进半个头,刚要开口,刘先达就不耐烦地说:“再等会儿!”
外面的病人把头缩回去,刘先达又开始在米亚兰的右侧乳房上仔细摸寻着。摸了半天,还是没有摸到,刘先达就直起身说:“我建议你还是做个辅助检查吧。”
这时,见又有一个病人推开一道门缝把头探进来,米亚兰就说:“大夫,要不这样,您先给别人看,等他们都看完了再给我看。”
不等刘先达回答,米亚兰就把衣服放下来起身出去了。
米亚兰刚出来,坐在门口椅子上的朱玉亮就起身问:“没事吧?”
米亚兰说:“医生也摸不到。”她的神情有些沮丧,“怎么会摸不到呢?你不是都摸到了吗?”
朱玉亮说:“不能用别的方法吗?要不让医生拍个片?”
米亚兰说:“能摸到的就先摸,一检查就得花钱。”
朱玉亮说:“这钱能省吗?该花了就得花,去找医生拍片!”
突然,米亚兰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拿过让朱玉亮替她拿着的包:“我有办法了,给我笔!”
米亚兰从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跑着去了卫生间。
进了卫生间,米亚兰就把整个上衣脱了。她对着镜子,右手拿着笔,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着仔细在右侧乳房上一点点向前按压搜寻。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又找到了那个小疙瘩。
对着镜子,米亚兰在乳房上画了一个记号。
米亚兰等走了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再次来到诊室找刘先达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看到米亚兰在自己乳房上用圆珠笔画的那个记号,刘先达哭笑不得。不过,他很佩服这个病人对待疾病的这种较真和认真,不厌其烦地再次为她仔细检查。
这一次,刘先达也摸到了那个小疙瘩,但却稍纵即逝。小疙瘩长在很深的部位,与周围组织粘连在一起,不容易被触摸到。
“摸到了,就在这里,疼吗?”刘先达问。
“不疼。”米亚兰回答,语气里透着不安。
刘先达说:“不用紧张,很小的一个结节。”
“不会是不好的东西吧?”米亚兰问。
因为肿块太小,刘先达也无法判断性质:“现在还不好说,应该问题不大。”
“要手术吗?”
“不是乳腺增生,建议还是做掉。”
“要住院做吗?”
“可以在门诊做,但要有扩大手术的思想准备。”
“您是说,万一是不好的,就扩大手术?”
刘先达如实说:“是这样,现在都是隔皮猜瓜,做出来后要用肉眼观看,还要做快速切片,如果是好的那就很简单,如果不好就要扩大手术范围。”
米亚兰故作镇静地问:“大夫您看我这个情况,是小手术的可能性大,还是大手术的可能性大?”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刘先达看着米亚兰的眼睛,说:“理论上讲,都有可能,但我觉得还是做小手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米亚兰又想到了钱的问题,尽管很难启齿,她还是问道:“大夫,手术费大概是多少?”
“如果是大手术就麻烦一些,术后要住院,手术费用加上一系列的术后用药,常规情况下一般是两万左右,但不包括后续的放化疗费用。小手术就简单了,千把块钱就够了,再拿点消炎药,两千块钱足够了。”
米亚兰又问:“万一是大手术,就一定要做放化疗吗?”
刘先达的语气明显加快:“这个要等术后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具体情况具体处理,要是切得很干净,又没有转移的迹象,就不需要做。”
米亚兰忍不住又问了一个她很关心的问题:“做放化疗的费用是多少?”
刘先达的语速更加快捷:“这个不一定,化疗要看用的是哪种药?放疗也有很多方式,”刘先达看了一眼墙上已经指向十二点的钟表,站起身,“放化疗的事你现在考虑还太早,你先考虑一下这个手术到底约不约?考虑好了再来告诉我,手术前还要做一些常规检查。”
米亚兰急忙说:“约,现在就约。”
刘先达重新坐下,拿起门诊手术预约单:“叫什么来着?”
“米亚兰。”
累了一上午,这个名字并没给刘先达留下太深的印象。
3
村钰从贵州回来时是个周末的傍晚。打车到医院门口,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和梅山一起把开会的资料送到了科里。从科里出来下楼时,在三楼的电梯里看到了挤进来的杨海平。
杨海平很热情地和她们打过招呼,刚寒暄了没几句就到了一楼。
出大厅时,杨海平把梅山叫住了。村钰再看杨海平时,就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异样。
见村钰走远了,梅山对杨海平说:“干什么?神秘兮兮的?”
杨海平说:“周立奇出事了?”
梅山一惊:“出什么事,他不是去北京开会了吗?”
杨海平说:“他自己怕是还不知道,但院里已是满城风雨了。”
梅山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海平说:“有人写信到省厅告他挂名发表论文,说他搞学术欺骗。”
梅山问:“谁告的,他真挂名了吗?发在哪里?这对他会有影响吗?”
杨海平说:“确实是挂了,有没有影响现在还不好说,听说他的会长任命文件都来了,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总之不是太好。”
梅山问:“能会是谁告的呢?”
杨海平说:“那谁知道,那就要看把他告下来对谁有利了。”
梅山说:“你是说……”
杨海平说:“我什么也没说,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周立奇知道后还不知会怎么难过。”
梅山说:“你没告诉他?”
杨海平说:“刚告诉过他会长任命文件来了,哪好再告诉他这事,也没敢告诉他老婆。”
梅山又说:“会是谁告的呢?真够阴的,不过这周立奇也是,穷极生疯了,干吗要挂别人的名?”
杨海平拉了一下梅山说:“走吧,你这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吗?说实在的,评职称不少人都这么挂名,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人告就什么事都没有,要是有人揪住不放也不好说。”
见梅山拎着个大纸盒子,杨海平顺口问:“包得这么严实,是什么东西?”
梅山这才想起了纸盒子里的50瓶39元一瓶的九明还阳,刚要发作声讨周立奇,又忍住了。周立奇的头疼事已经不少,自己就先别再添乱。
梅山含糊了几句,就和杨海平分了手。
一路上,周立奇的事一直让梅山心里七上八下。按说,周立奇与她没什么关系,可为了心底里的那一段情,她还是忍不住地去设想他的处境。
尴尬,他的处境会是非常地尴尬。
梅山想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村钰,就拿出手机拨了她的号码。电话通了,但却没有人接。
进了门,村钰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刘先达不在。村钰想,他八成是回了绿洲那边的家。听着冰箱发出的嗡嗡声,一种落寞涌上心头。
出发前,刘先达曾问过她几号回来,说到时去接她。当时村钰还在为汇款的事和刘先达赌气,就说了个活话,没告诉他具体日期。出去这些天,重新又回到这个温馨洁净的小家里,村钰觉得先前心中对刘先达的那些怒气在不知不觉间消退了不少。
她后来也反复想了自己和刘先达闹矛盾的事,觉得自己那么计较不免有些小家子气。
这样想着,有些口渴的村钰就走到冰箱前开门拿饮料。
打开冰箱冷藏门,村钰愣住了。里面放着刘先达精心为她准备的食品和饮料。一盘用保鲜膜盖着的番茄蛋炒饭,一个透明玻璃杯里盛着大半杯煮好的咖啡。随着冰箱的开启,一片纸飘落到地上。
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娟秀硬朗的小字:蛋炒饭微波2分钟即可,咖啡微波1分30秒即可。母亲生病,我在心内病房,回来后给我电话。
刘先达这些细致的关怀,很是让村钰感动。想想自己连什么时间回来都不肯告诉他,不禁有些内疚。
热了咖啡,一边喝着一边给刘先达发了个短信:我回来了,咖啡味道不错。
片刻,刘先达就回了短信:等我,我马上回去。
村钰又去热蛋炒饭,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她想,不能再和刘先达僵下去,找个机会和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打开微波炉,蛋炒饭的味道很香,村钰的脸上又忍不住地溢出微微的笑容。
正在村钰要吃饭时,放在一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梅山,她拿起来就说:“我可不陪你出去,累死我了。”
梅山说:“谁约你出去了,告诉你件事。”
梅山一股脑地把刚才从杨海平那里听到的消息全部告诉给村钰,连同杨海平那带着明显指向性的猜测。
“你听谁说的,杨海平?”
梅山问:“别管我听谁说的,你说告状的这人可恶不可恶?”
闻着眼前蛋炒饭的香味,村钰有些踌躇地说:“我看这事很复杂,你也不要妄下结论。”
门外响起开门声,她忙对梅山说了声回头再聊,就扣了电话。
看着推门进来的刘先达,村钰刚才的喜悦心情重又变得复杂。
刘先达一边换鞋一边冲村钰笑着说:“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打车回来的?”
村钰答应着。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情很尴尬。那件事难道真的是刘先达做的,要是那样,那他这个人可真是可怕。
刘先达走进卫生间,里面传来一声开热水器的滴答声。从卫生间出来,刘先达说:“吃完饭,好好洗个热水澡。”
他的细致和体贴让村钰不忍再板着脸,吃着蛋炒饭的她夸奖说:“味道也不错。”
再也找不到话说了一般,气氛有些冷。
刘先达走过来,在村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都转了哪些地方。”
村钰想到了九明还阳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跟着梅山瞎转,又去了遵义和赤水。”
蛋炒饭刚吃完,刘先达就把碗拿去刷了,回来时顺便用抹布把桌子也擦了。
村钰再也忍不住,抬头看着刘先达问:“听说周立奇出事了?”
刘先达一愣:“你也知道了?”
刘先达的反应让村钰觉得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来,她盯着刘先达问:“你怎么这么紧张?”
刘先达恼怒了,手里的抹布开始颤抖:“我紧张什么?村钰你说话怎么这么怪?”
村钰说:“这个时候,有人告周立奇,你不觉得这事本身就很奇怪吗?”
刘先达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很大:“你是说他的事与我有关系?”
村钰说:“我可不敢那么说。”
刘先达说:“你分明就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和周立奇是同学,你总是怕我和他有矛盾,但你干吗总是把我想象得那么狭隘,听你刚才那话,好像他出事是我告的似的,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在你眼里,我很卑鄙是吗?”
村钰用少有的尖刻语气说:“周立奇被莫名啪死,你意外起死回生,这难道只是意外?”
“莫名啪死”和“意外起死回生”都是村钰的即兴发挥,她觉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试出刘先达的真实内心。
刘先达一听这话,变得更加恼怒,一下把抹布摔在桌子上:“谁起死回生了?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无耻好不好!”
村钰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即兴发挥有些不妥,就不接话,兀自走到一边坐在沙发上整理行李箱。
不想,刘先达却气哼哼地跟过来。
“村钰,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村钰把一件衣服放在沙发上,直视着刘先达:“你敢发誓说这事与你没关系?”
刘先达说:“我当然敢发这个誓,但也请你给我个明白话,你和周立奇真的只是个同学情分吗?”
听到这话,村钰定定地看了刘先达半天,异常冷静地说:“要是你连这也怀疑,咱们根本没有必要谈下去。”
刘先达却还是不依不饶,铁了心地要痛痛快快地谈个明白:“自从结婚以来,我就处处谨小慎微,生怕因为和周立奇一贯的矛盾一旦爆发,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想不到,到头来,你还是把我想象得那么不耻。你可以去打听一下,这次周立奇犯了什么事?到底是他无耻还是我无耻?”
说完,刘先达就又开门出去了。
幽暗的光线里,看着桌子上的那团抹布,村钰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第二天是周日,村钰一个人去了院里的图书馆。她悄悄翻看了《医学园地》上发表的周立奇的那篇小儿呼吸内科的论文,惊讶周立奇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正惊讶着,梅山也从外面走过来,也拿起那份《医学园地》翻看。看完之后,梅山把杂志轻轻放回到桌子上。
过了许久,梅山说:“他真够傻的。”
两个人从图书馆出来,一路上又议论起这件事。
村钰说:“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一糊涂起来做事这么不上层面,你看那论文,与他的肾外专业哪有一点关系,简直是丢人。”
梅山说:“还不都是比论文比的?我看根本就是体制有问题!”
村钰说:“那也不能去造假,我看他是想当官想疯了,名利思想太严重。”
梅山说:“他造假显然不对,但告他的那个人更不地道。”
村钰说:“你还是怀疑老刘干的?昨天晚上我问他,他可是满嘴喊冤,我们又吵翻了。”
梅山吃惊地问:“你说是我对你说的了?”
村钰说:“我怎么能说是你说的,放心吧。”
梅山说:“没说就好,我表姐是他的病号,你要是对他说了,我还怎么再见他?”
“你表姐?哪个表姐?”
梅山答:“还是那个叫米亚兰的表姐。”
村钰说:“这两口子怎么了?轮着班地生病?”
梅山说:“我也是刚接到她的电话,说是乳房上长了个小东西,性质不明,前些天找刘主任看过,这两天就过来手术。”
村钰忽然想起九明还阳的事,问梅山:“39元一瓶药的事对你表姐说了?她什么反应?”
梅山说:“还能什么反应,一个劲地骂周立奇呗。”
村钰又想起那个老问题,问:“你说周立奇难道真的不知道这药品的真实价格吗?”
梅山沉默半天,说:“这里面的事,我们局外人真是很难说清楚。”
4
周立奇是周三凌晨三点下的火车,打车回到家还不到四点。
之所以选择了这趟到站时间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火车,是因为他想赶回来参加周三上午的全院中层以上大例会。
走进家属院时,没遇见任何人。但周立奇却能从惺忪的路灯光线中感到一种欢快和喜悦。微风拂过,道路两旁树叶的哗哗声像极了掌声和笑语。
轻轻打开房门,陶婕已经等在门后:“回来了?”
周立奇问:“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陶婕说:“就知道你沉不住,一定会赶回来参加今天的大例会,你一上楼我就听出来是你。”
周立奇说:“你不也一样?深更半夜就起来当守门神。”
陶婕说:“我可不是候你,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
“不就那点事吗?老说有劲吗?”
“我说的可不是你的事,是咱琪琪出国的事。”
想着一件件的喜事,周立奇说:“想出就出呗,我同意还不行吗?”
陶婕说:“我是告诉你,琪琪自己争取到一个去法国留学的机会。”
周立奇不明白:“自己争取?又没申请?怎么争取?”
“你还记得琪琪高一时学过一段法语的事吗?”
“那又怎么了?不是学了没几次后来就不学了吗?”
“你还别说,虽说学得不多,这回还真是派上了用场。”
“别兜圈子,直接说。”
陶婕说:“咱们省和法国搞文化交流,其中有一项就是互派学生留学。留法学生怎么挑知道吗?就是考法语!咱们琪琪虽说法语学得不怎么样,但矬子里头挑将军还真是让挑上了!”
周立奇忙打断问:“都有什么学校?法国也不净是好学校,不能什么学校都答应,再说,这种留学的性质是怎样的?属于公派还是私派?”
陶婕更加眉飞色舞起来:“H大学,你应该满意了吧?至于性质嘛,应该属于半公派,由省教委统一组织考试录取的,学费也会比纯自费留学便宜许多,一年也就五六万。”
周立奇这才笑起来:“想不到琪琪还真是有命。”
说着,周立奇就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口,在门缝里看着正在熟睡中的女儿。
陶婕一下把他拉了回去:“这才几点,让她再睡会儿。”
周立奇洗了把脸,就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刚在床上躺下,陶婕就说:“琪琪学费的事,你可要有个思想准备。”
陶婕提到钱,周立奇竟然没有太大的反感,而是说:“一年五六万应该不成问题吧。”
幽暗里,陶婕嘎嘎地笑了,说:“我们家真是双喜临门!”
周立奇则慢悠悠地说:“求你以后不要再把那些空瓶子往家里搬,我就知足了。”
陶婕又说:“只要你能供得起琪琪出国留学,我干吗还要捡空瓶子?”
周立奇躺了下去:“别嚷嚷了,让我躺会儿。”
陶婕说:“还能睡三个小时,好好养精蓄锐,精神抖擞地去受命!”
周立奇刚闭上眼,陶婕又问:“听我姨电话里说,姨夫又辞职了,到底怎么回事?”
周立奇闭着眼说:“不怎么,就他那脑筋,他不辞人家,人家也要辞他。”
还是睡过了,周立奇走进机关楼会议室时,全院中层以上人员已经到齐了。
他是带着一种人逢喜事刻意压抑着的低调走进会议室的。也许大家没想到他已经赶回来,他的突然出现给会场带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纷纷窃窃私语,转动着身体把目光对向他。一时间,他成了整个会场的焦点。
此时的周立奇外表低调,内心澎湃。他刻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等待着会长一职的宣布。
周立奇走到自己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坐下。他的旁边坐着的是曹泉。周立奇把目光投向曹泉,小声说:“早晨才赶回来,迟到了。”
想不到曹泉竟然把脸移开了,样子尴尬着没有和他答话。
一抬头,又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刘先达。刘先达仰头在看天花板,一副不屑的神情。
周立奇又把目光投向四周。周围的气氛更让他感到某种不祥的异样。他发现那些看他的目光一旦和他的目光相遇后就都瞬间移开。没有微笑,没有交谈,甚至没有表情。
这究竟是怎么了?周立奇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发愣。手心里渐渐有汗渗出来,周立奇心里有些发毛。
院长和韩主任推门进来。周立奇发现他俩都用很严肃的眼神看着他。
周立奇心中生出一种荒诞感。他觉得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是他做的一场荒诞、可怕又可笑的梦而已。
荣升在即,论文也站到了全国的高度。大家应该笑脸相迎才是,怎么都是这样的冷冰冰?
难道是会长的事黄了?不会,怎么会?省厅都批了,怎么能黄?
是梦,就是个梦。
都怪自己太累了,连日奔波,还非要急着赶回来,太疲惫引起的梦呓。
然而,并不是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大例会的气氛肃穆而简短,所有院领导都板着脸,所有中层都带着一股幸灾乐祸在左顾右盼地窃窃私语。
直到大例会结束,没有任何人提到会长任命一事。
人们纷纷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把目光聚焦在周立奇身上。周立奇僵硬地站在原地。
猛然间,周立奇似是回到了多年之前的一种感觉里。那是父母双双去世那天,他茫然地站在大雨滂沱的雨地里,父母的尸体被人们轰地一声撞开门抬进院子。
“周主任,你来一下。”院长的声音把周立奇从那种可怕的感觉里拉回来。
会议室里的人都已走光,院长站在门口等他。院长的旁边站着韩明辉。他们俩依旧是满脸的严肃。
刚走进汪院长办公室,汪院长就说:“周主任,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
周立奇茫然地看着汪院长:“我怎么了?”
汪院长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本杂志,放在周立奇面前。
周立奇的心顿时收缩起来:“凑数也不能这么个凑法,你看你发的这篇论文,怎么扯到小儿呼吸内科上去了?”
像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还是论文出了岔子。
汪院长又说:“这并不是你的专业,还是第二作者挂名与人合作,你说你这不是找事吗?”
周立奇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拿着杂志的双手在颤抖。
汪院长痛心疾首:“这件事又捅到了省厅,省厅来电话,说这事影响很不好,会长的事要先挂一挂,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
韩明辉自始至终没说话,把杂志从周立奇的手里接过去翻看着。
韩明辉伸过来拿杂志的手臂让周立奇产生了联想。是谁把这件事捅到省厅的?是谁要害他?是谁最不希望他当选省外科学会的会长?
周立奇的胸脯在剧烈起伏着。
是刘先达。是眼前故作平静状的韩明辉。
然而,面对眼下这样的局面,他无法声张也无法辩解,只得自认倒霉。
汪院长又说:“本来会长的文都批回来了,但因为这事,省厅那边说再拖一拖,你也别有太大压力。”
周立奇不知道汪院长的“拖一拖”究竟是一种客套还是真的只是“拖一拖”,他只是觉得手脚冰凉头脑发蒙,事情突然得让他无法承受。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周立奇忽然感到进病房大楼都需要一种勇气。
他悔恨自己的愚蠢和大意,把他带到这种丢人现眼的境地里。如果可能,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一切都无法回避,他必须在众目睽睽中走到科里去。
在一楼果真见到了刘先达。刘先达的反应出乎周立奇的意料,装作没看到他一样转身疾步离开。
走在大厅里,周立奇觉得九月的风透过窗户打在地板上,显出一种深深的凉意。
回到科里,在走廊里没遇见任何人。这是周立奇希望的情形,也是他害怕的情形。自己科里的人也都躲着他,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刚进门一会儿,杨海平就走进来。她像以往每次周立奇参加完大例会回来时那样问他:“科里还开不开?”
院里每次大例会后,科里都要把人聚起来传达一下,这会周立奇却艰难地说:“算了。”
杨海平给周立奇倒了杯水放在他的面前。
沉默片刻,杨海平说:“别上火,一切都会过去的,喝点水。”
杨海平开门悄悄退出去,曹泉又轻轻推开门,身子贴着门板闪进来。
周立奇看着他,没有先开口。
曹泉说:“主任,都怪我,我——我也没想到事——事情会这样,不过,这也没什么丢人的,这算——算什么呀?现在的论文不都这样吗?你挂我的名,我挂你的名,你——你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股怒火从周立奇心里升腾起来,他看着曹泉大声说:“你出去吧,我想清静会儿。”
曹泉脸上没有尴尬,木着脸身子贴着门板闪了出去。
5
事情远没有结束。
下午下班时,周立奇走出电梯路过一楼大厅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朱玉亮的妻子米亚兰。
周立奇刚要和米亚兰打招呼,就听米亚兰怒气冲冲地质问他:“周主任,你到底吃了多少回扣?一瓶几十块钱的九明还阳你竟然能卖到五百多?”
周立奇被问蒙了,有些茫然地看着米亚兰:“你在说什么?什么药几十块钱一瓶?”
米亚兰又说:“你就别装了,我还一直当你是个好人,想不到你会这么黑心!骗我们这些穷老百姓,你就忍心?”
周立奇更蒙,越是这样,花了冤枉钱的米亚兰就越是来气,怒不择言地把周立奇骂了个狗血喷头。
正是下班时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立奇感到无地自容。
正在刘先达办公室里的梅山听到争吵声赶忙跑出来,把米亚兰拉走,才结束了这尴尬场面。
原来,米亚兰明天要手术,下午梅山带她到刘先达的办公室向他询问手术情况。米亚兰原本已经答应了梅山的请求,不打算和周立奇发生正面争吵。谁知,一听说如果是恶性的不仅需要住院治疗还有很多的后续治疗,忍不住又恨起周立奇来。是他一直给朱玉亮开高出出厂价十多倍的九明还阳,让他们花了很多冤枉钱。否则,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拮据。
所以,从刘先达办公室出来,猛然看到周立奇,她最终还是没忍住。
远处是神速拔高的新外科大楼。十多天不在,又高出了一大截。
看着新楼,用目光在新外科大楼上搜寻着未来肾外病房的第七层,周立奇怎么也生发不出以往的那种期盼和向往,内心一片暗淡。
周立奇有一种如同梦境般的感觉。看着窗外建筑工地上晃动着的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周立奇想:这一切要真的是场梦该多好。
离开外科大楼,周立奇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一边仓促地往家赶,一边还在为刚才米亚兰的大闹感到莫名其妙。
米亚兰说九明还阳一瓶几十块钱,这怎么可能?
他一定要找毛小妹问个清楚。
本来约好了今晚和毛小妹兄妹一起在“湖心大酒店”吃饭的,上午的事让他兴致全无临时又取消了见面。
像是一种天意,快到家时,周立奇竟意外地又收到了毛小妹的一条短信。毛小妹对他下午的再次改变见面时间表示遗憾,言辞中满是难舍的缠绵和缱绻。
这条短信,让周立奇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忽然转过身向医院的大门外走去。
周立奇打算,他现在就要去找毛小妹,向她问个明白,九明还阳究竟多少钱一瓶?周立奇直接打车去了“湖心大酒店”,在他的感觉里,那里似乎是医药代表们的一个点。
按照毛小妹约他吃饭的那个包间房号,周立奇被服务小姐带到了房间门口。就在服务小姐伸手敲门的瞬间,周立奇听到包间里传出一片噪杂的声响。
周立奇忙抬起手挡住了服务小姐的手臂,说:“你去忙,我自己来。”
服务小姐走了,房间里传来毛小妹的说话声:“何老板,你说我这戏要演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个声音有些耳熟的男人说:“阿娇,吃菜吃菜!”
另一个人说:“何娇小姐,你一个艺校的‘肄业生’,难道还怕戏多吗?不要太贪心,只要有钱赚不就得了!”
这个男人的声音周立奇很熟悉,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自称是毛小妹哥哥的毛经理。
知道自己上当受骗的周立奇内心自然感到万分惊讶和气愤。但他来不及反应,里面就又传来那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阿娇妹妹,你见周立奇一次,哥哥就付你两千,这在你们这些小姐里头也不算是低价了吧?再说,周立奇的那份回扣也都留给了你,你可不要不知足!”
毛小妹嬉笑起来:“我这不是穿不惯这些行头吗?看上去像个没长大的学生妹!土!”
毛经理笑着说:“嫌土你就脱呀,让哥哥看看不土的!”
又传出一阵毛小妹的嬉笑声:“好,我脱!”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说:“阿娇妹妹,这就对了,等你这次找周立奇拿下这个新药的大单,哥哥给你个大数。”
“多少?”
“十全十美。”
“十万?”
“当然!”
门外的周立奇肺都要被气炸,他真想冲进去给这个真名叫何娇的女人当头两个耳光,把一群狗男女用餐的桌子掀翻。但还没等他动作起来,一个端着盘子的小姐把房门推开了。
房门推开的瞬间,周立奇看到何娇只穿了件亮紫色的吊带背心,头发高高地挽起来,浓妆艳抹的脸上带着放浪的得意神情。而那个声音熟悉的男人正是以前找他推销药品被拒绝的何涛。
原来一切都是圈套,这个何涛精心设计的圈套。
周身感到一阵彻骨的冷,一种恐惧涌上心头。周立奇没有冲进去,而是一闪身慌乱地逃走了。
进电梯时,他隐约听到房间里又传来何娇的放浪声音:“终于来了,我亲爱的深海三鲜!”
周立奇跌跌撞撞跑下楼去。真是世事险恶,想不到毛小妹竟然是个被人利用化装成女学生的三陪小姐。为了金钱,什么都做得出,想想周立奇都觉得恶心。
多亏自己一直没有迈出那一步,否则,真是一辈子都洗不去的耻辱。
刚离开“湖心大酒店”不远,竟然又收到了一条毛小妹的短信。毛小妹在短信上说:你不来,好冷清。
周立奇想都没想,就给她回了一条:何娇小姐,别再演戏了,累不累?
半天没有动静,周立奇快到家时,毛小妹的短信来了:周主任,不演戏可以,与您的合作还要继续。
周立奇咬着牙又回了一条:那是白日做梦,请自尊。
刚把短信发出去,周立奇就把手机关了。
睡觉前再开机,毛小妹竟然觉悟了没再发短信烦他。
第二天下午,走在走廊里的周立奇听到几个医生在办公室里议论他。
曹泉说:“想——想不到,周主任的步子迈得真是够——够迅速,500多元一瓶的药,进价竟——竟然只有几十块。”
黄凯说:“那病人那么穷,两口子都是大病,他怎么能忍心?”
曹泉说:“就——就是,他太过了。”
黄凯又说:“以前我以为我自私,想不到还有比我更自私的人。”
周立奇没有回避,推开门一下冲进去大声说:“那药不是几十块一瓶,是380元一瓶,不信你们可以去查,也可以去医药公司买买看?”
面对异常恼怒的周立奇,曹泉和黄凯一时间都张口结舌。
6
米亚兰手术日的当天早晨,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灰蒙蒙的天空让人心情抑郁,带着湿冷凉意的秋风顺着窗户钻进来,更是平添了一种秋天的悲凉。
临进手术室时,梅山又鼓励了表姐一番。米亚兰强做镇静地把自己的手包递给朱玉亮,小声对他说:“一万块钱在包里,万一让住院就去交押金。”
朱玉亮把包接过去,见米亚兰走了几步又跟上去,一把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别紧张,万一要是……”
米亚兰打断说:“放心吧,不会有万一的。”
朱玉亮又叮嘱:“要是疼,就闭上眼,你可以想象着眼前有幅画……”
走在前边身穿浅蓝色护士服的护士叫道:“米亚兰,快点好吗?医生在等你!”
米亚兰刚一走进手术室,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护士就把密闭性能极好的推拉门一下拉上,朱玉亮的后半句话被关到了手术室门外。
白衣护士进了门就喊:“巡回护士,接手术病人!”
话音没落,一个房间里就跑出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护士。她在接过白衣护士手中病历的同时对米亚兰说:“米亚兰是吗?请到这边来。”
把米亚兰交给蓝衣护士之后,白衣护士就开门出去。借着瞬间闪开又关上的门缝,米亚兰看到朱玉亮和梅山还在门外向里张望。
蓝衣护士把米亚兰带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给她拿了一套手术衣让她换上,又把一双一次性的蓝色鞋子放到她脚前。
换衣服的过程里,米亚兰知道揭晓谜底的时刻不远了。
换完衣服,米亚兰跟着蓝衣护士沿走廊一直向前走,两边的手术间里是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和站在一边忙碌着的医生护士。米亚兰不知道这一个个病人都是什么病,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的瘤子不是恶性的。
她的头皮又开始发麻,几天来树立起的信心一下垮了。
几天来,米亚兰虽然也紧张,但她却一直把事情往好处想。记得小时候,跟母亲去买西瓜。每次买回去,母亲都担心不熟,怕白费了钱。因此,每回买了西瓜后,母亲都不急着切开,而是让大家猜。
熟的。熟的。熟的。
每回大家都是这么猜。
到最后一打开,果然是熟的。
母亲说,只要你心里想着是熟的,就一定会是熟的。
此时,米亚兰对自己说,只要你心里想着是好的,就一定会是好的。
好的。好的。好的!一边走,米亚兰一边在心里祈祷。
来到一个手术间门口,蓝衣护士让米亚兰自己走进去。米亚兰刚一进去,蓝衣护士就把门关上了。米亚兰听到了蓝衣护士离开的脚步声。
屋子里站着三个人,都是蓝衣。米亚兰首先认出了刘先达。刘先达半举着戴好手套的双手,头上戴着帽子脸上戴着口罩。米亚兰觉得,要不是因为刘主任的个子很高很瘦,她一定认不出他来。除了刘主任,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米亚兰猜测着男的应该是麻醉师女的是手术护士。
果然,就听那个男麻醉师问:“叫米亚兰是吗?年龄四十,右侧乳腺肿块手术,麻醉药过敏实验阴性,对不对?”
“是的。”米亚兰回答。
屋子很高,米亚兰听到了自己声音的回声。
女护士指了指手术台,说:“上来吧,向上仰躺。”
躺下之后,米亚兰才觉出头顶上灯光的刺眼和明亮,仿佛一下进入一个白茫茫亮闪闪的世界。米亚兰觉得,在这个白茫茫亮闪闪的世界里,她无处可躲也无处可藏,内心一片仓皇。
仓皇之中,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刘主任,手术要多久?”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一切要看是好是坏。好的就快,坏的就慢,但愿是好的吧!
刘先达向手术台前靠了靠,米亚兰看到了他镜片后面的眼睛:“不要紧张,一会儿就好了。”
一边的护士帮米亚兰脱了上衣。两侧的乳房都暴露在白茫茫的灯光之下。米亚兰有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收缩着双臂,企图让双臂遮挡一下胸部。
那护士又说:“不要动。”
米亚兰感到护士在用沾满消毒水的棉球给她消毒,消毒的范围一圈圈向外扩大,上到脖子,下到肚脐,左右两侧都到了腋下。
米亚兰想,怎么就不想我好呢?消毒范围这么大,预备着要做大手术是吗?又想,消毒范围大也好,不打无准备之仗,准备充分了总归是好。
一连擦了三遍,擦完之后,米亚兰觉得护士用一块块带着消毒味道的消毒布把她的胸前一一盖上,只在右侧乳房上留了一个口。到了最后,她的脸也被盖上了,支架支着的布离眼睛很近,眼前是一片蓝色的黑暗。
躲在这种黑暗里,她忐忑的心反倒有些踏实。
“打个针,就疼一下,坚持点。”
还没来得及想象被针扎的感觉,那针就带着一股尖锐的疼痛扎了进去。一股又凉又热的感觉在针眼处蔓延开来,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紧接着,那针就像蚯蚓一样在皮肤里四处游窜,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浅忽深,每到一处就喷射出一股股又冷又热的液体。液体所到之处,经过短暂的疼痛,就变得又胀又木了。
米亚兰感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触碰自己的右侧胸部,但却感觉不到疼。她感到那感觉像是有人把一块画板放在了她的胸前,而有人用笔在这块画板上画画。
“疼不疼?”刘先达问。
米亚兰回答:“不疼。”
刘先达又说:“如果疼,就说一声。”
“好。”
米亚兰觉得那画笔用力更大了,像是在画一朵梅花,老是在一个地方,一笔一笔地没完没了。
是好,是坏,就要见分晓了。
四周很静。只有画笔一样的手术刀的声音在吱吱作响。局部的麻醉加上一直的高度紧张让米亚兰生出一种困顿,她有点迷糊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听到刘先达说:“米亚兰,你先躺会儿,东西取出来了,去做个切片。”
“刘主任,你用肉眼看着像是什么东西?”米亚兰小心翼翼地问。她觉得,此时刘主任随便的一个语气都对她很重要。
“看不出来,要等切片结果。”刘先达没有表情地回答。
像是护士出去了,门开了又关上。刘主任和那个男麻醉师都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去。
男麻醉师走过来拍了拍米亚兰的肩膀说,“别着急,你先睡一觉。”
这两个小时很漫长,米亚兰想了很多。她反复在脑海里比较着好的和坏的的区别。如果是好的,缝上刀口就可以直接回家。过几天拆了线就没事了,悄悄跟一个同学借来的那一万块钱可以马上还回去。如果是坏的,那就麻烦了,想想都觉得麻烦。一个乳房要切掉,接下来还要无休无止地化疗和放疗,脱发,消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即便这样,受了罪花了钱,到头来能不能治好还不好说。
上帝保佑,一定不要是坏的!上帝,求求您了!
后来,米亚兰就睡着了。睡了不一会儿,又猛然惊醒。好的和坏的对比和区别在折磨着她。她觉得眼皮发木,嘴唇发干,像是跋涉在沙漠里。
右侧胸部的刀口倒是没有什么感觉,麻药在渐渐消失,但还没有感到疼痛,乳房重重地压在那里,很有质感。
过了许久,当米亚兰因疲累又进入到一种麻木状态时,门突然开了,虽然是轻轻的,但却顷刻间从米亚兰心底卷起一轮巨大的波涛。
她想问,又不敢问,只好本能地攥紧拳头静静地等待着宣判的最后时刻。
米亚兰听到,像是有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
刘主任在看结果,此刻他已经知道结果了。究竟是什么结果呢?他为什么不说话?
米亚兰想问,又不敢。她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拿平点,下面的看不清。”刘先达说。
“这回可以吗?”
“好了。”
米亚兰想,原来是护士拿着结果单在给刘先达看。
究竟是什么结果呢?米亚兰都快急死了。
“米亚兰,手术还得接着做。”刘先达走到手术台前说。
米亚兰没有回答,她紧攥着的拳头一下没了力气。
刘先达又说:“米亚兰,你听到没有?手术还得扩大一些。”
男麻醉师也走过来:“米亚兰,还得再加点麻醉药,你忍着点。”
“是坏的是吗?”米亚兰突然大声问。干渴使她的声音变得又粗又哑,她已经听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
刘先达安慰她说:“切片是不太好,但没关系,肿瘤很小,很局限,扩大点手术范围应该没问题。”
是恶性的,真的是恶性的。日子无法过下去了。
世界末日到了,米亚兰号啕大哭起来。她挣扎着要从手术台上坐起来。但刚动了两下就让护士按住了。她还在号啕,呜呜的哭声在手术室里回荡着。
没有办法,刘先达只好对那个男麻醉师说:“上全麻。”
男麻醉师动作麻利地把麻醉罩一下扣在米亚兰嘴上。
瞬间,米亚兰就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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