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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透香帘花满庭

作品: 桃花尽处起长歌 |作者:侧侧轻寒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7-16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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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已至,暑热却越发盛烈,即使朝晴宫有那么多的花木浓荫,暑气还是逼了进来。

午后蝉鸣声声,让人只觉恹恹欲睡。

盛颜靠在榻上看着手中书卷,雕菰听到外间传来的杂沓脚步声,忙走到窗口一张,正是宫人们引着皇帝进来了。

她忙叫醒盛颜,两人到殿门口向皇帝下拜。

皇帝将她拉起,随手将她看的书拿过来翻了翻,见是本《春秋繁露》,便无味地丢下了。

盛颜无奈地将书拿回来,归置到柜子上。

皇帝把雕菰和景泰都打发出去,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福寿笺,放在她的面前。

福寿笺上以金粉绘菩提叶为底,是内局专为太后所制的纸笺,盛颜拿过来看了看,见上面写着几行字,多是日常要诵经几次、净瓶加水、海灯添油之类的琐事,有点疑惑地抬头看他。

尚训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笑道:“既然你在宫里无聊,朕给你揽了些事情做做。”

盛颜问:“是寿安宫里的事情?”

尚训点头:“今日中秋,母后最近身体不适,太医建议去行宫避暑静养一两月,她准备过了中秋,明日就起身。朕听说她的佛堂中供的是长明灯,念的是不绝经,所以便跟她说,德妃左右无事,可以日常去监督一下,以免守佛堂的几个宫女惫懒。母后见朕热心,便把日常事务抄写在这边了,你可以经常去看看。”

盛颜顿时睡意全无,眼睛也亮了起来:“那……我们不是可以进到寿安宫佛堂去,好好地搜寻我爹所说的东西了?”

“嗯,本来朕一个人也不要紧,但想着毕竟是你爹留下的,或许和你一起去看看,能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一定。”

她赶紧向他道谢,一边拿着纸研究每日事宜。

尚训无聊之中,转头看见用来降暑的冰。他正感炎热,便走到冰盆边接近凉气。一抬眼看见冰块被雕成琼楼仙山,当中有两个人,一个是寿星南极仙翁,一个是女寿星麻姑。

他看了看两个小人,童心大发,便把寿星和麻姑掰下来,拿过去放在盛颜面前,笑道:“你看这两个人,一个像你,一个像朕。”

盛颜“噗”一声笑了出来,说:“怎么圣上成了个白胡子老头?”

尚训煞有介事地说:“对啊,等朕老得胡子这么长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漂亮,永远都和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盛颜低头微笑,把那两个冰雕的小人挪开一点,说:“小心化开了濡湿我这张纸。”

尚训把冰人丢到下面的冰水中去,转头看她笑靥如花,只觉心口热热地烧上来,提着自己湿漉冰凉的双手,故意往她的脸颊上一捂。

盛颜被他突然一冰,惊得跳起来,抓起碎冰作势砸他。

尚训动作飞快,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捞起来,两个人打起冰仗来,殿内顿时一片湿漉漉,不知是冰还是水,搅在一起满地狼藉。

一个皇帝一个德妃,其实都只是十七岁的少年男女,此时闹起来就跟孩童一样。正闹成一团,盛颜只觉得脖子上一冰,竟是尚训冰冰的手刚好贴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她一声惊叫,正抬手要打开他的手,谁知手腕被他另一只手握住,那覆在她脖子上的手,却并未移开。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退却,一种异常的紧张从她的胸口摇曳生出。她惶惑地抬头看尚训,而他也停下了所有动作,仿佛忘却了一切般,深深地凝视着她。

盛颜胸口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他已经放开她的手,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急促无比,热热地回响着,他的唇落在她的发上,落在她的脸颊上,落在她的唇上。

盛颜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该来的总会来,从入宫到现在,从修仪到德妃,她早该闭了眼,认了命,将往后所有的人生都交托给身边这个人。

他辗转吻着她的唇,将她紧紧箍在怀中,感觉她温热的身体如同受惊的幼兽般孱弱而柔软,那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害怕。

他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的手难以自禁地放开了她,缓缓垂到自己的腰间。

手指触到了那块九龙佩,冰冷而莹润的玉石,凉意透过他的指尖蔓延到他的胸口,让灼热的身体渐渐就冷了下来。

“我在宫外,有喜欢的人。”

她曾说过的话,当时他漫不经心,后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忽略。然而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永难跨越的鸿沟。

即使她已经是他的德妃,即使他对她说出了“一辈子”三个字。

可终究,那挡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他们无法化解。

被他放开的盛颜,默默地后退了半步,靠在了后面窗上。窗纱透过庭外绿荫,一层浅淡的绿色蒙在她的面容上,令她的神情格外黯淡。

尚训盯着她看了片刻,一声不响地将头转开了。

一片寂静之中,景泰跑进庭来,正在轻声叫着“圣上”,却不料一脚踩在地上一块未化开的冰上,顿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滑倒在青砖地上。

看他龇牙咧嘴趴在地上良久起不来,尚训胸口的恼怒郁闷也似乎散了一些,问:“忙手忙脚的干什么?”

后面跟进来的雕菰忙过去把他扶起来,却发现他后背已经湿了一块。幸好天气正热,景泰倒也不觉得难受,只说:“今日中秋,永颐宫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圣上降临。”

盛颜看看他身上的水渍,转头又发现皇帝的衣服也被冰濡湿了一块,想是刚刚与她拿着冰互相玩闹时弄的。她想提醒皇帝一声,但又觉得留他在这边换衣服十分尴尬,迟疑片刻,也只能低头不语。

她不说话,皇帝也只能将袖子往她面前一伸,说:“阿颜,你刚刚把我袖子弄湿了,你看怎么办呢?”

盛颜低头认罪:“圣上先脱了外衣吧,景泰,你赶紧遣人去拿套衣服来。”

皇帝却制止了景泰,在榻上坐下,说:“不用了吧,反正天气这么热,朕再待一会儿,水渍也就干了。”

景泰也只能说:“那就再待一会儿吧,这天气干起来应该也快的。”

皇帝“嗯”了一声,靠在榻上。盛夏阳光炙热,即使这殿内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天空蓝得刺眼,暑热深深逼进大殿内。

天气炎热,皇帝心中更是郁积,皱眉说:“都已到中秋节了,还这么热,什么时候才能凉快起来?”

盛颜听他这不讲理的迁怒,也只能说:“也只热这几天了。可等凉快起来的时候,又该由秋入冬,转过一年了。”

他听她声音温柔,宛如叹息,心里也沉了一沉,低声说:“是啊,要是这个人世永远都停留在春天,那该多好。”

盛颜不觉哑然失笑,也不敢介意他的孩子脾气。

他靠在榻上看着她微带红晕的脸颊,那不是脂粉敷上去的颜色,而是在雪白皮肤下微微透出的血色,就如白纱窗后透过来的桃花颜色,无法描摹的动人。

他一时茫然,望着她好久,才默然闭上双眼。

他没有告诉她,他是真的,希望时间永远留在那个春日。

历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圆之夜,宫中赐宴,皇亲国戚齐集永颐宫,后宫的众妃子则是在皇后宫中。

待到夜深,尚训命后局的人提灯送众外戚及命妇回去,暗夜中只见几排灯笼依次排列,缓缓出了宫门,向皇城四散而去。太后身体不适,早已回寿安宫安歇,剩下后妃与众皇室宗室,则随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帘内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与尚训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数百盏灯笼光芒辉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内外明亮通㬚,连隔绝内外的厚密锦帘都在灯下变得稀薄,灯光将内殿人影淡淡照在帘子上。

尚训在念祭文,盛颜跪在帘内,听不大懂那些佶屈聱牙的祭文。她偷偷转头看自己的身边,忽然觉得喉口一滞,几乎呼吸不出来。

与她一帘之隔的人,印在帘上的侧面,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一张。

瑞王尚诫。

是的,帘子隔开左右,两边的队列却是一样的。尚训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诫和她在之后。所以,他们现在在一起。

中间隔断他们的,不过就是一层锦帘。

她仿佛可以听见那边尚诫的呼吸,她低着头,听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渐渐沉重起来。

眼角的余光看见帘子微微一动,然后,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尖触到了她的裙角,那双手十指匀长,指甲修得平整干净,她知道是谁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收拢十指轻轻握住。她的眼睛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恍惚中好像看见前面皇后微微一动,她咬住下唇,轻轻将自己的裙角从他的指下抽走,却不料他手掌一翻,将她的手准确无比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三月间桃花的香气,暗暗袭来。

皇帝的声音在奉先殿内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千万里之外。

盛颜咬牙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掌,然而他握得那么紧,除非闹起来,否则她无法逃脱他的禁锢。

她无可奈何,只能沉默地任由他与自己十指交握。

满殿的人跪地在听祭文,他们两个人也安静沉默。垂下的广袖遮住了他们紧握的双手,隔着一道厚密却透光的帘子,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般悄无声息。

她指尖微凉,他手掌温暖,紧紧扣在一起的那一双手,将彼此的体温交汇在一起,仿佛连体内那些急促的血也就此流在了一处。

盛颜在恍惚间抬头看高高的花窗间隙,明亮的圆月光华如同水银,无声泻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着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带着三月的温柔气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长,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时他们十指交缠,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阵恍惚,也许有一整个春天那么长,也许只是一刹那。

尚训说:“呜呼,望飨。”

祭文结束,他们悄无声息地放开了彼此,叩首,轻轻站起来。

如同一个梦幻,转眼结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气,盛颜一早醒来,中秋之后,朝廷休沐三天,就连宫里也因为中秋的忙碌而变得懒散,格外安静。

窗外光线投帘,流云蝙蝠的窗棂被阳光印在对面的墙上。盛颜躺在床上,将自己的手慢慢举起来,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转侧看着。

昨夜的月光,似乎到现在还流泻在她的心上。那十指交缠的温度,也似乎还萦绕在肌肤之上。

她正呆呆看着,忽然听得旁边传来皇帝的声音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抓住被子坐了起来。

靠在内外殿隔扇上看着她的,正是皇帝。他见她惊诧的表情,便将手中一卷书丢在旁边书桌上,说:“朕好像来早了,你还在睡着,便叫雕菰不要叫醒你。”

盛颜慌张地“哦”了一声,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幸好雕菰捧着水进来了,对皇帝行了个礼,又把书捧还给他,说:“奴婢在外间煮好了茶,是圣上喜欢的紫芽。奴婢手脚慢,德妃娘娘得梳洗个半刻,还请圣上稍待。”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拿了书便出去了,在外间坐下喝了两杯茶,盛颜绾了简单的一个双环髻,一身碧纱宫装,出来向他见礼。

雕菰又叫人设下早膳,皇帝虽用过早膳了,还是陪盛颜吃了一点。他见雕菰将碧粳米粥中的蜜枣细细挑出来,然后试了温度,才捧给盛颜,便问:“阿颜不吃蜜枣吗?”

盛颜看向雕菰,她忙应道:“因上次有几个蜜枣核未剔干净,留了些碎末在内,奴婢担心德妃娘娘再被硌到。反正蜜枣的味道已进到粥内去了,枣肉绵软无味,不吃也好。”

盛颜这才想起上次吃出枣核的事情,点头说:“我倒忘了,你记性真好。”

雕菰笑着说道:“德妃娘娘的一切,奴婢都得用心记着,这是奴婢的本分。”

尚训这才多看了雕菰一眼,对盛颜说:“你身边可算有个贴心的人了,要还是以前那群无用的东西,朕可打算把景泰送过来给你呢。”

盛颜赶紧说:“圣上别折煞我了。”

他只笑笑,又对雕菰说:“你有这份心就很好,朕让后局给你进两级女官阶,日后不要懈怠。”

雕菰开开心心地向他道谢,麻利地收拾好东西离开。

“我看看你的手。”尚训还没忘记那茬事,将盛颜的手拉过来,握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不好看……太大了。”

盛颜狼狈不已,将自己的手缩回来,脸色微红。

他见她的样子,却又笑了出来,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低声说:“不过这样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低头默然,不理会他。他又突然问:“你母亲是哪里人?”

盛颜说:“丹阳人,怎么了?”

尚训笑道:“昨日中秋,我本想叫你母亲过来和你聚聚,后来才想到她没有封诰,进宫不便。丹阳属楚地,不如封你母亲为楚国夫人,秩同一品,以后再不用你担心她一人在外了,你们也可以常常在宫中见面。”

盛颜听着他温柔的嗓音,眼前又恍惚闪过昨日晚间她与瑞王牵着的那双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声音也不由哽咽起来:“多谢圣上……”

尚训轻轻抚一抚她的秀发,说:“你是我的德妃嘛,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盛颜默然点头,但想了想还是说:“我进宫仅半年,母亲就一下子加国夫人,恐怕后宫有人多心。皇后亲族显贵,但元贵妃的亲人与我同等,不如先加母亲为显荣、正荣夫人,等日后再说。”

“嗯,也好。”尚训对她笑道。

盛颜想想自己刚进宫时的莽撞,笑着摇摇头。

“阿颜,你在宫里待久了,也开始谨慎小心了……朕还记得你刚刚进宫的时候,真是单纯无知,叫人无奈。”他笑道。

盛颜低声道:“没有人能永远不解世事的。”

即使她希望自己永远不理会这些事情,却也没办法在后宫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不过……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尚训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点遗憾,第一眼看见的你,可能也回不来了。”

那个专注缝补衣服、如他所想象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的盛颜,已经永远消失在过往中。不过,他转头看看坐在他身边娇艳无匹的盛颜,觉得满眼迷离,心口微微动荡,不觉微微而笑,说:“也没什么,其实你还是你。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和开到全盛的时候,总是有区别的。”

盛颜看到他凝望自己的双眼,那中间满是对自己的宠溺呵护。她一时心虚难过,仿佛心湖投石,层层波动,昨晚那些耀眼的灯光,也仿佛失去了色彩。

“对了,圣上一大早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尚训闻言,便站起身,说:“母后要去往黎阳行宫了,差不多快要起行,朕和你一起去送她。”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母后一出宫,我们立即去她佛堂。”

黎阳行宫距京城有两三日行程,太后车驾随从浩浩荡荡,皇帝还命柳婕妤和常颖儿随同伺候,加上女官、宫女、内侍,十余辆马车加上数百随从,颇为威势。

皇帝与盛德妃亲来送行,皇后则与元贵妃早一步到来。太后拉着皇帝的手依依惜别,临了目光在盛颜身上一转,想了想还是没有避让她,径自招手让身旁女官取了折子过来,说:“这是昨日章国公递上来的折子,列了不少名门闺秀,皇上可命后局在近日好好斟酌一下人选,待母后回来,再行决定。”

宫中后妃初立,内廷的事务多由太后决定,听她的口气,这次想来应该是皇亲国戚的亲事。皇帝也没在意,接过奏折后随手便交给了身旁的盛颜,说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尽快办妥。”

太后目光落在盛颜手中的奏折上,又抬头看向她恭敬的面容,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便上车去了。

皇帝与后妃们将她送到宫门口,依依惜别之后,便拉着盛颜的手对皇后与贵妃说道:“母后临走之时,吩咐阿颜帮她监督着寿安宫佛堂,朕和阿颜这就去看看。皇后与贵妃要一同去吗?”

皇后在这热天气下站了许久,早已额头见汗,湿了脂粉,元贵妃身体不好,更是脸色都变了,两人都推却了,向他和盛颜告辞。

皇帝也不意外,拉着盛颜向寿安宫走去,又看见她手中的奏折,便伸手拿过来,打开看了看之后,微微皱眉,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向她瞥去。

而盛颜却毫无所觉,依然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神态自然。

皇帝迟疑片刻,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她,说:“你看。”

盛颜拿过来看,奏折上抬头便讲:

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世袭一等公爵臣章伟勘上言:

臣等奉太后懿旨访本朝显盛门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鉴。

圣上得瑞王守兹神器,仰凭堂构。唯坤纽方舆,乾张圆盖,关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谨奉表恭进者:王氏范阳门闾,高第敏德,誉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杨氏名门大家,理识清通,执心贞固,孝悌美誉……

一堆一堆四字语,全都是看不懂的东西,盛颜放下奏折,讶异地抬头看尚训,问:“这是做什么?”

皇帝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地说道:“皇兄要成婚了,正择取王妃呢。”

盛颜低头再看看,才看出字里行间的意思来。她竭力控制声音,尽量平静地说:“是吗?”

“是啊,皇兄年纪比我大三岁,到现在还没有婚配,实在是说不过去。”皇帝瞧了她一眼,见她低头捧着奏折在自己身后,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逾矩,也算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寿安宫就在眼前,皇帝带她进入宫内,到偏殿书架之前,命人取了朱墨和笔过来。

盛颜难以察觉地深深呼吸,勉强镇定心神,走过去将奏折翻开,放在那张深阔的紫檀木桌案之上,又取过朱墨磨好,摆好毛笔。

皇帝却靠在窗边,并没有过去。

他在逆光之中,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声音略带低哑:“朕有点乏了,德妃替朕代笔吧。”

他之前,从未让她代自己批过奏折,然而这一次,却这么自然就说了出来。

盛颜唯有低低地“是”了一声,将笔拿起,等候他的命令。

“就这么写吧——‘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谕:交付礼部斟酌,取上嘉呈寿安宫太后定夺。’”

等她写完之后,皇帝向她伸过手去。她会意地将奏折捧起轻轻吹干上面的朱墨,拿过来给他过目。

她的呼吸轻轻的,捧着奏折的手端端稳稳。

他的目光落在她写的那几行朱批上,端详着那些娟秀齐整的字迹,说:“德妃的字写得不错,看来以后朕也可以多叫你代劳。”

“臣妾不敢。”她低头说。

她自称臣妾。然而皇帝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没有叫她阿颜。

两人沉默避开彼此的目光。他说道:“走吧。”

他们一起到寿安宫的佛堂之上,宫人们正在更换佛前供花。盛颜帮着她们将御苑中刚采下的莲花换上,然后又叮嘱了他们早晚课和长明灯的事情,宫人们都恭谨应了。

等所有人出去之后,盛颜与皇帝在佛前上了一炷香,然后走到东墙之下,殿内一排共有十三个灵幢,无论是从殿门口开始数,还是从殿后开始数起,第七个灵幢正是同一个。它悬挂在一个小小的明王菩萨像之上,而那个菩萨像端坐在一个藏经盒之上。

皇帝将菩萨像搬下,他们打开藏经盒,发现里面是一份《无量寿经》,两万字左右的经文,以金粉掺入墨水之中,抄写在长卷之上,即使是蝇头小楷也洋洋洒洒花费了十卷锦帛。

皇帝将其中一卷取出,打开看了看,然后说:“是你爹抄写的经文。朕记得当初修建寿安宫佛堂的时候,母后广罗朝中书法名家,命他们抄写佛典经文。你父亲是天下闻名的才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盛颜和皇帝一起将十卷经文都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确实只是普通的《无量寿经》,并无任何异常。

两人都十分失望,将经奁重新盖好之后,又将菩萨重新陈设回原位。

皇帝拿着经文,不肯甘休地说:“然而朕想,你父亲既然指引我们到这里,必定留下了什么,而他在自己送入宫中的经文中留下的线索,一定是要朕去发现的——而且一定,会与朕的母亲有关。”

毕竟,他在最后求见当时还是太子的尚训时,曾含着热泪,以哀求的神情,请尚训一定要记得自己所教的那首开蒙诗。他说,殿下切莫忘了这首诗,否则,先贵妃在天之灵,恐怕都难以安息。

而他的被贬,就在易贵妃薨逝后不久,一场原本与他毫无关联的政治风波,陡然将他卷入其中,有或没有结党似乎都无必要,当君王要清理那一股自己厌恶的势力之时,他便被驱逐出了京城。

可等到先皇驾崩,误卷入那场风波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得到平反时,唯有他被遗忘在僻远之地。他的仕途断绝希望后,连小小一个司仓的事务都棘手无比,最终在诸多刁难中穷困潦倒,身死异乡。

“我母亲的死,与你父亲的死,一定有关系。”尚训固执地说。

盛颜点头,两人默默分了那经奁中取出的经文,皇帝拿了六个,盛颜拿了四个,准备在太后不在的时间里,偷偷带出去研究。

经帛并不太大,皇帝夏日的衣服虽比较薄,但龙纹锦绣,袖口宽大,塞在袖子中并不显目。可盛颜穿的是碧纱宫衣,轻纱薄袖,四个经帛竟无处可放。

最后还是皇帝把她那四个经卷塞到怀中,偷偷到偏殿书房去,扯了两张大生宣,然后将经卷和几个画卷包好,让她从偏殿抱出去,然后对女官说:“母后用的空白卷轴不错,朕拿了几个给德妃了,你们待会儿清点一下东西。”

女官们知道他的脾气,个个都笑着恭送他离开,哪有不答应的。

时近正午,皇帝与盛颜一起用膳之后,因下午还有政事,便让她先回朝晴宫去休息。

“你我都好好研究一下你父亲的经卷,若有什么发现,及时通告对方。”皇帝叮嘱说。

盛颜点头,出了毓升宫,与一直在外等着她的雕菰一起回去。

景泰殷勤地询问是否要叫步辇过来接,但她见一路树荫清凉,便也懒得再等候,直接便带着雕菰走回去了。

天气还那么炎热,可毕竟八月中旬了,早桂已经开了一两树,一路上甜香浓郁。

她轻轻迎风摇扇,听到黄鹂在树间婉转的叫声,滴沥沥一声两声,偶尔有风吹过来,身上薄薄的轻衣柔软如水。

雕菰忽然惊叫一声,原来有很多蚂蚁爬成直线,浩浩荡荡往树林内迁徙。

“这么多,怪吓人的。”雕菰说。

“蚂蚁有什么可怕的。”盛颜在乡间长大,自小见惯了虫蚁,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蚂蚁爬到树林里去?”

她们往蚂蚁的去向一看,原来在一棵枫树下有极大的一块牛骨头,似乎刚刚被人丢弃,蚂蚁全都是扑着这块骨头来的。离骨头三步远的地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蹲在树荫下,认真地看着那些蚂蚁。那些蚂蚁怕不有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团滚在骨头上,十分吓人。

雕菰诧异地问等候在旁边的宫女:“这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引蚂蚁?”

那宫女也一脸焦急,带着哭腔说:“是太子殿下。”

盛颜惊讶地打量这个从来未见过的太子。尚训与自己一样都是十七岁,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头见盛颜站在身边,裙角衣袂随风横斜飘扬,如同仙子一般,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忍不住对她笑笑,问:“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声音都还稚嫩,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可爱,一身锦绣衣裳光华灿烂,容颜比衣服的金紫颜色还要引人注目。

盛颜在这样的宫廷中见到这般一个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欢,所以他既这样问,她就点了一下头。

他一双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手中握着的两个小瓶子放了一个在她的手心,说:“你从那边开始,我从这边开始,我们一起把这个倒在蚂蚁的外面,倒一个漂亮的圆,要很端正的那种。”

盛颜看他的笑容清纯可爱,不禁接过瓶子,陪他把里面黏稠的黑色液体倒在蚂蚁的外面,两人各倒了个半圆,凑在一起,天衣无缝,果然非常圆满。她问他这黑色液体是什么,他说:“这个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别人弄给我玩的。”

盛颜又问:“黑水是做什么的?”

“做这个的。”他伸手从自己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见火就着,火苗立即“腾”地冒起来,蚂蚁外面围了一个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烧了起来,大群的蚂蚁在火堆上无处可逃,全部化为灰烬。

盛颜看他得意地欣赏蚂蚁无处逃生的样子,不觉对这个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莫名的厌恶来,轻声问:“无缘无故,干吗要烧死这么多蚂蚁?”

他偏着头看她,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有一半是你烧的。”

她怔了一下,哑口无言,也不愿再看这个小孩子,转身就离开。但,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孩子在她身后说:“昨天晚上,奉先殿祭祀的时候……”

她心口一跳,猛地转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着,跑过来贴近她,低声说:“我当时在瑞王身后,看见他隔着帘子,握住了一个人的手。”

盛颜竭力控制自己的神情,可眼中还是难免流露出了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尚训在念祭文的时候,自然每一个人都是凝神静听的,但谁知道,这个孩子竟然会在后面看到了。

身后那个宫女不知内情,牵着这孩子的手,赶紧说:“德妃娘娘请先行吧,殿下,求您回庆安殿去。”

那个孩子恶劣地笑了,挥一挥手,说:“德妃再见……这是我们的秘密哦,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盛颜看着他离开,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那个孩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她这样的神情,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说:“放心啦,我真不会对别人说的。不过我以后会有求于你的,你可千万不能不答应哦。”

盛颜咬住下唇,盯着他不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纪大了,娘亲又早就没了,估计宫里会帮我找个名义上的母妃。我觉得你就不错,而且我也了解你……以后你估计不会太严厉地管教我吧?”

原来如此。她现在颇受皇帝的宠幸,而宫中没有母妃庇佑的孩子,多会由高阶位妃嫔代为抚养。这孩子估计是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送交给她抚养,所以准备拿这个当胁迫,来让自己以后不要管束他。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作答应。

那孩子得意地笑着,抬头对那个惶恐的宫女说:“慌什么,我只是觉得德妃美丽又可亲,想要多说几句而已。走吧。”

盛颜目送这个小孩子离去,心乱如麻,暗自悔恨。

愣怔良久,她才用自己的团扇遮住树叶间稀疏漏下的阳光,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黄鹂还在树顶婉转鸣叫,鸣声清脆。

她竭力说服自己,现在自己烦心事不少,如今这样,也无可奈何。好歹这孩子愿意来自己身边,以后多笼络教导他才是。

她却不知道,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她永远沦为了这个小孩子的同谋。

八月秋老虎,天气异常炎热。尚训移到仁粹宫居住,这边临水而建,旁边又有无数的高大树木,暑气没有那么浓重,只是离朝晴宫稍微远了一点。但他每日都要见一见盛颜,聊一聊研究盛彝所手抄的那份《无量寿经》的所得。

有时候是他去她那边,但一般来说,还是他召盛颜到自己身边比较多。

明明刚到九月,可水中藕荷莲蓬都已呈现衰败迹象。

尚训与盛颜在水边看见,他便皱眉说:“一转眼,荷花都已经开败了,接下来要移到哪里才好……”

尚训是不能容忍衰败的人,他不喜欢看见凋谢的花,总是在宫中把住处移来移去。

盛颜在旁边无奈地笑着,忽然想到那个太子,问:“圣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

尚训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来,无奈说道:“我刚刚称帝时,年纪既幼,身体也不太好,摄政王提议要先备储君,群臣就推举他的长子行仁为太子。现在摄政王虽已经去世,但我至今无子,又一直借口身体不好避朝,所以并没有废除他太子名位,如今居住在庆安殿呢。”

盛颜微微皱眉,问:“是摄政王的儿子?”

“嗯。”尚训看着荷塘,应道,“这孩子其实挺可怜,他父亲去世后,谁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趋炎附势的人全都不见了,据说在王府还要受下人的嘲讽……算了,不讲这个了,朕真懒得理这些事情。”

也许尚训不废除行仁的太子名号,是因为摄政王的死吧……盛颜这样想。

尚训端详着她若有所思的侧面,忽然凑到她的耳边,带着促狭的笑容说:“或者,我们赶紧生个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掉这个太子了。”

盛颜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起这样的话,顿时脸红得连耳朵都滚烫,转过手用自己的扇子柄轻敲了一下尚训的手臂,说:“既然圣上没有要紧事,那我先告退了……”

见她起身就要离去,尚训忙拉住她,正色说:“朕真有个要紧事和你说,是关于我母妃与你父亲的。”

盛颜这才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等候他后面的话。

“其实朕……也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给你看这个。毕竟……”他欲言又止,但看着盛颜望着自己的那双清澈眼睛,终究还是起身,将一本贵妃起居注取出放在她面前,说,“这是朕母妃的最后一本起居注,当时朕受册太子已多年,而皇后六月滑胎,太医判定她今生不可能再怀孕。朝野尽知父皇已有废后的心思,所以当时我的母妃,在宫中已经是一宫之主,备受瞩目。”

盛颜默然听着,将那本起居注翻到尚训做好记号的地方。

“四月十七。贵妃闻知盛彝新诗风行京城,遂令寻访盛彝诗集。妃素喜诗文,曾搜罗故陈尚书诗文千余首,一时传为美谈。昔日亦因盛彝贺太子诗而赠锦缎十匹于盛府,以贺盛家女生辰……”

尚训指着这一行,说道:“你看,我母妃挺喜欢你的。”

盛颜点点头,想起自己当初穿过的,母亲改小的那件裙子。

原来那是用易贵妃赐下来的锦缎裁制的衣裙,难怪颜色织法和花样都与众不同。

只是,那时候距离贵妃赐锦也有十多年了,贵妃去世也有多年,父亲居然将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而“一自姮娥离宫阙,彩衣虽存散如云”的诗句,她原本以为是感叹自己母亲年轻时的风华,现如今看来,却是一首悼亡诗了。

这位与父亲毫无交往可能,甚至也不可能见过面的贵妃,为什么能让父亲存着这样深刻的印象呢?

她捧着这卷起居注出了一会儿神,不得其解,便又收敛神思继续看下去。

“五月初七,盛彝亲书诗文百首,由内局进呈贵妃。时值贵妃心腹痛,夜来时常难眠。凤仪宫送木香、丁香、乳香、藿香、沉香等,合为五香拈痛散,甚验。惟贵妃浅眠,是夜倚榻读盛彝诗文至天明,方才合眼。帝晨起见风雨,便索外衣,搂贵妃肩亲为其披上,曰:风雨大作,莫使损花。”

盛颜看到这里,不觉脸微微一红,心想,先帝与易贵妃,可真是恩爱。想来尚训也是像他父皇的性情,温柔体贴。

她指着“五香拈痛散”,对尚训说:“这药虽名贵,但太医院也不至于配不出来,为何会是皇后的凤仪宫送来呢?”

“当时人人皆知父皇心意,皇后之位岌岌可危,所以皇后知晓我母妃有心腹痛之后,便亲自命人去搜寻最好的药材。历来皇后失势,下场各异,好的有别居宫苑,次之有退位出家,差的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当时攀附朕的母妃,也是她审时度势。”尚训平淡地说道,“后来我母妃薨逝时,父皇自然第一时间命人查探了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寿安太后送给我母后的药,后来朕也详细看过当时的药案,验过了封存的残药,绝无任何问题。”

盛颜点点头,又继续看下面的记录。

“五月廿二,四更,贵妃梦魇惊醒,神智混沌。帝得信,踏月携太子奔赴病榻。贵妃见帝亦不太认识,惟握东宫之手,喉塞难言,泪未尽,气已绝。一时满宫俱恸……”

后面全是如何安排举哀与山陵等,断断续续又记了半年,也便停止了,就此再无记录。

尚训将她手中的书合拢,静静地说:“还有这个,是我偶尔发现的。”

盛颜接过尚训放在自己手中的一卷经文,这是经文的背面,以金丝为纬,银丝为经,织成金银菩提叶花纹。此时已经被他撕开了,露出下面一行晕开的淡墨痕迹——

“彝欲之进因回瑞书便月香乳为中被怖族天臣。”

这是她父亲的字迹,确凿无疑。

看着她诧异的神情,尚训说:“经卷是太后建佛堂的时候,送交给各位书法名家的,之后宫中再收回保存在经奁之中。我想,你父亲这行字,应该是在写完之后,又用淡墨写在金银丝经卷之上,金银丝不吸水,淡墨渗入下面后,再仔细擦去上面的墨迹,便无人能知道里面还写了东西。”

盛颜呆了呆,抬头看尚训,佩服地问:“这……圣上是怎么发现的?”

尚训即使在情绪激动之中,也依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朕昨夜研究时,在暗夜中对着烛火看,刚好发现了背后透过来的淡淡字迹,于是便将这份拆开一看,果然后面有字迹。”

盛颜急切地去看其他的几份经卷,尚训这边共有六份经卷,有些已经拆开,有些还没有。她对着亮光处仔细寻找背面的句子所在,然后直接将缝线拆开,露出下面的淡墨字迹。

尚训按住她的手,问:“你不担心被太后发现吗?”

“我绣活还可以的,保证能恢复到和原来一样。”

听她这样说,尚训也放了心,直接将背面金银织物拆开,露出下面的字迹,果然每一卷上都有寥寥数字,以淡墨写成,左右分列在经卷下部边沿,却全都是零散的字,不成逻辑。

尚训将所有经卷上的字都按照经文顺序抄写在纸上,两人一个拆一个写,抄写完毕后却依然毫无头绪。

第一张写的是:彝欲之进因回瑞书便月香乳为中被怖族天臣。

第二张写的是:冒求命献未修脑页不而拈香毒必贬臣百可纵。

第三张却是放在了盛颜那边,所以接下来是第四、第五、第八、第九卷,诸如:“谨诗夜妃款发臣蛀”等,也全都是不知所云的乱字,难以捉摸。

盛颜与尚训看着所列的字许久,终究未能猜透谜底,也只能先行搁下。盛颜说:“或许十卷上所写的字都集齐之后,能有发现。”

尚训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说:“希望如此,那朕赶紧叫个人过去拿来。”

盛颜说道:“我将经卷藏在了内室妥善处,别人过去拿恐怕不便,还是我自己回去一趟吧。”

尚训点头:“去吧,朕再研究一下这几份抄录的乱字。”

他随口吩咐仁粹宫中的张明懿送盛颜回去。明懿与昭慎一样都是女官称号,她是仁粹宫中四品女官。

盛颜与张明懿顺着宫外引进来的御河回去,御河并不宽,最窄处只有两三丈,河边的柳树垂下千万条碧绿树枝,柔软地在风里拂动。

盛颜无意中一抬头,遥遥看见对岸的人,正向仁粹宫而来。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停下脚步,隔河看向她。

两个人清楚地看见彼此,看见对方的神情,幽微黯淡。

“啊,是瑞王爷。”张明懿忙隔岸向他行礼,盛颜也微微低了一下头。

手掌不由自主地攥起来,她莫名想到他从帘后伸过来,将自己紧紧握住的手,心口一热,莫名慌乱。

原本这样一见也就罢了,瑞王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那些人先行离开,他一个人过了桥,到她面前说道:“正要请教德妃一件事情,就是今日批示的,关于我纳妃的事情。德妃身在后宫,不知道可曾听闻消息?”

张明懿何等会察言观色,见他们有话说,又谈及瑞王纳妃之事,连忙告退。

盛颜看左右只有雕菰陪着自己,不觉慌乱,低声说:“此事……我并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宫中下来的折子,难道不是德妃娘娘亲手批复的?”他问。

宫中的折子,无论是圣旨还是懿旨,只要瑞王想看,他都能看到的。盛颜心下了然,心乱如麻间也不知道他要询问自己什么。

而他一双眼睛灼灼盯着她,缓缓地问:“‘淑女于归,宜其室家。’德妃和圣上,是在恭喜我?”

盛颜默然咬牙。尚训对她这样关爱,她又已经身为德妃,与瑞王又会有什么出路?纵然只是中秋节那一触即收的相接,也被行仁那个小孩子尽收眼底,这宫中人多眼杂,她还能如何?

她横下一条心,闭上眼。不如一了百了。

“正是……恭喜瑞王爷。”

她的话如此干脆决绝,瑞王尚诫盯着她,瞳仁似乎更加幽深了半分。

就在数日之前,还曾经安稳躺在他掌中的手,如今正欲迫不及待挣脱。翻覆无情,估计就是说这样的人吧。

他的唇角甚至出现了一丝冷笑,说道:“德妃,你现在,早已经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了吧。”

以前的话,哪句话?

春日中,桃花下,随着那时的风一起落下的,轻飘飘的那一句——

你放心,我等你。

盛颜只觉悲从中来,她咬住下唇,许久无言。

是,她说过自己等他,甚至,这世上也只有她知道,自己喜欢着的,始终都是这个男人。

但事到如今,他们两人,还能如何?

所以她也只能问:“天意弄人,命运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你我还想怎么样呢?”

她竭力控制自己,不愿流露半点软弱情绪。而他看着她冷淡的样子,只觉心冷:“德妃既然亲自替我许配王妃,本王也只好致谢。”

“愿王爷王妃夫妻和睦,白首偕老。”她缓缓说。

瑞王眯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却平静无比,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耳边黄鹂滴溜溜叫得急促,她走了没几步,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就在她抬手拭去自己泪眼的一刹那,瑞王忽然大步上来,自她身后抱紧她,紧紧贴进自己的胸膛。

她与他在宫中相见不多,从来都是相视默然,各自避过,却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盛颜忍耐不住,又觉得全身无力,只能泪流满面。

灼热眼泪滴落在瑞王抱她的手背之上,让他难以自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旁边的雕菰早已不见了踪迹,不知什么时候避开的。

盛颜没有办法挣扎。瑞王的气息在她腮畔搅动发丝微微颤动,她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

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漫涌上来,让自己没顶窒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下沉,失重的恍惚感,让她不知道要沉到哪里去。

瑞王尚诫仿佛迷失了心智,在她耳边低声呓语:“我早说过我不要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家闺秀,我只要你,阿颜,只要你。”

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转眼冰凉。

“瑞王爷,我是你弟弟的德妃。”她哽咽道。

他仿若不闻,只是顾自喃喃说道:“是我先遇见你,我先想要你,为何我的东西总是会被他夺走?我比他大三岁,任何国事都是我在操心,为何他是皇帝……”

盛颜听他话语中的怨恨,只是不敢说话。瑞王尚诫,会因为血肉亲情容忍尚训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她只能颤声说道:“今日天气炎热,请瑞王爷回府去安静清心,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不关冷静什么事。”他侧过头,双唇触到她的耳畔,如此炙热灼人的气息,却难掩他冰冷的语调,“该是我的,我一定会拿到手。”

张明懿回到仁粹宫时,尚训正在推敲那些经卷上抄下的散乱的字,见她回来得迅速,便收好了随口问:“这么快就回来了?德妃呢?”

张明懿禀报道:“望陛下恕罪,奴婢未曾送德妃到朝晴宫。因中途遇上瑞王爷向德妃询问纳妃事宜,奴婢不便旁听,故此早回。”

尚训放下笔,慢慢地说:“是吗?”迟疑片刻,他终究抬头叫道:“景泰。”

景泰忙近前来。

“前段时间,内府贡进来一管笛子,据说是柯亭笛,朕当时拿过来了。你去取出来,德妃喜欢吹笛,我去拿给她看看。”

景泰把笛子取来时,尚训已经等在宫门口,拿过来就走。

当年蔡中郎避难江南,夜宿柯亭,听到庭中第十六根竹椽迎风呜咽,声音卓然有别于其他竹子,他认为是良竹,取以为笛,果然天下竹声无出其右。传说它已折在孙绰伎之手,但现在却呈进了朝廷。

尚训免了所有侍从,拿着笛子过去找盛颜,只有景泰疾步跟在他后面,眼看前面柳丝如浪,在风中轻轻翻滚,黄鹂的叫声远远近近,似有若无。

垂柳浓荫下,盛颜的淡紫色裙裾被风卷起裙角,如同荷叶的边一般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

这转转折折在尚训眼中缓慢无比。

拥着她的瑞王,身着紫色锦衣,下摆是渺碧团龙,两个人的颜色,正紫浅紫,分明融化在一起。

尚训觉得他们周身一切都晕光模糊,那是在离他千万里之遥的地方,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世界。

上次的哀求言犹在耳,他对她说,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看起来,她是不会施舍什么快乐给自己了。

尚训缓缓转身离开,御花园道路曲折,走不了几步,已经转弯到一个曲廊。他盯着前面看了许久,问:“前面是哪里?”

景泰忙说:“过了前面两道门,便是皇后的永徵宫。”

他站在曲廊上,下面是御沟流水,游鱼碎石历历可数。他站了很久很久,景泰看他身上没有一丝热气,浑如呼吸都已经停止,吓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叫道:“圣上……”

尚训抓紧手中的柯亭笛,只听到“啪”的一声,这管千古名笛已经折成两半。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断成两截的笛子抛入河中。像是对景泰说话,又像是在发誓一般,声音冷淡到几乎冰冷:“朕和她,从此之后就像这笛子一样,除非到死的那日,否则,断折了,就永不复合。”

景泰心惊胆战,吓得低头不敢说话。

他盯着前面永徵宫的殿阁,说:“你去永徵宫对皇后说,德妃最近身体欠佳,让皇后将她送到云澄宫养身体去。”

“是……”景泰只觉得此时可以离开简直如同大赦,赶紧就离去了。

走到中途,他想起皇帝那样毫无人气,又觉得心惊肉跳,赶紧抓住几个宫女内侍,吩咐他们先去照应皇上。

皇后听说要让德妃一个人去云澄宫养身子,不觉有点奇怪。她立后不久,与皇帝见面机会寥寥,但也知道后宫这么些妃嫔之中,皇帝只与德妃感情最好,最近更是没有一天不相见的。

如今盛颜忽然要离开皇城到京郊行宫去,让她觉得颇为奇怪。犹豫了半晌,她问:“圣上也要前往行宫?”

“只德妃一个人。”景泰说。

皇后心里不安,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永徴宫的女史拟了旨,又命人取出自己的印信加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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