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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品: 大外科主任 |作者:张慧敏 |分类:都市生活 |更新:08-03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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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第二天,曹泉就把一份医务部的通知摆到了周立奇的办公桌上。

“主任,这——这事你可不能错过了。”曹泉说。

想起昨天在院长办公室里听到的那个电话,周立奇没抬眼皮。

曹泉并没有觉察出周立奇的异样,接着说:“反正你已——已经是副会长,接替会长是顺——顺理成章的——的事。”

一听这话,周立奇这才慢悠悠地把通知拿起来。

原来,穆百济走了之后,省外科学会会长这个职务也空了。医务部的这个通知实际上是转发了省医学会的通知,要在全省范围内选举新的外科学会会长。

把通知看了个大概,周立奇抬起头淡淡地对曹泉说:“知道了。”

曹泉满脸带笑,一副一家人不见外的样子:“主任,这事你要——要上上心,别——别又不当个事。”

“知道了。”周立奇一副敷衍的样子,把通知放回到桌子上。

曹泉刚走,周立奇就把通知拿起来又细看了一遍。

外科学会会长本身是个虚职,一没工资,二没补贴,但却常常可以出席一些全国性的学术活动,还经常有出国进修学习的机会,对提高学术增长见识开阔视野大有好处。

周立奇有些动心。

但周立奇有自知之明,这个会长毕竟是在全省范围内产生,资历深的人很多。周立奇也考虑到了自己的优势,身处省立医院,又是肾外主任,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是几个副会长之一。按一般规律,会长从几个副会长中产生的可能性较大。

由此又联想到刘先达,周立奇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要比他更优先。

想到以前曾经帮着穆百济整过竞选外科学会会长的资料,周立奇起身到柜子里翻找。沾了一手尘土,终于在柜子最下边把那沓已经发黄的材料翻出来。

周立奇一边看着那沓发黄的材料,一边在心里踌躇着。

就在周立奇犹豫着要不要竞选会长时,刘先达正陶醉在特1床的手术成功里。

下班之前,胡泽把特1床的B超结果递给刘先达。机打的报告单上写着:血脉通畅,血供充足,再植成活。

刘先达说:“太好了,这是迄今为止国内首例阴茎睾丸同时再植成功病例,你先整理一下材料,我们写篇论文投给《中华外科》,加上晓蒙,以我们三个人的名义发表。”

胡泽兴奋地应着出去。

胡泽刚走,门又被敲开,特1床在他妻子搀扶下,步履艰难地走进来。

一进门,特1床就给刘先达跪下。

“刘主任,是您救了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快起来,千万别这样,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刘先达忙起身把特1床从地上拉起来。

特1床仍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这时,特1床的妻子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放在刘先达桌子上。

“刘主任,要不是您的医术高明,我们家老公就完了,您是我们的恩人,这点意思请您千万收下。”

刘先达的脸瞬间板起来,他抓过信封塞回去:“用不着这样,都是我们该做的。”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有时复杂得连做医生的刘先达自己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比如说面对红包的态度。在通常情况下,如果病人送了红包他是会收下的。但也有反常的时候,比如此刻。面对这个靠他的非凡医术才勉强保住性功能对他感激涕零的病人,他一点也没有收取红包的意思。相反,眼前的这夫妻俩越是送得迫切,他就越是拒绝得激烈。

看着已经被塞回到特1床妻子怀里的红包,刘先达在心底里查找自己此时拒收这个红包的原因。原因散乱而没有头绪,让人找不出真正的理由。若是硬要找,只能是一种散乱的心绪倾向。透过这散乱的心绪,刘先达敏锐地感觉到,在这个年轻的险些终生失去性生活功能的病人面前,此时的他理所当然的是一名济世良医。而一旦收了这个红包,他瞬间就会在这对夫妇眼里蜕变成一个市井庸医。

一心要表达感激之情的特1床还跪在地上:“刘主任,要不是您我这个人就废了,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请您一定收下这点微薄心意。”

特1床的妻子顺势又把红包往刘先达怀里塞。刘先达一边去拉特1床,一边把红包坚决地往外推。

就在这时,韩明辉推门走进来。

“刘主任,好动人的场景,你可是华佗再世!”韩明辉开玩笑说。

见来了人,特1床忙从地上站起来。刘先达把掉在地上的信封捡起来塞给特1床的妻子。夫妇俩对刘先达千恩万谢一番才退出去。

“今天我可是长了见识,遇到了真正不收红包的好医生,这人什么病对你这么感激?”

一提到这个,刘先达马上兴奋起来,卖关子道:“这可是目前的国内首例。”

韩明辉问:“什么首例?”

刘先达说:“阴茎及双侧睾丸再植术!”

韩明辉笑笑说:“成功得正是时候,去‘孔乙己’喝点黄酒,我请客!”

刘先达也想和韩明辉聊聊,就转身到水池边洗手。

见刘先达走的还是在学校时养成的先洗手再脱工作服然后再洗手的老程序,韩明辉就嘲笑他:“怎么还这么穷讲究?洗那么多遍,就不怕洗脱皮?”

“脱皮也要洗,不然吃不下去饭。”

韩明辉知道刘先达的这个手要洗上一阵,又一想他自己先走更好些,就说:“咱俩别一块走,我先走,在大门外等你。”

这家“孔乙己”酒店是个绍兴人开的,和医院隔着两条街,走路需十五分钟。酒店从装修到菜系都是古朴里藏着精致,家常中蕴含着刻意,是个变了味的“孔乙己”。北方人吃不惯这菜的清淡,因此这里常常是清幽安静的。猛一进来,忽闻嵌在墙脚下把音量调到极低的音箱里传来的江南民乐,有一种进了茶馆的错觉。

刘先达喜欢这样的氛围,也喜欢喝这里的黄酒。

两个人找了间屋子,要了几个菜和一瓶两斤装的黄酒,让服务员加了姜片和枸杞煮开,慢慢对饮起来。

韩明辉接着在刘先达办公室的话题说:“这个病例千载难逢,赶紧报道一下,说不定能帮你大忙!”

刘先达说:“我已经着手整理材料,准备以手术组的名义写篇论文。”

韩明辉咽下一口酒:“这叫什么报道?等你那论文出来,黄瓜菜早凉了,再说,那种学术性的期刊影响力不大,我说的是新闻报道,上电视、登报纸。”

“电视?报纸?”

“让媒体好好宣传一下,这样你的名气就出来了。”

刘先达知道这是韩明辉的一贯作风,他不认同,拒绝说:“太张扬了吧,那事我不干。”

韩明辉知道刘先达在这方面很固执,也就不再强求,他把自己来找刘先达的目的说出来:“现在问题很简单,不张扬,你就当不上这个省外科学会的会长。”

“外科学会会长?”刘先达摸不着头脑。

韩主任说:“听我仔细对你说。”

韩明辉起身把虚掩的房门关严,回过身说:“穆老头这一走,空缺的可不只是一个大外科主任,还有省外科学会会长这个位子,现在没有会长,许多活动都没人牵头,医学会正为这事着急,昨天下了文,让各医院上报会长遴选名单。”

刘先达说:“学会是全省的事,又不是我们医院说了算,我可没那么大野心。”

拉过椅子坐下,韩明辉又说:“这你就不明白了。”

刘先达定睛看着他。

“医学会的一个办事员透露,下一届的会长,他们的意思还是要从我们院出,谁让我们是全省医院的‘大哥大’?你想,只要当上了省外科学会的会长,成了全省整个外科学界的带头人,咱们院的大外科主任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见刘先达不说话,韩明辉又说:“通知你也看了,这次外科学会会长要采取充分透明的方式选举,要是真硬碰硬的评,周立奇没有老穆捧着,不是你还能是谁?”

刘先达虽然还是不说话,但心里也觉得韩明辉说得有道理。

韩明辉又说:“我把一句话放这,谁能当选这个省外科学会的会长,谁就是将来咱们院的大外科主任,你想想,院长依凭什么来任命大外科主任?不就是个综合排名吗?通过这次的会长选举,我就不信他敢越过会长另找他人?”

“这会长要怎么个选法?”刘先达问。

韩明辉说:“细则还没出来,但我觉得万变不离其宗,不外乎要从专业技术、学术成绩、专家评议和群众测评几个方面入手,你现在就着手准备材料,别到时候来个措手不及。”

想想几次评职称的那些折腾,刘先达说:“真懒得再折腾。”

韩明辉又说:“你可想好了,想要站直腰杆就不要怕折腾。”

刘先达说:“好,听你的。”

2

与刘先达复杂多变的心绪相比,周立奇对一旦认准的事会一条路走到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思前想后,周立奇决定竞争省外科学会会长。

一连几天,忙完了科里的工作,他就插上门在办公室里参照着穆百济的那份资料准备自己的材料。周立奇发现,在专业技术、学术成绩、专家评议和群众测评四个方面中,有三项是有弹性的,只有学术成绩这一项实打实,没有半点搞弹性空间。

翻开年初医务部下发的近三年各科室学术成绩统计表,周立奇受惊不小,他的论文篇数并没有排在前面,排在前面的是普外的刘先达和另外一个子科主任。他们两个人都是21篇,而他却只有20篇。

周立奇马上意识到这是个硬伤。要想竞选成功,就必须马上弥补。

尽管手头还有一篇没结尾的半拉子论文,但周立奇清楚,这是指望不上的,如果不找人帮忙,即便是加夜班很快整理出来,也赶不上发表周期。

走专业职称这么多年,周立奇对这些事门清。就是评个中职,没个十篇八篇的论文也很难过关。全国那么多家医院,无数从业人员都要从这条独木桥上过,而有资质的医学杂志却很有限,竞争的激烈可想而知。

前几年,为了进正高,他也是绞尽脑汁发论文。最后为了凑数不得不去求助穆百济,让他帮着托人发论文。

总以为评上了主任医师,就不用在论文上再较劲,可以一门心思地忙手术,不想又碰上眼前这个坎。

周立奇愁得在办公室不大的空间里直踱步。

按以前的惯例,只要统计数字前把编辑部的采用通知单拿来就行。想到这里,周立奇赶紧给几个已经好久没联系的医学编辑部去了电话。当然,周立奇并没有说是竞争会长,说是主任医师要续任。但情况并不乐观,面对周立奇的迫不及待,几个编辑部一致表现出一种司空见惯的工作常态,都没贸然答应给他开采用单,都说让他先把稿子发过去看看。

一看就是关系不到位,周立奇也不好纠缠,只得放弃正面主攻转为佯攻。

放了电话接着想佯攻的途径。想着想着,脑子里火花般冒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师傅穆百济。

穆百济走了的这段时间,周立奇会隔三差五地给他打个电话。但每次的谈话时间都不长,不是周立奇不想和他长聊,而是穆百济不想多说。

穆百济的心情周立奇理解。但事情已成定局,周立奇也不想多劝。打电话过去只是问问他在北京的状况,也有一种想证明自己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的想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穆百济当了这么多年的外科学会会长,各医学杂志编辑部的人肯定认识不少。想到这里,周立奇摸起电话就拨通了穆百济在北京的电话。正是上班时间,儿子媳妇都不在,接电话的就是穆百济。

周立奇不绕弯子,上来就直奔主题:“主任,帮我联系一下发篇论文吧。”

对面的穆百济感到周立奇的这个电话有些突兀,敏感地问:“怎么这么着急?有什么急用吗?”

没有事先预谋,周立奇几乎是本能地回答,带着一种无奈:“不是要续任嘛,正高满五年了。”

对周立奇的晋职时间,穆百济比他自己还要清楚:“是五年了,时间真快,”但穆百济又话锋一转,“续任有那么严格吗?不就走个过场吗?”

周立奇说:“您不在,什么事都难办,”停顿片刻,又说,“反正现在我的日子不好过,稳妥起见,还是早做些准备。”

穆百济起了恻隐之心,他斟酌一下就把一个全国级的外科杂志主编的手机号码告诉给周立奇,让周立奇联系主编把稿子投过去。周立奇本来是想让穆百济直接对主编开口先开出采用通知单,但想想不符合穆百济的性格,怕是他不会答应,只得放弃这一捷径,暗下盘算晚上加班把那篇半拉子论文整出来发给主编后再提这个要求。

加上这一篇也是21篇,算是和刘先达平局,但要想胜出,还得接着想辙。

正要再打电话,电话铃声响了,接起来一听是陶婕。

陶婕上来就发火:“怎么老占线?和谁这么能聊?”

满心焦急的周立奇说:“有事吗?没事别耽误我的时间!”

陶婕说:“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周立奇把论文的十万火急说了,说完之后,就质问:“你说,我能不着急吗?哪有工夫和你闲聊?”

陶婕在那边说:“这还不好办?找人挂名,我们这里好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挂名?怎么挂?谁让挂?”

“你怎么这么笨?先和杂志社联系,让杂志社再找作者谈,相互帮忙呗!”

“我要是能认识杂志社的人就好了,这几年写得少,关系都断了,以前发稿子也都是老头子帮忙往外投。”

“对呀,就找老头,你现在就找。”

“早找了,只能帮一篇,我没说是会长的事,只说是要续任。”

“你怎么这么笨!”说完,陶婕就挂了电话。

中午吃饭时,又碰上了村钰和梅山。朱玉亮肾移植后效果很好,梅山对他千恩万谢,村钰也一个劲地夸他手术做得漂亮。

面对村钰的赞赏眼神,有一个瞬间,周立奇动过一个闪念,想问问她有没有交情很深的外科杂志编辑,但思忖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怎么着村钰也是刘先达的老婆,找她帮忙不合适。

吃完饭回到科里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周立奇满脑子还是论文的事。

那个解了周立奇燃眉之急的电话,就是这时鬼使神差般打进来的。

来电话的人是不常联系的外省的潘杰伟。潘杰伟是周立奇大学时的同学。周立奇与潘杰伟熟识是因为读大学时他俩都是有名的贫困生,遇到节假日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参加勤工俭学劳动。

与周立奇大学时期的内向自卑相比,潘杰伟的性格绝对外向。他向来能侃能忽悠,周立奇心底里不是很喜欢他的这种张扬。但潘杰伟却不在意周立奇对他的态度,他铁定了把周立奇当成自己的同类,毕业后一直和周立奇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

周立奇觉得潘杰伟没谱。有时会一个月几个电话,有时则会几年没有音讯。从来都是潘杰伟主动联系周立奇,周立奇从不主动联系他。时间久了,周立奇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是潘杰伟来电话,就是他又有了什么喜事。不是挣了大钱,就是升了官,总之每个电话都是喜气洋洋的。

对这个潘杰伟,周立奇多多少少总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反感。

记得上次潘杰伟来电话是两年以前。他在电话里告诉周立奇,说是他除了在医院里的工作外,还悄悄入股在外头开了一家私立医院,专做心脏搭桥。入股私立医院的收入比医院的多,买了房、置了车,还咯咯笑着告诉周立奇说他在外边找了个小蜜,让周立奇得空去做客,也给他找个临时的小妹享受享受。

看着手机上久不露面的潘杰伟的名字,周立奇不知道这次他又要向他炫耀什么。

不论隔多久,潘杰伟从来都像昨天刚见过面一样的不见生:“干什么哪?”

周立奇有些看不惯潘杰伟的这种做派,就装作没听出来他是谁:“哪位?”

“别装了,脑残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周立奇不好再装:“是你呀?挺好的吧?”

“还凑合吧,就是看家的饭碗丢了,不在外科干了。”潘杰伟说。

这倒是让周立奇吃了一惊,以为潘杰伟出了兜不住的大麻烦,在医院待不下去改行了。又一想,像潘杰伟这样的人,不出麻烦才怪?

“怎么了?现在在哪里高就?”周立奇竖起耳朵等着听潘杰伟的悲惨遭遇。

不想,潘杰伟卖起了关子:“高就谈不上,瞎混日子吧。”

“到底去了哪里?”

“还能去哪?还在卫生口混,只是不干临床了。”

又是一个离开临床去当官的,周立奇酸溜溜地问:“去医务部当领导了?不错呀?”

“不是说了吗?不在医院里!”

“那能去哪里?你们省厅?”

“还真让你猜着了,我去年秋天调到省厅,在办公室工作。”

周立奇很意外:“当大领导了?祝贺!”

潘杰伟一转话题说:“晚上过来吧,我带几个人到你们省厅办点事,一块坐坐。”

周立奇惊得从沙发上坐起来:“你来我们这儿了?”

“吃什么惊?我的母校在这里,为什么我不能来?”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电话那端的潘杰伟哈哈大笑:“周立奇呀周立奇,你怎么就改不了那股味呢?”

周立奇不知道自己是股什么味,只是想证实一下这个牛烘烘的潘杰伟的话是真是假。

曹泉以前见过潘杰伟,去吃饭时周立奇就把他也叫上了。

见到潘杰伟,还真是让周立奇开了眼,他竟然当上了他们省卫生厅的秘书长,这次来A省是带人来参观农村合作医疗试点单位的。

饭桌上,周立奇想到了自己正为论文发愁的事。忽然想起潘杰伟他们省厅主办的那家《医学园地》,就想对他说说自己的心事。

但刚说了个头,就被忙着神侃逸闻趣事的潘杰伟给打断了。

潘杰伟没听明白周立奇的意思,一边的曹泉却观察出了周立奇的心思。敬酒时,他把潘杰伟拉到旁边把这件事对他说了。潘杰伟一口就应承了,一点没犹豫就答应回去先给周立奇寄一张论文采用通知单过来。

潘杰伟又走到周立奇旁边说:“老同学,这事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周立奇有点面红耳赤:“谢谢,等我写好后就抓紧时间寄过去。”

潘杰伟说:“不着急,不就是发篇肾外科的论文吗?放心吧,绝对不会耽误你的事。”

周立奇很是感激,一连喝了几杯酒。

酒意渐浓,面对眼前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一时间,周立奇觉得这世界真是奇妙,原本那么大的一个难题,路子对了解决起来竟然如此轻而易举。

再看潘杰伟那张向来牛烘烘的脸,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3

周立奇没认错人,他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个衣着破旧拎着蛇皮袋的中年男人就是前些日子死了老婆的许根树。

许根树来医院是为了找秃头,找秃头是为了要钱。

老婆死了之后,许根树守着那两万块钱好几天没出家门。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悲痛之余,有时也会想起老婆住院前前后后的那些事。许根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医院肯定是有错的,要是没错,怎么会白白拿出来五万块钱?

想来想去,许根树觉得老婆死得冤。又想来想去,许根树觉得最该怪罪的就是那个半夜里值班的瘦大个子。下着那么大的雨,那个瘦大个子把病重的老婆硬是给推出了医院。要不是耽误了那十多个小时,说不定老婆不会死。

一想起那天雨夜里背着老婆到处找医院的情形,许根树恨不得去省立医院找那个瘦大个子再索赔上五万块。

但许根树却没去。他害怕碰到那个长着白眉毛的老大夫。在许根树的判断里,他觉得那个白眉毛的老大夫没什么过错,他暗暗地替被秃头讹了五万块钱的那个白眉毛老大夫喊冤。不过,许根树很快就想开了,秃头说了,反正都是医院赔,又不是那个白眉毛的老大夫赔,权当是他替那个瘦大个子担了错。一错抵一错,和省立医院的过节儿算是扯平了。

老婆死了,日子还得过。一个星期后,许根树拖着空了心一样的身子到没装修的二层小楼里逛了一遭,就又拎着蛇皮袋出了门。要给新房子贴上墙皮,怎么着也得两三万,就是加上那两万,也还差一些钱,坐在家里不动弹怎么行?

要是许根树褥子下面的那两万块钱不丢,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进省立医院的大门。老婆死时,许根树就想好了,等将来自己生了病到了离死不远时,他哪里也不去,就窝在家里清清净净地等死。

不巧的是,一天晚上当他回家后掀开褥子,发现他放在褥子底下天天都要看看在不在的那两万块钱不见了。

被人偷了钱,许根树的心情不亚于老婆又死了一回。他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一爬起来就想出个主意,找秃头要回那原本属于他的钱。

一连跑了好几次省立医院,许根树都没看到秃头,倒是遇见一个秃头请过的“哭客”。上前打听秃头的去向,那“哭客”早忘了许根树是谁,把他也当成了找秃头揽活干的同一战壕的战友。

“哭客”说秃头的生意很好,几家医院轮着转,他也说不好他在哪。

看了一眼露出失望神情的许根树,“哭客”安慰他说:“跟着谁哭不是哭?干吗要找他?秃头心太黑,一天才给一百,才是别人一半的价钱!”

许根树又算了笔账,医院赔的五万块钱秃头一个人就拿走两万。他又没死老婆,凭什么拿那么多?越想越不平衡,越想越是发狠要找到秃头把那笔钱要回来。

许根树又找了几家别的医院,还是没有见到秃头的踪影。

也不能老这么不计成本地找下去,许根树再到医院时就顺手带上了蛇皮袋,工作讨债两不误。一连来过很多次,但他始终都没见到秃头。

许根树不死心,还是常常拎着蛇皮袋在几个医院里瞎转悠。在别的医院里,许根树很坦然,楼上楼下到处溜,见了废纸、空瓶子就往前冲。唯独进了省立医院,他总是感到不自在,生怕碰上那个白眉毛的老大夫,也怕见到那个像发怒狮子般的周主任。

为了避开不想见的人,许根树一般都是抽中午和晚上人少的时候来省立医院。

这天中午,许根树到了省立医院门口才发现时间有点早,医生护士怕是还没下班吃中饭。许根树上午在附近的商场里溜达了一上午,又累又饿,他打算干脆先到医院门口路边的小饭店里吃碗饭再进去。

许根树就是在吃饭的小饭店里碰上的米亚兰。

米亚兰来小饭馆是为了给朱玉亮做鸡蛋面。手术后,医生说要清淡高营养饮食,医院里定的饭又贵又不好吃,到饭店买就更贵,还油大。为了省钱,也是为了可口,米亚兰就到市场买材料来小饭馆加工,一次交五块钱的水火费,算起来比较划算。

手术后头两天,朱玉亮自己住单间。医院床位紧,到了第三天为了给别人腾地,周主任就让他搬进了个两人间。对换房,米亚兰两口子没意见,既然病情允许,两人间肯定比单间便宜,早换早便宜。谁知,到了两人间才知道,那个把朱玉亮第一个肾抢去的煤老板也搬了进来。

抢肾那事过去了也就不再去提,让米亚兰受不了的是这家人的牛烘烘和显摆。煤老板也是为了给新病人腾地从单间房调过来的,他们对此非常不满,骂骂咧咧地多次找过护士长,吵吵着要调回去。调不成就没好脸色,一会儿嫌屋里人多空气不好,一会儿又嫌杂音多休息不好。这种话听多了,米亚兰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的还远不止这些,更让她忍受不了的是煤老板一家的暴发户嘴脸。

只要医生护士一进门,煤老板那嗓门洪亮的老婆就强调一定要用好药,最好都是进口的,临了总不忘加上一句后缀“不用担心钱的事”。话音没落,还总不忘瞟一眼对面的米亚兰。

刚动了手术元气还没恢复,煤老板一般不直接发话,但却不时点头对他老婆的话表示赞同。偶尔说一句也是和他老婆一样的经典后缀:“不用担心钱的事”。

在病房里待几个小时,米亚兰就憋一肚子闷气。小饭店是她释放自己的地方,每次来都要说些煤老板一家的新鲜事。

米亚兰一边搅和着锅里的面,一边说:“今天那煤老板想吃鲍鱼捞饭,他老婆就打电话到大饭店给他定,说是特级鲍,一只就980元,一下定了六只。”

身穿油脂麻花蓝外套三十多岁的女厨子说:“人比人,气死人,人家一顿饭就五千多。”

火候到了,米亚兰把打了两个荷包蛋的面从锅里倒出来。几片嫩绿的葱花飘在上面,看着十分清爽。

女厨子说:“大姐,我看咱这鸡蛋面不比那煤老板的鲍鱼捞饭差,你家大哥肯定能恢复好。”

“唉,这年头,咱老百姓生不起病,现在家里的钱就花得差不多了,肾移植术后还有很多后续治疗,想想都愁得慌。”

在一边闷头吃盖浇饭的许根树听到这,才知道一直在灶台间忙活的米亚兰是病人的陪人。他马上抬头看了一眼米亚兰。“肾移植”几个字眼牵动了他的注意力。

米亚兰拎着保温桶出了小饭店过马路。医院门口来往车辆很多,有一会儿,米亚兰被困在马路中央。回头张望,刚才和自己聊得火热的那个女厨子的身影,还晃动在门脸肮脏的小饭店的昏暗里。

原本清高的美术教师米亚兰,忽然悲哀地想:“我怎么也和这种人打得火热了?”

想想朱玉亮手术后,还需要很多钱来维持后续治疗,就越加地悲哀起来。眼前的车辆移开,拎着保温桶的米亚兰仓皇过了马路。

“大姐,等一下。”刚过了马路,米亚兰就听到身后有人喊。

回过头,米亚兰鼻子都快气歪了。称呼她大姐的是一个头发脏乱衣着破旧已经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干巴老头,黝黑皲裂的手上提着个蛇皮袋。

米亚兰凶巴巴地说:“你叫谁大姐?谁是你大姐?”

许根树马上纠正:“大妹子,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米亚兰压根儿就不想搭理这个收破烂的,转身就走。

许根树又跟上来:“大妹子,我打听个人!”

米亚兰站住不耐烦地问:“你打听谁?他叫什么做什么的?”

许根树不知道秃头的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的职业,情急之下只好说出秃头最直观的特点,“他是个秃头,经常在医院里转悠。”

“我问他叫什么做什么的?”

许根树又比划:“就是一个秃头,三十多岁,挺胖,不少人都跟着他哭,对,领人干‘哭’活的。”

米亚兰还是没听明白,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转身走了。

看着米亚兰的背影,许根树想,抽空还要到小饭店里等她,这脾气不好的老娘们她男人住肾外,没准就能遇见秃头。

4

第一次选举会长的会议是在办公楼三楼的党委小会议室里召开的。

参加会议的是大外科各子科主任和外科专家组成员,加起来一共有四五十人。

人多,会议室小,显得有些拥挤。

一般情况下,业务口的会议不在这里召开,可见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也可见院领导对这次会议的重视。

会开到一半,大家都忘了不吸烟的规矩,几个爱吸烟的又相继叼起了烟。带头的就是汪院长,前半场,他一直拿根烟在手里把玩,不时地放在鼻子跟前闻闻。等韩明辉把会议精神传达完,大家开始讨论,趁着气氛热烈,汪院长就笑眯眯地点上了烟。

环视一圈,汪院长吐出一口烟,慢悠悠地说:“往小里说,这是咱们大外科的事、也是咱们院的事,往大里说,这是咱们全省外科学系的事,所以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这个会长怎么个选法?谁当选合适?”

说实话,刚开始汪院长没太把这次会长选举当回事,是韩明辉提醒了他。

昨天下午,韩明辉找汪院长问他是否参加这个会。一开始,汪院长没打算参加。外科大楼马上就要动工,动工前还有许多事情要确定,他没时间在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情上费时间。

韩明辉的一番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看出汪院长的敷衍神情,韩明辉当时直接问:“院长您看谁当选的可能性大?或者说您更希望谁能胜出?”

一心装着外科大楼的汪院长说:“老韩,你别试探我,这事我说了不算,咱们都说了不算,就按规矩选,学术上的事,谁胜出谁当选!”

韩明辉的话更加直接,说出了这次会长选举的实质性问题:“汪院长,也许您没意识到,这次会长选举其实也就是在选大外科主任。”

这个说法倒是让汪院长一惊。穆百济走后,新大外科主任迟迟没有确定人选,就是他一直在犹豫,始终在几个子科主任间不好定夺。

“这话怎讲?”汪院长看着韩明辉。

“您想,外科学会的会长是全省的外科带头人,一旦产生了,将来您好意思不让他当大外科主任?如果要是真出现了会长和大外科主任不是一个人的情况,省医学会该怎么想?是咱们院不舍得让最优秀的人当会长呢?还是全省外科学会的会长不配做咱们院的大外科主任?”

虽然这话听上去有点绕,但还真是这么回事。

考虑半天,汪院长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实话说,几个外科主任实在不好平衡,原本我想这事沉沉再说,现在看来有会长这事催着,到了不得不考虑的时候,好吧明天这会我参加。”

大概是大家都觉得这事与自己有关,就都闷着不发言。韩明辉只得用提问题的方式启发大家发言。

他扫了一圈说:“大家都说说这会长该怎么个选法?用‘老四条’衡量合适不合适?”

快退休的胸外江主任慢悠悠地说:“‘老四条’?哪四条来着?”

大家一片嬉笑,韩明辉说:“专业技术、学术成绩、群众测评和专家评议,老江你怎么把这都忘了?”

江主任说:“我同意,如果真的能够按照这四条选,这人应该错不了。”

韩明辉的眼神扫过周立奇,本来想点他发言又改变主意,点了一个内科的主任医师。

这位主任医师发言的时候,周立奇带着拘谨的神情环视了一圈。周立奇坐在比较靠边的位置,刚才他感觉到了韩明辉的心理变化。周立奇早就想好了,不论韩明辉点他不点他,他都不会说什么。今天这个会,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自己是个运动员,评委的话还是让评委去说。

自诩是运动员的周立奇对这次比赛自信满满。除去三项弹性指标外,在唯一的硬性指标论文这一块,周立奇觉得自己已经跑到了别人前面。新增加的两篇论文的采用单他都已经拿到手,估计等不了多久发表后的原件也会寄过来。

现在算起来他的论文是22篇,刘先达已经落后于他。

说起论文,周立奇觉得自己问心无愧。虽然有两篇是临时赶的,但都是他一笔一画自己写的。特别是寄给潘杰伟的那一篇,真是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力,在这期稿子截稿的最后一天寄出去。

周立奇正得意着自己的好运气,就听韩明辉又在点人发言,“刘主任,你是普外的老主任,你说说用这四个方面当做衡量标准合不合适?”

这是一个套,一个韩明辉和刘先达早就商量好的套。开会前,韩明辉给刘先达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汪院长现在最关心的是经济效益,盖大楼要钱,买设备要钱,事事处处都用钱,但上边能解决的又很少。这个巨大的缺口怎么补?就是要靠临床创收。因此,比哪个科室的效益高是汪院长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谁先说了这个话,就等于是谁在汪院长面前给自己加了分。

韩明辉把这个题目连同答案一起事先都透给了刘先达,但此时刘先达的回答却不是那么的流畅,“‘老四条’是个基本的标准,少了哪一条都不妥,但我觉得除了这些之外,是不是还该考虑些别的方面?”

终于有人肯突破以前的老框框,汪院长眼睛一亮,问:“快说说,还要考虑哪些方面?”

刘先达犹豫了,他左右看了看,有些为难地说:“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具体要加些什么条件一时还没想好。”

韩明辉暗暗为刘先达着急,忍不住替他把话说出来,“刘主任是不是想说经济效益这一块?这没什么说不出口的,现在哪个行业不讲经济效益?关键是看怎么个讲法,别一提经济效益就与开大处方坑骗病人联系到一起,你们科前些天想办法增加床位,就很好地提高了经济效益,另外,还有的科室通过合理治疗方案,缩短病人住院时间,也提高了经济效益。”

周立奇一口气憋上胸口。事先他没料到韩明辉和刘先达会演这么一出双簧。要是真的比经济效益,肾外显然不是普外的对手。

周立奇正不安着,就听汪院长开始发话,“韩主任说得对,一点不讲效益我们就无法生存,关键是要把握一个度,既对医院的生存发展有利,长远地说也是对病人有利。要是医院的规模上不去,长此以往下去就留不住人才。没有人才门庭冷落,技术上不去,谁还肯再来看病?”

怕引起大家的误会,韩明辉又赶忙补充:“当然了,我说的把经济效益这一块纳入考评范围,只是一个参考……”

见韩明辉找不到合适的词,汪院长把话接过去:“韩主任,大家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评选时不光要考虑‘老四条’,也要与时俱进地考虑点经济效益,而强调经济效益也并不是鼓励大家乱收费,一切都要程序化、规范化、科学化。”

韩明辉笑说:“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又有几个人附和着说了些强调经济效益的合理性,散会时,大家达成一致,选外科学会的会长要强调全面性,除去老标准之外,又加上了“创收能力”这一条。

走出小会议室时,周立奇十分沮丧,让这个“创收能力”一搅和,会长的事八成没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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