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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中但凡有高热的病人, 连带室内人的冷暖的知觉就变得异常敏感。
刘宪手指冰凉, 茶水滚烫。魏钊的床榻他不能坐, 便在他身侧的雁鱼青铜釭灯旁立着,等待手中的茶水凉下来。
魏钊喉咙里不断冒着腥烫的气,脸烧得通红。人在迷迷糊糊地梦里, 看见很多恍惚的人脸。时隔多年,当年丧母的痛终于冲破了心头坚强的防线,撕心裂肺。明仁殿前的五十杖,长春宫中, 殷绣手中清凉的膏药, 甚至那张裹身白绢的温度, 所有的痛觉, 知觉,都在梦里苏醒了。
“水绣儿, 我冷”
刘宪一手端稳茶盏, 弯腰一手去扶魏钊的背。
魏钊使不了力, 刘宪的手臂也有些发颤。
当一个身在皇位的人陷入这种绝对狼狈的孱弱的境地时,刘宪自己也说不清楚, 心里究竟是在欢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还是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清明之感。他突然想起, 他对程灵说的那句话,“此生但求一同己人。”
喉咙里不由呼出一口灼热的气, 造化是多么弄人。
魏钊胸口拱起, 猛地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刘宪来不及去深想自己脑中的思绪,屈膝在床榻前半跪下来,手肘抵杂榻面上,尽力手臂支撑着魏钊的背,魏钊却越嗽越厉害。恍惚中他睁开眼,面前的人面虽模糊,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不及张口,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呕心呕肺的嗽几乎令他接不上气儿。
不敢面对啊,也不能面对。
“松手松手”
刘宪没有动,“官家,喝口水压一压。”
“朕让你松手”
当人位至君王,人臣,原可以站在两端,各持风度。
一旦陷入不体面肢体上的抗衡时,心态就会发生激烈的变化。
魏钊觉得头脑发胀,他实在受不了被刘宪支撑着的感觉,此时此刻,刘宪的存在打破了他对自己“天明所归,君临天下”的认可,他不愿意承认,是有人让了一步,有人谦卑有礼,却姿态高傲地让了一步,才让他走到如今的地位上。
这种感觉,和当年他无法忍受殷绣对刘宪的倚靠是一样的。
谁想输啊,人活到极致,运筹帷幄,绞尽脑汁,和朝堂和后宫甚至和亲人争命夺权,初云端漫步的自由,谁肯承认自己赢得不光彩啊。
魏钊按住胸口,拼命忍着喉咙里的腥烫。
“松手”
他反手扣住刘宪扶在他背上的手,刘宪被这突如其来一个拽扯牵得身子往前一倾,另一只手上端的茶盏瞬时不稳,盏中滚烫的茶水眼看就要泼到魏钊的腿上。
他忙侧过身,顾不上茶滚,连盏带茶水,一并圈入怀臂中。
外头的氅衣已经脱掉,虽在冬日,他的衣着也并厚实,滚烫的茶水瞬时浸过衣料,直烫肤肉,他牙缝中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及开口说什么,就听程灵一声惊叫。
他连忙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
原来他将才转身的时候,手肘不留意撞到了身旁那盏雁鱼青铜灯。
灯柱被撞偏,灯座上的烛火眼看着就照着刘宪的肩膀和背翻了下去。
刘宪没有试图躲,索性闭上眼睛。
“刘知都”
程灵忍不住唤出声,意料之中的火
灼之痛却没有落到肩背上。
与此同时,地上传来“当”的一声响,雁鱼青铜灯应声咋在隔扇门上。门外的侍立的宫人忙推开门进来,有人扑到地上去灭灯盏上的烛火,有人去扶灯座,刘宪睁开眼睛,却见魏钊着榻上的柱子坐着,一手摁住手腕,腕上乌青了一大片,手背竟也被灯油烫出了一大串燎泡。
杨嗣宜在外面就听到了响动,进来看到这场景,忙丢了手上的软枕跑上前。
“这官家”
刘宪看向魏钊,魏钊喘息了几声,又是一连的地咳,直咳得眼睛充血。
程灵怔怔地坐下来,这一幕他是看入眼中的,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魏钊竟燃会出手去替刘宪推挡那座青铜灯。
杨嗣宜看向程灵,“圣人娘娘,这是出了什么事”
程灵摇头,半张着口愣是没出一声。
杨嗣宜抬起魏钊的手腕查看,那被灯油燎出泡触目惊心。
“快,快快传太医过来。”
刘宪将怀中的茶盏取出,茶水已经凉,冰冷地贴在身上,他试图站起身,却发现袖口一角被魏钊的腿压在榻上。
“朕让你松手,为什么,为什么不松手”
刘宪看着魏钊乌青的手腕,胸口也是一阵无法疏通的堵和闷。要怎么说呢这个时候来论兄弟情感吗,不说魏钊那样骄傲的人,就是刘宪自己,也是不肯往这个面上去想的。
“奴婢本就是该伺候官家的。”
“奴婢”
这个自称,莫名地赐痛了魏钊,但是他说不清楚,到底是愧疚令他心痛,还是他的谦卑和退让令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有人为他的王道承受过非人的折磨,更不肯承认,骨肉至亲,卑微地匍匐在地,沦为垫脚的石头。其实他是有话想对刘宪说的,可是无论脑有多少声音盘旋,出口时,却还是剜肉挖骨的话。
“你就这么喜欢做魏家的奴婢”
“不喜欢又如何,官家给我定一个别的身份啊”
刘宪突然提高了声音,连程灵和杨嗣宜都跟着吓了一跳。
两人突然沉默下来,除了魏钊肺中呼出的灼气,喉咙里嘶哑的气音之外,每一个人或坐或立,都没有开口。
良久,魏钊摁住胸口弯下腰去,脑中的混乱和身体里的燥气又隐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杨嗣宜忙上前去扶住他,“官家,您喝口水,平一口气儿啊”
魏钊一把甩开他。抬起那只伤手指向刘宪。
“奴婢是吧好,把他把他拖出去,给朕打”
杨嗣宜还在发愣,“把谁”
宫室内的其他宫人也面面相觑,刘宪在知都的位置上多年,如今在场的宫人要么受过他的恩惠和提携,要么就是见识过他的雷霆与手段,从前他执掌掖庭狱时,阎罗一般的人物,现在突然说要杖责他,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站着都没有动。
魏钊的手垂下来,刚一张口,口中的声音就被咳声给掩了回去。
刘宪侧头看向魏钊。
血缘和仇恨是相辅相成的,又是彼此矛盾的。越是有恨意,就越无法无视血缘,越直视血缘,就越分不清楚是要仇恨,还是宽恕。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包括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殿门前的殷绣。
她裹着厚实的氅衣,了无所倚地站在宫灯下面,脸色苍白,手指微颤。
“魏钊”
她突然当着众人的面,第一次唤了魏钊的名讳。
魏钊的脖子猛的一梗,喘息着向殷绣望来。
刘宪突然站起身,一把把衣袖从魏钊腿下抽出来,他几乎猜到殷绣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从头至尾,他都只想给予这个女人,而不愿她付出哪怕一点点。
他转过身。
匆匆对殷绣摇了摇头。提声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反了吗”
说完,他声道“杨嗣宜去掖庭传杖啊”
杨嗣宜还在发怔,被刘宪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然而刘宪并没有再给他反应的时辰,径直从他面前行过,顺势扯了他的衣袖往外。
两个人从殷绣面前走过,一个步履极快,一个踉踉跄跄。一个求救般地看向她,一个至始至终,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殷绣的话被堵在口中,心痛地觉察刘宪的心意。
程灵坐不住了,起身行到魏钊的榻前。
“官家,今夜的事如果闹得大了,传到朝堂上,恐有人议论啊,您看在刘知都一心一意为了皇家的份上,看在他往日的功绩上您”
魏钊将目光从殷绣身上移开,竭力平息下来。
“程灵,你是大陈的皇后想清楚,你是在为谁求情”
程灵一怔。
周围的宫人都没有退,齐刷刷地目光向她落来。十多年来,她在旁人一面一直不失半分体面,可是,怎么说呢,哪怕魏钊的话已经点在了她多年坚持的矜持之上,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她回头看了一眼。福宁宫的殿外。刘宪静静地跪候在地。
那场景,和明仁殿外一夜无比相似。
“臣妾是官家,是为大陈”
话音未落,外面的宫人立在殿门口回话,说已备好。
殿门是洞开的,这一夜刮了雪风,阴沉多日的天眼看着就要迎来一场干净利落的大雪了。凌冽的风如锋利的刃一般掠过每一个人的面庞。杨嗣宜进来,忙将炭火盆笼进魏钊的身旁。
“官家外面在候您的话。”
魏钊没有去回应程灵和杨嗣宜的话,甚至没有去看门口的殷绣。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通红地双眼。
“打”
“官家”
程灵尖锐地唤了他一声。
魏钊突然反手一把推开了她,力道之大,程灵一下子被带到了地上,载荷等人都慌了,连忙上来扶。
殷绣靠在门口没有动,却已然忍不住眼中的泪,虽然她还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魏钊的挣扎,刘宪的隐忍,她都是看入眼中了的,此时不能问不能说,只余下一颗心,如刀绞,如针扎。
外面的人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不敢怠慢。
板风裹着凌冽的寒风招来,殷绣肩头一个震颤,头中嗡的响了一声,她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脑中的声音,还是庭中的声音。
然而,与这个声音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停。”
众人一怔,回头向殿内看去。
魏钊将一手抓扶着榻边的柱子,
手腕上的乌青扩散地可怕。他压抑着喉咙中的嗽意,慢慢抬起手臂,冲杨嗣宜艰难地摆了摆手。
杨嗣宜立马明白过他的意思。
连忙跑出去传话,“官家有话,刘知都赦了。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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