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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嗣宜还来不及回应, 殿内已传来一声拍案之声, 接着是女人惨烈的呼声, 杨嗣宜咬着牙吸了一口气儿,肝都跟在颤了颤。门口答应的宫人们纷纷向刘宪看去,这个时候,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地进去。
刘宪回过身,一面走一面道“去请圣人娘娘过来。杨嗣宜,你该去哪里去哪里。”
杨嗣宜忙跟身去,“刘知都, 您去什么地方。”
“去艮园。”
“啊艮园, 诶, 不是, 这个时候,您不去调停去艮园做什么。”
刘宪停下脚步, 对于杨嗣宜这个人, 刘宪是有一些超过上下级的亲情在里面的, 这个人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从丽正门的勾当官到如今的福宁宫供奉, 杨嗣宜看过很多事情, 为人日渐油滑圆融, 但无论对刘宪还是对魏钊,他都是没有私心的。
换句话来说, 搅动风云的人大有在, 他这样一门心思和稀泥, 调停,希望各处平顺的人,整个大陈宫到是寻不出第二个。
“我调停不了,对着程皇后,官家会自持身份。还有,你夜里当值吗”
“啊,今儿不当。”
刘宪续行。“那你看了绣儿回来,替我去一趟醉仙楼,我夜里请客。”
“好好”
他脑子里还想着殿里的事,没顾上刘宪的话只说了一半,眼见着人已经走远,忙追上去问道“您请谁啊,我我照着谁的例子来安排。”
刘宪摆了摆手,“还是那些,八珍鸭子,一壶文君巷的竹叶青。”
“诶,等等您还有伤啊,喝不得酒。”
刘宪回头,面往一边,无奈地笑笑,方重新开口道“杨嗣宜,心里就转一件事情,多了,你会糊涂。”
“是是”
杨嗣宜分不清楚他是真的在笑还是借着笑在告诫自己。缩回头一面走,一面仔细回味去了。
艮园是大陈的皇家园林,已有过百年的历史了。园中怪石嶙峋,奇花异草。每一样东西都是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搜罗上来,再由能工巧匠,独具匠心的罗列休整的。先地在位时的那几年,刘宪曾亲自督查修缮事宜。因此他的修筑也就和秦朝的万里长城一样,毁誉参半。受贤良诟病,并非如它的观貌一般光华流转,令人惊叹。
魏钊是从来不去艮园的,这是他和前朝奢靡的风气,和先帝荒诞划清界限的态度。但太后自从寒衣节后,就挪到了此处修养。为了园中南方花木得以生息,刘宪曾可以改造了艮园的格局,令整个宫室的修建门户朝南,日光充盈,到是一个修养寒病的好地方。
太后初提挪宫的时候,魏钊是不愿应允的。
但如今这个局面,两个人都各怀心思,避一避到也是好的。魏钊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太后离宫那日是十一月初八,那日恰好是吴嫣的生辰,魏钊在吴嫣宫中坐了一日,茶一碗碗的喝,捡有些没要紧的话与吴嫣一遍一遍地说,吴嫣只道他与太后生了嫌隙,不肯前去相送,到不知道是宴上那枚青玉佩的事。也就没有多问。
后来魏钊也没艮园看过周太后,知道刘宪为先帝血脉之事后,甚至命人将前门锁闭,只留下东边一个侧门,供大陈宫内运递物品。
雪下得很大,刘宪也没有骑马,独自撑一把伞从东侧门进去。
在门口迎他的是太后身边的安华。
“哟,刘知都
您可算来了。这么大冷的天,娘娘怕您冻着,特让奴婢再这儿候着您,赶紧的,手炉子,您暖暖。”
刘宪往后退了几步。
“安华姑娘,我不冷,不用。太后娘娘在何处”
安华很少这么近地对着刘宪说话,大陈宫的宫女,但凡没什么心气儿,想要守着宫里荣华一辈子的人,大多对刘宪有过心思。体面干净的人,人又收放自如,就算没了下面那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床笫之间的事情,以后多的是法子,多的是智慧不是。
安华脑子里过着这样的想法,陡然间红了脸。
她毕竟跟了太后,又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像寻常的小丫头那样纵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见刘宪在避,也忙端起了自己的姿态。
“是,今日雪下的有风情,徐大人的夫人梁氏瞧太后,娘娘从外头传了一班子戏进来,这会儿在绿茸亭上坐着呢。”
刘宪抬头,望寒风凌冽的的远处天边望去。
几只漏冬的老燕孱弱地天际落下,落入浩渺无边的老松林中,艮园是几代君王游乐之地,但园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老的,都有来历。他自己这个人,从前是一个过去单薄模糊的人,是以就越发喜欢那些老旧有滋味的东西,如今,他的来历清明,这些老贵的物件,却有些揶揄之态了。
说实话,他不尽全然想好,如何面对周太后,记忆零落于过去,被人他人拼接而起,完是完整,可是可信,但是感情是不能由前往后一点点续上的。对于他和先帝之间的事,他都没有执念,他全然的放过了自己,放过了自己的父亲。把那一段孽缘当做往日的烟波,随着招魂夜后,魂灵归天而散了。所以对着这个所谓的生母,他也无法在心中激荡起什么。
比起“故土”“家园”“认祖归宗”这些遥远的词,刘宪更在意的还是近在咫尺的颠覆之危。
越往园子深处走,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
绿茸亭下搭了一个戏台儿。
唱戏的人抱着月琴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戏词听起来是南方的戏文,中有一句实在凄凉。
“儿没土中,亲行陇上,一大斗霜雪无情无义,临春不化,不叫吾儿见天日”
刘宪在戏台后站住脚步,安华跟上前去。
“知都,娘娘等着您呢。”
刘宪抬头往绿茸亭上看去,亭上坐着两个人。周太后身穿银段裳,外面罩着白狐大毛儿,梁氏陪坐在旁,不过二十初头的年级,周身却裹在深寒的颜色之中,头不簪珠花,佩着层色极深的南田老玉。
这种年轻与老旧的交错之感,刘宪既觉得熟悉,又觉得揶揄刺痛。
“娘娘,别瞧了,就快过来了。”
周太后的手一直捏在大毛儿的翻领上,戏台上的唱词一声一声地入耳,亭外的风声一声一声的入心。
安华轻轻推了推刘宪的肩膀。
“知都,您请。”
刘宪闭上眼睛,平缓的呼出一口气。
“我自己过去,安华姑娘留步。”
安华对上那双温柔清透的眼眸,眉心一痒,忙垂了眼睛。
“是,刘知都。”
刘宪从戏台后绕出去,那唱戏的女声也停了下来。
风雪未停,他手上仍然撑着那把紫竹柄的伞。他是从宫里出来的,也不曾更衣换服,身上穿着的那
身绛紫色的宫服被飞雪浸湿了肩膀。
周太后想象这个相见的场景已经很久了。自从梁氏送上龙隐云纹的青玉佩,并将刘宪的身世合盘脱出之后,在慈安宫中忍了数日,又在艮园忍了月余。人生至老时,得遇离散的亲儿,这种可说为悲可说为喜的福气有的时候,甚至不是有年岁的人可以承受的。她原本就强忍心悸,然而,如今眼前刘宪身上的这一身看似体面华贵的宫服,却深深刺疼了她原就搅如肉糜的心。
她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握在胸口的手情不自禁地发抖。梁氏见状,忙站起身来扶住她。
“快快快给他从新找一件衣服换上快”
刘宪蹲下身,将伞放在脚边,在雪地里,抚衣跪下来,他口中没有问安,好似可以省去了那个他拿捏不住的称为一般,弯腰俯身,叩拜下去。
安华从前面过来,替梁氏的手扶住周太后。
梁氏便抽出身来走到亭下。
“刘知都,您先起来,这样反叫娘娘伤心。”
刘宪直起身子,安华将将扶住周太后立稳当。
宫人过来回话,“娘娘。您叫寻给刘知都的衣服备好了,安在岳山阁了。”
梁氏回过头,“这边也着实雪冷,娘娘在风雪地里听了一日的戏了,这会让刘知都既然过来,您就与刘知都进去坐吧。”
刘宪从地上站起身,慢慢走上绿茸亭。
周太后往向那张脸,宫中十几年了,他近在咫尺,但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这张脸。一时间之间,她不知道对先帝是恨还是谢,恨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亲子,但也是这个荒唐的君王,荒唐的父亲,在临死之前,仍在遗诏中为他留下了几个字,保住了他的性命。
冥冥之中,所有的亏欠好像都经因果轮回,会在某一处偿还。
但人只有一生,岁月只会向前,过去欠下来的东西,后来就算掏心掏肺,好像也弥补不了了。
同样的,魏敬就在眼前,可是她这个母妃,除了能帮他脱去身上这一件扎眼的宫服,别的,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娘娘,奴不我扶您。”
刘宪犹豫了一下,还是弃了那个自称。
周太后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一下子抠紧。
两个人都拼命把心头千丝万缕掩下来,沉默地望岳山阁行,阁前两氏打起暖帐,炭火早已焚得暖人面目。
梁氏什么都没说,带着宫人静静地退了出去。
阁中余下周太后与刘宪二人。
“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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