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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周一早晨一上班,外科大楼的各个楼层就浮动着一种隐隐的躁动。
七点五十,各科主任照例像往常一样来到三楼的大外科会议室里大交班。
大将军已含恨卧疆场,群龙无首,四处是人们窃窃私语的忧虑和猜测。
穆百济常坐的那张居于中心位置的椅子冷冷地空着。续任报告和辞职报告几乎同时上交的他,处于一种在职和不在职的模糊状态。
眼看就八点了,有人推举科主任中资格最老的刘先达主持大交班会。
刘先达直了直腰板,原本没有表情的脸绽出一脸笑容。他看了眼周立奇,说:“周主任主持,还是周主任最能代表穆主任的意思。”
这句话说得周立奇不舒服。大家都知道穆百济出了事,说他最能代表穆百济,岂不是换了法子在损他?
周立奇看着刘先达,直着脖子说:“我可代表不了。”
刘先达还在笑:“别谦虚,你不是一直都在代表穆主任吗?”
周立奇听出了刘先达声音中的阴阳怪气,更加不高兴地说:“还是你代表合适:你最有资格代表。”
两个人正争执得不可开交,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因为接电话迟到了的杨海平进来说:“各位主任,刚才接到医务部电话,新大外科主任没上任之前由各科自行组织周一的大查房。”
人们纷纷议论着向外拥去。
最后一个出门的是周立奇,他选择了沉默。周立奇看到,刘先达临进电梯间时,回头刻意看了他一眼。刘先达弓着瘦高的身子,依然笑眯眯的,但眼神里分明多了一份恣意和嚣张。
果然如周立奇所料,刘先达的狐狸尾巴又露了出来。看到刘先达的这种神情,周立奇竟然感到有些胆怯。
下午四点多,周立奇在检查室里给实习生做查体讲解。
科里没有了穆主任的身影和声音,周立奇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对什么事情都感到没底。讲着讲着,周立奇就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空洞。这种空洞,浸润到原本就阴郁的心情里,让他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畏惧和担忧。
门被推开,杨海平站在门口喊周立奇接电话,说是医务部韩主任打来的。
周立奇猜测着是不是穆百济的事情有了转机,赶忙跑去接。前几天,医务部把遴选院士的事通报给已经去了北京的穆百济,他想通了要回来也说不定。
周立奇来到护士站,杨海平用手捂着话筒小声问:“要不要让韩主任把电话打到你的办公室?”
周立奇和韩明辉没有秘密,于是就说:“不用,就在这接。”
电话里,韩主任通知他说有急事,让他现在就去医务部。
正要往外走,杨海平叫住了他:“周主任,和你商量点事。”
周立奇说:“尽管说,什么事?”
杨海平把周立奇拉到走廊的僻静处:“穆主任刚走,普外就闹幺蛾子,说是床位紧,这不医务部同意他们把原来给大外科当仓库的几间房子腾出来当病房。”
周立奇说:“腾就腾,这不关我们什么事。”
杨海平又说:“说是增加了十几个床位护士不够用,护理部协商从几个科室抽调几个合同制护士过去,我们也要抽一个。”
周立奇笑了一下,开玩笑说:“抽谁去你定,你别走了就行。”
杨海平说:“主任你还别说,有时候我还真有一走了之的心,你说这出力的活吧,都让人家合同制护士干了,但院里给人家的工资那么低,一月六百吃饭都紧张,科里再不给补贴点,等人都走光了,我可就真成‘光杆司令’了!”
“这事你看着办,可以从科室奖金里稍匀出来点补贴一下。”周立奇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奖金是财务处按正式人员人头发的,有造表,有备案,少了谁一分都叫唤,我哪敢打那个主意?”
“别的科室是怎么办的?你可以参照一下。”
杨海平扭捏地一笑,说:“参照倒是好参照,就看你准不准了。”
周立奇意识到了杨海平的意思:“你是说那些上交的红包?”
全国人民都在痛斥医疗系统的红包,但周立奇知道其实这很难杜绝,有时候你不收病人都不答应。一些术前病人,收了他的红包就等于是给他吃了定心丸。为了给病人一个安慰,穆百济就想出了这种先收后退的法子来。当初说是在大外科统一执行,实际上也就是肾外执行得铁。
如今不同了,老爷子走了,但周立奇却觉得这事来得有些突然。
一边的杨海平拿眼紧盯着周立奇,等待他的答复。
在院里,杨海平算得上是个能干的护士长,护理技能比武得过第一名,性格也活泛,人称“凤辣子”。两个人搭档好几年了,一温一火,素有“黄金搭档”之称。平日里,杨海平的话周立奇往往是想都不想就投了赞成票,因为那些话都是周立奇想说又不好说的。但此刻周立奇却觉得眼前这事太过敏感,不好一下答复她,于是就说:“还是先按老规矩办,回头有时间咱们再商量。”
杨海平脸上闪过瞬间的失望,随即笑说:“那好。”
周立奇刚走到医务部韩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有点秃顶但面色红润的韩主任就站起身,“我们走。”
“去哪里?”周立奇问。
韩主任说:“新外科大楼审批的事,汪院长让我俩跟着他到省里再跑一趟。”
想不到韩主任找他是为这事,周立奇心里有些冒火,上次就是因为和院长一起出去喝酒误了大事,这次他再也不会上这个当,“韩主任,你看这省里,我又不熟,就是去了也说不上什么话。”
韩主任笑笑说:“周主任,你可是代表了整个大外科,怎么打起了退堂鼓?”
一听这话,向来谨小慎微的周立奇更加不舒服:“我不行,我可代表不了。”
韩主任又说:“周主任,可是汪院长钦点的你,要是不去你得亲自去给他请假!”
韩明辉觉得周立奇的这种推辞是装的,汪院长应该早就和他通过气。但韩明辉还是想不明白,这书呆子气十足的周立奇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博得院长好感的,以至于这几天汪院长已经若干次在他面前用很欣赏的语气主动提起周立奇。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天晚上周立奇酒桌上的酒壮人胆?又一想,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唯一的解释是周立奇暗地里已经在汪院长那里做了工作。
无论怎么说,在这次人事调整中,韩明辉都会向着自己的老同学刘先达,但他敏感地意识到汪院长主动钦点周立奇一起外出陪客人吃饭不是什么好兆头。
两个人来到大厅刚要上二楼去找汪院长,就看到从外面刚进大厅的刘先达。
“老刘,你这是要去哪里?”韩明辉问。
见韩明辉和周立奇在一起,刘先达忍不住一愣,忙说:“我去三楼办点事,两位这是……”
韩明辉说:“院长招呼我们出去跑个事。”
刘先达的样子有些窘,仓促上了楼。
站在三楼的卫生间里,看着汪院长带着韩明辉和周立奇鱼贯钻进他的帕萨特,刘先达心中五味杂陈。其实,刘先达到机关楼是专程来找韩明辉的。
正在这时,刘先达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又是那个黏人的何涛。
2
医药代表何涛已经在“湖心大酒店”的包间里等候刘先达许久了。
何涛这次宴请刘先达是因为他刚刚获得了一个重要消息,说是刘先达要当选省立医院的大外科主任。何涛要把工作做在前面,趁着任职令还没下,想再加深一下和刘先达的感情,以便将来把他的药在整个大外科全面铺开。
三十五岁的何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长着一张精明的长条脸。此时,他正隔着酒店二楼的窗户往外张望,何涛的眼前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面。再往远处看,湖面的尽头是绿莹莹的草坪和杨柳。
何涛很喜欢坐落在市中心新开业的这家公园里的湖心大酒店。这种喜欢不光是因为这里的豪华和高档,更因为这里独有的这份清幽和隐秘。这个规模看上去不算很大的六层酒店囊括了他需要的各项服务,餐饮、客房、桑拿、影院,甚至还有几个姿色不错神色可疑的女孩在四处游荡。
听说这家酒店的老总有些背景,黑白两通,路子野得很。何涛对这些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他觉得眼下的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你敢想敢做有路子,就会有大发展,什么法不法的,那都是糊弄傻子的。何涛是个聪明人,自认为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发财路。他发誓要当个大陆的李嘉诚,不置办下几个亿的资产决不罢手。
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学计算机专业肄业的何涛干上了医药代表这一行。一入道,他就被这个行当给迷住了。干这行不仅有丰厚的利润,还让他目睹了社会上的各色人等,实在是个有趣的行当。
到如今,何涛在这一行里已经摸爬滚打了十来年,省内各地走了个遍,所有地级市都留下过他的足印和业绩,当然还有不菲的收入。
一阵带着清新水分子的风吹过来,掠过何涛心头的却是一份焦虑。为了把刘先达请出来,今天下午何涛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刘先达开始说可以,后来又说有事出不来,何涛说没关系他可以等,多晚他都会等。
其实说这话时,何涛心里猫抓似的焦急。他明天就要出差,一去就是十来天,回来说不定就错过了见刘先达的最佳时机。不能就这么走了,为了扩大业务把生意做大,他一定要在刘先达任命前见他一面。这样想着,何涛就又开始给刘先达打电话。
“刘主任,您忙完了吗?”
刘先达正走在回病房的路上,一听到何涛的声音,忍不住一阵烦躁涌上来:“我看今天还是算了,改天吧。”
何涛不屈不挠:“没关系刘主任,您忙您的,不管多晚我都等您,反正我又没事,今晚我的任务就是陪刘主任把饭吃好!”
刘先达看着周立奇跟汪院长走了心里不是个滋味,这个何涛又着了魔似的死活甩不掉,只好说:“好吧,你再等一会儿,我洗个手就过去。”
何涛充满喜悦地说:“好的,我等您!”
听到动静的服务生过来问现在是不是可以点菜了,何涛脸上的喜悦神情倏地不见了。何涛不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他把菜单放在桌子上打开,看中一个菜就用食指在旁边指一下。何涛点的都是名贵菜,点到第八个的时候,服务生问:“先生,请问几位客人用餐?”何涛不动声色地把两个手指举过头顶。服务生说:“那您点的菜已经足够多了。”
合上菜单,服务生又问喝什么茶,这回何涛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大:“顶级铁观音,要用今年的新茶,别再像上次那样拿去年的老货糊弄我!”
服务生立刻红了脸,说了声是,抱着菜单赶紧走了。
“谁糊弄我们何老板了?”随着声音,门口飘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姐。那小姐样子清纯,却硬要把自己装成个老练的鸡婆,显得既幼稚又有些不伦不类。
何涛和这个小姐唱过一回歌,但他已经忘了她的名字。
“哦,原来是你呀。”何涛不咸不淡地说。
对这种场合里的女人,何涛向来很谨慎。他以前扛不住诱惑,也曾和这种场合里的女人有过那么几回,后来去感染专科医院见到了瘦骨嶙峋的艾滋病人,何涛就再也不敢乱碰这种场合里的女人。为了让自己心安,何涛还专门去检测了艾滋病抗体。
“什么你呀你呀的,咱们是一家子,我叫何娇,叫我阿娇好了。”
何涛说:“阿娇,今天哥哥可是没有时间陪你,因为工作上的事,我要在这里请个朋友吃饭。”
阿娇说:“我就是过来打个招呼,让何大哥别忘了我,有空的时候招呼我。”
“好的,有时间一定约你。”
阿娇给何涛留了手机号码,嬉笑着一溜烟飘走了。
和刘先达的合作可以追溯到三年前,那时刘先达刚当上普外主任。当初,为了搭上这条线,何涛可是费了不少的周折。
凡是做医药这行的,就都会熟悉这样一条药品流通关系脉络图:药厂—药品经销公司—医药代表—医院药剂科—医院药房—医生—病人。按照一般规律,医药代表会主攻各个医院的药剂科或药房,因为这些单位掌管着医院的进药权。有些医药代表也会采取迂回战术直接去找科室主任或主治医生。
搭上刘先达之前,何涛在省立医院没什么生意,在市里的另外几家医院倒是有些生意,但是规模都不大。后来想想不甘心,怎么着也应该在省立医院这个“大蛋糕”上咬一口。何涛知道,像省立医院这样的“巨无霸”,不知会招徕多少同行踏破门槛,如果他再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正面主攻药剂科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到头来很可能会落下个舍了孩子打不着狼的悲惨结局。
这种情况下,采取迂回战术是取得成功的唯一途径。
经过一番考察,在大外科颇有影响的刘先达进入了何涛的视线。选择刘先达作为主攻目标何涛是有考虑的。一是因为普外是大外科的主干科室,用药量十分可观;二是因为刘先达不和固执死板的穆老头一个专业,穆老头不会对他的用药权干预太多。三是因为刘先达在刚过世的妻子身上花了一大笔医疗费,经济拮据,需要捞点外快补贴家用。
通过跟踪,何涛知道了刘先达的住处。一个晚上,他带上一沓他们金鼎公司的产品介绍敲响了刘先达的家门。门只开了一条小缝,一听说是医药代表,刘先达立刻就关了门。何涛把那些产品介绍放在刘先达门口转身走了。刘先达的反应完全在何涛的意料之中。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让刘先达对他们金鼎公司有个朦胧的印象。金鼎公司是省里经营药品的大哥大,这一点他非常自信。第二天晚上几乎是同一个时间,何涛又敲响了刘先达家的房门。这回刘先达一看见何涛就火了,说他不管进药的事,药房有什么药他就用什么药,命何涛赶快离开。何涛硬着头皮把金鼎公司质量至上的经营理念及药品特色念叨了一阵子,之后才转身离去。
到了第三天,刘先达就接到了在一家区医院工作的一个同学的电话,那同学提到了何涛,又婉转地提到了金鼎公司经销的药品的种种优长,建议他不妨给药剂科提个建议选几种药少进点试试。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刘先达答应去药房试试,但事情能不能成却不好说。
一周后,通过何涛这个渠道进的几种药就在普外用开了。都是大厂家的货,质量没问题,价格也不比同类药品高。既然这样,刘先达也就索性一直用下去。两个月后,何涛又来到了刘先达的家里,他先是把几条刘先达喜欢抽的雪茄烟放在桌子上,说了一阵子话,又在茶几上放了个信封。
看到信封的第一眼,刘先达大惊,如同受到了侮辱,但当何涛强调说这是公司规矩时,面红耳赤的刘先达也就不再抗拒。他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心安的理由,药品又不比别的公司贵,药效也好,谁都没损失,何乐而不为?
到了后来,就几乎成了一种惯例,每隔几个月,何涛都会把一个信封交给刘先达,里面钱数的多少与药品用量密切相关。
到了第二年的年初,何涛的那几种药突然不见了。刘先达正纳闷,何涛就主动来找他了。原来,药剂科每年都要调换一次用药明细,由于他没及时打招呼,药剂科就把这几种药给调换掉了。刘先达不干,去找药剂科主任,说其他药的药效都赶不上先前的,又说科里近来发生了几起感染病例。药剂科主任哪里敢承担这个责任,只好又把原来的那几种药重新加上。
三年多来,普外的抗生素一直都是走的何涛这条道。何涛在没亏待自己的前提下,也从来不亏待刘先达,他们合作得很好,彼此受益,相得益彰。
刘先达终于出现在门口,“小何,让你久等了。”
一见刘先达,何涛赶忙站起来:“刘主任,您忙完了?一定饿坏了吧?”转身又对服务生说:“上菜吧,快一点!”
刚坐定,何涛就把一个写着12000元字样的信封放到刘先达眼前。
“这是这两个月的返利,请收好。”
刘先达什么也没说,就把信封塞进了自己的小皮包里。他在心里已经想好了,明天就把这些钱寄给女儿。女儿早就想买个笔记本电脑,这些钱应该够了。村钰虽然从不干涉女儿的花钱问题,但他还是觉得应该注意点,他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他和村钰的关系。
菜很快就上来了,对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刘先达说:“小何,吃个便饭聊聊天就行了,你太破费了。”
何涛说:“没什么,有日子没见面了,好好请请刘大哥是应该的,刘大哥是我的衣食父母嘛。”
何涛有个习惯,只要一上饭桌,就开始和客户称兄道弟。
刘先达一时还放不下心里那事,就敷衍说:“小何,不能这么说,你的药过硬,我们才能合作得这么好,如果你是假冒伪劣,我早就退避三舍了。”
何涛说:“当初进金鼎公司看重的就是这一点,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
何涛今天晚上不想和刘先达谈这些生意经,他关心的是今后在省立医院的大展宏图,于是他话锋一转说:“刘大哥,不知你最近有没有兴趣,安方药厂为答谢客户组织了香港七日游,要不我给你弄两张票,你和嫂子去游一趟?”
刘先达本能地说:“最近不行,等过过这阵吧。”
“怎么?最近很忙?”何涛试探地问。
“是有些忙,穆主任上周撂挑子了,搞得整个大外科都很慌乱。”
何涛大惊:“什么?穆主任不干了?”
“是啊,上周让个病人家属给讹了,一气之下就不干了,说是要退休。”
何涛若无其事地说:“大哥,我看这可是个机会,你还不努力一下?”
刘先达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来:“我才不想去操那个心哪,光是一个普外就够我折腾的。”
何涛说:“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反正我希望你去竞争这个位子,说句自私的话,你要是到了那个位子上,我的生意不就更蒸蒸日上了吗?我蒸蒸日上了,大哥还能差了?”
刘先达笑而不答。
何涛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说:“大哥,现在办事没这个不行,急着用钱就告诉小弟一声,公司可以预支一些返利资金,为了大哥的前途,我将全力以赴!”
刘先达定睛看了一眼何涛,有些不悦:“你把医院想象成什么了?区区一个‘大外科主任’的位子,还用不上买官卖官那一套!”
“那是,那是!大哥,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何涛神色有些尴尬。
刘先达突然又笑:“你这家伙,是惦记着将来挣更多的提成吧?”
何涛笑说:“大哥,我们可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刘先达再次强调:“小何,你可别这么说,我可不觉得我是克扣了谁的,说到底,还是你们的药品过硬,价格合理!”
何涛又说:“那是!”
吃完饭,何涛乘胜追击又拉着刘先达去顶楼洗了个桑拿。出来在休息室躺椅上休息时,何娇就又走过来暧昧地套瓷,刘先达几句话就把她顶了回去。
何娇刚一离开,刘先达就说:“我顶讨厌吃这碗饭的女人,干点什么不好偏干这个?把些性病传来传去的,到头来害人害己!”
一边躺椅上的何涛在幽暗中嘿嘿直笑。
笑到一半,何涛突然说:“大哥,我们公司新进了天和药厂的一种新药,肾移植后的修复细胞蛋白滴液,药名叫‘蛋白A’,250毫升一瓶,批发价280,医药监督局的投标指导价是480,各医院都反映临床效果不错。”
刘先达说:“批发价280?那药厂给你们也就百十块吧?”
何涛笑着说:“别管钱多少,效果好就行,现在不都这样吗?”
批发价和医药局给的投标指导价拉得越开,就越有得做。刘先达迅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每卖掉一瓶这种药医生就能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拿取医药公司给的200元钱差价。说堂而皇之,是因为480元的投标价是药厂和省医药局通过投标产生的一个公开价。医院卖给病人的价格则是在480元的基础上加收百分之十五,即552元。这个552说起来也是堂而皇之,因为投标价就是合理指导价,在这个价格上再加收百分之十五,在规定范围之内。
匆匆过脑之后,刘先达得出的结论是这个药差价不小,可以做,但他今天晚上的心思不在这些生意经上,就敷衍说:“那是肾外的事,我说了不算!”
“老穆不是不在了吗?就凭你的资历说句话他们还敢不听?”
“肾外的周立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刘先达说。
何涛知道周立奇这个人,“周立奇?就老说土话的那个?那大哥你一定要争取到这个位子,要是争取不到,将来岂不是要受制于他?”
刘先达忽然觉得不该和一个医药代表谈这些,起身说:“不早了,明天还有手术,我该回去了。”
说着,刘先达就起身换上衣服走了。
刚出湖心大酒店,刘先达就忍不住给韩明辉打了个电话。看来韩明辉那边已经散场了,他喝得有点高,在电话里反复提醒刘先达,让他尽快去找汪院长聊聊。
“怎么了?周立奇捷足先登了?”刘先达问。
韩明辉避开周立奇不谈:“你到院长那里,别人的事提都别提,只是谈自己的工作打算,说多了反而对你不利。”
刘先达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很好奇,就又问:“怎么,周立奇在院长面前挺能表现的?”
身为医务部主任的韩明辉本来是要把住自己的嘴的,可又扛不住老同学的再三追问,再加上喝高了,就说:“还真是不能小看了这个周立奇,别看他平时跟个书呆子似的,一上酒桌他自有一套能成事的野路子,发改委那事我和院长跑了几次都没成,他一次醉酒就搞定了,风格是学究加拼命,你还别说,还真是很有杀伤力。今天出去又很顺利,两件事下来,我看汪院长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你不能掉以轻心!”
暗夜里,刘先达觉得心底里的那股火又往上蹿。宁静的夜也似乎狂躁起来。
3
下了车,周立奇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琢磨着要不要对陶婕说实话。
又是汪院长的车把他送回来的。不同的是这次先送的是汪院长,之后又送韩明辉,他最后一个下车。
上次和汪院长一起吃饭喝醉酒耽误了大事,让陶婕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次也难保不骂他。但这次也喝了不少酒的周立奇却没有醉。非但没喝醉,还异常的清醒。
说来奇怪,尽管内心里对汪院长是一肚子的怨气,但一到了酒桌上还是不由自主地会听他的招呼。指哪儿打哪儿,一杯也不敢偷懒。
尽管是指哪儿打哪儿,绝对的服从命令听指挥,但从内心讲,周立奇又是极其不情愿的。他心说,我一个医生,凭本事吃饭,有什么必要跟着你们去搅和这些不相干的事。
看着眼前的喧闹,周立奇的心里浮出一丝悲凉。
表面上应酬着,周立奇心底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一定找个借口回绝。他是医生不是官油子,没必要为这些事去浪费时间和生命。有闲空多到病房转转,或是在家陪陪女儿都比这有意义。
楼洞里黑漆漆的,感应灯跺了好几脚也没亮,正在周立奇较真接着再跺时,二楼自家的防盗门吱的一声开了。微弱的光线照亮了脚下的楼梯,周立奇几步奔到了屋里。
陶婕这么殷勤可不是什么好事,周立奇暗暗打定主意还是不要对她说实话为妙。
“又喝酒了?”陶婕抽着鼻子问。
“是啊,一个病人请客。”周立奇答。
陶婕把周立奇拉到沙发上,给他端来一杯水,“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出去喝酒?”
话虽然是用指责的口吻说出来的,但却带了一种小女人的抱怨与无助,与往日的陶婕不是一个风格。再看陶婕的眼睛,竟然没了往日的霸气,装满了担忧和顾虑。
周立奇问:“陶婕,你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姨夫这一走,你就不觉得闪得慌?”
陶婕的话一下又把周立奇拉到了下午检查室的那种空洞里,心情也跟着阴郁起来。但周立奇的嘴上却说:“我不就一个医生吗?没必要想那么多,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
陶婕说:“你们大外科那些人我还不知道?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姨夫这一走,他们不欺负你才怪!”话锋一转陶婕接着说,“我是替咱们这个家担忧,要是你连现在的位子也保不住,你说怎么办?”
周立奇觉得教心理学的陶婕太过悲观,悲观得有些不可理喻。怎么着他也是肾外的主刀,把他的肾外主任拿掉未免太危言耸听。
想到这,周立奇就说:“这些事你不用操心,当个医生没那么多事。”
说着,周立奇就要去卫生间洗漱。刚要起身,陶婕就又说:“立奇,我这可是为咱们琪琪着想,要是这个家就我们俩,你怎么着都行,但为了琪琪这一步你必须要走好。”
“哪一步?你都说些什么?我要刷牙睡觉!”
说着周立奇就去了卫生间,陶婕也跟到门口:“我是说大外科主任的事,关键的时候,该出血了就出血,别心疼钱!”
“你说些什么?越说越下路!”说着周立奇就把沾满牙膏的牙刷伸进嘴里,陶婕见没了说话的机会,转身走了。
陶婕在沙发上刚坐下,周立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拿起来一看,上面显示的竟然是“汪院长”三个字。她赶忙拿着手机跑进卫生间,神色慌张地对周立奇比划着。周立奇不知道是谁的电话,赶忙漱了口,拿过手机。
一看是汪院长的电话,周立奇也吓了一跳。怕的不是汪院长,而是旁边的陶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汪院长竟然一上来就问:“周主任,到家了?”
“是的,到了。”
那边的汪院长说:“回到家我才想起来,有件事忘了对你说,那个祖籍是咱们省,去年到我们院参观的那个新加坡华侨捐赠显微镜的事兑现了,一共捐赠了六台,都是上百万的正宗德国莱卡。”
周立奇高兴地说:“是吗?太好了!我们正需要这种显微镜。”
想了想,周立奇又问:“汪院长,这六台显微镜都是什么型号的?有我们肾外能用得上的吗?”
汪院长说:“人家只给了提货单,型号要咱们根据实际情况自己定。”
“太好了!”
“明天你们大外科的几个主任找医务部韩主任再具体商量一下,他负责这事。”
“好的,太好了。”
周立奇放了手机,陶婕就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周立奇没理会她,兀自进卧室脱衣躺下。
陶婕跟进来坐在床沿上看着周立奇:“晚上又是和那个黑心的汪道明一起吃的饭?”
露了馅,周立奇知道一顿臭骂在所难免,就闭眼等着。没想到陶婕不但没有骂他,而是用双手摇晃着周立奇的肩膀说:“你行啊,这么快就接上头了!”
睁开眼,见陶婕的眼睛里冒着兴奋的光,“接什么头?都是工作上的事,什么话一到你嘴里怎么就变了味?”
陶婕脸上的忧虑少去许多,她亢奋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汪道明你可要抓牢了,这么着吧,明天我没课,出去转转看看给他买点什么,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该破费了就别心疼钱!”
“你这个弯转得够快的!给汪道明送礼,亏你想得出!”
陶婕说:“你以为我想给他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还不是为了琪琪?”
“别拿琪琪说事,这事跟琪琪有什么关系?”
陶婕步步紧逼:“怎么没关系?能没关系吗?”
周立奇索性拉过毛巾被把头盖上,不想再和陶婕掰扯。
不想陶婕又说:“对了,琪琪脸上的那个大粉刺,用你说的那个法子,两种药膏一块抹,还真是消下去不少。”
周立奇把毛巾被扯下来:“消了就好,女孩子脸上最怕留下疤。”
看着陶婕,周立奇又问:“琪琪的期中成绩出来了吗?这次考得怎么样?”
陶婕的脸黯然下来:“还那样,吊死鬼一个,下不来也上不去。”
“这孩子,从来都是不急不躁的,倒是心理素质好,沉着。”
陶婕又说:“我看了,像琪琪的这种吊死鬼分数最适合出国,上完高二我们还是让她出去吧。”
周立奇又把毛巾被盖在头上:“睡吧。”
4
第二天上午,刘先达带着一个硕士实习生看门诊。他本来打算点个卯就去找汪院长的,可病号却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往里拥。九点左右,正想借故走开,急诊室的一个实习生慌慌忙忙地走进来。
“刘主任,急诊室来了个车祸伤,病人家属点名请您治疗。”
“急诊室不是有值班医生吗?如果需要我们科的医生协助手术就打电话到科里联系,我这儿脱不开。”刘先达说。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披散着头发冲了进来。
“刘主任,快去救救我老公吧,只有你能救他了!”
这个女人有些面熟,但刘先达已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人又哭着说:“刘主任,我是你的病人,那年你给我做过手术,我知道只有你可以做这种复杂的外伤手术,求你赶快去救救我老公吧。”
“病人伤在哪里?”刘先达问。
那个实习生说:“会阴部严重外伤,阴茎断裂,双侧睾丸脱出。”
刘先达依稀记得几年前他曾做过一个单侧睾丸因外伤脱出的归位手术。双侧脱出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个手术让别人做他还真不放心,也是一个难得的病例。想到这里,刘先达站起身来。
来到急诊室,刘先达看到伤者受伤情形果然严重,整个下身一片血肉模糊。伤者虽然意识清醒,但由于失血过多,血压偏低,几近昏厥。疼痛和伤到命根的心理压力又使他整个人处于癫狂状态,嚎叫不止。病人是因开车急刹车受的伤,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前边的一个大货车因遇到情况紧急刹车,这人也只好急踩刹车。倒是没撞车,但没系安全带的他却像个乒乓球一样整个人被斜弹出去,路边的铁护栏像一把乱箭穿过他的下身。
刘先达一刻也不敢耽误,通知检验科速来做常规检验,又要了1000毫升血留待术中使用。做完这一切,伤者立刻被推进手术室。
再植手术除了要求医术精湛,还要争取时间,如果缺血时间过长即便手术做得再精也无济于事。刘先达打电话到科里叫来两个医生,打算上台后分三组同时实施手术。
等刘先达上了台,伤者已在硬膜外麻醉下变得安静,副主任医师何晓蒙和医师胡泽正在用0.1%的肝素盐水清洗创面,伤者的伤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
阴茎在根部三分之一处断裂,阴茎背动脉及阴茎背浅静脉断离,尿道、阴茎背神经及海绵体深动脉撕裂,针扎龟头无出血。再往下看,双侧精索都已断离,“晓蒙,阴茎再植你来做,先插入F18导尿管作为支架,用5-0肠线间断全层吻合尿道,再用0号丝线吻合海绵体,在Olympus显微镜下,放大10倍,用‘10-0’无损伤吻合线缝合断离的血管和神经。”
“好,不过等会镜下血管神经吻合时可得你亲自动手。”胡晓蒙说。
“没问题。”
刘先达又吩咐:“胡泽,我俩先接通双侧输精管,再进行睾丸归位。”
胡泽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声音颤抖地应着:“是。”
三个人分头忙活起来。
仔细清创后,刘先达开始先做受伤严重的左侧输精管吻合。他细心地寻找残端血管和断裂了的输精管。动脉残端很快就找到了,口径约1毫米,输精管残端也找到了,但静脉残端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又用0.1%肝素盐水反复冲洗寻找,终于隐约可见两个疑似静脉残端,但边界十分模糊。他一半凭视力一半凭感觉地用止血钳轻轻把一个疑似静脉的东西挑了起来,果然就是。又是一番探宝般的仔细寻找,另一个静脉残端也被找到。
刘先达长出一口气,移过纤维镜,调到35°角,放大10倍,拿起穿着10-0无损伤吻合线的手术针女人绣花般地开始了缝合。
一到这样的时候,刘先达就觉得自己进入了某种境地,这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病人,准确地说是他和病人的患处。
世界宁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他双手的活动范围犹如舞台上聚光灯的一个焦点。这个时候,主角是他的双手,他的脑和身体都在全力配合。对刘先达而言,每一次手术都是一次全身心投入的演出。
中午一点钟手术结束,用湿润无菌纱布擦拭完伤者会阴,只见再植后的阴茎睾丸基本恢复正常形状,原来灰白色的龟头已经泛起淡淡血色,只是到处都布满了缝线和淤血。
出了手术室,那一直等在门外的女人疾走过来。
刘先达说:“手术成功,术后加强抗炎抗凝治疗,应该会有好的预后。”
“刘主任,真是太感谢了!”眼睛含着泪水的女人一个劲地弯腰向刘先达致谢。
5
午饭前,村钰打算去门口的邮局,把这个月的生活费给刘毛毛寄了。
在北京上大学的刘毛毛是刘先达的女儿。村钰自认为和刘毛毛相处得不错,并为此甚感欣慰。要想和丈夫处得好,就必须先和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处得好。这是村钰这次结婚之前,母亲给她的忠告。由于上次的婚姻失败,村钰很在意和刘先达的感情。好在结婚以来,刘先达并没有让她失望。他的确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沉稳、内敛、生活有品位,做事周到,懂得体贴女人。
结婚后,村钰改变了不少,为此,梅山曾不止一次地奚落她。但村钰却觉得这么做很值,女人一辈子,说到底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小家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梅山,村钰忍不住又下意识地拿起话筒拨通了眼库的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梅山。
村钰直接问:“今天有没有?”
梅山知道村钰问的是什么,就回答:“村钰,别做美梦了好不好?现在有几个肯主动捐角膜的?”
“没有算了,我还有事。”村钰说。
梅山紧追着说:“着什么急呀,商量个事,和我一起到餐厅找周立奇说说我表姐夫的事吧?”
“你不是说不着急吗?反正现在又没有肾源。”
“那也得先打个招呼,借你的光,现在就一起去餐厅找他。”
“才几点?现在去还不是要排大队?我想趁这个空去趟门口的邮局。”村钰说。
梅山问:“又是去给你那宝贝女儿寄生活费?你这后妈当得还挺带劲的!”
“老刘忙,我这不没事嘛。”
梅山说:“我跟你一块去,五分钟后大门口见!”
单身女人梅山站在大门口灿烂地对着村钰笑。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女人打得火热,是因为她们都曾经是院里的单身女人。
但自打几个月前村钰跟刘先达结了婚,梅山就常拿话挤对她。一见村钰,梅山的风凉话不用准备就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村钰,这么猛个劲地巴结人家,你是不是指望刘毛毛给你养老?”
“不是说了嘛,老刘忙,我顺手就寄了,也就遛遛弯的事儿。”
“完了,我看你是彻底让刘先达给俘虏了!”
来到邮局,梅山替村钰排队,村钰到一边填单子。看到村钰填好的单子,梅山又是一通咋呼。
“不是每个月八百吗?怎么长到一千了?我可告诉你,多给孩子钱,可不是什么好事!”
村钰说:“北京物价高,我心里有数!”
“刘先达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找了你这么个傻女人!”
村钰嫌丢人,接过营业员递过来的汇款凭证拉着梅山就往外走。
进了餐厅,村钰扫了几圈没见到刘先达,猜测着他八成又是上台了,掏出手机打到科里一问果然是。
村钰把目光收回来对梅山说:“今天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挑。”
正在四处搜寻周立奇的梅山一笑说:“美得你,在这儿就想打发我?门都没有,有空请我出去吃港式海鲜火锅!”
说着,梅山就奔陕西油泼面那边去了。
村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保温饭盒,要了六个春卷依次摆放在饭盒里,想了想又要了两个五香蛋塞进去。把饭盒盖好小心地装进包里,这才给自己要了份蛋炒饭。
村钰坐在梅山对面正吃着,远远地看见周立奇正端着饭在找位子,就向他招手。
周立奇刚坐下,村钰就说:“老同学,有事要麻烦你。”
周立奇还没从前几天的突发事件中完全清醒过来,脑子有点蒙,他隐约想起前阵子村钰约他喝茶的事,就说:“什么事?尽管说!”
“本来想请你喝茶时再说的。”
周立奇抬头看着村钰,玩笑说:“说吧,办完事再请也不晚。”
村钰永远都是那么的优雅和美丽,岁月似乎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村钰说:“不好意思,现在已经变成了两件。”
“那就先说第一件。”
“梅山的表姐夫在你们科排队等肾,手术时你可要多关照。”
周立奇扭头对梅山说:“梅护士,请你放心,这事海平也对我讲了。”
梅山问:“周主任,我表姐夫大概要排到什么时候?他现在一周要做两次透析,实在不能再拖了。”
周立奇说:“具体的时间,还真是不好说,他那个血型的肾源不好碰。”
这时,一旁的一个医生煞有介事地说:“周主任,你听说过没有?说是现在有偷肾的,好端端一个人动不动就被人给麻醉绑架了,等再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子一动,疼,一看,腰上拉一大口子,到医院一查,一个肾没了。”
“啊?有这事?”村钰问。
周立奇说:“这不可能,各个医院做过的肾移植都有记录,用的谁的肾一查就清楚。”
那医生又说:“根本就不是在正规医院做的手术,都是一些私立医院干的,只要有足够的钱,他们什么都肯干,医生也都是临时请的,病历手术记录都被隐匿起来,就是警方查也是白查!”
村钰大惊:“不可能吧?怎么听上去这么恐怖。”
梅山问:“你听谁说的?我怎么听着像是恐怖电影。”
那医生一笑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也是听人传说的。”
村钰说:“我就说不可能是真的,要是这样那还不乱了套?”
周立奇又问村钰:“第二件事是什么?”
村钰说:“角膜。”
一边的梅山用雾蒙蒙的眼神看着周立奇,突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忙用惯用的大大咧咧的口气说:“村钰已经好几个月没做角膜移植了,时间长了手都生了。”
村钰说:“是啊,好几个病人都急等着。”
周立奇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们科就死了一个晚期肾衰,还让人家给赖了,我哪还敢再去劝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般人很难有这个境界!”
村钰不再说什么,只顾低头吃饭,等再抬起头时见周立奇已经起身离开了。
看着周立奇的背影,一直绷着的梅山又活了过来,“穆老爷子这一走,你老公和周立奇可就有一拼了,一边是老公,一边是老同学,看你到时怎么平衡?”
“拼什么?”村钰先后退了退身子,不解地问。
“你傻呀,你说拼什么?拼大外科主任的位子呗!”
“什么位子不位子的,老刘才不是那样的人!”
梅山说,“这你就太不了解男人了,这么说吧,男人在一起,就是有俩人也要争出个高低来,更何况——”
“何况什么?”
梅山说:“更何况周立奇当年还是你的爱慕者,刘先达就更是不能输给他。”
“你听谁说的?我们俩压根儿就没那回事!”
梅山又笑说:“你也不想想,你的这种否认有意义吗?省医科大离咱们这儿才几步路?你们当年那点事地球人都知道!”
村钰说:“好了,别瞎扯了,我就没看出来老刘有什么想法,都是你自己瞎琢磨。”
“你这个书呆子,不信你就等着瞧!”说着,吃完饭的梅山就站了起来。
见梅山要走,村钰就问她:“哎,我同学那边手头有个男的,今年四十一,老婆出国嫁了老外,有个孩子也跟着女方在国外,利利索索一个人儿,见不见?”
梅山甩了甩像男孩子般的短发,一笑:“得了吧你,上次你介绍那刚离婚的IT人士,头一回见面就把我往床上拉,这主老婆都出国了,还不得……”
村钰笑说:“好像你跟蜂蜜似的,谁见谁往上扑,别忘了你也奔四张去了,过这村没这店!”
“没店就没店吧,就是到了荒郊野岭也不能烂茄子酸黄瓜的都朝篮子瞎胡噜!”
“这可不是瞎胡噜,这人是财经人士,股评专家,有学识,有素养,还有经济实力,条件这么好的不好碰!”
“你就把他往天上夸吧,我回科了,回头再说。”
村钰留下来在餐厅里继续等刘先达。到了一点,还不见刘先达的影子,刚要起身,刘先达探着身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我正要走,刚下台?”村钰把餐盒打开,推到刘先达跟前。
刘先达还陶醉在刚才的手术里,兴奋地给村钰说着刚刚遇到的罕见病例。
村钰却突然打断他,“穆主任退了,你说谁会接替他?”
几个小时专心致志的手术,刘先达似乎已经把这事给忘了,猛然听村钰提起来,他的思绪又被拉回到现实里来。
他有些敏感地看了村钰一眼,“你也关心这事?是不是又听梅山瞎叨叨什么了?”
村钰说:“人家梅山可是认为你最有希望!”
刘先达一愣:“我有什么希望?爱谁当谁当,这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
村钰说:“就是,干我们这行,什么时候都是靠本事吃饭。”
刘先达脖子里的喉结滚动着,艰难地咽下一口饭,淡淡地说:“我也是这么想。”
看着眼前的村钰,刘先达心里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光明。不过在村钰面前,他也只能这样。因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很难三言两语把自己的真实心思说清楚,更很难让村钰像前妻那样理解他。要是冒险说了,不光是说不清楚,说不定还会让村钰小看他。和村钰结婚还不到半年,他不想因为这事破坏了彼此间的平静和温馨。
从内心讲,对自己觊觎大外科主任这件事,刘先达不觉得有什么卑鄙和不齿。他自视,只要这个“大外科主任”是在院内产生,公平地讲他就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人选。如果不是他,那才是有失公允。
刘先达自恃自己不是个“官迷”,一切都是为了出口气。为了把这口憋了许多年的气畅快地释放出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机会,否则他的一张脸可真是没地儿搁了。别看村钰说得清高,如果到时候他要真是输给了周立奇,怕是连她也会瞧不起自己。
6
到了下午,刘先达就去找汪院长,但还是没找到。院办的人说汪院长到省厅开会去了。
没有见到汪院长,刘先达就有些烦,看谁都不顺眼。回到科里刚进办公室,上午那个手术病人的妻子就跟进来。
她一脸焦急地说:“刘主任,我老公一个劲说疼,怎么办啊?是不是给他打点止疼针?”
刘先达看着窗外不耐烦地说:“疼是正常反应,不疼才是奇怪,你先回去吧!”
那女人被刘先达急转直下的态度吓了一跳,神色尴尬地慌忙退出去。
想着当前大外科的局面,刘先达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那只常来光顾的鸟儿又落在窗前,见窗台上没有以往常有的馒头渣,就愣头愣脑地隔着玻璃向屋子里张望。
看着那只鸟儿,刘先达拿起电话拨通了医生办公室,找到了医师胡泽,“特1床术后情况怎么样?”
“我去看了,病人说疼,要求打止疼针,我看没什么大问题,就让他再坚持坚持。”
“你再去看看,注意观察一下局部血供。”
“好,我马上就去!”
不一会儿,胡泽进来报告说特1床一切正常,刘先达应了一声,算是放下心来。
胡泽出去了,再看窗外的那只鸟儿,早已不知去向。
下午下班时,刘先达看到那个病人的妻子还是一脸焦急地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徘徊。他本来是想去特1病房看一眼那个病人的,可心里忽地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为了甩掉这莫名的烦躁,刘先达一转身走了出去。
刘先达平时也住在医院隔壁的家属院里,只有度假或周末时才会去外面的那套大房子。平日里,只有老母亲一个人住在那里。
路过家属院门口时,刘先达没有回家。村钰今晚值班,他打算出去随便转转。上了出租,跑了没几分钟就路过一家轰鸣着音乐的电子城。看着墙上张贴着的笔记本电脑广告,刘先达下意识地拉开了手提包夹层的拉链。何涛那天给的12000元还在包里。真是晕了头了,说好要把钱寄给女儿买笔记本电脑的,竟然给忘了。抬头看见路边有一家邮局还没关门,刘先达赶紧叫停下车走了进去。
给毛毛的这笔钱刘先达不打算告诉村钰,倒不是担心村钰会不同意给毛毛钱,而是无法向她解释这12000元的来历。医生吃点回扣是常事,但这事还是不要急着让村钰知道。
邮局快下班了,里面显得有些冷清。走到柜台前,刘先达从皮包的夹层往外拿钱时,带出来两张折叠着的纸质有些发硬的纸。填完单子等着营业员办业务的空儿,刘先达趁机打开了那折叠着的两页纸。
原来是半年前去世的好友顾一非的讣告。顾一非是省艺术学院的老师,也是刘先达的京剧票友。讣告上,顾一非此刻正用一张黑白两色的脸冲着他微笑,很幽邃的样子,也很超脱。照片的下面,印着一行黑色大字:沉痛悼念顾一非同志。看了这行字,又看顾一非微笑着的眉眼,刘先达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
从邮局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半天。天越来越黑,人越来越少,刘先达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抬头惶惑的当儿,他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到了自家在外面新买的房子绿洲小区的门口。
进了小区上楼打开门,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刘先达回来,母亲脸上瞬间现出惊喜。听说刘先达还没吃饭,母亲去厨房给他端来吃的。一碗蘑菇鸡汤,两个馒头。
是纯正的土鸡,味道很足。
“妈,你又一个人去乡下赶集了?”刘先达问。母亲认为城里没有真正的土鸡,每次吃鸡都是坐公共汽车去乡下的集市上买。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说:“不是我买的,是你爸过去的一个病人送来的,一下送了六只鸡。”
“鼻子上长黑痦子那个?”刘先达问。
“不是他,是那个瘦子。”
刘先达没想起来是哪个瘦子。鸡汤的味道很足,也很纯正,但刘先达的心里却感到有些不安。
母亲把目光从墙上父亲的照片上收回来,幽幽地说:“你父亲都走了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有病人记着他,这不容易。”
本来刘先达是想留下来陪母亲的,可这碗味美的鸡汤却让他心里越来越不安宁。快十点时,他还是找个理由离开了。
刘先达打车赶到医院,下了车就直奔科里。一进走廊,就见特1床的妻子正缠着值班的胡泽要求给病人打止疼针。看到刘先达,她的样子有些胆怯,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刘主任,我丈夫的刀口疼得实在受不了,还是给他打一针吧。”
刘先达没有说话,抓过护士递过来的白大褂套在身上就向特护病房奔去。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成分复杂的气味,刘先达戴上口罩走到病人床前。
“刘主任,疼死我了,快给我再打一针止疼针吧!”躺在床上的病人痛苦地哀求。
一边的护士说:“刚才九点时遵医嘱打了半支25毫克杜冷丁,到现在还不到一小时,他就又叫疼。”
掀开盖在支架上的消毒布,特1床裸露的下身在保温灯的强光照射下完全暴露在眼前。有点水肿,血供尚可,但颜色稍过暗淡,呈浅紫色。
刘先达戴上手套,经过一番仔细检查,最终还是发现了问题。他推测应该是吻合的静脉血管里出现了微小血栓,因血脉不畅引起肿胀加剧了疼痛。根据颜色判断,他推测血栓应该刚形成不久,加大一点抗凝剂的剂量应该可以得到缓解。他暗自感谢那碗鸡汤,要是拖到明天早晨,局部组织恐怕就要坏死了。
刘先达面无表情地宽慰着病人:“没关系,情况还好,只是稍微有点淤血,加大点抗凝药剂量就会通畅,等血管通畅了,也就不会这么疼了。”
刘先达向胡泽口述了医嘱,胡泽赶忙记录下来交给护士。
刘先达面无表情地从病房里出来,胡泽也急忙跟出来。
“刘主任,对不起,我没及时观察出来。”
刘先达板着脸不说话。
胡泽紧张地解释:“不过,看血色一直还可以,血栓可能是刚刚出现。”
胡泽是个年轻医生,刘先达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是自己的问题,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发火:“难道你想等出现了不可逆的血栓再观察出来吗?那你的观察还有什么意义?”
“是,下次我一定注意!”
刘先达的火气还在往上冒:“下次?有些事情是没有下一次的!”
清瘦的胡泽把头低得更低,嘴里还在不停地检讨着。
刘先达的口气总算是缓和了些:“用药后注意观察,两小时内疼痛没有缓解就到办公室找我。”
刘先达在办公室里整整坐了两个小时,等他起身回家时,病房里已是一片安静。
面对这种安宁,一时间刘先达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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