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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钊回头,淡道:“舅舅,腰疾未愈,您还是坐。”
徐牧迎道:“官家关心臣的身子,臣也关心官家的国本,此事官家必要给众臣一个说法,否则……”
“否则如何,舅舅要行辅君之责,问朕的过么。”
魏钊面色如常,徐牧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避过魏钊的目光,看了一眼范有阳,范有阳也正回头看他,话已经扯到这个地步了,早已不可能撤回来,徐牧原本握拳的手猝然一松,转对范有阳道:“范大人,你既如此忠心不惧,就把心中未尽的话都说出来吧,官家会体谅你一片忠心。”
范有阳本就是鹦鹉学舌般替徐牧开口,听徐牧这样一说,忙又叩了一首,头顶的长翅帽也歪斜了,累世文人出身的科甲人狼狈成这副模样,朝堂上众人感同身受,不免唏嘘。对于他下头要说的话,又是猎奇,又是鄙夷。
这一场早朝拖得久,炉中的龙涎香也快将烧尽了,底下立侍的内官要去添香,刘宪侧头轻道了一句:“换南海的崖香。”内官领话去了。
不多时,鹤首中吐出的烟色淡下来。刘宪立在魏钊身侧,了无情绪地看了一眼徐牧。徐牧嗅到了炉中烧出的崖香,他突然有一丝惶恐。人心与人性相互搏斗,看似给出的是信号,却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的引着。
魏钊从新坐回龙椅,“范大人,说吧。”
范有阳跪得实在久了,眼睛里已经开始发潮,声音也颤巍巍的。
“寺内直夜的僧人……曾……曾……臣万万死,值夜的僧人曾目睹太妃娘娘与官家……”
“范大人,一言定生死,大人出口无路,要不要慎一慎。”
魏钊的声音不大,却说得范有阳额头陡然渗出了汗。
“臣……臣是具实以论……臣知万死,仍不敢负君啊……”
梁太尉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官家,范大人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身体有恙,还请官家恕
罪,这……”
谁知他的话音还未落,垂拱殿后面的画帘被一双宫人撩开,画帘里面是一挂晶莹剔透的水晶帘,铜线串着圆润的水精珠子,无风不动,只在缝隙之间,渐渐勾勒出两个女人的身影。
刘宪回身,躬身亲自撩开珠帘。
帘后程灵一袭大红罗朱衣,亲手扶着一个妇人缓缓走出来。
那妇人身着正蓝底万字纹大袖罗衣,头带金龙翠凤的龙凤冠,虽体态孱弱,但面目精神尚可。她扶着程灵的手走出来,垂拱殿所有的人都愣了神。
魏钊起身,下阶行至那妇人面前下拜行礼:“母后。”
这一声称呼出来,众臣方反应过来,纷纷跪下行礼。
周太后一病多年,就连太后的册封礼都是省了的,平常年节里,各处的诰命们要去朝贺什么的,也都是被程灵推挡了的,更别说什么价节年宴上,更是多年不见太后,原本以为白马寺能磕回头的,谁知又传出太后病得不好的消息,这会儿见周太后这样安安稳稳的走出来,又是这个场合下走到垂拱殿上来,众臣心里各有揣测。
周太后低手,“吾儿起来,众卿家也免礼。”
魏钊替过程灵的手,扶太后在龙椅上坐下。
周太后低头看向仍然跪在殿中的范有阳,开口道:“范卿,哀家与何氏也很久未见了,她可还好。”
何氏是范有阳的妻子,上了些年纪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忆往追昔的有情话。周太后的话音落下须臾,范有阳竟潮红了眼睛,他已经是极疲倦了,又是被徐牧逼着说这些不由衷的话,骑虎难下,突然有这么个人提及家中,提及过往,他肩头一酸热,心里的气儿都要顶不住了。
“老娘娘啊,我们这些老匹夫,可算是能给您磕个头了……”
周太后侧头,“皇帝,范卿是你父皇的肱骨,当年不是他们正德行,匡王道,你也不得如今的清明江山,皇帝要重他们,尊他们,不能忘了本。”
魏钊点头,“母后教训的是。”
说着,亲自下阶走到范有阳面前,弯腰相扶,“范大人,朕年轻,言语鲁莽。”
范有阳一怔,慌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陛下,万万使不得。”
周太后笑了笑,“范卿,这是后辈们该的,哀家在这里坐着,你有什么受不住的。”
范有阳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发烫的核桃一般,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太后将目光移开,扫向朝中众人。
“你们今日在朝堂上议内宫之事,程皇后都说与哀家听了,哀家原本是不该过来的,但转念一想,论的事内宫事,又涉及前朝先帝嫔妃的名声,事关我皇家的清誉,哀家还是该在这里,为太妃的清白作个证的。”
说完,她稍稍提高了声音。
“今年的八月十五,不太平啊,先是徐大人中秋家宴,高朋满座,后是吾儿附庸高/祖风雅,白马寺赏宴,原是皇帝年轻,有这份雅心,哀家觉得身子好些,也乐意跟后辈们凑个趣儿,谁知身子不争气,那日夜里又犯了咳疾,折腾的一夜不好眠,也扫了皇帝和你们的兴儿,皇帝走后,亏得太妃看守了一夜,寸步未离哀家榻前。范卿啊……”
范有阳肩头震颤。
“你是被奸人蒙蔽了眼,要与我大陈离心啊。哀家让后辈重你,你也要动你的慈老之心,护我们大陈的后辈啊。”
一袭话,动情入理,说得范有阳哑口无言,两股战战。他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太后娘娘,老臣惭愧啊。”
魏钊蹲下身子,亲手撑着他站起来。
“范大人,朕知你有为难之处,才会受人蒙蔽,您安心,幕后爱惜老臣,朕遵从母后之意,必将感怀您对大陈之贡献,今日朝上,您受了朕的累,朕改日定与大人赔罪,后头议的事,朕不问您,自会有人替您呈词,刘宪。”
“在。”
“送范大人回府。”
化为无形的指控令在场朝臣皆明白过来,纷纷看向徐牧。
徐牧扶着倚背坐下来,背脊上一阵一阵地发寒。
刘宪扶着范有阳退了下去,魏钊信不走到朝堂中央。
“朕自继位以来,一直敬佛重佛,以求以己为范,教化百姓。自问虽无建树,但德行无亏,范大人适才言之凿凿,朕觉得,该与众卿一道听听当夜寺中僧人所言。”
话音刚落,殿前司带着四五个僧人入殿。
几个人都不敢抬头,瑟瑟颤颤地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殿中,膝上一软就要跪下去。
魏钊淡道:“你们是跪佛的人,不用跪朕。都站着说。”
其中两个僧人悄悄往徐牧处看,徐牧坐在禅椅上胸口起伏竭力平顺自个的呼吸,事情在朝堂之上突然发展到这一步,这令他始料未及,腰上的痛楚使他有些恍惚,面对那两个怯弱的目光,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我们……我们是那日在白马寺值夜的僧人,我们是看到一个女人……但,宫中都是贵人们,我们哪里都认得,是……是慧仁和慧衡跟我们说,那是太妃娘娘,我们……”
一旁的白庆年突然问了一句,“奇了,慧仁慧衡什么出身,也见过前朝太妃?”
那两个僧人被这么一问,吓得都秉了呼吸。
白庆年并没有松口,“官家,查过这二人身份么,这可骇人了,白马寺不是我大陈皇寺,因着高祖看重的关系,才受了这几年的香火,如今可发达了,眼睛都看到内宫里来了,臣必要问问,这究竟是谁的眼睛。”
魏钊不言语,只是看着二人,抱臂而笑。
徐牧咳呛了几声,周太后道:“徐卿近来身子也不似从前来了。皇帝,今日就议到这儿吧。”
魏钊回头,“母后说得是。”
而后又转身对徐牧道:“舅舅,汴京入了秋,时气不好,从前同舅舅在南方,朕到不曾听闻有病痛,从前在西南部屯田的郑将军如今升任皖阳节度使,西南边境空乏,管制松散,非舅舅之能不能治。舅舅一定养好身子,朕仰仗舅舅,如鱼望水。”
魏钊留了余地,徐牧座中哑然,这一场局虽然在明面儿上没有解透,但明眼人都把其中的曲折瞧看清楚了。魏钊的案上明着的,暗着的多了无数道参奏徐牧及其党羽的折子,魏钊尽阶扣下,一折未复。
刘宪在醉仙楼听杨嗣宜说了这件事,到一言未表,只是捏着手中的青瓷盏笑了笑。
白庆年叫了八珍鸭,又去文君巷搬了竹叶青,扯开一个杏花屏风,同刘宪杨嗣宜坐在窗边。
“杨供奉,刘指都在外头也就罢了,今儿这么你也不当值。”
杨嗣宜夹了一口鸭子,“刘知都不忍心在宫里看,我也不忍心啊,于是跟着知都来糟蹋您的鸭子。”
白庆年亲自烫酒斟来,“宫里怎么了。”
杨嗣宜看了一眼刘宪,他正面色无波地看着楼下东市里买卖丝绸的商贩和行人。
杨嗣宜靠近了白庆年,轻声道:“魏夫人,被判了三十笞刑,今日行刑。”
白庆年是知道刘宪心思的人,听杨嗣宜这样一说,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大对,只能伸手为刘宪添满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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