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六章] 桃花一簇开无主

作品: 桃花尽处起长歌 |作者:侧侧轻寒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7-16 11:30|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999txs.com)

同日册封的贵妃与德妃,最终只册立了一位元贵妃。

朝晴宫盛修仪,在最后关头被皇帝抛下,中断了册封仪式。

在后局的人捡拾起散落于地的东西退下之后,盛颜屏退了所有人,坐在镜子前等待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是等着皇帝再度归来,让自己终究登上这个万人艳羡的位置,还是在等着最终绝望的消息,等待自己成为宫中所有人的笑柄。

日光转移倾斜,眼看已经要到日暮。

停了一天的雨又细细下起来,打在庭中窸窸窣窣,动荡不安。

她知道皇帝不会来了。

顶了好几个时辰的金玉首饰让她脖子酸痛,她抬手慢慢将十二行金钗与九支花树拆下来,整整齐齐排列在妆台上。这些是属于德妃的饰物,一个修仪做这样的打扮是逾矩的。

或许是一天的时间足够她去镇定,她的双手很稳,花朵金钗步摇纹丝不乱地被她拆下,从她梳成九鬟高髻的发间脱离。

不需要想,她也知道,必定是那把伞,终于出事了。

真没想到,就在她终于认命地决定接受皇帝给予的恩宠,承受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过往会这样陡然被掀开,所有温情脉脉彻底被击溃。

其实这说不定,也是好事。

以后老死在宫中也好,送入冷宫也好,至少她能存着心里那个角落,永远放着十年前她折下的那枝黯淡桃花,也永远放着十年后擦过她鬓边的那一朵鲜润桃花。

她拆完了最后一绺头发,满头的青丝倾泻而下,将将及地。她拉开妆盒,取了一柄象牙梳,慢慢地在夕阳中梳着。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色夕阳照在金花玉钗上,光芒炫目。

她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个妆盒之上,那稍微歪掉的角度,让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梳子,抬手去打开了最下面的格子。

拉起隔层,九龙佩依然妥善地放置在里面。然而,原本整齐梳理好的金线,已经凌乱不堪。

她将它取出,在夕阳下看了看,想起自己去换翟衣的时候,留在外面的皇帝与常颖儿。

是她自己不小心,常颖儿时时在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东西。当年先帝拆开一对九龙佩,分给两个人。皇帝身上的那一个,她常常看见,而他赠送给她的这一个,她知道自己应该及早处理,然而终究,还是舍不得。

纵使知道它极度危险,知道它是高悬于头顶的利刃,是即将沾唇的鹤顶红,她也依然不舍。

因为,她接过它时,曾对他说,我等你。

她没有守住诺言,所以她妄想守住信物。

是她自己执妄愚蠢,一念之差,倾覆了以后的人生。但她握着这块九龙佩,心想,就这样结局对自己也不错,求仁得仁。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母亲,会不会连累到瑞王。

手指不知不觉握紧了,她俯下头,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玉石之上,迷惘地想,万死难辞其咎,是不是就是自己现在的处境呢?

潇潇暮雨,洒在朝晴宫,也洒在寿安宫。

在佛堂之中做晚课的太后,抬头看见被女官迎进来的皇帝尚训。但她不动声色,将手边这一篇经文缓缓念完,然后合上经卷,拨过一颗佛珠,起身在皇帝对面坐下,问:“皇上来了?”

尚训知道太后耳目聪明,每天虽然都在念佛经,但宫里有什么事情,从来脱不开她的法眼。今日册立德妃的这一场变故,她必定也已经知晓。

他面容苍白,神情犹自略带恍惚,闷坐喝茶半晌,才问:“母后当日召盛颜进宫时,事先可有人知晓?”

太后摇头道:“绝对没有。母后在前往山陵祭祀前夜偶然做梦,才想起当年盛彝有这样一个女儿。她是母后在临行前才命后局拟旨寻找,当时出行仓促,也不可能有人知道母后当晚会做那个梦,至于瑞王……他当日同去山陵,更不可能事先发觉母后有这样的一道懿旨。”

尚训低声道:“但他们以前在宫外分明是认识的。”

“这事,倒是处处透着怪异难解之处。”太后摇头说,“皇上可还记得,盛颜刚刚进宫之时,母后认为盛颜出身乡野,不懂进退,想要送她出去。当时瑞王还曾来见母后,建议找吴昭慎询问。果然吴昭慎说盛家女自小孤苦,既没有富贵之命,又没有大家闺秀之气,恐怕难以在宫闱中生活,母后当时便想将她遣送出去……若说瑞王有意送她进来,潜伏在皇上身边为己所用,又似乎不像。”

尚训点头,声音低沉道:“再者,若是一颗棋子,皇兄又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赠送于她?”

说到这里,太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轻轻“哦”了一声,皱眉说:“怪不得,瑞王从来不过问宫中事情,那次却要特地来和母后讲这么无足轻重一个女子,原来他们在宫外就认识的——而且,恐怕瑞王是要将她带出去,而不是要将她送进来。”

尚训只觉那仿佛被捣过的心口,又隐隐绞痛起来。他转头去看外面,一庭潇潇紫竹,清冷幽暗,气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他还要如何说。

太后反倒微微笑了出来,问起毫不相关的事情来:“皇上亲政这么久,怎么从来不把朝廷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可以自己考虑过后再和瑞王商量,一意地偏劳他,这怎么可以?”

尚训知道太后与瑞王向来是有嫌隙的,瑞王一直为自己母亲的去世耿耿于怀,间接也牵涉到她。他低声说:“母后知道的,朕对这些朝廷中事并无兴趣。”

太后无奈地叹口气,说:“母后记得皇上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流利背诵四书,而瑞王十岁了还没读完《论语》,现在皇上到底是把心思用在哪里了?”

尚训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道:“恐怕要劳烦皇兄一辈子了……朕穷此一生,也是学不会处理政事的,唯一喜欢的,就是和一个知心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那朝廷里的事情,瑞王独断专行,谁来管束?”她问。

尚训恍惚听着,唇角一丝冷笑:“母后觉得天底下谁能管束皇兄?”

太后轻描淡写说道:“盛颜。”

尚训顿时愕然,猛抬头看她。

她微微一笑,

“她究竟是瑞王安插在你身边的人,还是瑞王千方百计要弄到手的人,只要在朝堂上稍加试探,她难免要露行迹。到时候皇上自然可以尽早收拾。”太后冷笑道,“既然我们已经知晓底细,何不顺水推舟,好好用她。我看她心机不深,甚至有些笨拙,我们既然已经知道防备,以后她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阿颜只是刚刚受封的一个妃子,如何能代替我们去掌管朝政?”尚训摇头,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事,于理不合。”

太后盯着他许久,问:“瑞王势大,朝野尽知飞扬跋扈,陛下如今大好机会在手,却要就此白白放过?”

尚训将手中茶轻轻放在桌上,声音低沉缓慢,但他毕竟身为帝王多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一字一顿说道:“自古以来,与政治有关的女人谁能落得好下场?我纵然永远掌不了实权,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平静过得一生,也就算了。”

太后终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缓缓问:“前朝武帝,杀兄夺嫂的旧事,皇上难道忘记了?”

尚训悚然一惊,抬头看她。

她望着他,沉吟良久,轻声说:“若连这样的棋子都不加以利用,皇上一味纵然,可知瑞王日后还会容留什么在你身边?”

他会容留什么在自己身边?

离开寿安宫后,天色已晚。尚训回到自己现在居住的毓升宫,一个人坐在空殿内,任由黑暗笼罩自己,也不让宫人进来点起宫灯。

恍惚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在自己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擦去自己双颊上的泪珠,笑问:“皇儿,你在哭什么啊?”

他抽噎着说:“刘妈妈……刘妈妈走了……”

母亲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是有赵妈妈来了吗?”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他固执地说。

“皇儿,听母妃说。你将来是要去统管全天下子民的,所以,你身边不能有一个长久跟在你身边的人,天子,是要疏远你身边人,胸怀天下人的。”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

母亲摇摇头,说:“皇儿,你这样可不行,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尚训醒来的时候,耳边还是回荡着这一句话。

宫灯最终还是没有点起。外面是无边暗夜,耳听到大雨下得急促,哗啦哗啦,好像整个天地都是喧哗不安。

尚训坐起来,一个人在毓升宫,盯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耳听得暴雨的声音,激荡在空旷的宫室中。

他从小就在宫廷长大,与自己的父皇母妃并不亲近,甚至小时候为了避免与下人生了亲昵,乳母和贴身内侍都要半年一换,没有知心的人,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

等到母妃去世,先皇驾崩,他身边就全都是别人替他安排的人了,没有一个是他自己想要的。

盛颜的出现,其实就像救了他一样。

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初相见时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而她坐在窗前静静地缝自己的衣服,淡绿的春衫,柔软地铺在她的膝盖上。

他那时想,一个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时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

可如今想想,谁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

尚训盯着外面的大雨,直到天色渐亮,清晨是确确实实到来了,只是颜色还是暗沉。

他才突然抬头,对景泰说:“到朝晴宫中说一声,让盛修仪来见朕。”

风狂雨骤四月暮,满地落花濡湿在昨夜的雨水中,颜色鲜润。尚训看见盛颜走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不复昨日的光华绝艳。可就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她还是低头看着地上,小心地避开落花,不让自己的脚玷污了它们。

刹那间他眼睛一热,这个女子,这么温暖柔软,是自己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无论其间有什么阴谋,算计,心机,她都是他人生第一次心动的对象。

他不觉就站起来,像以前一样走下阶去等她。

她在阶下抬头望他,她的面容与他一样,苍白憔悴。

他知道她也一定和自己一样,一夜难眠。

只是他是在考虑如何处置她,而她是在等待他如何处置自己。

最终,他却是缓缓走下台阶,伸手向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看这边的石榴花昨夜初开了几枝,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盛颜看他这般平静,不由有点害怕,低低应了一声。

他携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却顺从地躺在他的掌心,不曾动弹半分。

他们一起到殿后去看榴花。或者是殿后的日光不足,那石榴花的颜色并不是正红,而是鲜艳的橘红色,经雨后娇艳欲滴。

尚训折了一枝给她。她将花握在手中,一时无言。

“这花这么美丽,要是永远开下去就好了。”

盛颜只觉得气息哽咽,绝望的情绪让她低声道:“这世上,无论什么鲜艳都是短暂的。”

“难道就连你也不能持久?”他问。

盛颜心里一惊,抬头看他,他盯着她良久,轻轻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说:“纵然你我都不能长久在这世上,可是朕永远都会记得,朕给你摘的第一朵花,那么美丽,你却比那朵花还要美丽……”

她慌忙跪下:“圣上万岁……”

“你看你,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能就这样跪在泥水里?”他将她拉住,止住了她行礼,说,“朕自己知道的,哪有人能长活于世呢。”

两人相视无语,只听得风声细微,从石榴花的枝叶间穿过去,沙沙声起伏不断。

这风过花枝的气息,让尚训也放柔了嗓音,轻声说道:“阿颜,无论怎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盛颜默不作声,眼泪扑簌簌就直落下来。

她原本并不知道皇帝居然如此喜欢她,可现在听得他这样一句,顿时心头辛酸之极。

这般深宫里,这么多的美丽容颜,却哪里还有一个人,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之中,还能像她这样幸运,得到皇帝的顾念?

他们看了一会儿榴花,都觉得困倦。

尚训让身边内侍送盛颜回去。等盛颜刚出了毓升宫,后面又有人捧着个盒子追过来,说:“圣上吩咐,昨日在盛修仪这边看到龙形玉佩,恐怕与修仪身份不符,特命人将府库中一枚鸾凤佩赐予修仪。”

尚训命人送来的那枚鸾凤玉佩清朗冷冽,周身犹如蒙着雾气,即使是盛颜,也知道是绝顶的好玉,兼之雕工极佳,恐怕是无价之宝。

盛颜默然将玉佩收下,把盒子捧在手中,手指收得太紧,骨节都微微泛白。

那内侍悄悄说道:“盛修仪,这块玉佩可是前朝秦贵妃之物,圣上这般眷念,修仪以后也定会与秦贵妃一般,宠冠后宫,一世荣华富贵……”

盛颜在宫外就曾经听人说过,前朝的秦贵妃,受皇帝宠幸四十多年,她要过六十岁生辰时,刚好昆山下送来一块绝佳玉石进献宫中,皇帝便召天下最好的玉匠昼夜赶工,终于在贵妃生日前一天雕成一块鸾凤玉佩,完工之日,有瑞鸟无数,在皇宫上空盘旋鸣叫,据说是百鸟朝凤之兆。

秦贵妃后来受封皇后,并且成了太后,在九十多岁时安静去世。这样的际遇,是宫中人最向往的。

那内侍又说:“小人得跟盛修仪到朝晴宫一趟,请盛修仪将那个龙形玉佩交给小人拿去复命。”

盛颜微微点头,心口仿佛已经麻木,竟什么也不想,只机械地带他往朝晴宫走去。

一路上偶尔有行经宫道的人,看见盛颜都是一脸诡异,想必昨日册妃之前一刻,皇帝砸了她的金册金宝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宫中了。那些人或好奇打量的,或窃窃私语的,或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个个都避之唯恐不及。

走到重福宫附近时,盛颜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便略停了一停。她陡逢大变,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最近又好几夜睡得不好,此时只觉得后背虚汗渗出,整个人眼前一黑,软软靠在了旁边的宫墙上。

她身边带着的两个宫女,一个捧着盒子眼观鼻鼻观心,一个悄悄打量了一眼那个内侍,准备看他的脸色再行事。

就在她撑着墙等待自己眼前昏黑过去时,一双手从旁边伸出,一把扶住了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盛修仪,你可是身体不舒服吗?”

盛颜只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只能等这一阵昏沉过去之后,张开眼看着面前人。

原来是之前在重福宫的那个小宫女雕菰,这个面容和名字一样可爱的少女,正扶着她,焦急地看着她。

盛颜轻出了一口气,说:“是你呀。”

“是呀,盛修仪,你脸色很不好。”她急切地看看左右,然后说,“先到重福宫歇一歇好吗?我给你倒杯茶。”

盛颜先看向身后的内侍,声音虚浮:“这位公公……急着去我那边取回东西呢。”

那名内侍见她脸色苍白,便说:“这倒不急,盛修仪最近劳心劳力,要是累的话,就稍微歇息一下。”

盛颜谢了他,雕菰扶着她走到重福宫院子内,让她在堂上坐下,又跑到里面给她冲了一盏红枣酥酪来,不一会儿捧着出来,把一柄刚洗过的调羹放在盛颜手中,说道:“冲得太急了,枣肉怕还干着,盛修仪先用酥酪,枣子到最后吃。”

盛颜点点头,举着调羹一口一口把里面洁白的酥酪先吃掉。

在这茫茫宫廷之中,她一个人孤寂跋涉,因始终置身局外,也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到如今雕菰给她一碗酥酪,她反倒觉出了人情冷暖,眼眶热热地似乎要掉下泪来。

她捧着瓷盏,轻声问雕菰:“我如今已经成为宫中笑柄,人人都知道圣上厌嫌我……你怎么还多事来帮我?”

雕菰在旁边掐了一支艾草,在手中轻轻地转着,说:“我昨日听吴昭慎说了一些,不过我想盛修仪一定没事的。因为我想啊,之前在重福宫中这么多人,可现在唯有你是九嫔之一呢,她们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议论盛修仪呢?”

盛颜垂下眼,轻声说:“我只是担心,徒然替你惹来麻烦。”

雕菰满不在乎说:“我才不怕麻烦呢,我又没做坏事。再说我宫外一个亲人都没有,想干啥就干啥,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

盛颜也不由笑了出来,说:“你看来比我年纪还小,倒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潇洒模样。”

“哎呀,盛修仪,你要是进了宫,被套上个名字叫小米小麦什么的,也会知道自己实在是微不足道,啥事都不去想了。”

盛颜再也忍不住,捧着碗和她相视而笑。

“盛修仪,虽然你愁眉苦脸也挺好看的,但笑起来还是更漂亮呢,我就喜欢看你笑。”雕菰碰碰她的碗,“我估计枣子可以吃了,来,赶紧尝尝看。”

盛颜舀了一个吃着,点头说:“嗯,很甜。”

“不瞒你说,我只会做这个,吴昭慎没少骂我笨!”雕菰眉飞色舞,“你喜欢吃的话,以后过来这边,我再给你做。”

盛颜将手中碗递还给她,轻轻点头:“好。”

或许是那碗酥酪让她精神振作了起来,她出了重福宫之后,一路上走得非常平稳。等到了朝晴宫中,她平静地吩咐内侍等在外面,将那个九龙佩取出来,交付了他。

身旁侍立在殿内的宫女们,看她被皇帝身边的内侍带回来,不知她这次又是在那边受了什么责难,个个都战战兢兢,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祸事。

她见她们都是这样,也浑若无事,只让她们给自己取了晚膳过来。殿内宫人们都是不安,在殿外窃窃私语着,担忧自己的明天。

盛颜听着那些听不清又避不开的声音,了无胃口。她放下筷子走到窗边,倚坐着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庭院。绿叶底下,梅子已经长大,一个个青碧可爱,藏在枝叶之中。

眼前好像幻觉般,一闪而过风里桃花艳丽的颜色,墙内桃花,墙外仰头看花的人,转眼成大片雪也似的梧桐,一轮圆月。

刹那间风花雪月。

三生池中倒映的一对人,和自己再没有关系。

再也没有关系。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盛颜醒来时看着外面幽蓝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昨夜的大风打得窗外芭蕉歪斜,宽大的叶片被撕扯成乱条。

她起身在廊下徘徊,夏日已至,清晨并无凉意。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像被孤飞在广袤原野之上的雏鸟,地方越大,越显得冷清。

日出不久,偏殿也传来声响,是常颖儿身边的宫女起来打水,给她备下梳洗用具。盛颜依靠在廊下,看着那几个人忙忙碌碌。脸色沉静。

常颖儿用了早膳后出来,一抬头看见盛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赶紧露出一个笑容朝她屈了屈膝行礼。

盛颜朝她点点头,也没兴趣跟她聊天,只让身边的宫女替自己拿本书过来。宫女也不识字,随便拿了本薄的递给她,是一本粗浅的蒙学诗。

盛颜想着必定是皇帝过来时忘了带走的,心下也奇怪他怎么在看这种书。正随意翻着,常颖儿已经走过来了,凑在旁边觑了一眼,笑道:“咦,这不是‘鹅鹅鹅’、‘一去二三里’、‘春眠不觉晓’之类的吗?盛姐姐现在还在看这种书啊?”

盛颜淡淡说道:“我自幼在山野长大,未承庭训,当然没有妹妹念得深。”

常颖儿捂着嘴笑道:“哎呀,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姐姐的父亲当年文名不小,姐姐自然是高门才女了。”

盛颜也不说什么,只笑了笑,随意翻着书。

书页停在尚训常翻的那一页,正是邵康节的“一去二三里”。

常颖儿撇撇嘴,说:“看这诗,就这么二十个字,数字倒有十个。一、二、三、四、八、九全都是数,也就糊弄小孩子。”

盛颜摩挲着被尚训弄得微卷的书页边,头也不抬地说:“这正是这首诗的精巧之处,除去数字之外,邵康节用寥寥十个字就能描绘出眼中所见,一般人谁可做到呢……”

说到这里,她脑中忽然一闪而过一些东西,顿时怔住了。

常颖儿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问:“盛姐姐,你想什么呀?”

“你刚刚说……什么?”

常颖儿眨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是说,二十个字里,数字倒有十个呀。”

“不……”她喃喃地说着,想了想,抚头站了起来,说,“我有点头晕,可能昨夜没休息好。”

常颖儿当然有这个眼力见儿,赶紧说:“姐姐赶紧去休息吧,我就不在你面前讨烦了。”

盛颜也不再和她虚应,拿着书转身就进内去了。

尚训过来时,看见盛颜正坐在窗边,手中按着一本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到来让朝晴宫所有人都惊喜不已,每个人迎接他的笑脸都格外紧张。盛颜看见他进来,也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书。

尚训脸上的笑意却十分自然,见她纤细的身子站在风里,似不胜身上薄薄罗裳。他便慢慢走过去抚了抚她的肩,说:“天气虽热,可坐在这当风口也不好,以后可要小心。”

他微笑温柔,与她交出的那块玉一样温润。

她默然无语,只能低头向他屈了屈膝,表示应答。

尚训心里微微一颤,轻轻抚上她的背,低声说:“阿颜,对不起。”

她抬头见他神情黯淡,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抱歉,正在思量,发丝微微一动,却是他轻抚着她垂落在肩上的头发。她头发纤细柔滑,他用手指轻轻地梳过她的长发,凝神看她的青丝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来。

盛颜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自己耳畔微微激荡,心下紧张不已,正暗自握紧了手中的书,他却已经放开她的头发,说:“朕也不能再懒散下去了,从今日开始,偶尔也要去上一下朝。下午朕要去垂咨殿处理政事,你待会儿过来陪朕。”

她错愕地看他一眼,轻声问:“圣上处理政事,我……一个后宫的女子,怎么好过去?”

“朝中事情烦琐,朕怕自己会疲累,偶尔回头看看你,或许能轻松点。”他轻声说。

他声音温柔,盛颜只觉心中一软,便点头答应了。

他便又转了话题,笑问:“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是你身边的宫女偷懒呢,还是你偷懒?”

她还没说话,身边的宫女已经赶紧说道:“是上次圣上说,修仪清素些更好看,因此修仪也没有吩咐奴婢们精心装饰……”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宫人,此时见他看向自己,正从眼睫下抬眼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皇帝也不搭理她,只指着她吩咐景泰道:“跟后局说一声,让她今日就到浣衣处去,直至满二十五岁放出去。”

那宫人顿时吓傻了,跪下来连声音都扭曲了:“圣上饶命啊……奴婢,奴婢知错了!”

皇帝笑了笑,问:“错在何处?”

她张大嘴,却半晌也不知该如何说。

“一殿的人站在这儿,任凭她头也不梳,坐在风口,是盛修仪固执呢,还是你们都是死人?”他目光在一群战战兢兢的宫女身上一扫,声音不大,却让人跪了一地,瑟缩不已,“你们是不是认为,盛修仪没有成为盛德妃,日后朕对她就不再上心了?”

盛颜见他神情不悦,想着这周围的人前些日子的趋炎附势,昨日的恐慌失望,也不想出头做好人,便只站在他身旁,一声不吭。

皇帝也不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景泰把人带下去,然后他才转头看盛颜,那唇角又挂了一丝笑,说:“你把这些人挑一挑,有合心意的留下,不合心意的都遣出去吧。”

盛颜低头致谢,在他身旁轻轻地说:“其实臣妾只要一个人在这朝晴宫中,留几个洒扫的人就可以了。闲杂的人多了,说不定哪日徒徒横生枝节。”

皇帝略一点头,站起来说:“也是,若你喜欢一个人清净的话,闲杂人是多了。”

他向外走去,一边随口吩咐:“景泰。”

景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皇帝的目光转向偏殿,看向早已闻声出来在廊下行礼的常颖儿,慢悠悠说:“常才人颇得太后青眼,今日就收拾东西迁往长乐宫吧,那边离寿安宫近,得空你多去陪太后叙叙话。”

常颖儿的脸顿时惨白,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几乎出不来。

皇帝再也没看她一眼,转身就出宫门去了。

朝晴宫今日可算翻天覆地。

常颖儿迁去了宫城偏隅长乐宫,朝晴宫中所用的所有人,盛颜也一个不留,把后局带过来的内侍宫女过了过眼,挑了几个年纪小的,换了一茬人。

然后她便再也不管那些哭的笑的闹的整理东西的,一个人坐在殿上给母亲写信,心平气和,下笔稳定,一个个字清晰明朗。

等周围安静下来了,她又叫人请吴昭慎过来。吴昭慎果然带着雕菰过来了,对朝晴宫内的变动,虽有诧异,但也没说什么。

盛颜与吴昭慎寒暄几句,雕菰早已不耐烦了,跑到廊下去看看昨夜被撕破的芭蕉叶,一脸惋惜。

盛颜走到她身边,说:“旧叶破了,新的还会长出来,有什么可惜的呢?”

“这几日疾风暴雨,我们院中的芭蕉我都用布条拢好束上了,又用了结实的木棍支好,等风雨过后再解开,基本上没有问题。”

盛颜笑着对身旁的吴昭慎说:“我倒想求昭慎一件事了。”

吴昭慎赶紧说道:“盛修仪有什么需要,但凭吩咐。”

“我这院中芭蕉,如此损毁真是可惜,想问昭慎讨要雕菰帮我打理,昭慎舍得吗?”

吴昭慎一愣,抬头看盛颜。

盛颜便又笑道:“她做的酥酪挺好吃的,我很喜欢。”

吴昭慎明白,她这是讨要雕菰到身边来。思绪一时踌躇,雕菰在她身边多年,与她感情非常好。盛颜现在宫中地位虽然不低,但她的恩宠处处透着古怪,人人都说皇帝对她极为上心,可昨日定好的德妃之位,却在须臾之间就失去了。如今她正在动荡不安的时刻,让雕菰到她身边,也不知前途如何。

见她迟疑,盛颜便侧头去看雕菰,微笑道:“这是雕菰的大事,昭慎可以考虑一下。但我会对您承诺,只要在这宫里有一寸容身之处,就一定会护着雕菰周全。”

吴昭慎还在犹豫,雕菰已经跳到她身边,挽住她的手臂笑吟吟地对盛颜说:“那我今天就去拿东西过来啦,我可喜欢朝晴宫,这两棵芭蕉树都比咱院子那棵长势好。”

吴昭慎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干脆,心里诧异,脸上忙堆笑道:“那最好,我就担心雕菰这散漫的性子会伺候不好盛修仪,既然盛修仪有心,她自己又喜欢这儿,我真是求之不得了。”

雕菰没什么东西,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中午就跑来了。

用午膳时候,盛颜就隔窗看见她一手叉腰在训一个小宫女,完了夺过她手中的掸子,跑外面去把灰狠狠拍个干净再进来扫尘。

她支着下巴望着雕菰远远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来。

等雕菰也吃过后,她就把其他人都留下,单带着雕菰去了垂咨殿。两个人在宫墙中走走停停,说着一些闲话,倒像是饭后消食一样。

垂咨殿十二位大学士,二十四位知事,其实事情倒不是特别多。因为所有的政事还是按照摄政王在世时一样,先由瑞王过目,有重大事情,瑞王那边会抄备一份,原件送来让知事和大学士商议,拟好几种批复后,送呈尚训过目,他在合意的批复上写准行,再发还瑞王府。所以,大学士和知事们,也乐得悠闲。

但如今皇帝勤快起来了,他们也只好装出个忙碌的样子,谁也没去注意出现在后殿的盛修仪。

盛颜便安安静静在御书房的后殿坐着,耳边听到那些学士与知事在低声商议,间或与尚训禀报一两句,却大多都是陌生的地名与人名,什么都听不懂。

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便从旁边拿了本书坐在那里,看了几页,又抬头看外面。鸟语关啾,雀儿在树梢上来回跳跃。

远处开了一树灿烂的白色花朵,隔得太远,看不出是什么花,但还是让她觉得愉悦。她想,如果没有进宫的话,自己现在,应该正坐在院子的花树下绣花吧。

一刹那恍惚起来。

她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呼气,像是要将自己的烦恼从心里压榨出来一样,长长地吐出心中的思绪。等到心中有些平静下来,她才伸手到桌上取了个糕点,站起来走到殿外,将糕点掰碎了,给阶下大鱼缸里的鱼喂食。

尚训抬头不见了盛颜,忙站起来到处找,出了殿才见她坐在鱼缸旁边喂鱼。糕点喂完了,小鱼还不肯散去,她便把自己的手伸到鱼缸中,那些金鱼以为是食物,争着上来啄吸她的手指,她觉得痒痒的,低头轻轻笑了出来。

他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看她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清澈的眼睛,倒映着水光潋滟,明亮无比。

命运真是无法预料。如果自己父皇没有心血来潮替她赐下名字,如果母后没有做那个梦,如果自己没有在她离开的那一刹那拦下她,不知道现在她会在哪里,人生会怎么样?

如果自己永远也没有遇见她,那么现在看着她的人会是谁?令他心口暖暖发热的人,会是谁?

盛颜抬头看见他,仓促地对他一笑,尚训将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拉出来,低声说:“你看,连袖子都掉进去了。”

盛颜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只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她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垂咨殿里面,向他们看过来的人,正是瑞王尚诫。

四月末的狂风,落花满庭。风卷起坠珠纱帘,吹乱鬓角。

或许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她一时神情恍惚,眼前模糊看见三生池上两个人并立的身影,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于是他们的身影在水面上,动荡不安,舒展,扭曲,再舒展,再扭曲。

即使一身尽是璎珞光华,可她的身边,不是她曾经在三生池上相拥亲吻的人,这繁华极盛,于她,却好像只是徒增凄凉。

尚训感觉到她全身的僵硬,低声问她:“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将自己刚刚那个笑容继续下去:“没什么,我担心自己的手濡湿了你的衣服。”

尚训向她所看的地方望去,那边空空如也,瑞王早已离去,所以他只笑了一笑,说:“没事,天气热,凉一下正好。”

他的温柔包容,让她更觉难受,不明白他为何要以帝王之尊,对自己如此小心翼翼。

殿内学士们的争论突然激烈起来,尚训无可奈何地放开她,低声说:“真没办法,你稍微等等,我马上回来。”

她目送尚训离开,转身从廊下走过,向着那棵开满繁花的树走去。就在经过廊窗的时候,有人在窗内,低声问:“为什么?”

她转头,看见窗内的瑞王尚诫,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案卷,没有转头看她,侧面的容颜在流云蝙蝠的花窗之后,看不出神情,但,他确实是在问她。

跟在她身后的雕菰,在目光与瑞王相接的第一刻,立即转身到廊下替鱼缸拨水面的浮污去了。

盛颜略微松了一口气,却没看到雕菰临走前朝瑞王略一低头的动作。她站在窗外,一时喉口堵住,说不出话。她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种无比暗淡的酸涩感,翻涌上来。

“为什么你选择了进宫,却还留着我给你的东西?难道你不知道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会成为你进宫以后的致命伤吗?”他依然淡淡地,低声问。

他手眼通天,宫中的动静,自然逃不开他的耳目,那九龙佩的事情,又怎么能瞒过他?

盛颜慢慢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她才能勉强呼吸。她站在廊下,抬头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天空笼罩下,金黄的屋顶,朱红的柱子,玉白的殿基,就好像富贵、鲜血、悲凉融合在一起的天地,他们身处其中,不可自拔。

过了良久,她才低声,缓慢地说:“瑞王爷,我一直以为,我进宫时会遇见的人,是你。”

仿佛此时的晴空中,突然有电光闪过。

他骤然转头,看向她。

但,他们什么也没说,被命运捉弄的人,有什么话能说。

她勉强笑了一笑,说:“你看,你遇上了一个笨女人,她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所以,在被宣召入宫的时候,她竟然会错了意。”

她觉得再说下去,悲哀与绝望要让自己的眼泪决堤了,所以她再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去。

直到脚步踉跄,再也无法站稳,她才茫然靠在了花树上。

她的面前,花开无限,华美灿烂,可未来究竟会遇见什么,她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听得雕菰在身后轻声叫她:“盛修仪,圣上来了,我们回去吧。”

她靠在树上,抬头看到尚训的脸。

他看着她的脸,诧异地问:“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朕刚去看了本折子,你就不开心了?”

盛颜看着他,良久,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她只能抬头望着笼罩着他们的花树,低声说:“这花开得真好,就好像……一下子就要耗尽生命,全部凋谢一样。”

“你真是多虑,它们凋谢了,明年还是会再开放的。”他牵着她的手往回走,笑道。

“嗯……”

她跟着他回去,低低应着。

她心里,有极大的渴望,想要抬头看一看瑞王,看一看,他是否在看着自己,他在用什么表情看着自己。

但,他在高轩华殿之中,她在满庭繁花之下。

她如今被别人温柔牵着手,人生这样美好,让她无法回头,不能逃避,只能闭上双眼。

而皇帝将她带到后殿,将雕菰遣出去之后,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的对面。

他神情十分严肃,但又透露着犹豫迟疑,似乎有极难开口的事情,要和她说。

盛颜绞着双手,轻声问他:“圣上要和我说什么吗?”

他“嗯”了一声,避开她的目光想了许久,才徐徐开口问:“你看得懂奏折吗?”

盛颜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呆了呆之后,才回答:“圣上尽可放心,我不会偷看朝廷大事的,我……我也不太懂那些骈四俪六、佶屈聱牙的东西……”

“朕不是这个意思。”尚训将她的手又握紧了一些,然后有些艰涩地说,“你知道朕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可如今朕又不想事事偏劳皇兄了。朕看你平时与朕一起查阅起居注时,再枯燥的东西也能看得细致专注,所以朕想……”

他说到这里,语调更为艰难,竟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而盛颜听他说起这个,立时想起一件要紧事,赶紧说:“圣上,说到这个,我……我发现了一件事,但是不知道应不应当告诉您……”

尚训轻出了一口气,握了握她的手,说:“你说。”

盛颜看看前殿,确定政务处理完毕,众人都已经散去,才取过案头笔墨,将父亲命自己一定要牢记的那首《无解词》默写了出来。

佛曰,白玉堂上金作马,奈何桥东鬼无家。昨日墙上椒香,今朝登第谁家。故朋三两皆散尽,亲友满座成虚幻。灵窍尽化飞烟去,宝幢留待旧人家,涕泪下。

然后她又将父亲当日教授尚训的那首邵康节《山村咏怀》写了下来,指着上面的数字说:“这首诗之中,第一句的一三四为数字,第二句的三四为数字,第三句也是三四为数字,第四句则一二三为数字。而我父亲的这首词,也刚好是十句,刚好一句可以对应一个数字……”

她的手在那首《无解词》上一一数过,将那几个字指了出来:“第一句的第一字,第二句的第三字,第三句的第四字……”

尚训睁大眼睛,紧张得屏息静气,看着她将那十个字指出来。

不偏不倚,连成了一句话。

佛堂东墙第三座灵幢下。

两人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都无法出声。

许久,尚训才开口,终于窥见了自己长久以来找寻的线索,他的声音略有颤抖:“这是……你爹要告诉朕的事情。”

“是……我想,应该是这个。”盛颜垂眼看着这十个字,轻轻地说,“我爹他,知道圣上一定不会忘记他的。所以他命我一定要记得这首无解词,这样,若圣上还能对他说过的话存有念想,说不定就会寻访后人,拿到他的遗诗。”

“幸好朕没有忘记他,也幸好……你进宫了。”尚训轻声说着,因为长久的寻找终于有了收获而略有激动。

盛颜听着他的话,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进宫来,究竟是好是坏。父亲当年突遭贬谪,死于任上,如今虽已经时过境迁,但她若真的查到了幕后黑手,自然竭尽全力也要为他申讨一个公道。

可如果自己没有进宫,这背后的一切就此沉没,皇帝与自己也从未相遇过,对于她来说,是不是也算是幸运呢?

尚训没有注意她的神态,只皱眉说道:“宫里的佛堂有两个,一个是西角门附近的妙华阁,待会儿我们去看看吧。”

而另一个,则是十年前才刚刚修建的,瑞王母亲当年所居,如今被并入太后的寿安宫,辟为一个小佛堂。

盛颜默默点头,看尚训将他们刚刚写的那十个字投入香炉中焚烧,并拿起鎏金拨子将香灰击碎。她想起一件事,便问:“圣上刚刚要和我说的,是什么?”

尚训抬头看她,眼神幽深,脸上神情波动了几许,欲言又止。

盛颜看着他,等待他后面的话。

但他看着她沉静幽渺的那双眼睛,又万念俱灰地叹了一口气,转开眼去,说:“不,不需要了。”

盛颜心存疑惑,但也不好再问什么,便不再说话。

而他走过来,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说:“是朕不该多心。”

若她真是瑞王尚诫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又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毫不保留地交给自己。

就算她曾经与他哥哥有什么过往,但现如今,她正在他的身边,她一心一意认真帮着自己,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所以,无须再试探了,这样已经很好。

他默不作声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出了垂咨殿。

她似乎也习惯了他的碰触,被他握住的手掌安安静静的,再没有以前的僵硬,只是依然有些不自然的羞怯。

他们携手去妙华阁,一路上尽是宫人们强抑惊愕的神情,不明白前日刚刚惹得皇帝暴怒的盛修仪,怎么如今又与他如此亲密。

盛颜尴尬地加快脚步,而皇帝却毫不加理会,并未放开她的手,甚至不曾放松一丝一毫。

妙华阁内,供奉佛祖与诸天菩萨,阁分三层,只第一层有摆放灵幢,两人将所有人遣出去,在阁内寻找第七个灵幢,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可灵幢的下面只是厚实的青砖,并无其他任何东西。

在确定青砖上没有任何痕迹,而且敲击之后也没有发现有夹层与空洞之后,两人无奈在阁内坐下。

尚训喃喃道:“看来,应该是在母后那个佛堂内。”

“太后的佛堂,就在寿安宫内,圣上过去查看或许还能找到机会,而我……恐怕不方便。”

“嗯,朕会单独去看看的。”

盛颜点头,期盼地看着他,说:“圣上若有与我爹有关的发现,如果可以让我知道的话,还望能告诉我一声。”

他点头,轻声说:“你放心,无论发现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盛颜敛衽为礼,向他下拜,然后起身要退出去。

他抬手,将她拉住。

她回头看见坐在椅上的他,妙华阁内青烟缭绕,连窗外透进来的日光都被冲淡,他的神情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他说:“阿颜,我就要立后了,在此之前,我需要两个妃子。”

盛颜没猜出他的用意,默不作声。

他见她毫无反应,于是便又深吸一口气,说:“之前册立德妃的仪式,因为变故而中断了,而母后的意思,是让我立柳尚书的女儿为淑妃。”

他的话,让盛颜也不知自己是遗憾,还是松了一口气。

而他一直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盛颜在他的目光下,强自镇定心神,说:“柳淑妃出身名门,明慧决断,想必一定能与贵妃一起,管理好后宫事务的。”

他见她声音沉静,面容平和,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失望,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臂,说:“是,她还不错。”

盛颜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他别的吩咐。

然而他却望着头顶佛祖讲经天花乱坠的绘画,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可我,还是比较喜欢,盛德妃这个名字。”

盛颜愕然抬头,望向他。

他沉默地回望她,只觉得心里乱得很,也不知怎么开口。许久许久,他才抬起手,轻轻地抚过她同心结上的那块鸾凤佩,说:“阿颜,忘记过往一切,我们在宫里彼此好好相待,一辈子。”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没有底气的微颤,或许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这样的情况,说这样的话实在太过遥远。

盛颜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慢慢地跪下来,伏在他的面前,闭上眼竭力遮掩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多谢圣上错爱,只是盛颜人微福薄,根基全无,在这个宫里,能到修仪已用尽今生福缘,不敢再妄想更高位。还望圣上再深加考虑,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朕意已决,你无须多说了。”皇帝望着跪伏于地的她,轻轻说道,“你不用担心,朕不会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在这个宫里,好歹我会护你周全。”

盛颜默然摇头,想说自己并不是为了自保,也不是怕他人嫉恨,但,那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东西,她又如何敢出口。

“元贵妃身体孱弱,整日卧病在床,将来宫中,必然是你助皇后掌管。”皇帝声音温柔,在她面前展开无比美好的一幅画卷,“至于皇后那边你也无须担心,她名叫君容绯,比你还小一岁,听说性情柔顺沉静,每日里只是熏香静坐。朕立她为后,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中书令君兰桎。”

盛颜默默听着,毕竟她又该如何说呢?于理,她是该祝贺,于情,她自己也是后宫一员,皇帝要立后,她也不知自己该以何立场说话。左右为难,也只好选择什么都不说,反倒不会错。

见她这样冷淡,仿佛不为所动,尚训心里隐隐失望,又说:“如今朝廷中,除皇兄外,还有以前摄政王的根基,摄政王去年暴毙,但是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突然辞世,皇兄难逃关系。”

盛颜轻声说:“现在瑞王代圣上打理朝廷事务,而摄政王一派已经群龙无首,圣上不需再担忧了。”

“表面无须担忧,但这一派的人多是台阁重臣,根基极稳。”尚训皱眉道,“中书令君兰桎,兼太子太傅,是摄政王旧属这一派潜在的首领。摄政王去世后,朝廷似已平静,但其实暗地里所有的遗留势力,大多依附了君中书。”

“圣上立君皇后,是希望朝中和睦,还是希望君中书能带领这一派的旧势力,帮你对抗瑞王?”她问。

尚训淡淡地,却一字一顿地问:“那么阿颜,你希望在这场制衡之中,哪一方得利?”

她悚然一惊,明白自己根本不应该妄议这些。她脸色苍白,想要跪下请罪,尚训却拉住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说:“算了,天色不早,你走吧。”

盛颜默默向他叩了一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六月,皇帝大赦天下。十二日,宫中下诏册立盛德妃。

二十四日,君太傅女儿被迎入宫中,立为皇后,居永徵宫。

元贵妃与盛德妃率后宫众人去永徵宫见过皇后。君皇后沉默稳重,举止温柔,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闺中弱质。她年纪才十六岁,已经一派大家仪态,言行缓慢,仿佛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过几遍才说出口的。

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每个人都克制。

盛颜觉得这样的疏离感很好。既然是没有什么冲突的人,也就尽可以安生过各自的日子。

回到自己宫里,她远远看着永徵宫通明的灯火,还没发一会儿呆,天空就暗下来了。

下弦月半圆如梳,光华明亮。她站在殿口,只觉晚风吹来清凉,沁凉宜人。

今天是尚训娶妻的日子,从今以后,他有了正式的妻子了。

她不知道宫里其他人的心情怎么样,不过,她觉得自己大约是最没有资格去难过的一个人。

她这样想,由雕菰陪着走下台阶,在朝晴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到库房前时,她闲极无聊,叫守库的人把门打开。

皇帝有一段时间老往她这儿跑,搬了不少东西到她这里来。这里有他赐的西域玻璃屏风、精致巧雕杂色玉、南海九曲珠等等,全堆在这里,却都忘了再来看一眼。

进门处的盒子里放的是外贡的细镂空贴银花沉香扇十二把,皇帝全都弄过来给她,说是一个月要换一把,这个月,应该要用镂刻荷花的这把了。她拣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还有他不知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古抄本《维摩诘经》,怕太后看见会被要去,就藏到她这里,可是放在了这里,他却又从来没有过来读,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了。

用楠竹编成楼阁状的蝈蝈笼,怕别人看见笑话他养蝈蝈,也藏在她这儿,蝈蝈很快就死了,留下这个笼子,空荡荡在这里。

她到最里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盒子。

她当初拟定要受封德妃时,宫里宫外不少人都送了东西过来,最后事虽波折,但礼物却堆积如山,人人的表面礼节都做到了十成十。

而当时瑞王送给她的礼物,她还未打开看过。

盛颜捧过盒子,仔细地看着,良久,她轻轻伸手,将上面的紫铜横杠拨开,把盒盖掀起。

是一支细细的桃木钗,桃枝太细,因硬度不够而密密匝匝缠绕着金丝,金丝如水波般顺着桃木的纹路流动,在木钗的尽头绽放出三朵桃花,一朵盛开,两朵蓓蕾,由打磨得极薄的粉色宝石簇成,栩栩如生。

她举在眼前,静静看着这枝桃花。这是记忆中,十年前,她从那个小院子中折下来给他的那枝桃花。那时她放在他手中的,也是这样一枝花,两个花蕾与一朵桃花。

雕菰站在她的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被月光清辉笼罩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她紧握着手中的这枝桃花,无声而激烈地哭泣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手上,溅在粉色桃花之上。

这花朵仿佛带着隔夜的露水,越发娇艳。那枯槁的桃枝被隐藏在绚烂之中,迷失了它自己的所有形状与颜色。唯有金色映着粉红,那颜色浓烈得仿佛是一整个春天的花朵沉淀凝结出来的精华,在月光下美丽得近乎冷冽。

盛颜一直记得,皇帝立后的这一夜,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无法安睡,不知不觉,在摇曳的烛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她不在乎有人嘲笑她痴心妄想,更不在乎别人同情她心高命薄。

没有人知道她为的是什么,这样也好。

十年前的那一枝桃花,十年后的那一根枯枝,她至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所有的地久天长,苦苦追寻,终于尽成梦幻泡影,徒留她深锁空宫。

唯有她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始终回响着。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桃花尽处起长歌 (999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