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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荣春软驻年华

作品: 桃花尽处起长歌 |作者:侧侧轻寒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7-16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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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常颖儿说不急,但盛颜还是连夜写好了信,厚厚一叠堆在枕边,几乎塞不进信封去。

写到天快破晓才终于停笔,第二天早上,她也难得没有早起。等到睁眼起床时,伺候她穿衣的小宫女悄悄告诉她,皇帝已经来了,正在外间呢。

盛颜赶紧起身,匆匆绾好头发出去一看,尚训果然在外面,正在看着她写给母亲的信。

她羞惭不已,赶紧跑去将自己的信一把按住,说:“这是我家信,就算圣上也不能偷看的。”

“哪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絮絮叨叨说宫里什么都好,一切如意吗?这种报喜不报忧的信札,朕又不是没看过。”他笑着把那叠信笺又放回案头,然后抬头看着她,轻声说,“不过也是朕疏忽了,不应该让你与母亲分离这么久不通音信。”

“圣上有那么多大事,哪能顾着我这点小事呢?”她含笑收好自己的信,又收拾自己身边的钱物。

尚训坐在她旁边看她查点银锭,便问:“准备带什么给你娘?”

“她如今最需要的自然是钱了,我信上嘱咐她搬到城内住,或租或买一间小宅,请一个能操持家事的仆妇,这些钱暂时安身该够了。”她将小包裹仔细打好,对他微微而笑,“上月发的还是美人俸禄,下个月该能多一些补贴给母亲了。还得感谢圣上给我进阶,如今我不差钱。”

尚训含笑托着下巴看她:“全部都带给你娘,你在宫里不需要用吗?”

“咦?”盛颜倒有些迷惘,“我现在挺好的,什么都有,并不需要用到钱财。”

“你不准备笼络下人吗?不打点太后身边人或内局女官吗?”

盛颜这才想起这种事。然而她心中,却总没有一入宫廷深似海的感觉,只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会永远待下去的地方。

她心里还存着虚妄的想法,觉得在父亲与易贵妃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后,自己能从这个宫中走出,最终的归宿并不是这里,所以也一直并没有为自己做长期的打算。

所以她愣了愣,才说:“我母亲那边比较急,我这边,等往后吧。”

“真没想到,朕的后宫,居然有人这么穷,把钱交给了母亲就没有了自己的份。”尚训笑道,又凑近她问,“需要朕接济你么?”

“不……不需要。”她连忙摇头。

尚训见她脸都红了,不觉像逗小猫一样捏了捏她的脸颊,见她猝不及防地一愣之后,立马缩得飞快,终于哈哈大笑出来。

“行啦,朕就帮帮你,这两天就让你娘进宫来探望你,好不好?”

缩到一边的盛颜,立马又充满希冀地直起了腰,眼睛中也闪出亮光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朕难道还骗你?”他说着,见她欢喜不已,一层泪光已经眼看着蒙上来,便叫了景泰进来,说:“盛修仪要见她的母亲,你让后局明日派个车去接一下。”

景泰面露难色,有些迟疑地说:“这……”

尚训望了他一眼,示意他快点说。

“按宫律,非命妇的后妃亲族若要进宫,需后局审批酌定,待允可之后,再提前三月教习礼仪,等礼仪娴熟,宫中再批复之后,提前一天到外宫处沐浴更衣,等候召见。第二日四更起,搜检全身后再入宫,候至辰时方可引入内宫。”

盛颜不由得有些迟疑,这一套程序走下来,总得半载左右,而且还要这么折腾母亲,才能见上一面。

“而且,平民在宫中见妃嫔,至多不超过一刻钟,因此……”景泰看看尚训,迟疑道,“本朝后宫,甚少有召亲戚入宫见面的。”

尚训回头看盛颜,她则难过地别过头去,低声说:“那就算了吧,何苦为了我想见母亲,而让她如此奔波呢。”

尚训默然拍拍她的肩,然后说:“朕帮你再想想办法。”

盛颜红了眼圈,向他垂首道谢,但心里也没抱太大希望。

尚训便挽起她的手,说:“今日来找你,是因母后要见你,朕陪你一起去吧。”

盛颜犹豫地看着他,问:“不知是什么事情?”

她知道太后不喜欢她,他也清楚,所以笑着安慰她说:“放心吧,是好事,别担心。”

他带着她来到寿安宫前,又停下来,仔细上下打量她全身,确定她今日礼仪周全之后,伸手将她鬓边一绺细发抿到耳后去,然后低声在她耳边笑道:“你今天这么美,母后一定喜欢。”

她尴尬又羞涩,低头无言,局促地跟在他身后进去。两人走到后殿,盛颜一抬头看见后方佛堂,这才恍惚想起这是哪里。

十年前,瑞王的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落。如今房屋已经被拆掉,那株她手植的桃花也已被夷平,被纳入太后所居的寿安宫,建起了佛堂。

一切旧日痕迹全都不见,唯有当年他与她爬过的高大松柏还在,森绿苍青,一如往昔。

尚训见她一直看着那株最高大的松柏,诧异地贴在她耳边问:“那棵树怎么了?”

“没什么……”盛颜赶紧收敛心神,跟着他进内去。

太后看见盛颜进来叩拜,便放下了佛经,和颜悦色赐了她座位,旁边还有元昭容在,盛颜向她行了礼,等宫人送了茶上来,盛颜忙再跪下谢过太后。

太后拉着皇帝与元昭容的手,声音平缓道:“陛下春秋已盛,之前三十二位闺秀入宫,一是为后宫不至空虚,同时也是为立后事做铺垫。本朝惯例,天子立后时也要册封二妃,一后二妃于礼方合。如今宫中高阶位的妃嫔只有你们二人,到时候同时册封的,自然是你们了,今后当自行勉勖,为后宫表率,你们二人可知晓吗?”

盛颜顿时愕然,她茫然看看元昭容,她应该是早已知晓内情的,所以镇定地起身拜谢。盛颜手足无措,也只能跟着元昭容一起向太后与皇帝下拜,一时心乱如麻。

太后看看元昭容从容的举止,再看看盛修仪这份慌乱,心中不喜,但也只是淡淡示意她们起身就座。

尚训看看太后牵住元昭容的那只手,便不动声色地挽住盛颜的手将她拉起,笑道:“昭容与修仪都是温柔聪慧的人,朕想你们必定堪当四妃,至于名位还请母后斟酌,孩儿听母后的意思便是了。”

他不动声色说着,暗地里却伸手在盛颜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含笑朝她眨眨眼。

盛颜将自己的手一缩,不敢理会他。

这般动静,太后却似乎没有看见,顾自在那里数着佛珠,良久才慢悠悠说:“昭容就不用说了,是陛下原配良娣,在东宫多年,妃位她自然当得起。盛彝当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却由于些微小事受了牵连,导致一生流离颠簸,现在孤女进宫,朝廷示之以恩典,显我朝怜才之心,也是一桩好事……”

盛颜想到自己父亲去世时,那一夜的大雪。当时有谁记得他?现在冠冕堂皇拿来做借口。

又想,自己一念之差,迷迷糊糊进宫,又天降恩宠,从美人到修仪,已经为人侧目,如今又因为皇帝立后而忽然要封妃,人世际遇,可算是幸运到极致——

然而,这些堆叠而来的幸运,也使她走出这宫廷的希望,越发变得渺茫。

可她又要如何推拒这倾泻在自己身上的命运呢?

她并不想站在这个宫廷的高处,并不想得到这令人艳羡的一切,并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荣耀。

她想要的,是十年前那个紧紧握住她手的少年,是十年后暴雨桃花中重逢的那个男人。

然而一切都无法宣之于口。她只能默然向着太后与皇帝叩谢。她想无论如何,目前自己终究还是得在这个宫廷中待下去的,因为,她还想要探究父亲当年在宫里留下的谜团,更想知道,父亲这一生的悲剧,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何人而起。

太后留了皇帝和元昭容说话,示意她先退出。尚训轻碰她的手背,嘱咐她在殿外等自己。

盛颜拜别太后,走出佛堂,轻叹了一口气,倚靠在松柏之下,想着自己面前的矛盾烦忧,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底银色流云纹六合靴出现在她视野之中,停了下来。

她慢慢地抬头,顺着靴子看向站在她不远处的那个人。

十年之后,在当年那棵松柏之下,多年前的两个人再度看到对方。当年稚气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然而无情最是花草树木,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时光似乎没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

她当年带着他踩踏过的枝丫,至今依然是那个形状,堪堪落脚。只是那些树枝已经再也无法承托起他们如今的身躯。

他们隔着两三丈距离看着彼此,竟都说不出任何话。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就像过往年华匆匆遗落,不见踪迹。

许久,她终于听到瑞王尚诫的声音,低沉而略带喑哑,隐隐失却了他原本嗓音的冷漠冰冷:“盛修仪……不,应该是盛德妃,恭喜你了。”

原来她此次进阶受封,已经是德妃了。

盛颜心中没有欢喜,只觉悲哀失落。她踟蹰良久,见身边宫女都退在身后,不敢抬头,便向他微一低头行礼,轻声说:“多谢王爷。”

两人站在一起,竟似陌生人一般,不知该说什么。

盛颜站着等待皇帝,瑞王本应可以直接进内去见太后,此时却站在她不远处,许久也未曾迈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颜在一片茫然之间,听到瑞王的声音传来:“德妃所站的地方,当年长着一株桃花。”

盛颜这才发现,自己不偏不倚就站在他母亲当年种植那株桃花之处。她抬头看向他,却望见了他面容上幽渺的伤感。她一瞬间只觉得胸口疼痛得几乎窒息,连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她捏紧自己的指尖,低低地说:“往者已矣,王爷也不必太过记挂了。”

瑞王并不看她,只问:“魂牵梦萦记挂了十年的东西,一夕之间失去,可是说忘就能忘的吗?”

盛颜心口大恸,只能竭力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听到她低微的声音,恍惚如呓语:“造化弄人,身不由己。既然宫室要变成佛堂,哪里又能让小小一株花树自行决定?”

话未说完,她的尾音已经微颤,终于气竭,再也无法说下去。

那袅袅的余音让他终于转过头,那双目光定在她面容上,说:“盛德妃所言甚是,我不该强求。生长深宫之中,沐浴天恩,这般造化,足以让天下人人羡慕,本王也……甚觉开心。”

话已至此,已经不适宜再说下去。

盛颜见他转身向着殿门而去,明知道自己应该缄默承受一切,可心口热气熏腾,让她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的背影说道:“然而王爷又何尝知道,或许那株桃花,宁可在山野之中花开花落,也不想困在这锦绣繁华高处不胜寒之中。”

他怔了怔,转身再看她一眼。

她站在猩红宫墙之前,碧绿松柏之侧,异样鲜明的颜色却只映衬得她面容更加苍白。

但见他回头看自己,她又垂下头去,掩饰自己眼中那些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让王爷见笑了,花草哪能移来移去呢,再来一次腾挪,或许就是它死的时候了。”

寿安宫中,太后拍拍给自己捶背的元昭容,叮嘱她说:“乖孩儿,你也累了,先去旁边休息吧。”

等元昭容走了,她才正色看着尚训,说:“立后的事情,皇上该及早准备了。”

“是。”尚训应着,脸上神情却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太后微皱眉头,问:“莫非皇上自己有属意的人选?”

“朝廷替朕择定的,必然是最好的,朕没意见。”

“母后知道你喜欢的是谁。然而她的身份,就算给个妃位都是顶天的恩宠了,皇后这个位置,她配不上。”太后声音温软,语调却无可辩驳。

尚训转头看外面碧蓝高远的天空,淡淡说道:“母后说的是。”

“原本,柳右丞的那个女儿,聪慧决断,进退有度,母后是挺喜欢的,想必她要是帮着皇后管理这后宫,一定十分妥当。”太后说着,看看皇帝的侧面,只能无奈笑道,“不过,皇上可知最终是谁劝说母后下了决定吗?”

皇帝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终于转过脸来,笑问:“这个朕怎么猜得出来?”

“母后也是没想到,瑞王会特地为此事来求见。”太后端详着皇帝脸上诧异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微笑道,“瑞王说,此次立后必然要同时册封二妃,元昭容是先皇指给皇上的,自然应该册封,另一个位置,就该顺了皇上的心意,毕竟三个人中,总要有个皇上自己喜欢的。”

尚训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开心笑道:“原来如此,难得皇兄这么细心。”

太后也笑道:“瞧皇上说的,难道除了瑞王,我们这些人都只顾着自己,不曾考虑过皇上吗?”

“母后对朕也是最好的。”尚训陪着她说笑了一会儿,想着盛颜还在外面等着自己,便实在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告辞出去。

就在寿安宫侧门处,他与正走进来的瑞王尚诫刚好相遇。

“皇兄!”尚训此时开心,也不顾周围一群行礼的人,握住瑞王的手就笑道,“多谢你啦,朕就知道皇兄最为朕考虑!”

瑞王却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沉默深邃的目光转到皇帝的面容上,略微停了一停,才问:“皇上指的是?”

尚训见他神志恍惚,心下奇怪,不知道这个素来最是杀伐决断的兄长今日为何失了常态。他转头朝瑞王身后默立的盛颜招招手,示意她过来,然后笑道:“阿颜,你可要多谢朕的皇兄。若不是皇兄为你说情,你又怎么可能受封德妃呢?是皇兄劝解母后和朝臣,说朕的身边得有个自己喜欢的妃子……”

盛颜心里纠结成一团,皇帝后面的话也听得不分明了,她定定地望着地面,等尚训的声音停了,才机械地向着瑞王低头行礼,说:“多谢王爷了……”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直起身站在皇帝身后。

瑞王看着面前喜悦的皇帝,还有垂首的盛颜,心中那层阴影渐渐蒙上来,使他只能暗自压抑自己胸口的剧烈气息。

在今日之前,他还以为,这将会是他为盛颜做的,最后一件事。既然她已经成为皇帝的身边人,那么他就帮她站在繁华最顶端,也算是不辜负这十年来的恋慕。

然而就在刚刚,他听到了她对自己吐露的那句话。

他终于明白,其实他所谓的成全,只是将她推得离自己更远而已。

他们之间,横隔天堑,再难弥补。

所以瑞王尚诫望着面前欢喜的尚训,慢慢抬手止住了他们,只平淡地说:“不必谢我,只望皇上能一直珍惜自己所喜欢的,不要浪费了这一份情意。”

尚训笑着答应,目送他进内后,才开心地碰碰盛颜的手臂,说:“盛德妃,这封号真好。”

盛颜已知道自己将被封为德妃,此时也只能向尚训屈膝谢恩:“多谢圣上隆恩,只是盛颜恐怕担不起……”

“放心,有朕和皇兄替你撑腰,有谁敢说一个不行?”他笑问,扶起她低声说,“德妃娘娘,朕还要送你一份大礼,今日晚点朕去找你,你等我吧。”

盛颜望着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尚训,轻轻点了一点头。而他却没有放过她,依然凝视着她,似乎还在期盼什么。

盛颜心乱如麻,勉强对他笑了笑,说:“我去整理我爹的文录,希望……早日把头绪理出来,帮圣上一点忙。”

尚训却又不悦了,皱眉说:“今天大好日子,谁要你去理什么文录?那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整理,你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盛颜更加不解,但也只能默默无语。

尚训见她这样,只能长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抚一下她的头发,说:“你看起来这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呢?连皇兄都知道你是我在宫里最喜欢的人……”

这缠绵悱恻的轻语,让盛颜只觉双眼灼热,她低下头,紧闭上双眼,阻止那里面的灼热滑落下来。

尚训默然拍拍她,示意她先行离开。

他伫立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弯处,才轻声叹息,似乎在问身边的景泰,又似乎是在自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盛颜回宫之后,宫里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进宫短短数月内一步登天,宫中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巴结者更有之。

瑞王是皇帝的哥哥,贺礼自然更是不能缺。但宫人捧着盒子过来,说是瑞王的贺礼时,盛颜犹豫了一下,说:“就放到库房去吧,不必打开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这样深深锁进了朝晴宫的库房中。她想这样也许比较好,过往已不可追,何必再让心中难受。

送走柳才人等一行,天色也逐渐暗下来了。盛颜刚回到室内坐下,尚训就来了。

盛颜忙又起身去迎接他,问:“圣上不先去看贵妃吗?”

“朕让她好好休息,她也累了。”他端详着她说。

她看看外间天色,心口摇曳出一丝淡淡恐慌,低声道:“她多年前就是圣上良娣,如今封号也比我高,圣上要多去她那里……”

“没关系,贵妃不会在意这些,她是个很好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抬手挽住她的手臂,手掌在她的衣上轻轻滑下,停留在腰间的同心结上。

盛颜不敢看他,身体微微颤抖,想要避开他的手又不敢,只觉得肌肤上一层毛栗凉凉地竖起来。

他俯下头,气息缠绕在她耳边,呢喃般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阿颜,你是朕的德妃了……开心吗?”

盛颜身体僵硬,还想勉强支撑着自己,然后身体一轻,皇帝已经将她抱起,两个人倒在榻上,被窗外斜照的晕黄日光笼罩,蒙上一层模糊而温柔的光华。那些光华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滑动,一丝丝凌乱,竟似泪光般令人迷惘。

皇帝定定地望着她,那眼中明亮的光芒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微凉的肌肤,触手就如初绽的桃花瓣一样娇艳柔软,却也一样毫无温暖气息。

他垂下眼睫,问:“你都入宫这么久了,还没有准备好吗?”

她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只下意识地抓紧自己领口的纹绣,艰涩而慌乱地说:“天色……还这么早,圣上……用晚膳了吗?”

他没有应答,缓缓放开她坐起身,面色虽竭力和缓,但语调毕竟还是僵硬的:“换衣服,我们出去。”

盛颜怔了片刻,迟疑问:“出去?”

“来穿上这个。”他示意景泰把自己带来的衣裳给她。

盛颜拿到手一看,是一件银朱色衣裳,颜色艳丽,但剪裁花样十分素雅,是宫外正流行的样式。她去年末接绣活的时候,曾看见京城不少闺秀都裁制了这样的衣服。

她抬头看尚训,不解其意。

他对她笑一笑,说:“今天心情好,朕带你悄悄出去走一走。”

说着,他自己也脱了外衣,换了平民的衣服。

宫中侍卫等早已安排好,其他人都遥遥跟着,只有景泰近身跟着他们。两人从侧门出了宫,外面天色已经是一片暗紫,京城里的所有一切都只在黄昏颜色中留了剪影。

她正望着帝京景象,尚训已经将她的手牵住,说:“我们去你家。”

她惊讶不已,愕然抬头看他。

“之前,我说要让你娘进宫与你相见,但宫礼太过烦琐,所以只能先搁下了。”他握紧了她的手,微笑道,“今日你成了我的妻子,我总要去见见泰水了。”

盛颜万万料不到他竟是带自己回家看母亲,心中欢喜感动,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声音也模糊起来:“圣上……可我,我家在郊外,现在入夜了,不宜圣上出行……”

他却只微微一笑,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问:“你难道不想念你母亲吗?”

旁边是御街夜市,周围熙攘的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对人,携手而行。

盛颜捂着眼遮掩自己的泪眼,任由他牵着自己手往前走。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恍恍惚惚,她过了许久才发现,前方似乎是京城东华门方向。

盛颜停下脚步,轻声说:“圣上,我家……住在城南郊,这个方向好像不太对……而且,现在城门可能已经关闭,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城……”

“不用出城了。”尚训笑道,停在城东的一座宅院前。

盛颜抬头看大门上写的“盛宅”二字,呆了半晌才想到,尚训一定是帮母亲换了家宅了。她只觉眼睛又热起来,不由流着泪向他行礼,说:“多谢圣上……”

“出了宫,就别叫我圣上了,你看,我都不自称‘朕’了。”他微笑道,伸手温柔将她额前一绺乱发理好,“何况,今日我是带你回门,如今心里还忐忑呢,希望岳母能看得上我这个女婿才好。”

盛颜拭去脸上泪痕,竭力朝他绽开笑容,然后几步上了台阶,抬手去叩门环。

应门的仆妇出来,听说是女儿女婿来了,也不知晓情况,赶紧叫了盛母出来。

母亲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陪着女儿来这里,一时间乱了手脚,慌忙跪下叩见。

尚训倒是很客气,扶起她说:“在家里何必还要拘礼?希望岳母不要责怪我来得突然才好。”

下人奉上了茶,母亲坐在旁边战战兢兢,又不知与皇帝该说些什么,更不敢在旁边待久,就说自己要替盛颜做喜欢的茶点去,马上就退下了。

盛颜在宅子内看了一圈,见地方不大,母亲一个人住也不显冷清,屋子又干净又齐整,知道皇帝也是命人准备妥帖的,心中感激,但又不知如何表达。两人对坐在小堂中喝茶,沉默中听外面有小雨细细下了起来,打在庭中花木上沙沙作响。

在一片沉静中,盛颜终于还是起身,对尚训说:“我娘做的绿豆糕,味道特别好,但做起来麻烦。圣……你先坐一下,我去给我娘帮点忙。”

他独自被抛下,委屈地捧着茶问她:“那我怎么办?”

她在门口回头一笑:“就一会儿,我去看看我娘,马上回来。”

尚训看她满心欢喜的样子,只能点了点头,心里想,她与母亲分开了这么久,自然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毕竟她不过一个十七岁少女,离家这么久,自己怎么能剥夺她们独处的机会?

但一个人坐在这样的正厅上喝茶,夜已经迟了,只觉得一片冷清。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来,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就出了门。

左右一张,侧旁那间小屋自然就是厨房了,他在檐下信步走去。

刚走近厨房,他就听到母亲在教盛颜:“豆沙不要放太多,不然就腻了;这个团子太大了,摘掉一点,否则放不进模子去的……阿颜,宫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的,宫里什么都有。”她低声说着,将揉好的豆沙嵌到绿豆面中,再放到模子中压成型。

他本想进去的,但这厨房内一灯如豆,颜色昏黄,她低垂的侧面,在黯淡的光线下,使得一切都静谧无声,他想自己进去之后,就会打乱了这平静,不如就在这里看着盛颜好。

就像一个普通的丈夫看着妻子为自己准备消夜,心里温温暖暖一片。

他默然露出笑容,靠在廊柱上想一想,自己的母亲早已去世,但即使她如今还在,恐怕也只会和太后一样,成为一个晨昏定省年节问候的长辈,而不是这样平常人家的母亲吧。

他听到她母亲轻轻地说:“娘也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进宫去,可现在看来,圣上对你是极好的,娘就放心了。”

盛颜低头沉默不语,良久,尚训才听到她说:“是啊,圣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即使……”

她声音轻细,低低的那最后半句,却终究湮没在了口中。

尚训心里突然有点忧惧,怕自己再听下去,盛颜会说出自己不喜欢的话来。那还不如,就不要知道。

就好像,他从来不想知道她到底在宫外有没有喜欢的那个人,又到底是谁。

他马上就转身离开了。

雨并没有下大,还是不紧不慢地,在无风凝固的黑暗中银丝一样条条垂直。

绿豆糕热腾腾出炉,盛颜端了过来时,才发现尚训正坐在廊下,灯笼的光在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暗暗的。

她走上前将手中的盘子递到他面前,笑问:“要尝尝看吗?”

他伸手取了一个,微笑问:“是你做的吗?”

“嗯,我和我娘一起做的。”她专注看着他。

尚训吃了一口,味道很甜,并不是他喜欢的口味,绿豆磨得不够细,入口有点粗粝。

盛颜在旁边坐下,笑吟吟地问:“怎么样?”

于是他就把整个都吃下去了,又伸手拿了一个,说:“很好。”

两个人坐在廊下,偶尔一阵风,把雨丝斜斜飘进来。

尚训看她在风中微微打了个寒噤,便站起来,搂住她的肩,说:“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盛颜不自然地看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又与母亲再说了几句,夜已三更。

尚训携了她的手要离开,母亲看看雨,说:“拿把伞回去吧。”

她转身回房去,拿着一把伞出来,说:“其他伞都旧了,只有这是在老房子那边搬家找到的,这么精致,不知道哪里来的。”

盛颜抬头一看,赫然正是瑞王留下的那把伞。

她心头猛地一撞,心知这伞不能给皇帝看见,正要让母亲换一把,谁知尚训已经顺手接过来,说:“就这把吧。”

尚训帮她打着伞,走出家门。两个人,一把伞,尚训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护着她不让雨丝沾到。

盛颜用眼角余光瞥着那柄伞的伞骨聚拢处,那里藏着一个让她心惊胆战的暗记。她偷偷抬头看他,他却只是低头朝她微微一笑。

她不敢表现出什么奇怪的反应来,而且,只要那个小小的后局印制不被发现的话,怎么可能会和瑞王联系到一起?只是一把伞而已。

走到小巷尽头,宫里接他们的马车已经到来,正等在街口。

车子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过,嗒嗒马蹄声隐隐回响在街道之上。雨极细极细,落在车篷上悄无声息。

马车行去,路并不远,有宫中的侍卫在后面尾随着,也没有人敢来盘问。回宫后两人相伴回到朝晴宫,已是四更时分。

宫里人撑了大罗伞过来接驾,尚训先下了车,却又想起什么,回身对景泰说:“那把伞挺精致的,想必是阿颜母亲珍惜的,你先收好放着,明日让人送回去吧。”

景泰应了,将伞取下打开,晾在殿外。

尚训又回头看盛颜,这一来一回已至凌晨时分,两人都有点疲倦。他见盛颜站在殿内灯下,脸色略显苍白,便轻揉她的头发,轻声说:“赶紧歇息吧,明日就要册封你为德妃,恐怕要好一场折腾。到时候若是气力不接,可支撑不下烦琐的仪式。”

盛颜默然点头,一双眼睛望着他,心中万千复杂情绪,也不知如何出口。

他低下头,轻轻吻在她的脸颊上,温柔而和暖,就如初见那日温煦的阳光一般。

他的气息略微紊乱,在她耳边轻声笑道:“阿颜,明日朕可不会放过你了。”

盛颜慌乱无措,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那苍白脸颊上,顿时浮起两朵红晕,说不出的羞怯惶惑。

见她这般模样,他越发笑得开心,放开她的双肩,转身离开。

只剩得盛颜站在他的身后,呆站许久,无法动弹。

那一夜盛颜睡下好久,依然背后冷汗直冒。

听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她在梦中无法安眠。

有时候,是高悬在头上的千斤重石终于要落下。她穿着属于德妃的盛装,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覆灭,转头看见母亲含泪微笑,于是又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该来的终究会来,她既然进了这个宫廷,又如何能保全自身。

有时候,是门口放的雨伞忽然化为斑斓猛兽,那上面内局的印记化为血盆大口,向着她扑来,狰狞万分,连皮带肉一口生啖。她骇然闭目的最后一眼,却看见那猛兽扑向的下一个人,赫然就是瑞王尚诫。

在即将登上德妃之位的前夜,她噩梦缠身,无可抑制。

一直熬到天色渐亮,她终究起身,披了外衣去看那把伞。

伞依然还晾在殿外,面上的水珠已经干掉。她松了一口气,赶紧亲自收好,低声吩咐内侍送回家去。

耳边听得有诧异的声音,是斜对面偏殿出来的常颖儿。她一早已经装扮完毕,站在殿门口问她:“盛姐姐,怎么一大早在收伞?”

盛颜定定神,勉强露出个笑容:“颖儿今日起得可真早。”

“是呀,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妹妹得姐姐关照,托庇于朝晴宫中,自然也为姐姐高兴,所以早早起来收拾好自己,想着能为姐姐做点事情。”她带着小宫女走到盛颜身边,盛颜不愿多生事端,低声吩咐内侍赶紧把伞送走。

常颖儿笑吟吟地向盛颜走去,在与那名捧着雨伞的内侍擦身而过时,她朝他看了一眼,使了一个眼色。

那内侍会意,立即带着伞离去。

身后宫女已经都起来了,捧水过来伺候盛颜梳洗,然后开始梳妆。

常颖儿笑着靠在柱子上看宫女们忙忙碌碌地替她梳发。今日是册封妃位之日,妆容自然异常隆重,九鬟蟠龙,翡翠匀压,金钗步摇。在无数饰物的光华中,她的面容却并未被夺去光彩,反而越发熠熠生辉,娇艳动人。

常颖儿走过来与宫女们商量几只大钗如何分布最为好看,笑得越发灿烂。

盛颜望着镜中的自己,想着昨日尚训携着自己的手去见母亲的样子,不知不觉,心中也像叹息般,将一切沉重的惶恐都化为平静。

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好呢?

皇帝今天起得也十分早,虽然昨夜很晚才回宫休息,但人逢喜事,精神奕奕。景泰十分贴心,在用早膳时先呈上册子,说:“陛下,今日册封贵妃与德妃,流程烦琐,怕是会有遗漏,内局已经将简短步骤写在册子上,陛下可先过目。”

尚训接过来,才看了两行,外边内侍进来通传,寿安宫中有请皇上。

尚训微微皱眉,问景泰:“有这一项流程吗?”

景泰将那本册子左右看了一遍,然后苦着一张脸说:“或许,是太后有要事?陛下可自行斟酌是否有时间过去……”

“还是去一趟吧,毕竟今日同时立二妃,母后既然早早要见我,必定是有事了,朕过去看一眼就走。”尚训随口说着,起身换好衣服,前往寿安宫。

寿安宫中,一如既往的檀香萦绕。

太后刚做完早课,将佛珠脱下轻放在佛经之上。他在外面看母后虔诚祈祷,面容庄严,心里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太后带着尚训来到偏殿,屏退了所有人,在几案前坐下。

几案上,只放了一把伞。

鸦青色罗伞,以金线银粉精细描绘着凤阁龙楼,缥缈花树,二十四根紫竹伞骨,打磨得光滑莹润,利落地收拢在伞柄之上,线条漂亮无比。

尚训微觉诧异,拿起伞细细打量,说:“这是昨日朕从阿颜家中拿来的伞吧,怎么在母后这里?”

太后并不说从何而来,只淡淡说道:“母后是觉得奇怪,一对无亲无靠、荒居山野、衣食不周的母女,为何家中会有一把这样精致漂亮的雨伞。”

尚训顿觉迟疑,拿着伞的手也不觉握紧了。

“皇上还可以打开看一看,伞柄之上,似乎还有个印记。”

二十四条伞骨,轻快地划开,撑起花树缥缈的伞面。在伞骨密匝相接处,指甲盖般大的一个印记,清清楚楚显示出,内局所制。

昨夜盛颜母亲所说的话,清清楚楚还在耳边。

她说,这是在老房子那边搬家找到的,这么精致,不知道哪里来的。

昨晚他替盛颜撑伞时,她的面容神情也依然历历在目。

她惶恐茫然,那目光控制不住想要望向伞骨聚集的地方,却又拼命忍耐,不敢细看。

她怕自己发现,这伞上的印记。

盛母不知道这伞从何而来,但盛颜,她一定是知道的。

从何而来。

这样的伞,在内局也是为数不多,普通的内侍宫女,绝不可能用到。若赐给臣子,每一个必然都是恭恭敬敬供奉在家以示天恩,谁又会轻易送给他人。

母后一心向佛寸步不出宫门;他出宫次数寥寥,记忆中更从未有将伞赠予他人的举动;摄政皇叔已死,他的幼子被禁足府中……

唯有一个人,会在民间走动,并且能随手将这样一把伞,送予他人。

他的皇兄,瑞王尚诫。

尚训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搅着一片混沌,眼前的世界也不分明了。

太后看着他,也不说任何话。

许久,尚训才像是如梦初醒,他慢慢将手中伞合拢,又轻轻放回面前几案上,说:“这事,朕会好好问一问她。”

太后微微皱眉,问:“若此事另有内情,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朕还得看一看,是什么内情。”他觉得身体微有虚软,但还是按着几案站了起来,“不过朕觉得是母后多虑了。朕命后局的人替阿颜的母亲搬家迁屋,说不定就有人将伞遗忘在那边了。又或者,宫中有人急着巴结盛母,送了好东西过去,也是有的,母后觉得呢?”

太后不料皇帝竟准备将此事置之不理,神情微滞:“所以,皇上的意思呢?”

他平静地说:“多谢母后替朕体察,劳烦母后了。”

太后再度出声,嗓音已显急切:“皇上!难道皇上不明白,这伞即使在宫中、在后局,也不是普通人可用的?”

尚训停了一停,终究还是向外走去:“区区一柄伞不足以说明什么。德妃今日册封早已宣告,天下皆知,若突然延误,她定会不安,宫中人恐怕也会有谣言散布,朕觉得……还是不要横生枝节为好。”

他声音虚弱,却固执无比。太后见他一意孤行,也只能在他身后说道:“如此甚好,望皇上心志坚定,也望今日德妃,终能称心如意。”

后局这段时间忙碌非常,尚训帝同日立贵妃、德妃,随后很快又要立后,件件都是大事。

礼部拟定好妃后的封号,朝廷议定仪注,择吉日行礼,遣官告祭太庙,颁旨诏告天下……一桩桩一件件忙碌到今天,终于到了最后一步,所有人都是暗暗舒了一口气。

工部制好金册、金宝,分送两宫。送往朝晴宫盛德妃的册宝,走到半路时刚好与前往朝晴宫的皇帝御驾遇上。

他坐在步辇上神情沉静,见他们过来,便命他们将东西给自己看看。

等看到“盛氏出身书香,赞理得人,群情悦豫”时,他将金册放下,目光涣散地望着外面缓缓行经的宫苑,心口冰冷。

其实盛颜在宫里几乎不与什么人来往,哪来的“得人”、“群情”?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需要和别人交好,她只要懂得抛弃过往一切,全心全意依靠他,始终站在他的身边就可以了。

他想,她既然选择来到这里,那么最终,她一定能认清面前的路,陪着他在这孤冷宫廷中,一步步走下去。

尚训进入朝晴宫,看见盛颜已经差不多梳妆完毕,容光艳丽,不可直视。

常颖儿正在旁边拾掇着最后两支珠钗,一转头看见皇帝进来,忙带着一众宫女跪下见过。

盛颜这才从铜镜中看见他的身影,站起身要行礼。

尚训心情不好,但见她满头珠翠起身困难,还是过来扶了一把,让她重又坐回妆台前,回头看着宫女们皱眉道:“今日册妃得隆重点,朕容忍了,不过下次若再这般打扮,朕先把你们这些梳头的宫女撵出去。你们难道不知道德妃绝世美貌,大堆的珠翠反而淹没了她的光彩?”

盛颜虽然情绪低落,但还是无奈捂口笑了出来。

一群宫女忙跪下请罪,尚训也没注意到其中还有常颖儿,只示意她们带盛颜去换上翟衣。等一群人簇拥着盛颜去了,他才看见常颖儿还站在面前。

她穿的不是寻常宫女的金葵紫衣,一身丁香色衣裙,虽然同为紫色,但颜色比其他人都要轻浅娇俏一些,衬上娇嫩圆脸,一笑两个浅浅梨窝,十分可爱。

尚训瞥了一眼,也不以为意,把目光转而去看内室屏风,想要在盛颜出来的第一刻就看见她。

常颖儿却跪在他的脚边,抬手去整理他腰间金丝编织的绦条,低声说:“圣上的丝绦乱了,奴婢为圣上整理一下。”

尚训“嗯”了一声,目光依然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的手顺着九转如意绦而下,等抚摸到那上面结的玉佩时,微微诧异地咦了一声,抬手轻握那块玉佩,仔细多看了一看。

尚训便问:“怎么了?”

她有点疑惑地说:“这玉佩,刚刚还在德妃姐姐的妆台中,什么时候已经结在圣上这边了……”

尚训垂眼看那九龙纠缠的玉佩,盯着一瞬,眼神都冷了。

见他不说话,常颖儿的目光看向抽屉上摆的几个妆盒,又赶紧收回目光,说:“想来是奴婢认错了,不过确实挺像的……”

尚训打开她还搁在自己膝上的手,冷冷地问:“那个玉佩,在哪里?”

皇帝到朝晴宫来,一贯温柔和煦,所以常颖儿从未听过他如此冷硬的语调。她慌得一抬头,对上他那锋锐的目光,如直刺进她心脏般,她的膝盖不由自主一弯,又伏了下去,结结巴巴说:“在……在中间那个妆盒夹层中……”

尚训抬头去看内殿,翟衣烦琐,饰物众多,一群人还在给盛颜一层层整理衣物。他便慢慢起身,常颖儿正跪着仰头看他,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到了妆台前,示意她将那个玉佩取出来。

常颖儿被他丢在妆台前,只觉得下腹撞得剧痛,还想呻吟一声,却见皇帝一言不发,那铁青的脸色与冰寒的眼神,让她不由瑟瑟发抖起来。她身体与双手都颤抖得厉害,却只能不管不顾地拉开中间那个妆盒,将最下面的抽屉格子打开,抓住小环掀起夹层,拿出一个玉佩来,捧到皇帝面前。

他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定定看着那块一模一样的九龙佩。

夭矫如生的九条龙,用金线丝绦结了流苏,捧在常颖儿颤抖的手中,玉色如水,流转不定。

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多年前,在瑞王尚诫被派遣到蒙国担任客使的时候,父皇将这一对一模一样的九龙佩分给了自己和瑞王,握着他们的手说,兄弟相亲,皇家之幸。

兄弟相亲,皇家之幸。

尚训盯着玉佩许久,身体竟无法动弹。

他听到自己沉重的急促呼吸,带着迷梦般的恍惚,声音飘散在殿内,而他就像站在另一个世界听见一般。

内殿的赞叹声逐渐传来,眼前灰蒙蒙的世界终于又缓慢呈现在他眼前。盛颜已经穿好了翟衣,就要出来了。

尚训终于把脸别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虚脱。他说:“放回去吧。”

常颖儿手忙脚乱,忙将那个九龙佩塞回夹层,将格子推回妆盒中,恢复了之前的整齐模样。

尚训转过身,正看见从内殿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走出来的盛颜。

这满殿的锦绣繁花,金玉装饰,在她抬头朝他一笑的那一刻,全都黯然失色。

她向他走来,就如绚丽霞光,让这座千万工匠精心雕琢的宫廷褪尽光彩,在一切花团锦簇里,只有她是特出的,光华四射,摄人心魄。

宫女们含笑将盛颜牵到他面前,在她们的催促下,她晕红了脸颊,抬起自己的右手,向他伸出。

今天是她受册德妃的日子。

他本该紧紧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的手,带她去聆听金册旨意。

这本该是他们一世相伴的开始。

然而他的目光从她的手而逐渐向上,看向她那脂粉都无法掩盖的羞红双颊,看向她那被低垂眼睫遮掩的双眸。

那是认命的,屈从的姿态,却绝不是欢喜的模样。

他总觉得她不一样,宠辱不惊的态度,清白无瑕的人际,她对一切都如过眼云烟的神情,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她不喜欢这繁华鼎盛,她不喜欢这宫廷,她不喜欢他。

她在宫外喜欢的那个人,是他的皇兄瑞王。

她悄悄藏起的伞、九龙佩,她在自己身边失落茫然,她抗拒自己的亲密体贴,原来全是为着他。

心口绞痛,那种仿佛胸口被人捅穿的剧烈抽搐让他几乎窒息,神志不清,眼前的世界全是一片昏黄模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过身旁女官手中捧着的金册与金宝,狠狠砸在地上。

尖锐的落地声,让殿内所有人都吓得呆滞了片刻。一片死寂中,也不知谁先回过神,殿内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没有人敢抬头。

皇帝转身出了朝晴宫,不理会任何人。

身后的内侍们一直追着他,他却越走越快,在重重的宫门中,他一个人疾步远离盛颜住的地方,到后来,简直是在拔足狂奔。

内侍们惊惶已极,景泰紧跟着他,最后终于开口叫道:“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一句声响,尚训才恍如突然醒悟过来,脚步缓下来,站定在某一处白玉阶上怔怔出了好久的神。

头顶是雨后高天,白云飞卷如絮,风在高大空旷的殿宇间流动,轰鸣在他的耳畔。

他无声伫立良久良久,最终,只说了低低一句:“朕现在……心里,真难受。”

除此,再没有任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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