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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疆月夜
沧澜江的江面上,风吹着船帆呜呜作响,船飞快前进,驶向南疆。
天空已然泛白,江面上雾气缭绕,水声湍急。
此时,船面上已经收拾干净,那些血渍已经悄然被抹去,闻不到点点血腥味。
一直坐在船头的那个女子,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头发零乱地散开,垂落在肩头,包裹着她娇小的身子。她低着头,睫毛经过一晚已经沾上了晨露,凝结成水珠,像是一滴无法垂落的泪水。
那双眼眸早已经失去了任何色彩,没有焦距地看着木质的地板,琼鼻下的薄唇,印着一排牙印,沾着干涸的血。
此时的她,脸色惨白犹如白纸,周身没有一点气息,看过去,就如一只陈放在橱柜里,破旧不堪的人偶娃娃。
她的手无力地垂在身子两侧,左手边放着一把金色的弓,而她的右手亦怪异地放着,食指弯曲,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个拉弓的动作中清醒过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许久,女子终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大泱,看着那已经不在视线中的绝情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站在峭壁上,举着手,然后将相思红豆细捻成灰。
她想,那不是相思成灰,那是心已成灰了吧。无力地抬起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之上,她眼中终于有了点色彩,唇角也有了一丝笑容,温暖却苦涩。
“宝宝,和爸爸说再见了吗?”
身后有人慢慢走了过来,停在她的旁边,“殿下,休息一下吧。”
路乐乐仍旧低着头,声音却极其冷淡,“羽见,不要叫我殿下,我不是,我只是路乐乐。”
她只是路乐乐,不是那个肩负着南疆责任的神乐,她不是,她也不愿意是。
她现在只想做回自己,不是那个花葬礼,不是汮兮,也不是神乐,她只是路乐乐。
既然到了南疆,那她答应了泱未然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接下来,她想安安静静地离开,带着自己的孩子,不再过问关于姬魅夜和南疆的一切。
“可是……”羽见的声音有些为难。
“没有可是,我不是殿下,谁也不能这样叫我。”她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围栏,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站稳,然后看着船下湍急的江水。
此时在晨光中的江水泛着雾气,能模糊映出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她叫路乐乐,爸爸说,她生下来就爱笑,不如就叫乐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似乎,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笑了。
如果妈妈不笑,会影响宝宝的成长。想到这里,她抿了抿唇,对着江水里的自己,扯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在那一瞬,泪水却从眼眶中滑落。
“真是不争气吧,不过,你不准嘲笑我,我是开心才这样的。”她抚摸着小腹,对这肚子里的小家伙说道,开始为自己狡辩。
“羽见,我有些饿了,麻烦帮我准备一些吃的。”她自然是没有多少食欲,只是,不进食,这肚子里的小东西怎么办。
才一个月,它的存在感便那么强烈,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或许会像他父亲那样霸道吧。
父亲……她笑容凝住,没有多想,因为脑子里尽是那一串让人心痛的红豆。红豆,红豆……
“喂!小东西,妈妈叫路乐乐,你小名儿就叫豆豆,如何?”手心隔着衣衫,小腹还是那样平坦,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里面就是有一个小生命在成长着,“以后,妈妈不开心了,你就要负责逗妈妈乐乐。”
说着,她扶着栏杆,慢慢地走回自己的船舱,从那满月弓旁边跨过,没有一丝停留。
“殿……路……”看到她丢下满月弓,羽见大惊,忙捧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路乐乐。
“羽见,你以后就叫我乐乐吧,大家都这样叫我的。”她冲羽见笑了笑。
“羽见不敢如此称呼。”羽见叹了一口气,“那属下还是唤您路小姐吧。”
“大概还有多久上岸?”走近船舱,看着已经摆好的食物,路乐乐强忍着反胃吃了一些。
此时,若云也醒了。身上敷着药,安静地坐在旁边,似乎也是食之无味,好几次,她抬起头看着路乐乐,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又将话吞了下去。
“马上就要到了。”若云点了点头,终于将那只黑色的盒子拿了出来,“听说,你……”
“你说满月弓吗?”路乐乐看到盒子,眼底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拿着筷子的手也不由得抖了一下。
朝姬魅夜飞出去的那一箭,其实在她心底,那一箭不是射向了他,而是射向了自己。
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还有一道血痕,永不愈合。
“拿回去吧,这把弓是属于神乐的,不是属于我路乐乐的。”她低头喝了一口汤,“而且,此生,我都不愿意再碰这把弓了。”
“路乐乐,但是,现在南疆皇室……”
“若云!”路乐乐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若云,“我不是南疆皇室的人,我本就无心插手南疆的事宜。现在姬魅夜在沧澜江对面,无法过来,而我……来南疆只是为了履行对未然的诺言,将他的骨灰带回南疆。”
“现在,我做到了。至于月重宫、南疆皇室,你们这些事情都和我无关,等下了船,我会将未然的骨灰交给你们,然后离开。”
“离开?”若云大惊,“你要去哪里?现在你又有身孕。而且,路乐乐,你是神乐的转世,现在南疆处于最危难的关头啊。你知道你的回来,孩子的出生,对南疆子民来说意义多大吗?”
“我现在只是路乐乐,若云,即便我前世是神乐,可是,那也是我的前世,而我现在不是。”她沉默了片刻,用坚定的语气说道:“虽然我看到了关于前世神乐的记忆,可是,无论怎么说来,我都无法将我和她联想成一个人,我也无法承担起她身上的责任。”
“不管你说我自私也好,还是什么也好,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我只要平平淡淡地走下去,亦不能将孩子留在月重宫。”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这个孩子,不管怎样,他始终是姬魅夜的孩子。我不能让一个孩子肩负太多的责任,他只是孩子,没有义务。”
她只是一个简单的人,以前的爸爸告诉她,生活简单就好,平安就是幸福。
她有过快乐的童年,在父母的宠爱中度过了二十年。
而现在作为一个母亲,她亦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就肩负着不属于他的痛苦。
若云低下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无法理解和体会路乐乐的心情,可她却知道这个女子决定的事情,谁也没法改变。
“郡主,船到岸了。祭司大人已经在前方等候。”门外传来了羽见的声音。
“祭司大人?”若云声音难掩惊喜,“祭司大人真的出了月重宫了?”
在她的印象中,祭司大人从来不曾出过月重宫。
祭司大人的责任便是在月重宫守护着南疆,除非是每月为子民祈福,不然是很难见上一面的。
“溯月世子也来了。”羽见走了进来,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目光落在若云手里的盒子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走过去,朝路乐乐行了礼,“路小姐,可以动身了。”
“谢谢你。”路乐乐朝他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
走出船舱,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仅仅隔了一条江,然而,这里的空气和气候却和大泱完全不同。
大泱地属偏北,气候干燥,一到夏日就异常炎热,犹如火笼一样。
而此时,映入眼帘的是葱绿的茂林,参天的树木,还有那些繁复绽放的百花,就连空气都那般清新怡人。
甲板已经放下,两侧站着一路随她回来的暗人,甲板的下面是青色的石板,路边百花盛开,而路的远处站着一玄色劲装的男子,年轻的脸上英气风发,双眸灼灼,唇角有微微羞涩的笑容。
“溯月。”路乐乐走下去,那男子便迎了上来。
溯月走到路乐乐身前,比离开之前高了一些,身子也健壮了许多,不像那个青涩的少年了。
几个月,他经历了很多人一生都不会遇到的困境和艰难,而他都一一克服了下去。
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少年竟然能带着南疆的战士,同时抵挡大泱和南域的侵犯,并让南域退兵百里,数日不敢进犯。
甚至在南疆表示出要反攻重要边城的时候,对方已经提出了停战的意向。
“王妃,辛苦你了。”称呼始终是尴尬的问题,溯月思量了许久,决定还是这样称呼路乐乐。
路乐乐苦笑。
不过这也是私下的称呼,因为,早在几个月前,大泱的王爷泱未然及其新婚不久的王妃已经不幸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
回望着宽阔的沧澜江,路乐乐抱着泱未然当时遗留下来的盒子,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既然她已经表明了要离开的意思,应当早些将泱未然安置好,也能向溯月他们表明态度。
由于大家都旅途劳累,此时提出要离开自然不好,更何况溯月在这里已经等了好些天,也要急着回皇宫。
而且,据说前方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等她——那个神秘的大祭司,凤息。
泱未然的魂魄和骨灰都在这一小方盒子里,也只有这位灵力强大的凤息祭司才能帮他引渡送魂,让他早些脱离束缚。
就这样,刚踏上南疆松软的土地,她又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朝月重宫和南疆皇室的方向赶去。
那车缓缓前进,一路的风景,一路的陌上百花,让她无法放下帘子,忍不住将眼前所有的美景都揽入眼中。
那清澈的河流,那高大的树木,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头,那些在水中盛开的紫色睡莲,还有缠着树枝开花的漂亮花朵,还有风信子,还有看到生人并不害怕的长尾巴蓝色鸟儿,它甚至还停在了她的马车的窗棂上,自顾自地梳理着羽毛,然后又独自飞去。
此时刚好午后,一群蜻蜓扑扇着翅膀停留在水面上,漾开了圈圈涟漪,最后展翅飞起,又停驻在那些莲花之上,像山间的小精灵。
她靠在马车里,抚摸着肚子,眼中的天真就如一个孩童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欢喜。
“那是蓝蜻蜓。”溯月坐在她身边,指着那只蜻蜓下的那朵花,“那种是紫色睡莲,传说,十八片花瓣的睡莲里面住着一位仙子,如果能找到,仙子就会答应你一个请求。”
“你看,那是粉野菊,一种只有在南疆才开的花。”
“那是灵鸟。”又一只蓝色的鸟飞来,身子娇小,羽毛光滑,长长的尾巴绽开,犹如一朵盛放的花,又像一个娇羞的女子突然对君一笑,非常漂亮。
“灵鸟?像大风那样的吗?”路乐乐疑惑地看着溯月。
大风也是灵鸟,可以载人,而且通人性,但是,大风全身都是白色的。
“大风属于灵鸟,但是也属于神鸟,是月重宫才有的,而这种灵鸟,它是千年前蓝色骨翼灵鸟的后裔,经过千年的蜕化,它不能幻化成人形,只有在夜里才可以发光的翅膀,偶尔有些灵鸟也能幻化为人形,只是,已经很少了。”
“幻化为人形?你是说,这种灵鸟是珈蓝那种骨翼鸟的后裔?”
“是的!”
珈蓝……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自断翅膀的珈蓝了。昨夜她也看到了他,在箭射出去的时候,珈蓝的身影突然从云端出现,然后接住了姬魅夜。
将手伸出窗外,在树林间飞跃的灵鸟像是受到了感应般叽叽喳喳地欢唱了起来,甚至,有一只长得格外漂亮的灵鸟展翅飞下,落在了路乐乐的手背上,那红色的爪子还轻轻地触摸着她的皮肤。
红色的爪子……珈蓝的手指甲也是天然的红色呢。
“哎呀,它喜欢你啊。”溯月惊呼道,“灵鸟其实很多人年都不接近生人了,这些年就连月重宫也难以有人将它们收住,除非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它们才会自愿靠近。”
“真的?”路乐乐不由得欢喜,或许是因为灵鸟是珈蓝的后裔,她也觉得这只鸟分外亲近,便伸出另外一只手。那只鸟一看,轻轻地跃起,又落在了她的左手上,发出欢快的叫声回应着路乐乐。
“它好像是真的喜欢我啊。”路乐乐抚摸着它,它当即乖顺地蹲下身子。
“你也会喜欢这里的。”溯月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路乐乐。
几月不见,她比以前消瘦了几分。还是整齐的刘海,还是精致的脸庞,还是爱穿红衣服。只是昔日冷傲又倔强的眉宇却隐隐写着悲伤。
“南疆真是漂亮。”看着外面的风景,她终于忍不住感叹道。
终于也知道了,为何那个时候溯月和未然都要她来南疆。这里,一个美字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片神秘的土地了。她也终于知道,为何泱莫辰和南域的皇帝千年来都窥探着这片土地,因为它实在是太美了。
“南疆的月重宫更美,我想,你看到它会更加喜欢的。”他叹了一口气,已经从若云那里听说了路乐乐的想法,“王妃,七哥曾经的愿望也是希望你能留在南疆。”
“溯月,南疆确实很美,但却不适合我。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没有东西属于我。”她回头朝他感激一笑,然后伸手一抬,将那只灵鸟送了出去。
然而,那只蓝色的鸟在空中盘旋一圈之后,突然又飞了回来,依依不舍地站在路乐乐的身边。
看到这个情景,溯月忍不住一笑,“看来你说错了,有些东西就是属于你,比如这种灵鸟。”
神色有些尴尬,所谓盛情难却,看着溯月深邃的眼眸,路乐乐也不便再谈论这个问题,开始逗弄着手背上一直缠着她不放的鸟儿。
因为泱未然的灵鸟叫大风,这小不点儿也属于灵鸟,路乐乐就恶意地给它取名为小风。灵鸟翅膀扑扇了几下,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抗议。
月重宫离这里很远,这里有一个神秘的故人,傍晚十分,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小寨子里。
夜里的南疆又是异样漂亮,在漫天的繁星之下,整个南疆都泛着幽幽的光泽,而且随处可见发光的虫鸟、夜光蝶、荧光鸟……
这里有任何你能想得到的花草,然而,却唯独没有了西番莲。
在第一个记忆球里,她在神乐的记忆中看到了那些荼蘼盛开的西番莲,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抱着手臂,小风停在了她的肩头,路乐乐漫步在寨子的湖边,看着水中明月,陷入沉思。也在此时,她突然注意到,水面上闪过一个人影,一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眸。
“未然!”
未然!是泱未然吗?那双湛蓝色的眼眸犹如雨后明镜的天空,干净而纯然。慌忙抬起头,看着对面,果真在稀疏的树林里,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走了进去。
寻着那人的身影慢慢地走过去,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起来,眼睛不敢眨片刻,生怕那个人影一闪,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觉而已。
虽然,明知道,未然已经死了。但是……这里是南疆,说不定,他的魂会出来。
耳边有夜虫的低鸣,还有断断续续的蛙叫,还有风吹着竹叶发出的似优美曲子的声音。
那个身影最后停留在了一处空地上,他的前方是一片枯萎了的花圃,那人背对着她立在那里,看着那空地出神。
她停下脚步,突然不敢前进。这个背影是那样熟悉,熟悉到她可以临摹出来。
耳边甚至能听到风在低吟,月色清幽,他纤长的身影就如水墨画中最美的一笔,兀自美丽卓然。周围的一切瞬间都成了陪衬,哪怕是会发光的蝴蝶,会唱歌的鸟儿,还有娇艳的花朵。
青丝如墨,自然地散落在他的肩头,白色的袍子,缀着点点绣图,镀着月光,揽着夜风,他飘逸若仙,不沾纤尘。
那人微微俯身,伸出手摸向脚下干枯的蔓藤。那只手,皮肤白皙如雪,手指更是美若柔荑。而他手下,竟然是西番莲死去的蔓藤。
眼眶酸涩地疼,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走近那个人,“未然!”在唤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带着委屈,带着莫名的悲痛,带着抱怨。
那人身子突然一滞,抚摸着蔓藤的手也突然僵住,却没有回头看她。
看到他不回答,她有些生气,飞快地冲上去,含着泪大声喊道:“泱未然!”
干枯的叶子从指尖间飘落,听到这个名字,那个人终于直起了身子,回头看向她。
一枚碧绿的月牙吊坠镶在额头,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干净的、清澈的、明朗的、温和的、纯然的、淡然的。
回头看向她时,两人刚好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的步子赫然停住,抬手捂住唇,像是在竭力控制着某种情绪。
那双眸子下,是直挺的鼻翼,浅色的薄唇,还有苍白的皮肤。
可是……
可是,她身子晃了晃,眼底悲伤翻涌。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是泱未然。
是一张完全陌生、却淡然不似凡间之人的脸。用美也不合适,用秀也不合适,他没有未然那种出淤泥的清美,也没有姬魅夜那种让人窒息的妖邪之美,也没有君上那种有些狂傲的英气。
他的五官十分精致,却又十分淡,淡得让人无法临摹出来,淡得像湖面上的一抹青烟,淡得像是晨日的一缕光线,淡得像无法触及的一层薄雾,淡得像是一阵清风都能将他带走。
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全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泪水浸透了指缝,染上了唇,是那样苦涩不堪。而这种苦涩又被心里的绝望和失落掩盖。
“你是谁?”擦去眼眶中的泪水,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人。
目光无法从他那双蓝色眼眸离开,虽然陌生,但是,这双眼睛却又让她觉得分外熟悉。让她一眼看去,就觉得那个死去的人突然活了,就站在自己身前,用这般温柔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人像是一怔,看了看路乐乐,抬手放在胸膛,然后垂首。发丝垂落,在他耳际旁轻轻拂动,很轻。
“是路乐乐吗?”他行了一个礼,再次抬头凝视着她。
“我是。”想不到对方竟然认识自己,“那您是?”
“我是凤息。”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隐隐现出一抹微笑,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之美,“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您见面了。”
“凤息?您是凤息大人?祭司大人?”路乐乐吓一跳,脸色突然一红,有些尴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这样失态,在大祭司面前如此无礼,而且……
“您唤我凤息即可。”他一直深深地凝视着她,带着她无法看懂的专注,也更像是在探究,“终于见到您了,之前因为有事耽搁,不能如期在沧澜江等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麻烦大人亲自来接,这已经是我的荣幸了。”路乐乐低头咬着唇,终于知道为何他身上有一种不似人间的超然。
这位是南疆灵力强大、地位亦最高、也是最神秘的人物——凤息大祭司。
未然到了南疆之后,就一直生活在他身边。未然的一切都是这位祭司大人教的,甚至他的生命,他身体的毒素都是凤息大人在帮忙。
对凤息,在没有见到他时,她已经对他产生了崇敬,只是,没有想到,凤息大人的外貌看起来竟然是这般年轻。
湛蓝色的眸子映着点点月辉,犹如一弯镀上了银光的湖水。
这双眸子,路乐乐心里一抽,真的是跟未然太像了。
“其实,能接您,也是我的荣幸。”他凝视着她,声音很淡,话不多,简短的几个字。
不知道是因为他身上独有的气息,还是因为他那双太熟悉的眼眸,路乐乐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再去看他那双眼睛。
“凤息大人,这是西番莲的花吗?”路乐乐俯下身子,捡起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打量。
“是的。”凤息点了点头,朦胧的脸上始终保持温和的笑容,“这是西番莲,但是,在南疆西番莲却有一千年没有开过花了,只有这些挣扎的蔓藤。”
“那凤息大人您也没有见过西番莲?”
“见过,只是不是南疆的西番莲,而是西域的。”
“我也见过西番莲,不过也是西域的,很漂亮,也很神奇。”
“很漂亮?”凤息语气有些惊讶,瞧着路乐乐的侧脸,“您觉得西番莲很漂亮吗?”
“难道凤息大人不认为?而且,一千年前,西番莲可是南疆的圣花啊。”此时凤息大人的口气到让路乐乐觉得他有些奇怪了。
凤息抬起头,半眯着碧蓝色的眼眸凝望着天空那一轮明月,似乎陷入了深思,“以前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觉得西番莲好看。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脑子里竟然突然出现了它的样子,同时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关于西番莲的一切。好像,从那个时候,我也慢慢喜欢上了它。”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语,更多的却像是无奈的叹息。
路乐乐似懂非懂,觉得他的话如同他人一样,看不透,亦听不懂。
“有些东西,第一感觉往往是错的。就像您一样,今日见到您,才发现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
“记忆中?”这三个字,让路乐乐惊了一跳,“凤息大人,您以前见过我?”
“没有。”他诚实地摇了摇头,深深地看着她。
“大人,您在这里吗?”小湖的后面传来小童子的声音,路乐乐回头便看见一个白衣小男孩儿提着灯笼跑了过来。
“何事?”凤息回头,声音平淡如水,然而这一刻,路乐乐却感觉到他的语气有一种掩藏着的霸气和威严。
“溯月世子在找您,据说有重要的事宜要和大人商量。”
“好,你下去吧。”他点了点头,那小童子便颔首退了下去。
“天色不早了,您一路疲劳,还是早些休息得好。”凤息转头看向路乐乐,眼眸温柔似水,像是一位故友那般。
“谢谢。这里夜色很美,我想再看看。”
“那好,不过夜风很凉,您还是加一件衣衫。”说完,凤息错身从路乐乐身边走过,轻盈的脚步让他看上去犹如一抹月下的轻风。
而就在那时,她闻到了那熟悉的墨竹香。心猛地缩紧,她慌忙回头看去,凤息大人已经走远,纤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湖的尽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没有见过她,却要说:“你和我记忆中的相差很大。”
明明不喜欢西番莲,却又突然觉得它漂亮无比。
小风在看到凤息大人的时候,早早地躲到一边,看到凤息离开,它又叽叽喳喳地飞了回来,然后停在路乐乐肩头,仰着头,看着前方的花圃,突然仰头唱起了歌。
故人遇新人
新人辞故人
雾里云里笑
真相是假象
“小风!”路乐乐身子陡然一僵,震惊地看着肩头的灵鸟,浑身的血液慢慢凝固起来。
溯月说灵鸟是珈蓝那族退化而成的,已经不能成人形,然而还是有一些通灵性的,甚至能做出预言。
而刚才,小风突然唱到的这个首诗,应该就是预言吧。
新人辞故人?真相是假象?
其实,预言什么的,她是最讨厌的了。
所以,平静了片刻之后,路乐乐很想把小风给扔掉。
这便是路乐乐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凤息大人。
然而,那晚之后,凤息大人却如同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而若云和溯月也没有提及,自然,路乐乐也不方便过问。
本来预计第二日要将未然的盒子交还给凤息大人的计划不得不推迟,几人随即赶着马车朝南疆的月重宫而去。
而路乐乐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等着她的却是另一番命运,一切远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不归路,始终是一条不归路,踏上了,便永无回头之日。
巍峨的古老建筑,不同于之前看见的吊脚小楼,放眼看去,那南疆的宫殿犹如一座座大理石砌成的古堡,绵延十里,完全显示了皇家的荣耀和辉煌。
几千年的历史,并没有让这座古老的宫殿有任何岁月的痕迹,那雕刻着西番莲图案的墙壁,那尖尖的房顶,似乎岁月很快地倒流,让她看到了千年前的情景,一切,都那么的近,近在眼前。
绵延的铺着红色地毯的阶梯,犹如从天宫排列下来。
溯月说,这阶梯足有2478层。
南疆皇宫的后面有一座巍峨的高山,笼罩在浓雾之中,烈日下,也只能看见云端处偶尔露在外面的建筑。
南疆皇室掌控着权,而月重宫则控制着力。所谓的力,就是上天几千年前眷顾这个民族所赐给他们的力量,让月重宫以及皇室相互挟制,相互扶持,统治着这片神奇而神秘的土地。
事实上,这几千年来,虽然不断有外敌侵犯,这片土地到底还是没有被外人入侵,它神秘如初,完美如初。
这阶梯的最高点则是月重宫的宫门,那个地方在某种情况下高于南疆皇室,甚至,历代以来,就连皇室进入月重宫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而路乐乐,则直接越过了皇室,进入了月重宫。
在月重宫宫门关上的那一刻,看着那些直达天际的白玉柱子,看着那庄严的建筑,看着几乎百米不见一人的月重宫,路乐乐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里犹如一座没有围墙的天牢,将她囚禁于此。
进入月重宫之后,她的生活一直有人照顾,却再也没有看到过若云、溯月,甚至是那位同她居住在一起的凤息大人。
其实也不是没有看到,前几日清晨她很早便醒来了,因为无聊,就进入了月重宫的后山,听到了巨大的水声,似乎像是瀑布。
此时,远远听着,她便能想象位于南疆最高的山峰上,那瀑布奔流而下。
然而,还没有进入,便有白衣小童子将她拉住,说那边是禁地,没有凤息大人的允许谁也不能进入。
就在那个时候,她感觉到身后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正深深地凝视着自己,回头,果真看到凤息穿着祭司的白袍站在花丛中,一如初见那样,淡然如烟,一闪而过。
这样又过了几日,路乐乐在照顾自己的小童子身上问不到关于若云的消息,她觉得若云来过,被拦在了月重宫的宫门之外。
入夜,路乐乐终于坐不住了。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更不能让豆豆在这里出生。
那只雕刻着西番莲的盒子静静地待在窗台上,笼罩着月光。路乐乐手指轻轻地放在上面,叹了一口气,“未然,我要带着豆豆离开了。”
“对不起,我无法等到祭司大人为你度化了,因为我不能让豆豆留在南疆。这里,对我和豆豆都是一个无尽的囚笼。”
“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不想再参与任何南疆的事宜了。”
她不认为这么做是自私的,因为,作为一个平凡人,作为一个母亲,她此时更重要的是保护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失去一切,因为没有什么彻底属于过她的。而此时,肚子里的豆豆,就是属于她的。她的心愿很小,只想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月重宫即便是白日也无法见到人影,更别说晚上,所以,路乐乐穿上白衣小童的衣服之后,很快就离开了自己的寝殿,然后穿过悠长的白玉长廊,悄然没入月色之中。
此时,天空一片幽蓝,这是一个奇特的、漂亮的情景,像是一枚蓝色的琥珀。但是她无心欣赏如此美丽的景色,只是飞快地沿着自己来时做的标记,悄然离开。
肩头的小风突然蹦起来,展开翅膀,仓皇地飞开。
路乐乐定睛一看,看到白玉小路的尽头,站着一抹如烟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朦胧,只有那一双眸子,是那样深邃和真切,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看来。
“凤息大人。”这算是两人第二次见面吧。
“您还没有休息?”凤息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包袱上,蓝色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您来得正好,我本来打算向您辞行,却一直见不到大人。谢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但路乐乐是外人,不便待在月重宫打搅,所以,今日打算离开。”她也不卖关子,其实,凤息这些日子有意无意躲着她,直觉告诉她,他是故意躲着她的。
湛蓝色的眼瞳瞬间黯然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他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悲戚。
“您如果要离开,纵然是我也无法拦住您。因为啊,您总是这样,安静不下来。”他叹了一口气,嘴角的笑容突然有些苦涩起来,然后走上前来,轻轻地握住路乐乐的手。
淡淡的墨竹香,无奈的口气,还有那句“您总是这样”,让路乐乐心里一阵抽痛。
手被他轻轻拉住,那久违的温暖从指尖传来,像是听到有人在说:“我会沐春风”。
未然……这个名字,几乎在那一刻,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这是一个陌生的人,陌生的凤息大人。
“那既然凤息大人如此说,我今晚就离开吧。”
“可否先随我去一个地方?在你离开的时候,要不要去看一下圣湖?”
“不想。”她后退一步,脱离了他的手,决绝地说道:“我不想知道关于南疆的任何事情。我不想参与,这些都和我无关。”
“可是,这是命。”他悲戚怜悯地看着她。
“我痛恨命!”她厉声尖叫,情绪突然失控起来,“正是因为命,我成了该死的命定中人,我被迫失去自我,活在别人的阴影下,被人利用被人玩弄。我还因为命运,而一次次放弃我自己的爱人,甚至逼不得已要将他杀了,为了那该死的命运,我甚至还要让他讨厌我、恨我、憎恶我。”
“如果可以,我只想成为一个平凡的人,留在自己爱的人身边,一起携手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泪水抑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滚落,她无力地靠在柱子上,失声痛哭。
“我不要富贵,我不要权利,我只想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这样简单。”
“乐……”凤息藏在身后的手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半晌,他走上来,抬手,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你到底看清楚了,你爱的那个人是姬魅夜。”
“……”路乐乐惊愕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眸,似乎,这句话在哪里听过。
“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温柔地将她耳边的发丝细细捋顺,然后抬手,手指凌空画了一个圈,“你看,你在这里能看到什么?”
他的手指到过的地方形成了一面镜子,在里面,她看到了一群白色的东西在移动,仔细看去,竟然是白骨,而空中那明亮的竟然是死灵魂。
它们踩着整齐的步伐,一步步地前进,有许多白骨已经破碎不堪,然而他们没有停止,似乎,经历了长途跋涉,而此时,又赶往某个地方。
天空中飞舞的亡灵,犹如一盏盏明灯,在前方为他们引路。
终于,那些骷髅军团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像是收到了命令一样,高举着双手,双腿跪在地上,仰望着天空。
半晌,做完仪式之后,它们底下的泥土竟然慢慢松动,裂开,最后它们下沉,被埋入泥土之中——这是传说中的自我埋葬,也同时意味着它们找到了新的栖息地。
路乐乐疑惑,睁大着眼睛始终觉得这一片草地有些眼熟。而此时,画面突然转动,路乐乐倒抽了一口凉气,那草地的前方竟然是茫茫的沧澜江。
蔓延的长草,黑色的巨石,那是她离开的地方——绝情崖。
而此时,那里正站着一个人,宽大的袍子遮住了他纤长的身子,银色的头发轻轻地拂过他白色的面具,那妖娆的曼珠沙华,犹如鲜血般泼印上去。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屏住呼吸,抬起手隔着那张水镜,轻柔地抚摸着他脸的轮廓。
此时,似乎感觉到有人凝视着自己,姬魅夜突然抬起头,看向水镜的地方,金色的妖瞳有着嘲笑的杀气。
“啊!”肚子突然疼了一下,她惊得连连后退,被那种嗜血却又冷冽的眼神惊住,路乐乐捂着胸口,半天都喘不过气来,而肚子里的豆豆,似乎感应到了路乐乐的恐惧,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看到了吗?”水镜渐渐消失,凤息叹了一口气,“沧澜江不可能拦得住他了,不消数日他定然横跨沧澜,赶往这里。”
“凤息大人,这都是姬魅夜和南疆、月重宫的老账,你给我看这些,又能怎样?”她咬着唇,看着远处,“现在,你让我看的已经看了,那我可不可以离开了?”
“中原有一句话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之所以被选为当初的命定人,是因为你才是这个结的系铃人。”凤息长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当年姬魅夜被逐出南疆,却又发誓一定会回来的原因?”
“因为你们当年绑架了汮兮,让她死在了圣湖之上。”
凤息摇头凝视着路乐乐,“你和他都没有了过去的记忆,事情只会像千年前那样重蹈覆辙。我刚刚要你看的不是水镜里的情景,而是想要你看到你过去的记忆,了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远处的白衣小童子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只盒子,然后高举着呈在凤息的面前。
他接过,打开盒子,拿出一枚紫色的水晶球,然后将路乐乐的双手放在上面,“这是你当年留下的第二个记忆,这里,是过去所有的真相。”
她惊恐地要收回手,却被他轻轻拉住,然后听到他的声音缥缈而来,“不用怕,我一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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