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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清晨一大早,周立奇给杨海平打了个电话,让她看好尸体。之后就径直去了办公楼,坐进了汪院长的办公室。他神色严峻,刻意压抑着内心的委屈和怨愤。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保洁员正在汪院长办公室里整理卫生。忙完了见周立奇还不走,保洁员就说:“周主任,汪院长有时会去科里转一圈再来办公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周立奇说:“你去忙你的,我等他。”
周立奇几乎一夜没睡,先是安抚那些家属。大半夜回到家后,又和陶婕一直在议论这件事。知道穆百济被人讹了,陶婕也很焦急。
“说得对!一定要做尸检!我看这老汪是昏了头了,什么怕影响医院的声誉,我看是怕掉了他的乌纱帽!这种事是想躲就躲得了的吗?有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这样下去医院岂不成了那些混混的银行了?没钱花了就来讹上一把!亏得老头子还是个拿‘政府特殊津贴’的,要换一般医生还指不定会怎么对待人家呢?这么下去,往后谁还敢冒着风险去抢救病人?”
陶婕说得对,周立奇要为师傅讨回公道。
此时,一心为师傅讨回公道的决绝之心让他一点也不觉得疲累,像是为了捍卫正义即将要上战场的士兵,既兴奋又紧张,对汪院长满腹怨恨。
保洁员出去了,周立奇还是固执地坐在沙发上等汪院长。
保洁员没说错,汪道明还真是直接就去了科里。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大外科的肾外。
这个夜晚汪道明也睡得不踏实,眼圈黑了,眼珠子也红了。
本来,汪道明是不打算直接去科里的,一切想法都交代给韩主任去转达。不去科里,并不是汪道明想偷懒,而是担心会和老穆发生正面冲突。汪道明心里清楚,老爷子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在业界,老爷子在省内乃至全国,都算得上是个有些影响的人物。
这不都是让逼的吗?要不是为了顾忌影响,谁想做这种受了委屈还要往人家口袋里塞钱的傻事?
现在的医疗行业不好干,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度极低,动不动就闹出官司来。医院要竞争,也要发展,这些时时冒出来的医疗官司对医院的声誉很是有影响。
现在,新外科大楼正在审批的关键时刻,一点也不能出岔子。个人受点委屈不算什么,新外科大楼的审批受到影响才是大事。
堂堂的省立医院,外科大楼还不如人家市立医院大。长此以往下去,不光是脸面的问题,更是竞争和生存的问题。
为了不和穆百济发生正面冲突,昨天晚上汪道明是想躲着穆百济的。但夜里躺在床上一琢磨,不发生正面冲突不一定就是要躲,一味的躲说不定还会躲出积怨来。有什么大不了的,见了老爷子,自己先把姿态往低里放,不信他就会铁了心的不体谅他的一番苦衷。
自己这么做,说到底不也是为了病人吗?
尸检不能做,穆百济也要安抚好,两全其美才是最佳选择。
汪道明颤着满身的肥肉,迈着细碎的小步急匆匆往外科大楼走去。
省立医院院长的位子,汪道明已经坐了七八年了。来之前,汪道明是省厅里的一个副局。当初,是欢欢喜喜来的。刚来时,家中箱底里压着心血管专业硕士文凭的他也想在治病救人的第一线大干一场。但来后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当院长比当医生的压力大多了。很快,一周两次的门诊就被一些烦琐的事务性工作冲得变成一次,到后来连一次也是仅仅流于形式。当院长,绩效自然是要考虑的,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现在的病人是一个比一个精,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正常的维权也就罢了,有些事根本就不是医生的问题,也会胡搅蛮缠的瞎闹一气。稍微压不住就要往外捅,不是登报纸就是上电视。一开始汪道明也是想凡事都要弄个清楚,但很快就发现许多事情实际上是弄不清楚的。无论是报社还是电视台,只要一听说病人闹事就像苍蝇遇见血一样一个劲地往上贴。往往是事情还没搞清楚,医院的负面影响就先造了出去。即便是等到后来事实澄清了,也很难挽回已经造出去的影响。面对这种局面,汪道明后来就有了个万全之策,不管是不是医院的问题,凡是碰到闹事的都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去处理。能压的就压,实在压不住的就给几个钱打发了事,绝不轻易走医疗司法程序。
为了新外科大楼的审批,昨晚汪道明和韩主任加班加点请人吃饭。请的是省厅的安副厅长。
正说到节骨眼上,那个不长眼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一听又出了医疗纠纷,辛辛苦苦战斗在饭桌上的汪道明心里登时就毛躁躁的。
这个老穆也真是,晚上不出来陪客人也就罢了还净添乱。这个时候做的哪门子尸检,这不是添乱吗?
话筒里的话震得汪道明耳膜直颤悠,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安副厅长,不经意间用拇指把手机的听孔堵上一个,等听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就说:“让周立奇给我回电话。”
虽然是只听了个大概,但汪院长心里明镜是的,知道是老穆让人讹了。尽管知道不是老穆的责任,但他也坚决不同意做尸检。汪道明知道这事不好直接和老穆说,一说老头非跟他急不可。几乎是立刻,汪道明就在心里选定了让周立奇做这个传声筒。在汪道明心目中,有点书呆子气的周立奇是个穆百济的跟屁虫,让他传话再合适不过。
估计着周立奇的电话快来了,汪道明就站起身,拍了一下韩主任的肩膀,说:“你陪安副厅长好好喝几杯,我出去打个电话,科里有个病人要会诊的事。”
刚一出门,迎头就碰上一群喝多了正说说笑笑着的男女,还没来得及避开,周立奇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心情烦躁的汪道明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往走廊的尽头疾步走去。
请客也没请安生,和安副厅长分手时,汪道明压抑着烦躁的心情,尽量和颜悦色地对安副厅长说:“要是医院里有什么事就说,千万别客气!”
伴随着安副厅长客套的回应,汪道明愤愤地在心里想,现在的人真是疯了,一个正常死亡还想讹上十万,最多给他五万就算封顶了!
刚出五楼电梯,汪道明就看到了急诊室门口那群令他头疼上火了一夜的死者家属。虽然是收起了横幅标语,但个个都武装得很刺眼,头戴孝帽、身穿孝衣,有的人手里还抡着根糊了一层白纸的打鬼棍。
看到汪院长的杨海平遇到救星般迎上来,刚要上前招呼又赶忙闭上了嘴,她猛然意识到此时一声“院长”的称呼无疑会给汪院长带来围攻之灾。她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谨慎地用眼神把汪道明引进了护士站。进了护士站,还是不放心,又把汪道明带进了里屋的小更衣间。
总算进入安全地带,汪道明压着嗓子问:“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不是让他们都去招待所吗?”
杨海平也压着嗓子回答:“这帮人贼刁,吃饭睡觉三班倒,一直都有十几个人在这里守着不让拉尸体。”
“尸体必须尽快拉走,这么多人,影响多不好,再说这六月天,拖时间长了会有味。”
“秃头说了,不给钱就不让拉尸体。”
“秃头?哪个秃头?”
“领头闹事的那个秃头,一看就是个混混,汪院长,我觉得还是应该做尸检,闹大就闹大,怕什么?反正又不是我们的错!”
汪院长仍然不改初衷:“尸检不能做,你们周主任哪?”
杨海平说:“周主任没来,穆主任这两天外边都有会。”
一听科里两个管事的都不在,汪道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么点事就罢工,快把曹泉给我找过来。”
“我——我在!”说着,曹泉就从外边进来了。
曹泉像是已经听到了汪院长和杨海平刚才的谈话,进来就说:“这的确是——是正常死亡,昨天我一直都在,治疗没——没问题,他们完——完全是无理取闹!”
汪院长烦躁地把双手一摊:“这我都知道,但还是不能做尸检,你也知道,现在我们的新外科大楼正在审批的关键阶段,任何有可能对医院造成不利影响的事情都不能发生!”
曹泉的嘴巴张了张,还想申辩,犹豫了片刻却说:“我——我明白。”
汪院长又说:“这事要尽快解决,钱也不能多给,必须控制在五万以内。”
想了想,汪院长又说:“不能让这帮人老挤在走廊里,一看这架势,谁还敢来住院,他们不是要守灵吗?就让他们到病房里去守。”
曹泉张了张嘴,虽没说出话来但却使劲点了点头。
汪道明又叮嘱:“不要心疼这五万块钱,你们想,要是影响了医院的声誉,损失是无法估量的!”
曹泉说:“是——是的!”
杨海平还是不服:“那就让穆主任背黑锅?又不是我们的错,干吗怕尸检!”
汪道明说:“这不叫背黑锅,也不是什么过错,这叫顾全大局,我们内部人自己清楚就行。”
外边走廊里又传来一阵夸张的号啕,杨海平说了声“又演上了”,就一个箭步冲出去。
汪院长对愣在一边的曹泉说:“你也快过去看看,不要让他们在走廊里瞎咋呼!”
杨海平一出护士站,就看到了梅山。梅山是杨海平护校时的同学,在门诊眼科当护士。此时的梅山风风火火的,板着脸。杨海平知道梅山一准是有事找她,于是就把曹泉推向那群正吵闹着的死者家属,自己把梅山拉到了一边。
“找我什么事?”
“海平,你们科还有没有真事?”
“怎么了?谁得罪你了?”
“都排队快三年了,我表姐夫那肾怎么还没有动静?”
“你姐夫那RH阴性O型血不好碰,这你怪谁呀?”
“昨天你们科有两例肾移植,其中有一例就是这种血型,别以为我不在手术室就不知道!”
杨海平一下笑了:“你搞清楚没有?昨天是有一例RH阴性O型血的肾移植,可人家是亲属间移植!”
“是这样?”
杨海平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病房说:“病人还没出手术监护室,你可以自己去问那个站在门口的家属。”
梅山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杨海平说:“最近一直没肾源,几例移植都是亲属间移植。”
梅山不知不觉转了谈话的方向:“听说周主任的手术做得越来越漂亮了,到时候我表姐夫的手术也要请他做。”
杨海平捕捉到了梅山的心思,她调侃地说:“瞧,又扯到周立奇身上去了,这么多年你还没忘记你们家周立奇啊?”
现在已经很少流露出羞涩神情的梅山,此时脸上竟然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神情,她故作大大咧咧地说:“早他妈成别人家的周立奇了,你瞎说什么?”
“得,粗话又来了,你这臭嘴这辈子都改不了啦!不过等手术的时候你还真得正式跟周主任说一声,这样他会更加重视。”
“你天天和周立奇打交道,我的话那有你管用?”
杨海平笑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灯下黑,越是天天在一起工作,他就越是对我的话感到麻木,你得亲自跟他说才有效果。”
梅山一扬眉说:“姐们儿,你是故意挤对我吧,我和你们周主任不熟,也没什么交情,要不当年还能让他跑了?”
杨海平笑说:“当年是你不听我的话出手太慢,才酿成终身遗憾。”
梅山又一扬眉怒斥:“别胡说,谁遗憾了?”
杨海平忙说:“不遗憾不遗憾,我知道你现在日子过得特潇洒!”
梅山这才把话题又转到表姐夫的病上来:“我表姐夫的病又加重了,现在一个星期要做两次透析。”
杨海平说:“这种事着急也没用,RH阴性O型血本来就不好遇到,遇到了还要配上点位,你就放心吧,我们科都是按配型点位选病人,谁的配型点位最高就给谁移植,点位配不上移了也是白忙活!”
两个人正说着,电梯间门口那边的曹泉又和那群闹事的家属吵了起来。
梅山扭头看了一眼那群喧闹的人群,问杨海平:“怎么了?出事了?”
杨海平说:“嗨,别提了,让人讹了!”
说着,杨海平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梅山说了。
梅山一听愣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穆主任和周主任就能咽得下这口气?”
“我还一脑门子的官司,不和你多说,有消息我会通知你。”说着,杨海平就朝那群闹事的人群走过去。
2
医务部主任韩明辉按照昨晚汪院长的吩咐,一上班就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身材敦实身穿雪白衬衣的韩主任走得气喘吁吁,光光的头顶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汪院长不在,周立奇倒是扑了过来:“韩主任,昨天那事你可得帮忙给汪院长说说,一定要做尸检,这事穆主任真的是一点责任都没有。”
韩主任早把汪院长的心思摸得透透的,知道这会儿谁说话也没用,他把黝黑的方面孔一板,拿出惯有的圆滑腔调说:“这事你还是找汪院长商量,他发了话,我哪好更改。”
韩主任说着就想撤,周立奇紧盯着不放:“韩主任,这事明摆着是家属胡搅蛮缠,一做尸检就什么都清楚了。”
韩主任敷衍说:“我真是做不了主,这事你只有找汪院长商量。”
说着,韩主任又往外退。
周立奇又说:“一定要做尸检,还事情本来面目,也是还穆主任一个清白。”
正在这时,汪院长板着脸进来了:“好你个周立奇,不上班跑到我这里躲清闲,你们科闹翻天了你知道吗?”
终于见到了汪院长,一心要为穆百济洗清冤屈的周立奇把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最后,周立奇恳求:做尸检,还原事实的本来面貌,还穆百济一个清白。
汪道明还是坚决不同意做尸检。
周立奇骨子里的那股子倔劲上来了,他决心要在汪院长办公室里扎下根,直到他答应做尸检为止。
汪院长当然还是不同意,多余的话也不说,就是让他顾全大局,说外科大楼正在审批的关键阶段,节骨眼上不能出岔子。
周立奇就又磨。磨的方式很特别,不是祈求,也不是嬉皮笑脸的说好话,很正式很郑重的请求,决绝而固执。
面对周立奇,汪院长也懒得再解释,该干吗干吗。汪院长想,就这么拖着,拖得他没脾气了自然就会回去。
周立奇能拖,肾外的事却拖不得。汪院长一会儿跑到隔壁办公室给曹泉打电话询问最新情况进展,一会儿又跑到医务部指使韩主任准备五万块钱时刻准备着去肾外花钱免灾。他要赶在穆百济回来前把这件事了断才行。
汪院长每次回到办公室,就会看到周立奇起身对他说:“汪院长,您还是把做尸检的申请单批了吧。”
汪院长气得肚皮都在颤抖,懒得和周立奇再讲道理,就说“你呀你呀”,然后就躲进里屋不出来。
周立奇尴尬地坐回到椅子上,酝酿着情绪好再次去磨汪院长。周立奇是这么想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一直跟着汪院长,就一定能够说动他。其间,周立奇也曾动过更直接的替师傅洗清冤屈的念头,比如报警到检察院立案什么的,但最终还是让他一一否决了。真要那样,师傅的冤屈是洗清了,可他在省立医院也就没法待了。
不能惹怒汪院长,唯一的办法就是磨。
想到这里,周立奇就又起身去了汪院长休息的里屋继续磨他。
不等周立奇开口,汪院长就出门走了。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汪院长吃饭去了。吃完饭,汪院长顺手给周立奇带回来一个盒饭。周立奇往旁边一推,不吃。汪院长又颤着肚皮说“你呀你呀”。
周立奇趁机说:“汪院长,你还是把字签了吧。”
汪院长气得干瞪眼。
下午五点多,和发改委主任吃饭的事定下来之后,汪院长就收拾了要出门。脱了白大褂,里面竟然是一个带窟窿眼的跨栏背心。也不怕周立奇看,汪院长当着他的面换上了一件黑乎乎的宽大T恤,看上去很不讲究。
周立奇还是不肯走,堵在门口还在嘟囔着要尸检。
“别挡着我,我可是有要紧事的!”说着,汪院长就往外走。
周立奇说:“批了尸检的事情再走吧。”
求人办事不能迟到,汪院长急了:“周立奇,我可是告诉你,今晚是为外科大楼的事才请人吃饭的,本来这事老穆也得参与,现在他帮不上忙你也别添乱!”
汪院长又要往外走,周立奇还是在门口堵着。
汪院长实在是急了就说:“要不你也一起去吧!”说着,汪院长拉着周立奇就走。
师傅的事情没整明白,周立奇哪有吃饭的心思,他站着不动。汪院长却趁机走了。见汪院长走远了,周立奇只好跟上,他不能擅自撤兵。
周立奇就这样很不情愿地坐进了汪院长的帕萨特。
车子向闻名省城的“名流大酒店”驶去,汪院长和周立奇都板着脸不说话。坐在后排周立奇一边的韩明辉对周立奇的出席有些意外。上午,还缠着汪院长要求做尸检,汪院长对他爱答不理的,怎么这么快就化解了矛盾?而且还参与到了中心工作上来?
再打量两人的脸色,又觉得不对,实在是摸不透底细,韩明辉只得暂时保持沉默。
下了车,一只脚刚踏上酒店大厅门外的红地毯时,汪院长转身厉声对周立奇说:“我可告诉你周立奇,酒桌上只许喝酒,不许你再提做尸检的事!我们仨可不是专程来吃山珍海味的,坏了医院的大事你负责!”
到了酒桌上,周立奇还真没再提尸检的事,他一直用直愣愣的眼神看着发改委主任。汪院长很担心周立奇会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就对发改委主任说:“这是我们肾外的主刀周立奇主任,他要敬你个大杯。”
说着,汪院长就让旁边的服务小姐给周立奇倒了个二两的大杯。
平日里,周立奇虽然能喝点酒,但却一直很注意把握度。谁都知道酒多伤身,最多也就是喝得有点晕乎而已。
但这会儿,周立奇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师傅的事很令他生气,又不知该对谁发泄,喝酒是此时他最好的宣泄方式。
喝的是好酒,几百块钱一瓶的高度茅台。看着眼前的二两酒杯,周立奇马上换算出来,这杯酒价值超过百元。
发改委主任端起眼前的三钱小杯微笑地看着周立奇。
周立奇平日里能喝点酒,但不多,一般三两就上头。但这会却和平日里的状态不一样,不光有气在心里堵着,还一天没吃饭了,很想痛痛快快地放纵发泄一下。
迎着发改委主任的微笑,周立奇把酒杯端了起来。
周立奇硬撅撅地说:“主任,那我就先喝为敬了!”
说完,周立奇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了。
发改委主任看上去五十岁左右,身上没有赘肉一副精干的样子。他用血脂不高的透亮眼神很欣赏地看着周立奇:“周主任是肾外的主刀?”
周立奇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发改委主任说:“主刀谈不上,和肾打交道倒是有些年头了,有时一闭上眼,眼前就是肾的滚滚长龙。”
坏了,话多了,周立奇警告自己。
汪院长也意识到了周立奇的变化,他担心周立奇又会提尸检,就赶忙把话往新外科大楼上引:“我们周主任是大外科的主刀,最大的感触就是床位紧张,手术间不够用,许多病人都被挡在医院门外得不到及时的治疗,着急!”
汪院长的这句话说到了周立奇的心坎上,他马上接话:“何止是着急,简直就是痛心,看着那么多人的肾变灰发暗坏死,我能不着急吗?来,主任我再敬你一个大杯!”
周立奇又提醒自己,坏了,不光话多还开始要酒了,离醉真的不远了。但周立奇马上又想,没事,我要以顽强的毅力战胜醉酒,为了申请尸检为了让老爷子雪耻而归,醉一回也是值得的!
周立奇站起来,又是一个先喝为敬。
发改委主任被周立奇的真性情所打动,也站起来毫不含糊地把杯里的酒喝了。
形势一片大好,汪院长眉眼里全是笑。
发改委主任坐下,看一眼汪院长,又看一眼韩明辉:“不是我说的,你们周主任一定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医生!对病人的感情一点不掺假!”
汪院长和韩明辉都附和说:“那是那是!”
汪院长又补充:“周主任几乎年年都被院里评为最受病人欢迎的好医生,是我们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专家!”
发改委主任主动端起酒杯:“来,我敬周主任一杯。”
刚受了汪院长的表扬,周立奇也不能示弱,端着大杯又站了起来。周立奇觉得身子有点晃,但仍然没有忘记责任,他大声恳求:“主任,咱们全省的病人太需要一座外科大楼了!”
这句正常情况下听上去有点不着调的话,此时却不知触动了发改委主任的哪根筋,他没有笑,走到周立奇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周主任,你是个好人!”
见周立奇实在是喝多了,汪院长赶紧用眼色示意韩明辉出手解救。汪院长和韩明辉又联手敬了发改委主任几杯,说了些贴近主题的话。
散场的时候,周立奇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喝多了,腿发软,头发蒙,舌头发僵,稍不留神就会栽下去。心里又似有许多话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特别是想对汪院长再提提尸检的事。但脑子里的另一根筋又时刻提醒他,不能随便冒,也不能栽下去,一切等送完客人再说。
周立奇使劲瞪着眼珠子坚持着,站在汪院长和韩明辉后面摇晃着身子和发改委主任握手说再见。
周立奇努力保持着呆滞而顽强的微笑,发改委主任的车子刚走,他就如同突然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訇然倒下。
汪院长和韩明辉马上伸手托住了他,司机则及时地弯下腰把一个坚实宽广的后背给了他。
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周立奇搬到车上,都累出了一身汗,汪院长擦了一把汗大度地指示司机:“先把周主任送回家。”
到了周立奇家楼下,接到电话的陶婕就出来迎接周立奇。看见一脸愠怒的陶婕,周立奇像是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下了车,就坚持着踉踉跄跄地往楼洞里走。刚走了几步,就回过头对汪院长说:“汪院长,明天可一定要做尸检啊!”
汪院长挥挥手说:“好!你快上去歇着吧!”
周立奇又要往下出溜,陶婕赶忙扶住他,四条腿拧着麻花上了楼。
上到二楼时,周立奇蹲下歇息了一会儿,他抱着头对陶婕说:“明天就做尸检,一定会还老爷子一个清白!”
3
医学会是挨着省厅大院的一座靠街的两层小楼。早些年,这座小楼是省厅的办公地点。后来,省厅又盖了新楼,两层小楼就成了医学会。
由于年头长了,墙上长满了青苔和爬墙虎。
会议室在一楼,五月里嫩绿的爬墙虎枝叶从窗户里探进头来,让人联想到这座小楼的历史与沿袭。
这些年,医学鉴定越来越多,医学会这个小会议室的使用频率也就越来越高。
由于申请鉴定的数字与日俱增,医学会的鉴定就一波波的做。攒多了,有时一天做上好几例。
今天就做了五例,上午三例,下午两例。五例中,其中有三例是穆百济的鉴定组长,一天下来,头都大了。
在穆百济的感觉里,在以前形形色色的医疗鉴定中,鉴定结果大多是医方存在着这样那样、或多或少的问题。现在则变了,很多鉴定一上手,就感觉到是病人在找茬。
下午的这个宫颈椎切术就是这样,完全是患者胡搅蛮缠。
三十三岁叫姜秀美的女人到市立医院查体时按规定做了宫颈刮片,病理学显示CIN1阶段,也就是说细胞学有轻度病变。病理科把这个检查结果告知给她,让她找门诊医生进一步检查。门诊医生又给她开了局部组织活检,做进一步的病理检验。病理科做病理切片后依然开具了病理CIN1阶段和细胞学轻度病变的结论。拿着这个结论姜秀美又去找门诊医生。门诊医生说细胞轻度病变无须手术,让姜秀美过三个月后再到医院复查。并告诉她像这种CIN1阶段的细胞轻度病变是可逆的,没有进一步发展不需要手术治疗。
拿着这张轻度病变的诊断书,姜秀美心里不踏实,她又到另外一家妇幼保健院去做检查和治疗。妇幼保健院的病理检查也是这个结果。为了安全起见,姜秀美在妇幼保健院做了宫颈三分之二锥切术。让姜秀美不能接受的是,切下来的宫颈做病理后竟然没有发现细胞轻度病变。
姜秀美知道这个结果,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宫颈切亏了。想到自己还没生孩子,没有宫颈将来就要剖腹产。她觉得是市立医院最先害了她,给了她这个细胞学轻度病变的假信息,因此就把市立医院告上了法庭。
对这份医鉴报告,身为小组长的穆百济毫不犹豫地就填写了“不构成医疗事故”一行字。
穆百济担任外科医学会会长的这些年来,已经参与了数不清的医学鉴定案例。每次,他都秉持一种原则,不偏不倚,客观中立。
鉴定组成员都是从省里的专家库里抽取的。鉴定做完之后,医学会晚上请大家到附近的酒楼聚聚。
离吃饭时间还早,几个人就在小会议室闲聊。
聊到现在每况愈下的医患关系时,穆百济也想起了昨晚摊在自己头上的这起讹诈案。但穆百济没把这当回事。在他的感觉里,汪院长是不敢真的反对做尸检的。行了大半辈子医,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自己不会在这个小水沟里翻了船。
因此,整整一天,穆百济根本就没提昨晚的事。如果提,他怕会丢汪道明的脸,更会丢省立医院的脸。
姜秀美是在大家要出去吃饭时,突然闯进来的。
一进来就大声嚷嚷着问谁是穆百济?
姜秀美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健康、敦实,声音洪亮。
穆百济并不知道进来找他的是申请医学鉴定的姜秀美,上前说:“我就是,有事?”
姜秀美一把把手里的鉴定书拍在桌子上,激动而气愤地质问:“您也一把年纪了,做出这样歪曲事实的鉴定来,难道我就白切了吗?要是影响了我以后的生育,您能负责吗?”
穆百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当事人不认可鉴定找上门了。中午就听说几个做鉴定的当事人都在外边等,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反应。
想到昨晚自己的遭遇,穆百济打算给这个叫姜秀美的患者好好讲讲自己出这份医鉴结果的理由。
医生是人不是神,他不相信有顽固到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的病人。
穆百济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说:“别激动,坐下听我解释。”
姜秀美坐下来,气鼓鼓地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明摆着是医疗事故,要是市立医院不出那份病理单,我能跑到别的医院去做这个手术吗?”
旁边的几个参与做医鉴的妇科专家也站在中立的角度上解释,姜秀美更加不服,身子拧来拧去地在发火:“这明明是医疗事故,你们为什么要袒护?我就不信没有伸张正义的地方!”
穆百济说:“那你说说理由,市立医院究竟错在哪里?”
姜秀美说:“他们就不该出那份轻度病变的报告单,明明没事,为什么要说我是轻度病变?”
穆百济解释:“那是因为根据当时提取的标本检验,确实是CIN1细胞学轻度病变,他们要尊重科学,妇幼保健院不也是这个结果吗?”
姜秀美说:“那我不管,反正后来切下来的病理报告显示我什么事也没有,明明没事,却说我有事,我能不告他们吗?”
穆百济说:“市立医院并没让你做手术,他们不是让你观察三个月再复查吗?”
姜秀美又说:“他们要是给我出一份正常的病理报告,我会去复查和手术吗?”
说了一圈,又转了回来,穆百济彻底没话说。
姜秀美要求穆百济把医鉴结果改过来。穆百济不改,姜秀美就破口大骂。
“老不死的,你向着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吧,再向着他们我连你一块告!”说着,姜秀美就扑上来要撕扯穆百济。
穆百济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侮辱,气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几个人赶紧把他拉走了。姜秀美还是穷追不舍,被工作人员挡住。
穆百济没有心情再留下来吃饭,颠着腿走后门挤上了公交车。
4
周立奇睁眼一看,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他大吃一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阵眩晕,紧接着是心脏一阵怦怦的乱跳。
周立奇顾不上酒醉后的身体不适,慌里慌张地出了门。
其实,就在周立奇着急上火往科里赶的时候,那个叫王仙菊的肾衰死者已经被火化工轻轻按动电钮送进了火化炉。
秃头是昨天晚上答应的五万块钱的赔偿条件。拿到钱后尸体就被拉走了。钱是医务部侯科长亲自交给秃头的,曹泉和杨海平都在场。当时,两个人都试图阻止,但医疗科长一句话就把他们给顶了回去。
医疗科长说:“这是汪院长的意思,要说你们亲自找他说去。”
他们不敢直接找汪院长,却是疯了一般地找周立奇。周立奇家中不在,手机不接,最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秃头一伙人把死者的尸体拉走。
“这事太——太窝囊!”看着消失在电梯间里的一伙人,曹泉青着脸说。
侯科长按了另一个电梯的按钮,临进门时说:“这不也是无奈之举吗?破财免灾,息事宁人,没法子的法子。”
周立奇一走进肾外就傻眼了。肾衰病人住过的急诊室已经空了,床上新换了干净的床单,里面静悄悄的。走廊里来回走动着一些病人和家属,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周立奇奔到护士站找到杨海平:“怎么回事?尸体哪?”
正在填写病历体温单的杨海平站起来,无奈地说:“还能去哪里?火葬场呗!”
周立奇一下就变了脸,细长的眼睛睁得很大,黄白的皮肤也一下涨红起来。他狠拍了一下桌子,吼道:“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海平说:“昨晚就拉走了,给了他们五万块钱。”
“昨晚?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海平从护士台前站起来说:“看看你的手机,都快让我打爆了,是你不接我的电话。”
周立奇忙掏出手机,上面果然有十多个未接电话。一看时间,正是昨晚喝多了的那会儿打进来的。
周立奇顾不上多说,“哎呀”一声就往外跑。
来到医院门口,周立奇打了一辆出租就直奔火葬场。
一进火葬场大门,迎头就碰上了秃头。直到这会儿,周立奇才看清秃头的真面容。他黝黑微胖的脸上长满了疙瘩,显得很龌龊。
秃头手里拎着个酒瓶,一身的酒气。
看到周立奇,秃头一愣,但随即就自然起来。他脸上带着笑,上前一拍周立奇的肩膀,说:“老哥,这么做实在是对不住了,你们当大夫的有红包可拿有回扣可吃,我们这些小人物也得活命不是?”
“无耻!”周立奇骂道。
秃头不再理会他,乜斜着眼充满讥讽地对周立奇一笑,喝下一口酒向火葬场外面走去。
周立奇追了几步没追上,又一想追上他也没什么意义,就僵在了原地。抬头看一眼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周立奇把拳头握得紧紧的。
这事难道就这么完了?不行,不能让这帮小人得逞!也不能让师傅吃这个哑巴亏!但尸体已经火化了,不了结又能怎么样?又看一眼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周立奇慌忙向火化间跑去。周立奇想,不能放过最后一点希望,他要亲自去看看那个肾衰死者究竟是不是已经火化,要是还没火化,就还有一丝澄清事实的希望。
敲了半天,火化间的门开了一道缝,里面探出来一个戴着口罩的头。
周立奇本能地向后退了退,说:“我找一个女的,帮忙看看是不是已经火化了?”
“名字?”
周立奇并不知道那个死去的肾衰患者的名字,就说:“省立医院昨晚送来的,是个女的,肾衰死的。”
“连名字都说不上来,你找她干什么?”口罩后面的语气充满狐疑。
周立奇不得不把脸又往前凑了凑:“是这样,我是省立医院的医生,这个人的死亡有问题,我们要做尸检。”
戴口罩的那人把头缩回去,不一会儿,又探出头来:“是有个女的,肾衰死的,叫黄仙菊,不过已经火化了,一个小时前出炉。”
一听这话,周立奇眼前一黑,身子摇摆着站不稳。门缝里的口罩男盯着周立奇看了一会儿,关切地问:“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周立奇稳了稳神说。
周立奇转身向外走去。路过告别厅门口,又有一个死者将要被推进火化炉,死者亲属哭作一团在向死者做最后的告别。一心想着自己心事的周立奇如同没有听见一般神情木然地走了过去。
料想不到,刚出火葬场的大门,周立奇就又碰到了秃头。他和那伙人坐在一棵树荫下,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分钱。由于精力过于集中,他们并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周立奇。
秃头从肩上的挎包里抽出两万块钱,用六个手指的右手把钱扔给那个呆呆坐在一边的死者丈夫:“哥们儿,说话算话,这是两万你收好。”
许根树看了一眼秃头,说:“不是给了五万吗?怎么……”
秃头一笑,说:“老哥,难道你让我白干?你提供机会,我提供智慧,咱俩怎么着也得平分,剩下的一万要给他们发工钱,大伙也不能白哭不是?”
手里拿着啤酒瓶子的“哭客”们一边嬉笑惬意地附和,一边没忘了喝酒吃肉。他们说笑着划起了拳,草地上到处都是啤酒瓶,放在报纸上塑料袋里的猪头肉引来阵阵飞蝇。
蹲在一边的许根树落寞着不再吭声,“哭客”中已经有人显出醉态,嬉闹着相互开着下流的玩笑。
目睹此情此景,一边的周立奇肺都快气炸,他冲上去飞起一脚把地上的猪头肉踢得四散:“都给我滚!”
秃头看见四处飞溅的肉,一度想发作,但想想还是忍住了,拉着那伙人四散而逃。
许根树并没有跟着那伙人跑,他还蹲在地上不肯起来。周立奇走过去,抓着后衣领一下把他薅起来:“你还有良心吗?你就这么缺钱吗?”
许根树哽咽着说不出话,干瘦的核桃脸上挤出两滴眼泪,周立奇真想给他一拳,但紧握的拳头伸到许根树脸边还是停下了。他憎恨地盯着许根树足足有好几秒钟,之后使劲一推,把这个可恨的脏人一下摔在地上。
那一刻,倒地的许根树惊恐地看着周立奇。周立奇满脸杀机,头发直竖,凶狠得像头发怒的狮子。
许根树哭了,他的哭不止是由于受了惊吓,也是哭钱哭老婆,哭自己如此悲惨的命。
这哭声让周立奇更加心烦,他上前给了许根树一脚,大声吼道:“滚!”
一句话提醒了许根树,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
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周立奇眼前一黑,他知道:这个案子再也翻不了了,他愧对师傅。
周立奇从火葬场回到医院已经中午。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愁得直搓脸。几次要打电话把尸体火化的事告诉师傅,却一直没敢打。倔强的师傅一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都怪自己,怎么就没看住尸体呢?
师傅今天到市立医院会诊,明天就会来科里上班,到时他该怎么向他解释?
5
会了一天诊,穆百济回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今天的会诊也不顺利,在场的病人家属一直指责市立医院耽误了病人的病情。
这个病人四十多岁,生病前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几个月前被查出胶质性脑瘤,发现时就是晚期,而且位置不好,长在脑干上,无法手术,所以一直采取保守治疗。为了减少病人的精神痛苦,家属和医生对病人隐瞒了真实病情,只告诉他是脑栓塞。现在肿瘤全身扩散到了五脏六腑,病人情况很不好。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病人最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大闹着说医生当初应该给他做手术,不应该让他拖到现在等死。
病人这么一闹,家属也觉得在理,觉得当初医生没做手术实在是错失良机,草菅人命。
市立医院百口莫辩,只得由着病人及家属折腾,又是要求会诊又是要求手术,把市立医院的脑外科折腾了个底朝天。
对病人的这种求生欲望,穆百济十分理解,也能体谅病人家属的沉痛心情。但让他感到悲怆的是医生是人不是神,无法挽留住所有的生命。病人和病人家属的这种闹,无疑会让医生在今后的行医中更加如履薄冰和缩手缩脚。
见时间还早,穆百济就向科里走去。他想起了前天晚上的事。那个死去的王仙菊是他的病人,尸检他要回避,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了结果。
想起前天晚上走廊里浩浩荡荡的闹事大军,穆百济觉得身心疲惫。
不光是腿疼,拇外翻的症状也加重了,双脚的五个脚趾像是针刺般疼痛。当外科医生的老是要站着,没有几个不患拇外翻的。
膝盖和脚趾的一齐疼痛发作,让穆百济再也无法掩饰,走起路来身子明显地一瘸一拐的。
刚过了通往病区的月亮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是医务部侯科长的电话。应该是尸检有了结果,穆百济赶忙接听。
侯科长说:“穆主任,请问您在科里吗?有件事我想找您汇报一下。”
穆百济说:“我会诊刚回来,马上就快到科里了。”
侯科长说:“穆主任,我看到您了,您等我,我这就过去。”
穆百济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办公楼,说:“要不我到你那里去吧。”
侯科长说:“那也好,我等您。”
省立医院的办公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是座六十年代盖成的老楼,三层,红砖,有房檐。前几年,看着老得实在不像样子,就又装修了一次。外墙贴了墙砖,里边换了地板砖,吊了顶,刷了墙。重要的是还换了门,以前薄薄的黄色门板都换上了厚厚的胡桃木颜色的气派大宽门,看上去厚重、森严,有些莫测的味道。
但无论怎么变,这座楼在穆百济的眼里都是熟悉的。四十年前,他刚分到这所医院时,在医务部打了几年杂,哪一层的哪个门他都一清二楚。
刚走进一楼右侧医务部的走廊,侯科长就迎了出来。
穆百济忍着脚底板的疼痛,紧走几步进到屋子里。
侯科长用一次性水杯给穆百济端了杯水,穆百济接了坐下问道:“尸检结果出来了?”
侯科长一愣,像是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遮掩地说:“穆主任:我请您来不是为了那件事。”
穆百济也一愣:“那还有别的事?”
侯科长长着一张瘦长脸,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要和您通个气。”
穆百济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侯科长说:“小侯,不用躲躲闪闪的,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侯科长这才说:“您不用放在心上,也就是听听而已。”
穆百济催促:“侯科长,快点说吧。”
侯科长终于说:“一个出院的病人,反映您多收费用,把事情告到了省厅,省厅把信又转到医院。”
穆百济有些蒙,感到周身的血直往头上涌。太冤枉人了,怎么会说他多收病人的费用?
“是哪个病人?怎么多收他费用了?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您别着急,我们已经调取病历看了,什么事也没有,对您咱还不了解吗?他不服,可能还会到科里去闹,到时您别理他就行。”
穆百济感到头有些眩晕,有种想吐的感觉,但他还在支撑着:“我想见见这个病人,应该是有误会。”
侯科长说:“他应该还会去找您,这人脾气很不好,您最好别理他,免得和他生气。”
想想自己不会有多收费的事,穆百济心里就踏实了。他说:“我一定要见他,这几天我在科里随时等他。”
“尸检的事怎么样了?”穆百济突然问。
侯科长又躲闪起来,眼睛像是在四处找东西:“穆主任,这事我不是太清楚。”
穆百济站起来:“没事了吧?我回科里去看看。”
侯科长忙站起来:“没事了,请您走好。”
穆百济刚要往外走,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周立奇闯了进来。
看到穆百济,周立奇一愣,之后马上说:“穆主任,对不起,我没看好尸体。”
穆百济看看侯科长,又看看周立奇,似是明白了什么。他颤抖着声音小声问:“火化了?尸检没做?”
刚从火葬场回来的周立奇听杨海平说事情是侯科长处理的,就来找他兴师问罪。一进门见师傅在这里,就以为师傅已经知道了尸体火化的事。
见师傅这种反应,周立奇才知道师傅还被蒙在鼓里,“师傅,怎么,您还不知道?”
穆百济似是站立不稳,又坐回到椅子上,他看着周立奇问:“你是说没做尸检?尸体被火化了?”
周立奇点点头。穆百济又问一边的侯科长:“侯科长,周主任说的都是真的吗?”
见穆百济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侯科长有些害怕,他忙说:“穆主任,不关我的事,我是跑腿的,领导让怎么做,我们只好怎么做,真的不关我的事。”
穆百济脸上显出一副悲壮的样子,他坐在椅子上喘息了半天,之后艰难地站起来,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走出去。
临出门时,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活是没法干了。”
一连两天,穆百济都没有到科里上班,只是打电话给周立奇,让他把名下分管的病人都分给了别人。周立奇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多问,只管答应着。他以为老头子这次备受打击,想歇息几天再来科里,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到了第三天,还不见穆百济来科里,周立奇就有些着急。他把电话打到穆百济家里没人接,又打手机,竟然是关机。
汪道明也知道了这件事,他觉得这是老爷子在摆谱。也是想给老爷子一个台阶下,当下他就找司机拉上韩明辉和周立奇一起去了穆百济家,他要用自己的诚意打消穆老爷子的抵触情绪。
到了穆百济家,却死活也敲不开门。最后,住对门的邻居被惊动了出来。邻居说:“穆百济老两口今天一早就去了火车站,说是退休没事了去北京儿子家抱孙子。”
三个人站在门口傻眼了。
震惊是共同的,三个人瞬间冒出三种心思。
汪院长心中喷薄而出的是不悦。就这么点事,何必这么大气性?说撂桃子就撂挑子?不都是为了医院的发展吗?这么点委屈就受不了?权衡利弊,汪院长板着脸狠狠地想,走了也好,有这个死老脑筋在这里横着,大外科的经济效益就上不去,新外科大楼就起不来!别以为没你地球就不转了,照转不误!
韩主任感到的只是吃惊。老穆可是省立医院的一张王牌,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这该不是梦吧?继而,韩主任又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又会是谁来接替老穆的大外科主任呢?
周立奇的心情更为复杂。先是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么多年来,师傅对他如同严父,虽然师傅也有这般那般令他看不顺眼的地方,但猛一离开,他还真有一种断了奶的孩子般的失落和绝望。
回去的路上,周立奇心中的这种失落和绝望就转变成了对汪院长的不满和愤怒。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板着脸不说话,眼神呆滞着,整个人都魔怔了。
晚上,周立奇一进门,陶婕就冲到他面前质问:“你怎么这么笨,连个尸体都看不住?”
周立奇恹恹地坐进沙发里,看了一眼陶婕说:“听杨海平说的?我告诉过你,科里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陶婕说:“又不是我先找她,是她给我打电话找你,一大早我就叫你起来去科里看看,你睡得跟个死猪一样,这下好了,证据没了,老头子也走了。”
两个人一时无话,都坐在沙发上发愣。
过了许久,陶婕用困兽一般的眼神看着周立奇说:“往后你得好好改改性子了,没有老头子给你撑着,你要还像以前那样蔫不唧的,怕是连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陶婕是东北人,从小跟着姥姥长大的她在大兴安岭的老林子里别的没学会,骂人的粗话一套一套的,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来,一着急了就说粗话。
见陶婕的架势,周立奇知道接下来陶婕又要数落他的老实和不活泛,就不耐烦地说:“我还能怎么改?再怎么改不也还是我吗?”
周立奇到厨房里弄吃的,陶婕又追到厨房里来。出人意料,陶婕没有再指责周立奇,而是抢着干起了活。
吃饭的时候,陶婕主动给周立奇夹了一筷子菜,语气柔柔地说:“立奇,以后就靠你自己了,什么事你都要多长个心眼。”
到底是老婆,凶归凶,可终究还是和自己一条心。周立奇顿生感动,心里发誓一定要干出个样来给老婆看看。
睡觉之前,周立奇接到了穆百济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一听是穆百济的声音,周立奇就开始猛个劲地劝他回来,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穆百济早已心灰意冷,打这个电话只是想解释一下自己的不辞而别。穆百济还在电话里告诉周立奇,说他的续任报告还没签字,想就此退休算了,过段时间回去办手续。
周立奇知道师傅主意已定,再劝也是于事无补,宽慰他一阵,心情落寞地放了电话。
6
下午,刘先达有一台胃癌,清扫胸腔里的淋巴结用去不少时间,等下了台拎着用纱布包裹的标本回到科里,就听到穆百济已经上了火车去北京抱孙子这个消息。
刚听到这个消息,刘先达的心里顿时有种失重感。
真真是祸福旦夕之间。想想几天前,穆百济还在大会议室里接受大家的生日祝福,仅仅隔了不到一周就带着无尽的悲愤和遗憾激流勇退抱孙子去了。
事情的发展太出人意料了,刘先达有些不适应。
那天生日庆典会上,一听说那个肾衰病人又回来了,刘先达当时一激灵。他的第一反应是:坏了,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先是担心穆百济知道他拒收的事,后来听说病人死了,又担心家属会借他拒收的事做文章。这几天,刘先达一直很忐忑。谁知,他担心的种种可怕后果不仅都没发生,事情还出其不意地向着他完全没料到的方向发展——以至于演变到现在——穆百济一怒之下甩手不干走人了。
平心而论,刚听到这个消息,除了震惊之外,刘先达还是很同情穆百济的,内心里也在替他鸣不平。这是一种职业上的惺惺相惜。
同情之外,还有一种带着内疚色彩的庆幸,多亏那晚自己明智,否则现在难看的不是穆百济,而是他刘先达。
看来自己的想法是对的,现在的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度太低了,做什么治疗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很快,这两种情感就被一种不知不觉悄悄蔓延上来的另一种情绪所替代。
是副主任何晓蒙在走廊里把穆百济去北京的消息告诉给刘先达的。刘先达发现何晓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隐隐的兴奋。但刘先达却没有回应何晓蒙的这种兴奋,有些仓皇地拎着带有病人余温的标本去了标本间。
标本间设在一楼普外走廊的最深处,由于房间有一半的空间是楼梯间,所以门要比别的门矮很多。个头超过一米八的刘先达每次进出都要弯腰低头,否则就会被撞到。
像往常一样,标本间里除了散发着浓浓的福尔马林味,还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由于没有窗户,空气几乎是凝滞的。
以前每次进来,刘先达都是开着门工作。这次一进门他就打开灯,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沿墙的贴了白瓷砖的水泥台上摆放着几十个胃癌的标本玻璃瓶。一瓶瓶福尔马林液体中的胃癌标本,保持着一种肆意疯狂的生长姿态。
刘先达没有马上修剪标本,而是把装着标本的塑料袋放在了水泥台上。
刘先达开始洗手。他想先抽支烟。
刘先达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每天要洗无数次手。这会儿刚手术完,又拿了胃癌的标本,就更是注意要把手洗干净。
哗哗的流水中,刘先达又想起了当初自己学医的阴差阳错。
考大学那年,刘先达并不想学医,一点都不想。学医是身为省立医院医务部主任父亲的一厢情愿。刘先达喜欢的是戏剧表演,想考戏剧学院。他很在意穿着,早晨注重练声,每天晚上都会对着镜子练习脸部表情。但最终他还是没能拧过父亲报考了医学院,阴差阳错地当了个医生。
刚毕业时,他有点吊儿郎当,不是父亲心目中的那种尽职尽责的好医生,很多次被病人骂。但只要是卫生系统有演出,他都会踊跃参与,说相声、拉二胡、演小品,样样都会两下子。刘先达穿着时尚,头发永远都是油亮油亮的纹丝不乱。再加上个子很高,总是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八十年代中期,省话剧团曾经在社会上招聘过一批演员。很是自信的刘先达去试过,但没成功。之后不久,他就出了一起医疗事故,把一块纱布丢在了病人肚子里。病人虽然没有丢掉性命,但却受了二茬罪。快退休的父亲把刘先达狠狠骂了一顿,让他自己做个选择,究竟是做个负责任的医生还是去当个二流水平都算不上的话剧演员?
从那以后,刘先达才开始把心收回来,把心思全部用在本职工作上。几年后,他的手术渐渐开始做得漂亮起来。但无论手术做得怎么漂亮,他给人的印象还是不踏实,是个曾经想当演员的医生。再加上他的衣着和发型又总是那么讲究。所有这些又总是时时提醒大家,觉得他还是不太像个正宗的医生。这种情形直到他过了四十岁,腰开始弯,脸上开始出皱,又死了老婆,大家才觉得他有点像个医生了。
洗完手,搽了点随身带的润肤霜,刘先达点上一支雪茄。修长的手指细腻而富有骨感,静止下来,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塑作品。轻轻吐出一口烟,刘先达小心地坐在了坚硬的圆凳上。
慢慢飘浮起来的烟雾中,刘先达觉得,在那些歧视他的人里头,穆百济应该是最甚的。
记得有一回,他给一个病人做部分肝切除。由于后面还有几台手术等着,刘先达就偷了个懒,肝脏创面没有用羊肠线缝合,而是直接使用了一种进口的创面封合胶。这种胶用一次要2000元,虽说是价格贵了些,但却又快捷又安全。不巧的是手术记录偏偏被老穆看到了,不分青红皂白当着几个年轻人毫不留情地就批了他一顿。
刘先达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个盘剥病人的恶魔,他是在知道那个病人是公费医疗的前提下才使用的那种胶。再说了,既然医院进了这种胶,就是让用的,犯得着跟他发这么大火吗?刘先达一肚子的委屈,但也不好反驳,只得带着火辣辣的双颊,不动声色地听着老穆的批评。
刘先达觉得穆百济远近闻名的所谓正直,实在是做得过了,大有“作秀”的嫌疑。
老穆不光歧视他,还偏心。
这些年来,刘先达一直想在癌症的攻克上做出些成绩,胃癌是他的首选目标。有时深夜里做梦,他会感到那些躲藏在暗处的狡猾的癌细胞正被他一个个往墙角里堵。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抓到它们的。想捉到癌细胞,就要有一个宽敞的场地。建一个胃癌标本间,是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五年前,考虑再三过后,刘先达就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对穆百济说了。想不到,穆老头子死活不同意,说这是病理科的事,想看可以随时去病理科看,在病房里建标本间没必要。不同意就不给批经费。最后,刘先达是用他自己的科研奖金在原来是废品仓库的这个小屋里建成的标本间。而对和他自己一个专业的周立奇,穆百济却处处是绿灯,呼风唤雨随他的便,大外科每年的科研经费都要被肾外占去大半。
穆百济对肾外的偏心,也让刘先达耿耿于怀。对肾外偏心,对周立奇就更是偏心,无论什么好事都给了周立奇一个人。最让刘先达无法接受的是那年评主任医师的事,明明他什么条件都要比周立奇成熟,由于名额限制,最后担任医院高评委主任的穆百济硬是在他和周立奇之间选择了周立奇。比自己小四岁的周立奇反倒比他早一年进了正高。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从此之后,刘先达就什么事都落在周立奇后边。
说起周立奇,刘先达认为他简直就是个农民。
按说农民也没有什么不好,农民也有很多的优点。但刘先达心目中的周立奇,是个缺乏农民优点只有满脑子小农意识的人。
把雪茄烟头小心地放进垃圾桶里,洗过手又小心地戴上手套。刘先达缓慢沉稳地拿起了闪着寒光的标本修剪刀。
第一刀下去时,刘先达在心里开始解剖起他和周立奇这些年来的关系。
其实,透过一贯以来的那种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刘先达与周立奇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想起这些年来的那些不愉快,刘先达就无法内心平衡。
如今没料到短短几天时间,事情就发生了惊天大逆转,穆百济充满讽刺意味地栽倒在一个病人手里,周立奇也失去靠山,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霸道和自负。
一个敏感的问题涌上心头——院里会让谁接替老穆这个位子呢?
刘先达本来并不是个想当官的人,但如果是让周立奇接班,他会考虑一下自己会不会袖手旁观?
忽然觉得要找个人说说话,医务部主任韩明辉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刘先达赶紧整理好标本,带上标本间的门,快速向自己办公室走去。
拿起电话,刘先达拨通了韩明辉的办公室。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韩明辉竟然还在。
“还没下班?”刘先达和韩明辉说话的口气很随意。
他们两个人是大学同学,毕业那年,刘先达找父亲托关系把本来已经分回到老家县城的韩明辉留在了省立医院呼吸内科。想不到,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人竟是韩明辉。
由于有了这层关系,刘先达从来就没觉得韩明辉是外人。
“还没哪,头都忙大了!”韩明辉在电话那边说。
刘先达说:“去‘孔乙己’坐坐?我请客。”
韩明辉马上说:“今儿不行,改天吧,说不定一会儿还要跟汪院长一起出去。”
刘先达问:“还是为外科大楼那事?”
韩明辉厌倦地说:“可不是嘛,又要请人吃饭,我在办公室听信儿。”
刘先达刚放了电话,就听梅山在身后怪腔怪调地说:“刘主任也开始关心起‘国家大事’了?”
刘先达一惊,转身看到梅山正用玩味略带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刘先达对这个三十七八了还在耍单的梅山从来都是有些怵的。怵的是她的一张刀子嘴。除了有张刀子嘴,梅山还炼出了一对火眼金睛。她随时会对周围的男人透视剖析上一刀,穴位准下刀狠,时常让人脸上挂不住。
偏偏村钰和梅山又打得火热,刘先达想躲都躲不开。平日里,刘先达没少挨梅山的狠刀子,对她是又烦又怕。但这两种情绪又都不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得表面上和她打哈哈。
“国家大事哪是我们关心的?约人出去喝两盅,休闲休闲。”
梅山目光如炬:“就冲今天这爆炸性新闻,你还能老实在家待着?”
又是一个准和狠,刘先达暗暗叫苦,不敢贸然接招。
尽管刘先达的脸上还在哈哈着,内心却已经开始瑟缩:“梅护士,你找村钰的吧?”
梅山笑嘻嘻地说:“不找村钰还能找你?我要是天天找你可就麻烦大了。”
刘先达脸上又是一番尴尬,忙说:“村钰今天一早就去光明医院会诊了。”
“我知道她去会诊了,不是说下午回来吗?”
刘先达回答:“刚才打过电话,说晚上要很晚才回来,还有一个病人要会诊,在等北京的专家,你找她有事?”
梅山找村钰其实是想和村钰一起去逛街,但觉得对刘先达说逛街不太好,就说:“找她还真有点事,不过找你也可以。”
话一出口,梅山就联想到了将来表姐夫的手术。她和周立奇没什么交情,自己当年那阵子对周立奇的暗恋也是她的单相思,做手术的时候还真是需要找个和周立奇有交情的人说句话才踏实。想来想去,村钰无疑是最佳人选。
“什么事?”刘先达问。
梅山想了想,还是说:“算了,我这事不急,还是找她吧,找她更合适。”
“什么事?这么神秘?”
“既然不找你,那就保密。”
正在这时,梅山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什么?现在回不来?晚上也要会诊?告诉你,我可是在你老公的办公室里,小心我乘虚而入把他拐跑了!”
说着梅山就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听得刘先达眉头紧皱。
放了电话,梅山就对刘先达说:“刘主任,你老婆让我告诉你,晚上自己弄饭吃,冰箱里有水饺。”
说完梅山扭身走了,刘先达赶紧关了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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