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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生定情
漓城的午后,天空十分明朗,白云朵朵,蓝色的天干净得几乎能照得出人的影子。
街上人群不算拥挤,但是相当的热闹。有街边小贩的吆喝声,不时的也有儿童嬉戏追逐的声音。
他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朝湖边走去,看着周围的人,带着自己的孩子出来赶集,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羡慕。
“乐儿,那些孩子真是可爱。”
她脸色绯红,抬头看到一座木质的桥,直接连接到了湖面的中心,而那里就是所谓的三生石。
三生石的上面刻着许多名字,岁月的痕迹斑驳,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三生真的在一起了。
他执起她的手,低头深深地凝望着她,然后咬住了她的手指,鲜血溢开,同时,他也咬破了自己的手。
“携子之手,与子偕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鲜血刻入三生石之上,却好似刻在了两人的心底,一点点的,带着某种酸涩却又甜蜜的疼痛。
她悄然低下头,泪水从睫毛处低落,映着她绯红的脸。
天色渐暗,房东老板娘赶来了,说是要为两人证婚。
按理婚前,小娘子是应该在娘家的,然后新郎来接轿子,但是这里什么也没有,神乐就先待在房东老板娘的房间里,等着轿子前来。
手里捏着两只红枣,老板娘在出门的时候给了她,说等新郎来接她的时候,将其中一只放在新郎的手心里。
房间里的烛火一闪一闪的,很安静,以至于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手里的枣子都染上了汗水,然而,门口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神乐起身,有些焦急地推开门,院子里没有任何人。
她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忙出了房东的院子,朝自家的小院儿奔去。
院子的门紧紧地关着,门口他亲手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里面可隐隐看见烛火。
然而,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她顿时一惊,墨色的眼瞳瞬间恢复了金色,然后推门进去。
遍地的鲜血,从门口一直涂开,甚至染红了秋日的黄菊。院子的中间一个人匍匐在地上,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
这个人是小院子的老板娘。
“小夜!”此时,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冲进了堂屋,看到的是一片狼藉。被劈成两半的灯笼,残破的桌子,还有那个落在地上的喜字,还有满墙的鲜血,地上的尸体。
那些尸体死得极其恐怖,杀手几乎是一招毙命,大多数尸体的头颅和身子分开。
捡起地上的一把剑,她摸了摸尚且有温度的血,抬头观察了一番尸体倒向的地方,然后脱去了身上的礼服,飞奔向后院。
“小夜!”踢开了后门,她看到清淡的月光下,站着一排人影。
最前方的是代表着皇室的长老,旁边是月重宫的伺月女神。
而后面,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自己——祭司大人。
神乐举起剑,厉声道:“姬魅夜在哪里?”
“公主殿下,请随同我们回去。”祭司大人开口道。
“我问你们呢!姬魅夜在哪里?”她闻到了他身上血的味道。
“世子殿下已经被白族王爷接了回去。”
“接了回去?”她大笑,“你们找来做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是公主殿下了,他也不是世子殿下,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您始终是公主殿下!”
“不是!你们休想带我们回去,将他交出来!”手上的剑发着幽暗的光泽,片刻之后,刺目的电流穿过剑身,那原本银色的剑突然变得通红,神乐沉声道:“祭司大人,今日你们如果不将姬魅夜交出来,那谁也别想走出去。”
看到她手里的剑,祭司大人眸色一沉,“公主殿下,或许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但是,你一个人却不是一群人的对手,更何况……”
说这话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神乐惊觉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夜!”
男人披散着的头发,遮住了脸庞,他全身是伤,鲜血染红了他整个衣衫。
脑子一片空白,就连握着剑的手都不由得一抖,她飞奔而上,持剑刺向挟持着他的人。
剑在空中破开,凌厉的杀气呼啸而来,生生将旁边的那几个人斩成两段。
伸手抱住地上的人,她疾步后退,将后背贴在墙上,警惕地看着逼近自己的人。
“小夜,不要怕。”她小声说道,鲜血从绯红的剑刃上滴落。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腰上突然传来一阵锐痛,来不及仔细看清,她双腿一软,跌跪在了地上。
怀里的人竟然缓缓地站了起来,她吃力地抬头——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公主殿下,得罪了。”那人朝她深深鞠躬,手上飞出一点银色,几枚银针刺入她的脑穴。
日夜颠簸,她被关入囚笼,全身无力,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脑子里反复回忆着一个噩梦,她看到小夜双手被缚背在身后,浑身是血,衣衫破烂,被吊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
胃部因为苦涩痉挛起来,她感觉到有人抱住她,将温热的水喂入了她的口中。
不知道是多久,就像是过了整整一百年,她的身体甚至有一种腐化的痛楚,她才睁开了眼睛,然而沉重得又想闭上。
紫色,那刺目的紫色,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然后是熟悉的香味,她试图动了动身子,然而,没有一丝气力。
唯有在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不再看眼前的那个人。
“你别妄想再挣扎,你的灵力已经被封住了。”母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神乐这才睁开眼看着她,眼里满是恨意,这么多年来,她从来都很尊敬自己的母亲,从来不曾忤逆过她。
而现在,她对她只有满心的恨意。
“小夜在哪里?”
“你要去见她?”
“是!”
“可以。”神蕊目光落在她袒露在被褥上的白皙手臂,那里,有一粒红色的守宫砂,“但是,这一定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说此话的时候,神蕊的眼里闪过一丝凶狠。
“为什么?!”神乐挣扎着坐起来,这里还是她的寝殿,然而,明黄色的帷幔帐子犹如牢笼一样包围着她,她看不到一个宫人的身影。甚至,此时她的声音都在幽幽的回荡,带着某种凄厉和绝望。
“没有为什么。”
“哈哈哈哈……”听到母亲如此回答,神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讥讽地盯着自己的母后,“母后,为何当年你可以不顾一切,为了自己的爱情,违背皇室和月重宫的意愿。而现在,到了你的女儿,你却不答应了。要知道,你也是过来人!”
“你!”听到神乐这么一说,神蕊的脸当即变成了青色,唇轻微发抖,“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神乐冷笑,“我知道当年母亲理应嫁给祭司大人师崖,而不是我的父皇。父皇不过是一个将军的庶子,可是,母亲您不顾月重宫和皇室的施压,最后坚定地和父皇站在了一起。为什么,母亲你就能得到自己的感情,而我就要为了皇族去牺牲?这公平吗?你还算是我的母亲吗?有您这样自私的母亲吗?”
啪!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溢出了一丝血沫,神乐捂着脸,毫不畏惧地盯着自己的母亲,竟然发现这些年一直强势的母亲,眼里竟然噙着泪水。
“是的,我自私!”神蕊的声音在颤抖,“自私的以为作为皇室的继承人,南疆位置最高的人,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哪怕是爱情我也要得到。可是,乐儿,你知道吗?皇室的继承人历代以来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感情,我是例外,而且,我同你父亲已经受到了天谴。”
“天谴?”
“你今日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是神对我们的惩罚。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我宁肯你父亲恨我一辈子,我都不会选择他,至少,今天的你也不会这么痛苦。”
“你到底说什么?什么天谴?您得到了您的爱情,和父亲相爱相守,难道这对你还是天谴吗?”
“不!你和姬魅夜就是对我们的惩罚。”神蕊痛苦地吸了一口气,泪水从眼眶中滑落,“我原本也考虑过你和姬魅夜的身世,他虽然不得宠,但是比起当年你的父亲,也符合驸马的条件。”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又非要拆散我们?”
“因为他不是姬王爷的亲生儿子。”神蕊上前一步,一手拉住她,一手轻轻地覆盖在脸上,痛苦地说道:“姬魅夜他是你的双生弟弟,是你的亲弟弟。”
“什么?”神乐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母后,你在说什么?小夜怎么会是我的弟弟?他……他明明就是姬王爷的小儿子,这个是谁都知道的啊!?”
“母后纵然对你严厉,然而从来都不曾对你撒谎。”神蕊那张精致的容颜在这一句话之后突然苍老了许多,“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是姬王爷的儿子。可是,我认得那个孩子,我不会认错的。”
“这不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和你父亲在一起本就违背了神的旨意。”神蕊垂下头,一缕头发从耳际落下,不似昔日那种一丝不苟,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和酸楚,“长老院曾替我预言,我若是坚持不悔,定然会受到惩罚。于是,我怀了双生子。”
神乐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双生子一男一女代表着破国。而且皇室只有一位继承人,即便是一对女儿也被视为不祥。
“你生下来,天生金瞳,而那个孩子,他的左眼下面有一粒蓝色的泪痣。金瞳的孩子是传说中的保护神,而有蓝色泪痣的孩子将来会是破坏神。”神蕊脸色苍白,眼瞳黯然,甚至有些恍惚。
这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突然说出来,就等同于在伤口上撒盐,也等同于噩梦的继续。
“那时候我才恍然惊醒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若此事传出去,南疆皇室定然受到攻击,有人会趁机打压皇室。为此,当晚我处死了那个孩子……”
“不要说了。”神乐再也听不下去了,愤怒地盯着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这些东西要我们去承担?而且,一粒泪痣就可以断定小夜是我弟弟吗?”
“乐儿,他出生只比你小了一日。他出生的时候,王妃死了,随行的丫鬟轿夫全都死了,而且我已经验过他的血。”阴狠闪过眼里,神蕊似乎想起了什么,赫然起身,“我清晰地记得他出宫的时候已经死了,现在……突然回来,那些人全死了,看来是有人故意让他回来。”
听闻她语气的冷厉,神乐一惊,“母后,你要做什么?”
神蕊回头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的杀气并没有消减,“只要你好生配合,我是不会做什么的。”
“不管怎样,您都答应了我,让我去见他一面。”
“可以,但是前提是十日之后,你同笙澜的婚礼照常举行。”说罢,她拂袖,转身出了大殿。
阴暗潮湿的水牢,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的石板要塌陷下去。空气中,传来令人作呕的腐朽和血腥味。
恶犬牙齿啃噬着骨头的声音交织着铁链子哗啦作响的声音,让人浑身战栗。
这里是皇宫禁地——传说中的恶魔之牢。
千年以来,这里只关押身份高贵且十恶不赦之人。
据说这里有十八刑,每一刑具都足以让人坠入地狱,永不轮回。
阴暗的走廊闪烁着烛火,能让人看见挂在墙上已经风化了的骨头。
即便是死去了,他们的姿势看起来都十分痛苦,很难想象,活着的时候他们受过整样的酷刑。
那从耳边穿过的阴冷风声,夹在让人毛骨悚然的哭泣和哀号声。
走到了地牢尽头,神乐终于看到了那道斑驳的铁门,用力推开,血腥味扑面而来。
“小夜!”看到里面的那个人,她几乎是失去了理智般地尖叫,然后疯了一样冲了过去。然而还没有近身,旁边两头露出尖牙的恶犬立刻扑了上来,却不是要咬她,而是要咬他。
“不要,不要!”她跪在地上,不敢再前进,双手扣住那石板。
闪耀的火把发出吱吱的声响,让那个挂在墙上的人宛若鬼魅。
血迹斑斑的铁钩穿过了他的肩骨,将其固定在潮湿的石墙之上,为了让他不挣扎,还有几只精巧的铁钩穿过了他的四肢,露出白骨和断了的筋脉,鲜血模糊了铁钩原有的颜色。
他的头发散开,遮住了苍白的脸颊,而头发之下,那身白色的衣衫全部都是血,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脚下的恶犬流出口水,似乎随时都想将那个人吞入腹中。
“小夜啊……”神乐唤着他的名字,手慢慢地摸索到散落在地上的铁钉子,用力抓在手里,回头看了一眼还没有跟来的神蕊,飞快地甩出铁钉,射在了恶犬的头上。
噗!强行的使用内力,她当即吐了一口鲜血,看到那恶犬缓缓倒下,便飞快地跑了过去,可她无力解开那些穿透了他身体的铁钩。
“小夜!”她拨开了他的头发,那张脸面如死灰,干裂的唇还沾着血渍,紧闭的双眼毫无生气,只有那粒泪痣,闪闪发光。
怎么会是这样?这个明明与自己长得一点都不像的人,怎么会是自己的弟弟?
而自己,怎么可能爱上自己的弟弟?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翼,他的唇,她真的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的弟弟。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希望,当时死去的那个人是我,拥有一双金色眼睛的是你。”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应该就不会相遇了吧,他不会承受被挑断手筋脚筋的痛楚,承受穿骨之痛了。
“神乐,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看着地上倒下的两头恶犬,赶来的神蕊脸上露出一丝不悦。
“母后,你放了他吧,他这样会死掉的。”她祈求地看着她的母亲。
“放了他?”神蕊冷冷一哼,“你知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而且,你能保证在你婚礼上他不去闹事?”
“母后,他……他怎么也是你的孩子,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折磨死?”神乐噙着泪,有些不忍心再看那昏迷过去的人,“他手筋脚筋已经断了,你们废了他的功夫,封了他的灵力,还用铁钉穿了他的甲骨,他早已和废人无异……求你放过他好吗?”
“十几年前我能下决心杀了他,十几年后我同样能毫不留情地再杀了他。”她走上来,一把拉住神乐的手,厉声道:“你同他私奔的事情已经有人在朝中议论,你父皇至今一病不起,而姬魅夜犯下如此大罪,早就该死,然而……如果你想要他活着,那就好好配合,早些嫁给笙澜,生下继承人。”
“好!”她点头,“我嫁给笙澜,会尽早生下子嗣!但是,母后你要答应我,放了小夜,不能伤害他!”
“我答应放了他,自然是会放了他。”目光落在姬魅夜身上,“但是,如果他还执迷不悟,在婚礼上闹出什么事情,或者是再继续纠缠不休,月重宫也不能护住他。”
那冰凉绝情的目光让神乐全身一震,然后墙上的人突然动了动。
她知道,他不会放手的,他一定不会放手的。
“神乐,他就要醒了,你待会儿知道该怎么做吧。”神蕊放开了她的手,回头又看了姬魅夜一眼,转身走出了地牢。
一个宫人见她出来,忙迎了上去,用惊恐的声音道:“娘娘,莫菊自缢了。”
“什么?”神蕊大惊,“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情?”
验证了姬魅夜的身份之后,当年所有的人全都被羁押了起来,而莫菊就是当年唯一在神蕊身前接生的人,而且也是她将死婴抱了出去。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大祭司也来了。”
“师崖?”提到这个人,神蕊浑身血液不由得一冷。
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一定和师崖有关。
“皇上呢?”人死了,还有很多东西不清不楚,当年她生产,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两个孩子躺在身前,而她选择了神乐。
“皇上……”那宫女突然结巴了起来,浑身颤抖,“皇上刚刚咳了血。”
“回宫。”看着不远处那白色的身影,神蕊疾步回了宫,可那个人已经迎了上来。
“娘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师涯能带回姬魅夜。”师崖的眼眸平静如水。
“恐怕是等公主殿下大婚之后。”
“是吗?”师崖淡淡问道,回头看向身后的汮兮,“如果是这样,那师崖让人来看看姬魅夜的伤应该是被允许的吧。毕竟,这可是关系到了祭司一职的继承人。”
神蕊没有回答,错身从他身边走开,却突然听到他道:“据说皇上龙体欠安,若是需要,月重宫可以为他举行一场祈福。”
“祭司大人费心了,皇上身体安好。”说罢,她没有再做任何停留。
吃力地转动墙上的轮子,那勾着他肩胛骨的链子方才松开,神乐忙接住姬魅夜,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但她找了几圈都没有发现那能解开他身上链子的钥匙。
身前的人,眉眼动了动,神乐忙起身站在一旁,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乐儿……”他睁开眼看到神乐,不顾身上的疼痛,忙贴身过去,却看到对方连续退了几步,脸上露出淡漠的神情。
“你醒了?”
“乐儿。”他有些茫然,从来未见过她这么冷漠的表情和语气。
“小夜,我问你,你知道‘七戒’是什么吗?”
他摇头,见她嘴角勾起一丝讥笑。
“那你知道‘七礼’又是什么?或者,‘七律’或则‘七问’?”看到他的茫然,她哼了一声,“你这个样子,如何能做我的夫君?在南疆,就算是个孩子都知道什么是‘七礼’、‘七律’、‘七戒’,而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乐儿,我会学的。”他憎恶南疆的礼教,但是只要她愿意,他肯为了她去学。
“学?你认为你学,能学得到笙澜的那种境界吗?你认为你学了,便有笙澜那样的智慧吗?为我夫者,不仅要聪明睿智,还要心胸宽广,心存百姓,而此人,只有笙澜符合。”
“为何提到笙澜?”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向她,却见她再度避开。
“我这次回来深思熟虑过,我要嫁给笙澜。”
他的手僵在空中,指尖慢慢下垂,暗红色的血沿着指甲滴落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而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取了灵魂般的木偶,呆呆地坐在冰凉的石板上。
四目相对,她的眼里折射出决绝之意。
“乐儿。”他无力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嘴角扯出一丝笑容,“你在生小夜的气吗?”
“我没有生气。”神乐一字一顿道:“我与笙澜殿下的婚礼将于十日后举行。”
“你骗人!”他厉声打断,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向她,谁知,脚下的链子往后一扯,他整个人瞬间跌倒在地,下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神乐,你骗人,你怎么可能和笙澜成婚,你骗我。”下颚裂开一道口子,鲜血从伤口溢出,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是被威胁了是不是?他们用我威胁你是吗?”他试图爬起来,然而肩头两个窟窿,手脚经脉被生生挑断,他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乐儿,不用怕,我很快就会好的,我一定能带你离开南疆。”他用乞求的语气说道,原本绝美的脸在此刻却那样的狼狈,满是鲜血,那双曾如宝石般璀璨明亮的眸子,现下只有绝望的泪水。
离开吗?他们还能离开南疆?
他们俩私奔的事情一旦传开,皇室就以挟持公主之名处死他!
十几年前,皇室为了保全声誉,就可以残忍地杀死他。
现在,要杀他,更是名正言顺、迫不及待。
“小夜。”她强忍着内心的痛楚,极力表现出平静,“你我认识五年之久,我何时骗过你?”
“没……”
“那我又何曾对你撒谎,哪怕是很小很小的谎言,或者是隐瞒?”
“没有。”
“所以,我现在也不会对你撒谎。”神乐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起来,“他们没有用你来威胁我,是我自愿嫁给笙澜的。”
“可是你不喜欢他,你喜欢的是我。”
“我是喜欢你。”她笑了笑,“但是,小夜,那种喜欢,我回来之后才认识到,那不是男女的喜欢。那是姐弟的喜欢,我疼你,包容你,只是把你当成弟弟。”
“而笙澜……我与他在学堂共同学习四年,四年中犹如朋友一样相处,交心到最后我们一起上战场。这种……是相濡以沫的情感。而且他非常符合做驸马的条件:性情温和,聪敏睿智,心胸宽阔,且能心存百姓。我与笙澜世子才是天作之合,才能得到神的保佑。”
“哈哈哈……姐弟?”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神乐,你我之间就真的只是姐弟之情?什么我不懂‘七礼’、‘七戒’什么,天作之合?什么神?神算什么,神只会教你撒谎,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事吗?”
“时候不早了,我需要回去准备一下。你好生待在这里,到时候,祭司大人会将你带回月重宫。”她顿了顿,“你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说完,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赶紧离开。
“神乐!”这一次,看到她急匆匆的脚步,他疯了似的喊着她的名字,眼中泛着血光,“你要是嫁给笙澜,我姬魅夜马上杀了他!”
果然,她脚步停了下来,惊骇地回头看着他。
“不仅如此,我发誓,我一定要杀了参加婚礼的所有人,一把火烧了皇宫,甚至我要毁灭月重宫!你们所谓的该死的礼戒,该死的神,我通通都要给你们毁灭!”
“你敢!”
他轻笑了起来,犹如血池中走来的阿修罗,“只要你敢,我姬魅夜就敢!我早就看不惯南疆这些狗屁东西了。”
他那种嗜血的眼神让她微微战栗,她不敢多说,生怕刺激他,他真做出什么天理不容之事。
转身,看到汮兮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药箱站在远处。
“殿下。”她朝自己行了礼,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同情和悲悯。
神乐点了点头,“世子殿下的伤有些严重,你替他好生看看。”说罢,逃跑似的离开了这个该死的地方。
然而,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下面传来东西被摔破的声音。
“滚!滚……”他推开汮兮的扶持,双眼愤恨地看着神乐消失的地方,整个人都跪坐在地上,双手扣进石板里,“神乐,神乐……”
前方是阳光刺目的光线,神乐走上最后一个石阶,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痛苦地喘着气,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刚才内力冲破了她的心脉,现下,身体犹如被火焚烧般痛楚。如果不及时让太医整治,将经脉重新运转开来,那她全身就要经脉破裂而死。
如果这样……如果这样死去了多好。
她不是继承人,不是公主,也不是小夜的姐姐。
身子慢慢的下滑,全身发冷,她无力地闭上眼睛,懒得去招呼着前方候着的宫人。
几个时辰之后,自己变成一具尸体,该多好啊。
脑子里反复想起过去的时光。
时光回去,在大泱的三生石上,他牵着她的手,将两人的名字刻了上去。
时光回去,他在草原里奔跑,手里拿着山花。
时光回去,在那战场,他骑着白马翩然而来,那令人心动的少年。
时光回去……在高高的舞台上,一曲飞天惊艳了明月,一曲悠悠知我心,感动了天地。
时光回去……那个从灵鸟上跌落下来的少年。
如果时光回去,她不会走过去,不会走过去……她不会向那个少年走过去。
身体的疼痛席卷而来,她靠在冰凉的石壁上,等待着死亡。
“你如果死了,那姬魅夜也会死的。”耳边传来一个缥缈的声音。
然后心口一热,有人迅速封了她的血脉。
睁开眼,是一双碧蓝色的眼眸,干净得不沾纤尘,像一面镜子一样,倒映出自己的绝望和狼狈。
淡淡的墨竹香,宁静的气质,笙澜穿着浅蓝色的袍子,腰间玉带,头顶一枚白玉簪子挽住青丝,宛若出尘的仙裔。
他弯下腰,伸手将她扶起来,然后认真地为她把脉。
“殿下,你的心脉乱了。”他轻声道,拿出一个白色的瓶子,恭敬地递到神乐面前,“这是百花露,请殿下服用。”
她看着那白色的药,没有说话,只是苦笑。
“殿下,您不是为了自己活着。只有你活着,才能保护姬魅夜世子。”他将药丸放入她的手心,“事情终归是有解决的方法的。”
“笙澜……”她抬起头,感激地看着他。
“为了你要保护的东西,请殿下您不要放弃。”他的声音永远那样轻,像拂过云的风,像山间的清泉,让她安心。
石阶,长廊……
笙澜默默地走在她身边,带着她走出了宫门,走在熙攘的皇城大街上。
尽管是深秋,但是西番莲开得极其娇艳,和她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他轻唤着她的名字。
这里,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孩儿,金色的眼瞳远远的看过来。
而那一眼,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等了千年。
“如果,您暂时接受不了,我可以申请长老院让他们推迟婚期,或者是……”笙澜清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或者是,取消……”
“不!”她打断了他,“笙澜,我愿意嫁给你。因为你知道,我有东西要守护。只是……”她低下头,充满歉意地说道,“我会亏欠你。”
就像他笙澜说的,只有她活着,才能保护小夜,而最终的条件,是她必须要同笙澜成亲。
他微微一愣,脸上有些诧异,随即笑了笑,深深地凝视着她,“殿下,你没有亏欠我,因为我也有东西要守护。”
“啊?”她抬起头,“笙澜哥哥也有东西要守护吗?”
“是的,我也有。”他点点头,眸子静静地凝望着她。
“谢谢你……那……”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想单独在这皇城走走。”
“好的,我会在宫门口等你。记得早些回,晚了,皇上和娘娘会担心的。”
她点点头,转身走进人群,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肩。
看着她的背影,笙澜碧蓝色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其实,神乐,我要守护的是你。
在四年前,你远远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一生都是为了守护你而来。
一路上都是让她熟悉事物。
前面是戏台,外面围着一群看戏的人。
记得有一年,台上演了一出霸王别姬,在虞姬持剑自刎的那一刻,躲在树上的她再也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姬魅夜愤怒至极,朝那台上丢去一个鸡蛋,怒道:“狗屁!”然后抱着她飞奔而去。
似乎就是脚下的这条路……神乐回头,像是看到两个孩子在大街上飞奔。
唇角勾起一丝苦笑,她喃喃自语:小夜,我会保护你的。
“快来看啦,蓝血的灵鸟,蓝血的灵鸟……”一阵阵吆喝声突然从路口传来,惊了她的回忆。
“呜呜……”
“五千瑸,五千瑸,就可以把这只灵鸟买走。”
她慢慢走过去,看到一群人在卖一只灵鸟。
在南疆,买卖灵鸟并不犯法,能买得起的多半是贵族,将其作为宠物饲养。
生锈的铁笼里,一只通体蓝色的灵鸟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将头埋在双膝之间。
它的骨翼翅膀缠着纱布,还有隐隐的血迹。
许是众人的围观,让它极为害怕,双肩都在发抖。
“它翅膀都断了,根本就不值五千了。”
“我给你三千……”
“三千?”卖灵鸟的人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伸手抓住灵鸟的爪子,将它拖起来,“你们看看它的头发,看看它的眼睛……这可是蓝血的。”
灵鸟被人这么一拽,整个脸都贴在了笼子上,疼得它冷灰色的眼眸当即噙满了泪水。
它惊吓过度的脸庞透着稚气,一看就是一只幼鸟。
它的翅膀断了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无法复原,在同伴中,它成了被嘲笑的对象,甚至,被丢到了人类聚集的地方,以至于被抓住送到大街上贩卖。
蓝色的头发搭在肩上,它仰起清秀的脸,宝石灰的眼瞳中此时充满了恐惧。
它深知自己逃脱不了被人卖掉的命运,只是乞求,现在能有一个好心的主人能买下自己。
更何况,自己还是断了翅膀的鸟。
在灵鸟中,蓝色血统的灵鸟非常罕有,它们的血可以做药引,既是毒药,也是解药。所以也有人抓蓝色的灵鸟来做长生的药丸。
它睁着无助的大眼睛,害怕地看着围观自己的人。
慢慢的,它注意到了一个浅白色的身影。那个人应该是个女子,白色的披风裹住娇小的身子,带着风帽,面纱从帽子上垂落,遮住了她的面容。
然而她身上却有一股常人所有没有的贵气,以至于当她走来的时候,旁边的人都纷纷为她让出一条道,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停在了笼子前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看到女子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很不高兴。
半晌,她从怀里掏出一粒红色的宝石,递给了贩子。
那贩子一看,赶紧殷勤地将笼子打开,然后放了它。
至此,人群都散去,也有人感叹这个女子如此大手笔却买下一只断了翅膀的灵鸟。在南疆一粒类似的红宝石,相当于五万。
可女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身离开。
蓝色的灵鸟挣脱掉链子,慢慢地走了上去,跟在女子的后面。
这个深秋比往年寒冷,女子抱着手臂,回头看着一路跟着自己的灵鸟,吃了一惊,“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它有些畏惧,不敢抬头直视她。
她似乎注意到它的翅膀断了,便走了过去,手轻轻地覆盖到它的断翅处,“好像很严重啊。”
她的手很纤细,漂亮,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苍白,然而放在它的伤口上,却是温暖的。
“来。”女子对它招了招手,带着它走向台阶上方的榕树,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
“你坐到我旁边来。”她将它肩膀上的纱布慢慢解开,看到狰狞的伤口时,她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情,“你的伤是谁弄的?”
“摔的,后面……”其实后面是同伴欺负它时弄伤的,“不过反正都治不好了。”
“怎能这样呢?”她将纱布放在旁边,“你怎能这样自暴自弃。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拥有一双翅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拘无束。”
灵鸟愣了一下,不明白女子为何这样说,突然感到伤口灼热了起来。一回头,看到那女子的手竟然放在了它化脓的伤口上,而她手掌下,有浅色的金光散出。
片刻之后,疼痛慢慢减缓,那伤口竟然在她手心下慢慢结疤,愈合了。
它大惊,在南疆只三族中有少部分人有灵力帮它,能用灵力亲自将伤口复原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更何况,这个女子看起来是那样的虚弱苍白。
就在替它愈伤时,它注意到了她的手在发抖,像是有什么力量被抑制住无法迸发出来一样。
“您……您别这样,会伤了您的。”它起身,忙跪在她身前,抬头看到她白色的领口染上了血渍。
“咳咳……”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刚好一阵清风揽过,撩起了她的面纱,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和一双满是悲伤的金色眼瞳。
神乐殿下……此时,它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在南疆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脸和一双金瞳——那是南疆有史以来最受人尊敬的、被誉为神之子的神乐殿下!
神乐看着灵鸟身上愈合的伤口,自嘲道:“我竟无能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要救你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更别说要救他……好了,你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你走吧。”她扶着石头吃力地站了起来。
“殿下,你买了珈蓝,又救了珈蓝,请带走珈蓝吧。”
“珈蓝?”她低头看着它,“你叫珈蓝?”
“是的,小的叫珈蓝。”
“珈蓝。”她重复着这个名字,然后将它扶起来,苍白的手放在它的翅膀上,“珈蓝,不要辜负了你的这双翅膀,不要辜负了上天赐予你的自由。如果我有来世,我不愿意做殿下,也不愿意做人,做一只鸟就可以了。”
说着,她抬手,宠溺地揉了揉它的头发,“不要再折了翅膀,它比什么都重要,好生保护它。现在,你走吧。”
她转身,走下石阶,漫步走进人群。
她离开了,周围还留着西番莲淡淡的芬芳。
它只是一只幼鸟,看着她悲伤的脸,却不知道这位美丽的公主到底在悲伤什么。
伤口已经愈合,她手心停留过的地方还留着一丝余温。
珈蓝想了想,几步追上去,然而……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白玉的石阶,秋日的西番莲竟然看起来有些颓败。这盛开了几千年从来不凋零的国花,竟然看起来没有了昔日的风采。
神乐捂住胸口,慢慢地往皇宫走去,每走一步,胸口都尖锐地疼痛。她的力量被封住,刚才为了给那只灵鸟治疗伤口,强迫打开,再次受到了灵力的反冲,静脉全乱。
她抬头看着那威严的宫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负手等她。
他身形淡然如烟,青丝白衣,面容清美,笼罩在夕阳的光里,宛若水墨画中惊鸿的一笔。
“你怎么了?”看到她步子有些不稳,他疾步向前,将她扶住,“你又受伤了。”
淡淡的墨竹香在鼻息间缭绕,神乐抬头看着身前的这张脸,笑着摇摇头,心里觉得安心。
如果说现在世界上还有能相信依靠的人,唯一还能真心帮助她的人,恐怕只有笙澜了。
他的手心很热,握着她的手腕轻轻用力,然后将一股热力传入她的身体。
“这是什么?”
“沐春风。”他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沐春风……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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