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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 福宁宫终于归于平息。
魏钊仍然烧得全身滚烫, 殷绣坐在炭火边, 一块一块地往炭盆中添着炭。宫室暖和起来,珠灵蹲在暖帐外头,仔细地用炭石压好帐角, 不令风入。
不多时,她转过屏风进来,轻轻地在殷绣耳边说了一句,“外头的雪下下来了。”
殷绣抬头看了一眼窗户。那面纸糊着的雕花窗外面, 簌簌地落着雪花的乌青色的影子, 凄清冷寂, 如同一面散了场的皮影戏布。
魏钊服过药后就陷入了长时的昏睡, 偶尔喉咙里呼出几个嘶哑的音,细听之下, 却是在唤着“母亲。”他是侧身朝里面睡的, 身子蜷缩, 不顾手上的伤,手指死死得抱着被褥, 殷绣弯腰去查看时, 怕他碰到伤处, 便想将他的手指抠开,不想却被魏钊反手握住, 力道之大令殷绣几乎吃痛。
“别走母亲你别走你告诉我, 我们没有对不起他。”
殷绣见他肩头僵耸, 胸口起伏,便不敢动了,只能低头轻声唤。
“魏钊魏钊”
魏钊没有睁眼,口中话音迷糊,断断续续。
“母亲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留个下解解不了的愧恨”
他的手越握越紧。
“魏钊,是梦啊,快醒醒”
魏钊仍然紧闭着一双眼睛。呼吸倒是稍稍平静下来,肩头也渐渐舒松,手却仍然紧紧握着殷绣的手指。殷绣将一只退收上,半跪在她上,她这个姿势是坐不下来,只能用另一只收撑着上半身的重量,撑着半跪坐于魏钊的床榻上。
天将要发白了,殿中的炭火烧至末尾。
珠灵进来添炭,带进来一股寒飕飕的雪气儿。
“夫人,吴婕妤过来了,知道夫人在这里就没进来,这会儿在偏殿候着。”
“好。”
话音未落,床榻上的魏钊翻了一个身。
“绣儿。”
“在。”
手被他松开,殷绣的腰一下子就塌了下来,她忙靠着榻柱坐下来。
“睡吧,明日的朝都免了。”
魏钊支撑着身子坐起来靠下。昨夜梦中的记忆不甚清明,耳中有一声一声如银针落铜盆的轻鸣。
“耳朵里响得厉害,睡不下来了。”
说着,他也把头偏向外头,忍不住又咳了一声,珠灵回身端上熬好的药,递给殷绣。
“太医说了,官家若醒了,就请官家趁热服药。”
殷绣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从旁边抽了一个软枕过来,将魏钊的后背垫得高些。珠灵像是猜到他二人有话要说,替殷绣笼好炉子和炭盆,便绕到屏风后面的灯下,去捡针线堆里的线头了。
魏钊就着殷绣的手,一口一口地把汤药喝尽。方重新靠下来。
“外面下雪了吗”
“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绣儿,你若有话想问我,就问吧。”
殷绣靠在榻边的柱子上,“谢您赦了刘知都。”
“别的,不想问了吗”
殷绣摇了摇头。“我是怕知道,不知如何自处。”
说着,他握住魏钊的手指,仔细避开他手背上的伤处,弯腰在他的
榻边趴下来。
“刘宪若要走,你放他走好不好。绣儿陪着你,我不要什么名分,也不要什么荣华地位,我就这样陪着你。”
魏钊低头看他,明暖的灯火下,她柔顺地闭着眼睛。呼吸匀净,一夜的疲倦劳累,此时终于积成了睡意。
“我怎么放他走,解了他的职,放他去江湖自身自灭吗若能这能赦免他,父皇当年早就把他放出宫去了。他手上捏的东西太多了,不干干净净地全部掏出来,就算我放他,他也活不下来。”
殷绣没有出声,过了很久,才轻轻吐了几个字,“是啊,我懂。”
魏钊压抑着,又轻轻地嗽了几声。殷绣忙撑起身子坐起来,伸手在他背上替他顺着气儿。
“圣人娘娘留了话,照理,还是要让吴婕妤和郑婕妤侍疾的。”
魏钊笑了笑。“程灵的心,用在这些事上,还是顶清明的。”
殷绣觉得这话有当中有几分微妙的意思,但是魏钊没有明言,她自然不能去问。
“也好,也不至于仅累你一人。”
殷绣笑了笑,“我到不累,只是你如今这个模样,让我想起几年前你在长春宫养伤时的场景。”
说着,她侧身从灯下取过杜经留下的药膏,将灯移近,又轻轻撩开他的衣袖,露出半截子手腕,那乌青的地方已经扩散开来,整个手腕都肿地下人。
殷绣直起身,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下来搁在一旁,以免磕碰到他的伤处。这才用竹篾子挑起药来,轻轻替他上药。
“青得这么厉害您为什么要替刘宪”
“你不是怕问吗”
殷绣的手顿了顿。
“绣儿,梁氏献给母后的那一枚青玉佩,你留意过吗”
殷绣的手一颤,竹篾子不留神便戳到了魏钊的手腕上,魏钊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殷绣忙抽开手。
“娘娘查过,那枚玉佩是当年先帝赐给周妃之子魏敬和冯皇后之子的东西,一共两枚,是一对,玉佩上的刻纹是龙隐云,寓意龙潜在云”
魏钊点了点头,“既然你与程灵查了,我也就不用在宫里费气力了。你知道,徐牧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梁氏把这枚玉佩献给母后吗”
殷绣垂下眼眸,“他想重提当年淑妃娘娘逼皇子出宫的事么。”
魏钊咳了一声,“不止。”
殷绣抬起头,魏钊通红的脸和眼睛都泛着一丝疲惫,却已经退去了梦中的迷糊与混沌,冷静而自持。但殷绣却分明从他的眼眶中看到一点痛苦而晶莹的光,这种光她从来没有魏钊的眼中看到过。
“他要物归原主。”
殷绣没有去避这个话,迎了一句上去,“所以,魏敬还活着”
此句出口,殷绣脑中某处突然轰然一声巨响,她凝向魏钊手腕上狰狞的伤处,有什么东西好像马上就要被想明白了,却偏偏被内心最真实的胆怯阻了下来。
魏钊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的“嗯。”
“活着,我的兄长,母后的亲子,当真还活于世。绣儿,朕当如何”
朕当如何
殷绣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有些太大了。无论朝代如何变迁,朝廷如何更替,当权者的手段都是不会变的,杀逆臣,屠手足。才能守
住一方天地,施行自己的道理。若之后政通人和,则称为明君,若之后天下纷乱,则为昏君。
可二者在争权夺名的时候,真的有区别吗如果没有区别,她殷绣又真的可以评判其是非对错吗
她不敢想。
“绣儿,让吴嫣进来,你去歇吧。”
这三日间,魏钊都免了朝。
太医院的太医每日守在福宁宫请脉用药,吴嫣与郑婉人日日夜夜地守着,魏钊退了热,也就能靠在榻上看折子了。朝上百官多多少少听说了那夜福宁宫魏钊与留宪的,都觉蹊跷,却奈何是大陈宫的内务,外臣不边过问。胡相胡志玉与郑婉人的父亲御史台令趁着入宫议事的当口儿,稍稍问过几句那夜当值的宫人。
宫人们虽不明就里,但毕竟看着皇帝皇后都失了态,也都不敢多说。
刘宪受了一杖,倒是连一天都没有将养。第二日便入内东门司当职了。年关就在眼前,无论宫中贵人们是什么心境,百姓们还是要过年的,大陈宫中的热闹气儿还是要装点的。
只是当各处宫人忙的人仰马翻的时候,整座汴京城却好像一下子入了冬,风雪接连不断,青砖黛瓦隐在晶莹剔透之中。寒风冷雪吹刮着街头巷尾招摇的大红灯笼和春联桃符。也摧残着艮园中奇花异草。
这日,殷茹穿了一身簇新的枣色大袖,过来看魏钊。
巧的是郑婉人也在里面,郑婉人因为上回掖庭狱失面儿的事,对殷茹一直有恨。如今间见她一身红艳地过来,越发觉得扎眼。
便起身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将她挡在正堂。
“太妃娘娘,无传诏,您怎么过来了”
殷茹再她勉强向来身段放得低,听她这样问,便弯了个身道“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好,怕彼此见了难免要伤心,就遣我过来瞧瞧官家。”
将过正午,魏钊正在歇午,殷绣与杨嗣宜去太医院取药去了,都在不在殿中。郑婉人是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与魏钊的独处的机会,听到殷茹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官家才睡下,太妃要是进去,里面又更衣摆茶地折腾,如今外面整日整日地下大雪,我们伺候官地都生怕官家吸了冷气,再反复起来,太妃娘娘还是回去吧。”
殷茹到不正面与她应对,侧身走到一张绣墩儿上坐下。
“何妨呢,合该我候着。郑婕妤,您倒是进去吧,这里不点炭,不焚香的,您也立不久,我不求茶求水,就求见官家一面,好与太后娘娘回话罢了。”
郑婉人鼻中哼了一声。
“那你等着吧。”
说完,跺脚转身进去了。
里间魏钊已听见了外面地声音,已披衣坐起,走到书案前坐下来。
郑婉人进来,见他身上单薄,连忙又捧了一件狐狸毛的大毛儿过去。
魏钊随手斟了一碗冷茶,站在地龙上喝了两口。
“朕不冷,你将就你自己。”
一面又侧身看了看屏风对面,“谁在外面。”
郑婉人道“还不是慈安宫那个晦气的太妃娘娘,说什么奉太后娘娘的意思来瞧官家”
魏钊坐下来。小内官取了靴履过来替他穿。
郑婉人挪身过去,把他面前的笔移开,“您才好些,有费神做什么。这都还早,不如再歇会儿。”
魏钊没应她,淡道“你先出去,请太妃娘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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