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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举杯长谈
已然深夜,然而却是揽月楼最为热闹的时候,舞台上歌声缭绕不断,台下耳语浓情,龟奴抱着酒赔着笑穿梭在人群中,恩客们喝得酩酊大醉,钱如粪土一般千金散去,抛入美人怀中。
醉心的浓郁香味在厢房里久久无法散去,帷幔摇曳的小台上只剩下一架孤零零的古筝,模糊的视线中,似乎还能看到那红衣女子坐在那里,透着帷幔,看向这里,满眼的绝望和凄然。
勿忘我,别叫我等到花开花落。
花开花落几春风,其实已过千年。
早在很久之前,那条通往彼岸的路已经被他封住了,而他和她就站在河的两端,遥遥相望,永不可及。
多少个漫漫长夜,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南疆的曼珠沙华吞噬了西番莲最后的根茎,那他转世而来是做什么?他已经无力阻止姬魅夜,也无力让失去的西番莲重新开放,甚至一度,在梦里看到南疆一片红海,溯月和若云在火苗中无处藏身。
而现在,他明白,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此生而来,还是为了她——只是短短的遇见,然后再度错过。
手里的杯子已经干涸,最后一滴醉心吞入腹中,他半眯着眼睛,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清美的脸上有一丝淡然的笑容。
而身边的白衣女子,眼神空茫,宛若一个没有灵魂的死尸坐在旁边。
“王爷,西月姑娘已经死了。”门外传来羽见的声音,夹杂在欢歌笑语中不是很明显。
“知道了。”泱未然点了点头,语气甚为平淡,像是预料中的一样。
厢房里的琉璃灯突然闪了闪,一个几乎快盲眼的人,按理说不会知道。然而,泱未然却起身坐直,将手里的杯子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小榻之上,和原来的六个杯子摆成一条直线。
“殿下,第七杯酒喝完,你终于来了。”他笑了笑,那双湛蓝的眼眸犹如浮上了一层薄雾,看不到眼底的神色。
窗户被打开,窗台上靠着一抹颀长的身影,银白色的头发,金色的瞳孔,妖艳的红唇,那与生俱来的华贵气质下隐藏的杀气瞬间让这个屋里的氛围凝重了起来。
犹如暴风前夕的平静。
“看来,这些都是你安排着,等本宫来的。”他唇角勾起,妖瞳没有一丝笑意,目光扫了泱未然一眼,落在了坐在他旁白的女子身上。
熟悉的脸,死板的笑容,空洞的眼神,腐烂的气息,这一切,怎能逃过他的眼睛!长袖在空中浮动,一阵看不见的凌厉杀气犹如风刃一样飞向那个女子,果然,她的身子犹如一片落叶一样飞起来,在空中分割成片,没有一丝血渍,没有一丝痛苦的呻吟,就连脸被分裂,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就在肢体要落在地上的时候,女子的身体突然化成一张张白纸飘落在地。
“神祀(一种人形纸片,点上鲜血和灵力,可在短时间之内,将它变成滴血之人的模样)!”尽管在看到那女子第一眼,姬魅夜已经看出她可能是神祀做成的,可亲眼所见,他还是不由得惊了片刻,“没想到,神祀到底还是遗传下来了啊。泱未然,你原来还留了几手。”
“可是,又能如何,终究还是逃脱不出殿下您的眼力。”泱未然笑了笑,将排列好的酒杯放在一边,侧身摸索着拿出另外两只杯子,小心翼翼地斟上酒,然后指着对面的座位道:“殿下,站在窗口被雨湿了身子可不好。”
姬魅夜走过去,看了看那酒,掀开袍子坐下,道:“本宫从不沾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殿下不沾酒,其实早就醉了,不是么?”隔着模糊不清的眼瞳,此时的他看不清姬魅夜的脸色,只是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气逼迫而来。
“本宫何时醉了?”他冷冷一笑,看向窗外道:“泱莫辰此行三万铁骑正沿着临江南下,然而刚出京,就受到了伏击,险些全军覆灭,甚至,北方一带暗自聚集的大军也不同程度地受到阻挠……泱莫辰对此一筹莫展,还查不到对方到底是谁。”
泱未然认真地听着,自己端了一杯酒,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泱未然,这些恐怕都是你的所作所为吧?”鬼姬殿下转头看向泱未然,“泱莫辰或许不知道,珈蓝也或许查不到,但是,依据本宫看,这当今世上,除了你,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泱未然素来心思缜密,做事几乎是第一步安排到第一百步,城府极深,他作为南疆熙氏最后的皇子,又有天生的灵力,月重宫曾一度想要培养他成为大祭司与他姬魅夜抗衡,然而终究是抵不过儿女私情,泱未然执意回大泱——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劫难。
当然,作为姬魅夜本人,他可从来不相信泱未然会放弃保护南疆。
“殿下,看来您也知道了。”酒有些辛辣,泱未然放下酒杯,对上姬魅夜的目光,坦然地笑道:“但是殿下,当初泱未然只是答应了你不插手你和南疆的事宜。并没有答应不插手泱莫辰和南疆的事宜,你我的合作不牵扯到泱莫辰,所以,我们不算违约,是么?”
“呵呵呵……果然是聪明。”姬魅夜红唇勾起一丝浓烈的笑容,“你交出南城的兵权,竟然都能让泱莫辰措手不及,不得不退到临江上游,向前则寸步难行,看来,本宫还真是大大低估了你的实力。啧啧……”他有些惋惜地叹息了一声,“像你这样对手,本宫让你死了,可真是可惜。”
“殿下是太看得起未然了,其实未然也是愚钝之人,不然也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了。”他苦涩地笑道,湛蓝色的眼瞳依旧掩藏在薄薄的雾气之下,然而眉间却难掩深深的悲戚之色。
“愚钝?”姬魅夜半眯着眼眸打量着难得的对手,“本宫看不出任何人比你愚钝。如果本宫没记错,千年前的你个性也如此,步步深思熟虑,这样看来,我们也算是斗了一千年了。”
“殿下,此生的泱未然已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他依旧淡然地笑道。前些日子,在水镜之前看到了前世零星的记忆,看到了关于他的过去,姬魅夜的过去,甚至她的过去,命运的捉弄,他们前世的仇恨和纠缠依旧交织到了现在。
那个时候的自己,叫什么——笙澜?
“不过,本宫比较喜欢现在的你——因为都要死了,还在苦苦挣扎,而且,到目前为止,你的每一步至少都是成功的,本宫很欣赏。困兽之斗,永不可小觑,这句话,果真还是有道理的。”
“困兽之斗?未然不过是想劝谏泱莫辰攻打南疆之事而已。”
“是么?难道前几日将路乐乐故意丢在茶庄,故意派人设下埋伏,甚至不惜杀了她,不是你安排的吗?”
姬魅夜的声音突然一冷,脸上的笑容浮上一层阴冷的冰霜,周遭的空气当即肃然起来。
把玩着酒杯的手不经意地颤了一下,酒溅在冰凉的皮肤上,湛蓝色的眸子有一抹一闪而过的痛楚,“为何殿下就认为那是未然所为?如果真的要杀她,何必在那个时候动手?”
“这个问题,当时在你丢下她的时候,本宫也疑惑过,甚至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他的声线干净却带着惑人的低沉,“但是直到次日在林子,本宫看到那群雪狼,才恍然明了。”
“明了?”泱未然微微一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雪狼何其珍贵,本该生活在北方雪域一带,然而炎炎夏日竟然都被带到了江南,而且它们的四足之上竟然染上了冥山的泥土。这天下,能将雪狼带到这里,甚至能从冥山活着回来的人,恐怕就是你泱未然了吧。所以,你的真实目的在于——本宫!”
泱未然放下了酒杯,表示默认。
“泱未然,你应该不是想杀本宫,而是在怀疑,路乐乐怀里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本宫吧?”窗外的雨下个不停,袭入厢房的夜风让他的缕缕银丝飘起。在夜明珠光芒的映衬之下,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其实,你很早就在怀疑本宫了。”
是啊,如果路乐乐怀里的孩子果真是姬魅夜,那雪狼定然能冲破最弱小的结界,从而攻击路乐乐。而路乐乐能杀死雪狼走到这里,以她个人的能力根本就做不到,除非……还有一个人能帮她。
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将封印着路乐乐灵力的封印打开,也只有那样,路乐乐才能自己保护自己,走到最后,甚至有可能杀死姬魅夜。
“殿下的聪明,让泱未然佩服不已。”泱未然苦笑,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如此一来,我将她交给你,也就放心了。”
“你做这一切,就是要将路乐乐送到本宫身边?”姬魅夜霍然起身,俯瞰着位置上的泱未然,瞳孔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你花这么大的心思就是为了证明了那个婴儿是本宫,然后将她送来?目的何在?意欲何为?”
泱未然手下目前有多少人,他暂且不管,然而……他觉得他不可能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而如此费心,甚至如此残忍地对待路乐乐。
同样作为男人,甚至可以说同路乐乐朝夕相处的日子所看到泱未然对她所做的一切,他知道,那绝非是假情假意,那也绝非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而且还有一点,那把剑,明明也是泱未然故意给路乐乐留下来的。
“殿下您知道我命不久矣,最多也活不过十日……我是无力将她安全地送到南疆,且不说君上,就说泱莫辰,目前也就只有殿下您能控制住他。”
“哦?”他秀眉一挑,妖瞳寒光闪过,“你的意思就是要本宫保护她,安全送她到南疆?可是,你凭什么就相信本宫一定会保护她,而且,难道你不怕本宫现在就杀了她?”
“未然自然有把握,就凭路乐乐身上有汮兮的魂魄,就凭路乐乐的血能打开圣湖的地狱之门,其中任意一点,殿下您都不会撒手不管。更何况……”泱未然顿了一下,将玉壶里的酒晃了晃,顿时,醉人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滴酒不沾,不代表心不醉。而鬼姬殿下,其实早就醉了吧……”
“看来你果真是什么都知道了!汮兮的魂魄既然可以寄托在路乐乐身上,自然也可以寄托在别人身上。而她是命定中人,本宫自然要杀了她,放干她的血,你认为她会安全?”
“如果是这样,那她命该如此,我已经尽力,也无多少遗憾了。”说着,他仰头,将酒喝下,辛辣沿着喉咙侵入肺部,是一种难言的锐痛,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的路,我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陪你走下去了。我能期待的就是再与你一同魂归故里,一同看着那西番莲再度盛开。
“泱未然,你果真多活一天,对本宫来说就极其危险。”
凌厉的杀气化成一道刺目的闪光,犹如风刃,急斩而下。
凌厉的风刃,肃然的杀气,直逼而来,泱未然身子一侧,有些艰难地躲开了第一刃,随即摸向身边的拐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
一张无形的结界早已在厢房外面张开,风刃的凌厉所过之处必然一片狼藉,然而楼下的人没有注意到这里面的一切——似乎一切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注意到他手里的拐杖,姬魅夜猛地收回手,那些宛若半月形的风刃当即如数收回,掠过泱未然的耳畔,杀气折断的几缕发丝幽幽飘落而下。
“殿下,为何收手了?”泱未然微微一愣,抓紧了身前的拐杖,蓝色的眸子想要透过模糊不清的雾气看清鬼姬殿下的神情。
“别以为本宫会放你了。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如今的你已然半死,没有圣剑,又几乎看不到,若杀了你,本宫也不高兴。”他解下白袍上其中一条绯红的绸带,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眼睛蒙上,随即,手指一点,厢房两把并排的剑突然飞起,落向两人,随后被稳稳地接住。
“那殿下想如何杀我?”拿起手里的剑,冰凉而沉重,手腕一转,剑花翩翩。
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剑刃虽然锋利,然而它不会受到灵力的控制。再抬头看到挡住姬魅夜视线的红绸,泱未然有些疑惑地握紧了剑,挡在身前。
“今日是满月之日,本宫也没有多少灵力。早就听闻泱未然至小便是剑术天才,今日你我就来一场真正的比剑,而且考虑到你失明,为了公平起见,本宫就蒙上双眼,和你一决高低。”手里的剑慢慢举起,他长身而立,银发如歌,拂过妖媚的脸庞,于那殷红的绸带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能成为鬼姬殿下的对手,实在是有生以来最大的荣幸。”泱未然深深鞠躬,若不是身份,若不是职责,若不是天注定他们是敌人,也或许,他们能成为朋友,至少是都视对方为对手的朋友。
常言对手比知音更难求,今日对决,得到对方的尊重即便是死,也无遗憾。
正是因为这样,他更要全力以赴——至少,这是第一次没有目的的拼杀,不为了他人,不为了利益,也不为了阴谋只为了男人之间纯粹的勇气和尊严。
凌厉的杀气瞬间灌注了雪亮的剑刃,泱未然丢下拐杖,侧身站好,聆听着那再度逼近的剑气。
刹那间,屋子里火星四溅,剑刃掠过,带起的风划过脸庞,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皮肤裂开的声音,绵帛撕裂而开,温热的鲜血溢出来,在双方雪白的衣衫上都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旖旎得有些刺目。
仅剑,没有任何法力,然而双方都是用了拼死一搏的决心。身形犹如闪电,肃杀的空气中几乎看不到双方的身影,唯有剑相触撞击心灵的震撼声。
空气中传来了吃力的喘息声,泱未然立在原地,将剑插在地上,单手支撑着身体,而另一只手则捂着胸口,青丝散落,清美的脸此时有一种近乎死亡的苍白,湛蓝色的眸子深邃而宁静,紧抿的唇边却有一丝血痕。
先前白色的衣衫此时通红一片,姬魅夜的剑法高深莫测,几乎难以抵挡,到现在,泱未然都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竟然避开了好几剑,虽然此时依然受重伤,然而能在他手下过招,他一直都觉得荣幸。
在南疆的历史上,姬魅夜是不折不扣的魔鬼,被驱逐,甚至一千年以来,都无人敢提及他的名字,也因为考虑到一千年的南疆大限,这些年来,月重宫的人每每想到他都会下意识地躲避,以免造成人心恐慌。
泱未然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在他看来,姬魅夜并非如世人所流传的那样是嗜血冷血的魔鬼。
“咳咳……”泱未然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鲜血立马喷涌而出,他身子有些不稳,然而深吸了一口气,他终究还是再度举起剑,指向姬魅夜。
毕竟,受伤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对方也有几处重伤,而且前几日在茶庄他的伤势并没有全好。
姬魅夜扬起下颚,脖子上和手臂处依稀能够看见几条深深的血痕,几十招下来,他也是越发欣赏这第二次正式交手的对手了。
然而,那又如何,他来这里之前已经决定了泱未然必须要死。
他已经无法再容忍泱未然在路乐乐心目中的地位,取不走她心里的蛊虫,那就杀了虫引。
“泱未然,可有离别之话要留下来?”他轻笑问道。
“殿下,泱未然只希望你继续遵守你我的诺言好生照顾她。”
“这是自然。”
话一落,泱未然身子突然凌空而起,身前有一道要将他一斩为二的剑气,他手里的剑难以抵住强大的杀气已然折断,与此同时他体内的毒素也因为耗力过多瞬间爆发,片刻的记忆空白袭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躲开这一剑了。
轻轻地合上眼睛,密长的睫毛遮住了蓝色眼底突然翻卷而起的悲哀和绝望。
其实对于失明,他从未抱怨,因为看不到那张脸,才能让他去深思,那个叫路乐乐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样。
他想,她的眼睛仍旧明亮而清澈,眉间应该有一抹时刻都存在的倔强和执着,而且她应该也是爱笑的女子,脸上肯定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犹如她的个性那般可爱。
身子犹如枫叶般下坠,那剑气依然紧逼胸膛,就要刺破身体,泱未然脑中不由得想起她坐在他对面,端起酒说,要与他喝一杯。
一千年前,失散的爱人啊
坠入轻烟,飘在湖上
我要再寻她一千年啊
我的爱人,你可等着……
其实,他又在想,自己何其荣幸,自己又是何其悲哀。
他曾说过,就算错过两世,他也想贪婪地想得到她第三世,哪怕是一个相遇,一个擦肩而过。
剑气在刺破衣衫的时候,被另一道急剧的灵气斩开,也在同时,头顶上那张无懈可击的结界瞬间破碎。
姬魅夜的剑从泱未然的心脏处移开,两人都未能躲过那从门外冲进来的杀气,等到反应过来时,两人都已经被弹开。
姬魅夜几乎是整个人都撞在了屏风之上,手里的剑也因为受到了重创而掉落在地,另一只手扶着身体站直,他还没有将眼睛上的绸布扯掉,便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鲜血从额头溢出,滴落在红色的绸带之上,姬魅夜的手当即一抖,飞快地扯掉了绸布,惊愕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路乐乐。
她的眼里充满的了恐惧和难掩的痛苦,目光在他和泱未然身上来回探寻,被雨淋湿了的脸有一种骇人的苍白,双唇也在冷风中发抖,而手上的剑仍旧保持斩下来的姿势。
路乐乐站在门口双脚有些麻木,眼神有些恍惚地来回看着两个人,看着掉在地上的剑,和满地的残骸,脑子里一片空白。
看着两个都同时受伤的人,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走向谁——她进来到时候,已经看到两人打了起来,情急之下,她一剑斩落。现在却不知道,到底该上前扶起谁?
这样的迟疑,让她显得十分痛苦和懊恼。
为何自己要迟疑……姬魅夜走的时候明明扬言要杀了泱未然,而她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剑毫不留情地刺向泱未然。
更何况,自己喜欢的是泱未然,对方受伤理所当然地应该上前扶住他,然后义无反顾地帮他。
可是,看到姬魅夜用痛苦而悲伤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时候,她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忍不住想伸手去扶住他,于是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剑,咬了咬唇,鼓起勇气看向姬魅夜,“你为何就是不肯放了他?”
“呵。”他苦笑一声,金色的妖瞳闪过一起凄楚,然而口气却一如既往的狂傲,“本宫就是要杀他!”说罢,弯腰将剑拾起。
“你怎么来了?”此时,地上的泱未然也强撑着站了起来,隔着薄雾般的蓝色眸子看向门口的红衣女子,她的脸依旧那样模糊,让他看不清脸上神情,“你快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为何,今晚她又出现了,不是安排了不让她看到今晚的一幕?处心积虑地赶她走,要将她送到姬魅夜的身边,却不想让她看到姬魅夜杀他的一幕。若是这样,那他所有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而她未来的路必然异常艰辛。
听到泱未然的冷言冷语。路乐乐手里的剑一抖,转头看向泱未然,慢慢地还是走了过去。
“站住!”
“站住!”
两个声音同时传来,一个带着凌厉的霸气和杀气,而另一个显然因为重伤听起来格外虚弱。
“路乐乐,你敢走近他!”姬魅夜脸上浮起一丝恨意,双瞳紧紧地绞着路乐乐,眼底的悲伤瞬间化成怒意和仇视,手里的剑也瞬间灌注了杀气,指向她。
在她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她的迟疑,看到了她眼底明明在乎着他。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虽然并不期待她路乐乐能走向自己,但是,也决不允许她走向泱未然。
路乐乐步子稍微一滞,看了姬魅夜一眼,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其实,这个时候她也是极其不愿意看到他的,毕竟一炷香之前,两人还因为媚药发生了不该存在在两人之间的事情。
此时面对着泱未然,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背叛内疚的情绪。
蹲下身子,路乐乐伸出手扶住泱未然,却不料对方突然一甩手,将她重重地推开,她当即往后一倒摔在地上,手心擦在了地面的酒杯残骸上。
“我要跟你说多少次,即便我是瞎子也不要看到你。”泱未然语气掩饰不住的急躁,瞪着身前一抹绯红的身影,自己踉跄着要站起来。
屏风前的姬魅夜看到泱未然一把将路乐乐推倒在地,当即持剑而起,直接再次刺向泱未然的心脏,恨不得一剑将他斩成几段,那双妖瞳竟然浮出隐隐的血丝。
屋子恍然一震,强大的气息让路乐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已经再次瞥见姬魅夜的剑化成几道凌厉的光芒刺向泱未然的心脏,而对方根本就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
路乐乐大惊,本能地抓起剑用力地想要斩断那几道甚至已经刺进泱未然身体的厉光。
红光突然泄开,宛若天空降下的红色瀑布,不偏不倚地斩落在两人之间,然而长剑出鞘,她不懂如何掌控力道,手腕稍微一转,那剑刃竟然移向了姬魅夜。
痛楚在眼底蔓延开来,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甚至是他亲自打开了她身体里的力量,却不知道她竟然再次为了泱未然用这把剑斩向了他。
手里那把普通的剑已经被她的剑气削断,只剩下半截,然而他还是觉得极其沉重,同时,就连身体也沉重得无法站起来,最后踉跄着后腿了几步,靠在旁边的小柱子上。胸口气息紊乱,他微微低头,眉心隐见汗渍,而那原本红艳如凝的唇此时也脱了色彩,痛苦地抿成一条直线。
银色的发丝轻轻垂落,与他本就近乎透明的肤色绵延成一片,好似一片皑皑白雪让人看不透彻,亦让人失神,最后那片苍白之下,溢出一条诡异的红色,竟然是一种锥心的刺目,让路乐乐惊觉后退一步,声音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她有些恐慌地站在远处,手里的剑在颤抖,像是被他周遭骇然的杀气给怔住了。
其实,她从头到尾都没想伤害姬魅夜,虽然不愿意看到他,对他的感觉也只是停留在尽量疏离不愿意扯上关系的状态,谈不上愤怒和憎恶。而且,姬魅夜对她来说,太过危险和强大,所以,看到对方被自己伤到了,路乐乐惊吓之余更多的是恐慌。
带着血渍的唇扯出一抹苦笑,他缓缓抬起眼眸,金色的瞳孔里悲伤在翻涌,绞着路乐乐,像是要将她看穿,“他都如此待你了,你竟然为了他,敢伤害本宫?!”
他的声音与平时不同,干净的声线显得有些低沉,像是在抑制内心的某种情绪。
“殿下,在来之前,你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路乐乐收好剑,“我的答案很明确。如果殿下是因为我这般对他动怒,那我路乐乐在此先感谢你,但是我知道如何处理。如果殿下,你仅仅是要杀他,那我必然同他站到一边。”
像是受到了某种重击,他身子顿然一晃,觉得后脑的银针突然移动了起来,殷红的鲜血从银白色的发丝间溢出,染红了他的后背。
“好,你敢同他站到一边,那本宫就在你面前,将他碎尸万段!”他咧嘴一笑,仿佛失去了理智般,眼眸间竟然透露出一丝不正常的疯狂。
修长的五指蜷曲起来,蓝色的光芒在他手心聚集,银发如歌飞舞,在他身后交织。
“你快走,他疯了!”曾经听说姬魅夜受到过刺激,精神极度不正常,但是也不见他有何表现,而此时他咧嘴一笑看似乖巧的表情却有着嗜血的眼神,没有了往昔的华贵气质,活脱脱像一个失去理智的孩子,只想毁灭被人抢了去的玩具。
路乐乐此时完全被吓住,在泱未然的提醒之下才反应过来,忙将他扶起来就要往外跑,打算冲出去。
事实再次警告她,危险的人根本就惹不起。
敞开的门轰然一声关闭,周围的残骸突然卷起挡在了他们面前。姬魅夜就站在远处,衣衫和发丝飞舞,全身是血,宛若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
“不要伤他!”泱未然一把摁住路乐乐的手,“你不能伤了他。”
“什么?”路乐乐茫然地看向泱未然,“可是,他会杀了你的。”
“他会杀了我,但是,他不会伤害你的。”泱未然摇了摇头,有些虚弱地说道:“路乐乐,你该相信他。记住我的话,他值得让你相信。”
路乐乐回头看向朝自己逼近,一脸妖邪笑容的鬼姬殿下,看着他嗜血的眼瞳,怎么也想不通泱未然会说出这类话。
疑惑间,他手里的光球突然出击,绕开了泱未然朝她攻击而来。
天!这叫不伤害她?明明就是想直接要了她的小命。
手里的剑根本就不用路乐乐拔出,自动出鞘,挡住了姬魅夜的蓝色光球,甚至反弹回去,直接撞向了姬魅夜。
“不好……”泱未然大惊,掠身而起想要阻止,谁料反弹的速度过快,他还没有来得及阻挡,姬魅夜已经被自己的光球所包围。
窗外大雨滂沱,乌云翻卷,藏在高空肉眼所看不见的满月正值中天——而屋子里的光球发出越来越强的光晕,最后竟然轰然炸开,气息逼得路乐乐后退了几步,刺眼的光线让她本能地挡住眼睛。
半晌之后,几乎变成了废墟的厢房恢复了平静,尘埃飞舞的空气中传来了一声声痛苦而虚弱的呻吟。
像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放下手,她半眯着眼睛朝那声音看去,已经没有了鬼姬殿下的身影,也不见那缕缕飞扬的银丝,只看见,在残破的木堆之间,有一个类似小动物的身影匍匐在地上。
卷曲的短发,胖乎乎的手,还有藏在鬼姬殿下袍子下面的小小身子。
路乐乐拂开尘土的手慢慢僵在空中,呆滞地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有些熟悉的身影,直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冲向脑门,脑子当即空白,犹如在做着一场可怕噩梦。
那个人……那个人……
她张开嘴,想要走上去,却看见那小东西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撑着身子慢慢坐直,也在这个时候,路乐乐注意到一条殷红的血迹沿着他后脑流下,滴在他后背之上。
胖乎乎的手摸了摸脑后,他这才回头看向路乐乐——宝石般清澈却眼神冰凉的大眼睛,小巧精致的鼻子,一边勾起的似笑非笑的小嘴儿。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让人心寒的讥嘲,冷冷地瞧着路乐乐,似乎将她看成世间最为悲哀的角色,小巧的唇儿依旧扬起,给她的却是最为残忍和冷酷的笑。
路乐乐站在原地,觉得血液慢慢发冷然后凝固,这种感觉愈发清晰地从指尖和四肢百骸蔓延而开,然后一块一块地凝结成冰,到了心脏处,她可以感受到一种寒心的刺痛,压迫着她。
周围的空气静得可怕,她依稀间能听到自己有些沉重和不正常的呼吸声。
她的唇也依旧保持受到惊吓时那微微开启的状态,然而声音却哽在了心口。
这张脸,她是多么熟悉的。多少个清晨,她醒来的时候,他依旧深深地睡在她怀里,头钻在她胸膛,小手或者抓住她一缕头发,要不就是拽着她衣服紧紧不放。
那双眼睛,她也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一次次地赞叹它们漂亮如宝石,清澈如泉水,明亮如星光,也一次次被他那无邪又纯良的眼神弄得哑口无言和哭笑不得,甚至是茫然不知所措。也一次次地在那双深切而真挚的眼睛下,无助地哭泣,告诉他自己内心最深的秘密。
而那张勾起残忍笑容的唇……冰凉手指在空气中抖了一下,指尖似乎还依旧残留着他唇的温度。
多少次,不管在她如何严肃的责怪下,那张小嘴儿总是毫不客气地吻上她的唇,轻柔得犹如蜻蜓点水,那婴儿独有的奶香味总会在她唇边滞留许久。
也是那张嘴儿在她耳边说:“乐乐,不怕,不怕。”
“乐乐,我是属于你的。”
“要不,你吻我的唇,我吻你的眉心。”
“乐乐,我也喜欢平底锅……”
“乐乐……”
“乐乐……”若不是他那声声甜腻腻的呼唤,或许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了。
时光此时倒流,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也是在满月,他咬了她一口。
是啊,那个时候为何她就没有怀疑呢?有他在的地方,每次都会出现鬼姬殿下。而他常常表现出来的神情明明也透漏出几分熟识……可是,她却不知道真相,是她不愿意去想,还是他掩藏得够深。
苍白的脸,勾起一丝苦笑,路乐乐眼底一片绝望,笑容溢开——小鸡少爷,就是姬魅夜。
“乐乐,我再让你做一次选择,是泱未然还是我?”他仍旧坐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格外纯洁,然而那周身的杀气却是无法掩饰住的。
路乐乐后退了一步,嘴角苦涩,这个问题,小鸡少爷曾经问过她一次。
那个时候她们被泱未然丢下,在林子里的时候,他就问过她这个问题,然而……她从来没有深思过,他和泱未然到底谁重要。
而且这个根本就没有可比性。泱未然是她认定了的夫君,她愿意为他作为一个替身而活下去,甚至他这般对她,她也不曾恨过他,反而,对他有着更多的尊敬和怜悯。尊重的是,他自始至终都坚持着对花葬礼的那份感情,怜悯的是,他和花葬礼都是薄命之人。
而小鸡少爷对她来说是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割舍的人,她习惯身边有他,习惯睡觉时会把身前冰凉的小东西拥在怀里。习惯了在午后给他讲故事,然后被他诡异的反驳气得七窍生烟,也习惯了,在他身前没有心事,甚至,在他面前可以勇敢地哭出来。
她想过泱未然会离她而去,却从来没有想过和小鸡少爷分开。
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一起相拥取暖……其实,在客栈将冰凉的他拥入热水中的时候,她感觉抱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当她意识到已经将小鸡少爷当成另外一个自己,当成自己一部分时,他竟然成了姬魅夜。
她清晰地记得,姬魅夜说:“本宫这样对你,是因为汮兮的魂魄在你身上。”
她又后退了一步,一边摇头一边笑看着他,眼神却是那样的空洞茫然,嘴里喃喃念道:“姬魅夜,姬魅夜……”
路乐乐心里清晰地明了,这个人到底不是小鸡少爷啊,是姬魅夜。
她想起了过去的一幕幕,她在客栈遇到姬魅夜,回王府,看到有人将小鸡少爷送回来,然后……
其实,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安排好故意接近她。
当她把对方当成自己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甚至另一个自己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只是一步步落入对方的骗局。
而在明知道自己割舍不下的时候,他竟然还敢提出,让她做出选择。
“我能选择吗?我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权利?!”她突然笑出了声,声音有一种绝望和悲凉,“从我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可以选择自己的身体,可以选择我不是花葬礼吗?我甚至可以选择我不来这个鬼地方吗?选择不遇到你们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吗?”
“谁给过我选择的权利,我就像一个玩偶一个样被你们操控。”她目光淡淡地瞟向泱未然,“想要的时候,留着我,爱护我。不想要,发现我不是你们喜欢的,就抛弃我。而你呢?鬼姬殿下,你让我现在选什么?”她回头看向地上的小鸡少爷,冷冷一笑,“我可以选择你不是姬魅夜,而只是小鸡吗?我可以选择你不要将我当成汮兮对待吗?”
她在想此时或许会哭,然而看着小鸡少爷瞬间惊愕的神情,她仍旧是笑了起来——因为他的表情告诉她,他不会是小鸡少爷,他是为了汮兮而来的姬魅夜殿下。
唇边的笑慢慢漾开,像阳光下那朵颓靡盛开的花,不过一瞬间,就会凋零。路乐乐闭上眼,不再看身边的两个人,只觉天旋地转,黑暗中有什么在心里的世界坍塌——或许那就是她内心自我建立起来的小强精神吧,然而这一刻,竟然也是不堪一击。
心理学自然也是一门必修课,她当然懂得自己为何如此伤心。
因为她将小鸡少爷看得太重,太过相信他,此时,有一种被唯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
为此,她哭不出来了,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在一阵尖锐的刺痛之后,从心口涌起的莫名窒息之感,还有要冲出喉咙的铁锈腥味。
连日的奔波,以及精神和身体的受创,她时常感到疲惫不已,之前在宫里,花清语给她下的药仍旧没有完全散去,此时,急火攻心,吐几口血已经是很轻的事情了。
最糟糕的是……最离谱的是,她竟然和他有了实质性的关系。
这样想来,或许这些也是鬼姬殿下安排的!?想到这里,路乐乐慌忙喊住自己,真怕自己想太多,一口血给晕死了过去。
到底,她和鬼姬就不该遇到!
可是,这冥冥之中又有人要强行安排他们在一起,比如花清语!
小鸡少爷一时间愣在了原处,根本就没有料到路乐乐会是这样的反应,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更是没有想到过,此时一向嘴倔的他竟然哑口无言。
已经无须鬼姬殿下回答她,而且她也不想得到答案。就像她说的,两个人的爱情就不该牵扯到第三个人。他们这些人的恩怨,也不该将她拖入其中。
路乐乐弯下腰,将剑捡起来,转身慢慢地走向泱未然。
她路乐乐虽然算得上执着,却也并非死缠烂打,对这段她都觉得莫名其妙陷进去的感情,她已经做好了退出的决定。
花葬礼无人可取代,而且花葬礼牺牲的东西比她多。
她不怨泱未然,从来都不怨,心里还是对他充满了感激和亏欠。
泱未然长叹一声,眼底有一丝绝望,垂下眸子也不敢看向路乐乐。
就如路乐乐所说,她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而他泱未然却特意安排了她以后的路,这对她来说公平吗?
然而,关乎社稷,关乎的不是一个人的痛苦和快乐,而是整个南疆的存亡。这一点,他该如何告诉她,这就是她生来的职责,也或许是救赎。
路乐乐的手异常冰凉,在拉住泱未然时,他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似乎已然明了刚才路乐乐为何会有这个反应。
心若死灰吗?他刚才之所要要阻止这一切发生,就是怕路乐乐看到这一幕,看到这个让她难以接受的现实。
如今看到了,她对鬼姬殿下必然心存芥蒂,那他之前安排的一切,都等于付之东流了。
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也是天意?!
扶着她冰冷的手,泱未然站了起来,湛蓝色的眼眸看向远处地上的身影,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化成一声长叹。
看着路乐乐再次站到泱未然旁边并将他扶到小榻之上,回过神来的小鸡少爷也只是冷冷地笑着,眼瞳深如幽潭,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窗外雨声大作,房顶发出坍塌的声音,很快的,珈蓝和幻影的身影掠过窗户落在了屋子里。
看到屋子里的情况,珈蓝那张妖媚的脸当即发白,冷灰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恐慌,忙把鬼姬殿下用衣服裹好,抱在怀里,警惕地看了看路乐乐手里的剑,道:“娃娃,你还真下得去手啊。”
听到这个话,路乐乐抬头看了鬼姬殿下一眼,刚好对上他略带冷嘲的目光,持着剑的手顿时一凉,紧抿着唇,别开了头,而对方也似乎不愿意看到她,闭上了眼睛。
“珈蓝,早就说过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你看,她竟然出手这么重,将殿下伤成了这个样子。”幻影走上前来,看着路乐乐的眼神充满敌意。
珈蓝倒没有理会幻影的话中之意,反而抱着鬼姬殿下上前一步,凑着脸到她面前,笑嘻嘻地说,“娃娃,你将殿下伤得这么重,难道你就不心疼?要不要随我们一起回去?别留在那病秧子身边,反正他是不要你的人。”
路乐乐一听,脸色当即就变了。原本以为这珈蓝会同幻影一样上前来责骂她,却根本没有料到它竟然说出这番话。
看到路乐乐脸色有了变化,珈蓝不依不饶,继续嬉皮笑脸地说道:“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比起那病秧子你就是喜欢我们殿下多一点,更何况,你们还有了夫妻……”
“珈蓝!”路乐乐手里的剑突然一抬,锋利的剑刃放在了珈蓝的脖子上,几乎是用愤怒的发抖的声音吼道:“你要敢再说下去,我一定杀了你。”
珈蓝瞟了一眼眉间有疑惑的泱未然,又看了看怀里似沉睡的鬼姬殿下,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娃娃,你最近脾气可有点不好。殿下伤得很重,我也要带他回去,当然,如果你不放心殿下,只要吹响了这哨子,我就回来接你。”说罢,它才扭着身子,纵身展翅离开了厢房。
手上的剑此时显得格外沉重,看着空荡荡的窗台她心里有一阵莫名的失落,垂下手臂,突然听得又是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精神处于高度紧张,她手里的剑本能地斩过去,然而举在空中却突然僵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给死死牵扯住。
路乐乐惊愕地看去,只见一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银丝正锁在剑柄上,而银丝的另一头……则是突然恢复了真身,坐在蓝色骨翼鸟上,气质华贵如初的鬼姬殿下。
雨丝从天而降,然而到了他头顶却被一张无形的结界挡住,然后沿着看不见的弧线泄开。远远看去,鬼姬殿下似乎正坐在一张水镜中,银发如歌飞扬,邪魅而冷然的妖瞳俯瞰着她,带着不可抗拒的睥睨天下之气魄,让人望之生畏。
“路乐乐,你用这把剑伤过本宫两次,你知道么?”他的声音很淡,淡得让路乐乐心口发紧,“而两次,都是因为泱未然。”
“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他才是你的一切?”说着,他的唇突然讥讽地勾起,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痛楚,“所以,你不敢承认小鸡少爷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敢面对本宫!”
修长漂亮的手指缠着十条近乎透明的银丝,路乐乐身子突然一轻,手腕和足上都被银丝绞着,然后落在了他身前,被他单手搂住。
而另外几条银丝已经察觉到了泱未然有所行动,竟然刺啦一声飞出,瞬间穿透了他的四肢将他固定在远处动弹不得,只要微微一动,殷红的血就沿着银丝滴落。
“你放开我。”她的声音夹着担忧和害怕,然而更多的是愤怒,睨了他一眼,她忙回头焦虑地看向泱未然。
其实她想说,小鸡少爷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超过了她自己。然而,那只是她心目中的小鸡少爷,在刚才,小鸡少爷在她心里已经离去了。就像他突然折回来,是以姬魅夜的身份,而不是小鸡少爷的身份。
“为什么不看我?”他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悲哀,语气像极了小鸡少爷哭泣的时候,“路乐乐,你应该看看你的心,本宫应该将你的心挖出来,让你看看谁才是最重要的!到底本宫在你心目中占什么位置?”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狼狈过。
明明被她拒绝了,她的剑毫不犹豫地斩了下来,让他深受重伤被打回原形,而看到他成了婴儿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出如往昔般对他的疼爱。而是退回一边,依旧选择了泱未然。
他大可以离去,然后等到她自动送上门来,因为只有他才能帮得了她,也只有他懂得她需要什么。
可是,他竟然不争气地自己回来了,还问了她如此愚蠢的问题。
“殿下,等汮兮的灵魂从我身上离开的时候,您再挖我的心也无妨。不然,我一死,就等于汮兮的寄生体死了,自然她的魂魄也会跟着烟消云散吧。”她回头,对上了他的眼睛,第一次毫不畏惧,也没有闪躲,甚至,这么久以来,她发现自己第一次头脑如此清晰和理智。
或许是被欺骗太久了,也或许被伤得太深了,也或许自己做傻子太久了……
她需要时刻都保持百分百的理智,比如……姬魅夜,对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建立在汮兮的基础之上。
而此时,他惊讶悲恸的眼神再次给了她答案。
手指突然卷曲,掐住了她的脖子。犹如最紧绷的线被人挑断,他金色的妖瞳泛起红丝,紧紧地绞着她,随即冷笑,“本宫会让你如愿的。而且,本宫不仅仅要挖出你的心脏,甚至还要取尽你的血,只有这样汮兮才能完整地被救出来。”
“你……”喉咙虽然被掐住,快要喘不过气来,然而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她仍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怕了?”泛红的金色妖瞳浮起一丝笑意,他猛地低头,咬住了她脖子上的血管,刹那间,全身凝固的血液被人残忍地抽了出来,脱离自己的身体,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密长的睫毛下滑落一滴他不曾发现的泪水。
手指下意识地握成拳头,指甲深入手心,锐痛抹不去心痛,抹不去生命被一点点抽去的痛苦,也掩盖不住胸腔某种东西一点点地化成灰烬。
明明知道他欺骗她,哄她,救她都是因为汮兮。然而当他亲口说出这句要放干她鲜血去拯救汮兮的时候,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心痛……
鲜血仍旧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体里被吸出,她猛地睁开眼,一道寒光掠过她幽深的瞳孔,让她精致苍白的脸变得有些狰狞恐怖。
“凭什么?”她开口说道,那寒光逐渐凝滞,溢满了她的双眼,然后蔓延在她心口,慢慢驻扎,生根,“姬魅夜,凭什么就要用我的鲜血救汮兮?我可没有这么伟大。”
她的声音突然变化,他才恍然从少女那诱人的芬芳中清醒过来,等他仔细看去时,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全身冰凉,气息微弱。然而她看着他的目光却寒冷如冰,更如一把带毒的刺刺入他的心头,永远都无法拔出来。
那一刻,他竟然在她眼底看到了一种叫做深恶痛绝的恨!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知晓当时是什么让她突然对他产生了恨意,也不知道她明明奄奄一息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竟然冒着四肢被银丝绞断的危险,冷笑而残忍地看着他,然后拔剑斩断了将两人连在一起的银丝。
雪亮的剑犹如闪电斩下,她推开他,缠在她手腕和脚踝上的银丝猛地收紧,生生勒紧了她的皮肤,便听得她低笑道:“我不是被这些银丝所操纵的傀儡,而你也不是能操控我命运的那个持线之人。”
雪红色的鲜血从她四肢溢出,她精致宛若瓷器的脸有一种阴冷和决绝,黑瞳亦冰冷异常,光束将手上的银丝斩断,她身子顿时往后一仰,朝地上摔去。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欺骗和利用别人的感情,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剑气已经劈斩而下,砰的一声,那几条缠住她脚踝和贯穿了泱未然的线同时断开,他身子也被那种强大的力量反弹开,甚至有几枚银丝凌厉地反穿了他的肩头。
撕裂的疼痛,却根本就无法掩盖他心中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锐痛,好像,这些银丝都如利器一样从他心脏穿过,片刻间,就千疮百孔。
“我甚至怀疑,玩弄感情的人,是真的懂得爱吗?”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仰着头看着被幻影和珈蓝护住的神色恍然有些呆滞的鬼姬殿下,用讥诮的语气质问道。
“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也不是能让你锦衣玉食的金银珠宝,而是人的感情。爱情、亲情、友情,甚至同情。”鲜血从她脚底蔓延开来,她宛若从傀儡血池里逃出来的人偶娃娃,那张脸没有了第一次遇见时的恐惧和茫然,也不见了昔日的温暖笑容,她冷笑着的表情,犹如一只被成功控制的傀儡娃娃,念着主人给她的台词。
然而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锋利如刃,让他每每想起,胸口就像万箭穿心般锐痛,“而姬魅夜你有什么?亲情?友情?爱情?还是同情?”她笑着反问。
“咳咳……”他猛地弯下腰,银丝垂落,双肩在风中瑟瑟发抖,手指死死地揪住胸口,似乎想要将心脏那些疼得让他难以呼吸的利器都挖出来。他有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同情?有吗?应该有吧,然而,对上她冰凉的目光……
此时,他深刻地意识到在路乐乐斩断两人之前的银丝时,他们所有的感情都决裂了。
遥遥相望,她眼底的悲痛已经被恨意掩盖,而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看着她——不知所措。
她眼中没有了泪水,干涸得犹如一弯失去生气的空潭。
其实,她给过小鸡少爷一切。那些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她用了所有的情感来照顾他——那已经深得将他当成自己另一半,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的日子,其实,她对他的感情除了友情、亲情、同情,甚至类似于爱情,甚至是高于爱情的所有情感。
有多少人,能让她放下所有防备去呵护,去信任。有多少人,能让她放弃自己的生命,求得他的安全。
而当她宁可舍弃所有的一切时,却发现对方不过是自己假想出来的美好影子,不过是为了利用她的骗子。
路乐乐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观必然会因为这件事儿而扭曲,心底必然会有抹不去的伤痛和恨!
他们永远都回不去了!回不到在正王府的秋千上,她宠溺地将他抱在怀里,任由他在她怀里胡作非为,任由他像猫一样睡在她怀里。
那哼着歌笑容灿烂明媚的红衣女子,那吹着“悠知我心”咯咯娇笑的孩子,那天空中犹如被朱红漂染的红霞,和天边连片的碧色荷池,那一幅美卷犹如正王府的那场大火,被焚烧殆尽。
永远都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泱未然说,生死其实是最轻的痛楚……相比现在的她来,生死果然不值得一提。
真相,果真是残忍的!
银丝和宽大的袍子将他的身体包裹住,此时,他深埋着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和痛楚。
珈蓝早就被现在的情况吓得不敢说话……能感受到背上的人在发抖,千年以来,从认识殿下开始,都未见他如此失礼,和痛苦过,甚至,它能感觉到殿下身上有一种强大的要将他覆灭的绝望。
这样的痛楚,甚至在汮兮被活活烧死的时候,都未曾见过。
冰凉带着异样香味的血滴落在它背上,珈蓝心里一惊,像是听到了殿下指尖穿破衣帛,刺入自己心脏的声音。
许久……背上的人在一片血腥之中,慢慢舒了一口气,然后才抬头,然而只露出一双绞着血色的金色瞳孔盯着路乐乐,“好!路乐乐,既然你要选择和本宫决裂,那今日月圆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若再见,那你便是本宫最想杀的敌人。”
“泱未然死期将至,他的灵魂本宫自然会来亲自收取!”他眼底漾起一丝笑意,“所以,在他死之前,你最好是逃得远远的。不然……呵呵。”
“走。”笑声戛然而止,他冷冷地吩咐道,宽大的衣袖和缕缕的银丝遮住了他胸前那只掐入自己心脏的手,亦挡住了沿着手指滴落的鲜血。
东边第一缕微弱的光线照来,然而很快就被大雨掩盖,天空已经很黑,翻卷的黑云欺压而下,大雨磅礴,让人难免压抑。
幻影回头看了一眼路乐乐,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敌意,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扔下一句话,“很期待,再次相见。”再次相见,她们就已是敌人。
屋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雨丝飘进来,夹着她血的腥味,和沉重的喘息。
剑从手里慢慢滑落,她双腿无力地跪在地上,许久都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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