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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剑认蹬上马,驱马迎了上去,马儿歇了大半个时辰,此时脚力轻快,很快就迎上了骑队。骑队领头的人正是裴照,顾剑认得,但并不喜欢这个人,他问:“五郎呢?”
身边最亲近的人才会用这个昵称,裴照是个拘谨的人,这也是顾剑觉得无趣的地方,果然,裴照中规中矩地答:“殿下入城去了。”
顾剑吃了一惊,问:“他孤身一个?”
裴照点点头,他是李承鄞的心腹,出身贵冑,跟江湖漂泊的游侠儿顾剑本不是一路人,虽然熟识,但亦无太多话说。
顾剑的眉头就不由得皱起来:“为何不拦着他?”
裴照无法回答。李承鄞素来是个谨慎的人,不论是谁,处在东宫那个位置上,自然格外谨慎。可是在军中,李承鄞却又是个任意妄为甚至都有点肆无忌惮的人。国朝从来的惯例,东宫都是要领兵的,皇帝会酌情授给太子大都督一职。到了李承鄞这里,又有些许例外。并未得立太子之前,李承鄞奉旨前往长州军中,改名换姓在长州节度使乌曙的旗下做了一名小校。恰巧遇见戎荻犯境偷袭,李承鄞领了斥候的差事巡边于外,仓促之下却并没有张皇逃却,竟趁敌军渡河伏击之,奋勇血战,拖延至关隘得警,乌曙遣大军来救。李承鄞身边那百余骑,早死伤殆尽,他本人也受了两处箭伤,乌曙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写了加急的密疏上书自罪——毕竟是天子的儿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善了。
李承鄞却浑然无事让医士拔了箭,裹着伤口就到了节度使中军帐里,先把乌曙正欲遣往上京的密使拦了下来,就手就把那封自罪的疏文给撂在了火盆里,写满墨迹的白绢让火一燎,顿时化为灰烬。
“我并无大碍,父皇远在万里之外的上京,又何苦叫他悬心。”
乌曙出身胡族,更因性子粗疏豪爽,朝中文臣常私下取笑他是个莽夫,然而能做到节度使这个位置,岂会真是个莽夫?那两箭都是从背后射入,虽侥幸没伤到要害,但也十分凶险。乌曙心中雪亮,纵然战场上时时飞蝗如雨,然而李承鄞乃是伏击敌人,打得渡河的戎荻大军措手不及,又因距得太近,戎荻自始至终都没能有摆出箭阵的机会,双方一直是短兵相接的厮杀,李承鄞背上这两箭中得着实蹊跷。
乌曙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李承鄞跟着乌曙打了两年仗,奋勇向前,无往不利,渐渐在军中有了威望。众人并不知道他确切的来历,只晓得是上京的勋贵子弟,然而并没有半分勋贵的架子,打仗的时候奋不顾身,不打仗的时候,营地里人人都要轮转去做苦差秽差,比如除马粪、扛粮包、修沟渠……李承鄞也不例外,亦不曾躲懒偷闲。
乌曙起初觉得陛下的儿子就是个烫手山芋,这两年处下来,倒真心刮目相看,乌曙心热,不仅兵法上头倾囊相授,事务上更是细心指点,若不是碍于李承鄞身份,几乎就要将他视作私淑弟子,两个人颇有些忘年交的惺惺相惜。
李承鄞在长州一耽两年,军功累积,锋芒渐露,上京城里终于有人回过味来,说动皇帝将他召回京城。
乌曙自带了亲卫轻骑,将李承鄞一直送到无定河畔。秋意深浓,河畔芦荻花盛茫茫,如一片垲垲新雪。乌曙也不下马,扔给李承鄞一皮袋烈酒,说:“若是在京中待得不快活,回来长州我们喝酒!”
李承鄞接过那袋酒,打开就痛饮了一口。旋紧了皮袋上的银钮,将酒缚在鞍后,朝乌曙拱一拱手,策了马涉水渡河。等上了岸回头一看,乌曙还勒马立在芦荻花中,风吹过芦絮便如飞雪,有几缕粘在他的大胡子上。
乌曙见李承鄞去而复返,又策马涉水归来,心中正自诧异,李承鄞已经驱马近前来,伸手摘下他胡子上的那两缕芦花,弹指扔了。乌曙这才了然,不由得咧嘴一笑,伸开双臂,按照胡礼将李承鄞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他背心。便有千言万语,也不必说了。
李承鄞此番渡河之后,再不回头,乌曙一直等到他去得远了,再看不见了,这才掉转马头回去。
那一皮袋酒,一直带回上京,李承鄞到底没舍得再喝。那是长州黍米掺了马奶酿的,比上京所有的酒都要烈,喝惯了这种烧刀子,上京的酒就显得太温吞单薄。
只是与乌曙这一别,谁想竟成了永诀。李承鄞返回上京不过月余,乌曙即被义子奇栖牙弑杀,奇栖牙夺取军权拥兵自重,得意扬扬上疏求封自己为长州节度使,兼领燕然都护府。
朝中廷议哗然,李承鄞坚持要领军平叛,然而渤海诸郡征战正紧,皇帝斟酌再三,还是下旨给了奇栖牙,授他节度使之职,而燕然都护府,则由晋王李承鄞遥领。
元庆九年,晋王李承鄞被册立为太子。渤海战事已平,奇栖牙深知自己与东宫早有嫌隙,势不能容。一咬牙干脆举旗反叛,自立为可汗,裂长州营州诸地为汗国,又策乱室韦、靺鞨等部族。李承鄞亲率大军征伐,裴照作为长史随军。
那时候裴照才见识到李承鄞在军中的任性妄为,跟一群士兵赤条条跳进河里洗澡的是他,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人也是他。粮道断续难供给,吃着菽麦壳,却强令在大雪中急行军,浑不顾将士冻馁的是他,把自己的马让出来驮伤兵的也是他。
大军在这样任性妄为的统领之下,却连战告捷,奇栖牙大势已去,仓皇出逃,被大军堵在了鹳泉山口,数万大军围了奇栖牙的千余残兵,奇栖牙余部本已经弃械投降,李承鄞淡淡地道:“不受。”
这两个字从他薄薄的唇里吐出来,轻松得几近无情,身边的众将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连裴照亦不得不出声劝阻:“大都督,杀俘不祥……”
李承鄞道:“他们还不是俘虏,可以再战。”
奇栖牙倒有一腔乱臣贼子的莽勇,果真纠齐了人马再冲锋,然而大军合围,这一战自无变数,到最后奇栖牙夺了一匹马,几乎冲到阵前,到底还是倒在了半箭之遥。
前锋谨慎,命众人用长枪叉起了奇栖牙的尸首,又重重地抛在了地上,数叉数抛,方确认是死透了。李承鄞在中军拱卫下,缓缓策马过来,忽觉脸上一凉,原来又开始飞雪。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天地间一片茫茫,偶闻战马嘶鸣,李承鄞看着奇栖牙血污的脸上落满雪花,茸茸的,一朵朵,宛若无定河边的芦花飞絮。他从鞍后解下皮袋,旋开银钮,将那袋酒撒在茫茫雪原之上,酒渗进雪里,即刻消融不见,便如同那个曾经拥抱过他如父亲般的温暖怀抱。
李承鄞撒完了这壶酒,随手将皮袋一扔,策马不顾而去。裴照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那皮袋落在雪中,已显得十分敝旧,他识得此物,因为李承鄞近年常常不离左右带在身边。裴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那个领着军士兵丁任性妄为的大都督李承鄞似乎已经凭空消失,而在自己面前,又是那个上京的太子李承鄞,稳重深沉,心思莫测。甚至,在万军拱卫之中,都显得那样孤独。
李承鄞领着大军回京,还没渡过涠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起先又吐又泻,旋即发起高烧,两三日后竟然呕血。军中医士束手无策,只说是被瘴气侵害。
裴照一边急遣了飞马回京奏报天子,一边打开了父亲临行前给自己的锦囊。那锦囊原是父亲叮嘱过,万分危急之下方可打开,大军打了胜仗,裴照原以为这锦囊是再派不上用场的。
结果锦囊里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油纸包裹乌黑的一颗药丸,油光漆亮,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裴照怔了半晌,拔出腰刀,从药丸上削了一点儿粉末,犹豫地送到唇边,毅然吞了,只觉得入口辛辣无比,咽下之后,倒是辣出一身汗。
他素来持重,又等了半天,觉得自己并无甚异样。其时李承鄞已经又吐了一次血,陷入昏睡,医士每隔一个时辰便不停地灌下药去,并未有半分起色。裴照窥得无人在帐中,悄悄地攥了药丸,拿自己的水囊倒了盏清水,扶起李承鄞,就喂他将那丸药吃进去。
李承鄞病得已经昏沉恍惚,只用尽力气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而什么都没问,只是用力吞咽着他喂的清水。
过了几日,李承鄞终于神志清醒,渐渐好起来。裴照到底不放心,借口服侍李承鄞的那些人不得力,统统赶到马棚去当秽差。将李承鄞身边换上了自己带来的裴家亲卫,饶是如此,每日饮食他也是一定要先尝过,再奉与李承鄞。
独处的时候,李承鄞才说:“阿照又救我一命。”
裴照道:“是臣大意了,原该想到京里有人不愿意殿下得胜还朝。”
李承鄞笑道:“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既非嫡,又非长,我偏坐在东宫这个位置上,怀璧其罪。”
裴照忍住了一句话并没有说,当初他力劝李承鄞不要亲自领军,这一仗,打输了固然不利,打赢了,更不利。
已经是储君,不犯错才是最对的事情,何必以身犯险。
彼时李承鄞淡淡地道:“你不明白,我一定要取奇栖牙性命。”
若是旁人来,自然是生擒了奇栖牙,献俘给天子。天子则会赦免奇栖牙,还会将他圈禁在上京,给作乱的室韦、靺鞨诸部一个招降的表率。
连裴照都不明白,为什么一向英明果决的太子,非要在这种事情上如此任性。
例如此番潜入西域。原本裴照想要遣人先去打探一下西凉国王的虚实,没想到李承鄞却打算甩开大军,独自潜入西凉王宫。
裴照自然是劝阻,李承鄞道:“总归是我要娶新妇,难道不能先去看一眼?”
一句话说得裴照哑口无言,他纵然老成持重,也无法拦阻少年郎这般理直气壮的理由。
所以裴照只好领了羽林郎,先去与顾剑会合。而此时此刻,李承鄞业已经顺利潜入西凉王城。
西凉乃是西去大食诸国必经商道,但远远不比中原繁华,所谓王城也不过是土垒的墙壁,中间夹了葇草,用白泥抹得光洁而已。很多宫室空荡荡的,连胡床也没有一具,只摆着席子羊毡坐卧。
李承鄞没想到王城简陋如斯,他第一次做梁上君子,不免提着一口气,将宫室一间间梭巡过去,待得天明时分,仍旧一无所获。
李承鄞见徒劳往返,倒也不气馁,正待要退出,忽听到响动,便回身避在墙后。只见几个女仆抬着热水桶行来,一路泼泼洒洒,不停互相调笑。李承鄞眼明耳锐,听那几个女仆嘻嘻哈哈说到九公主,闻言便立刻缀了上去。
谁知女仆们将水抬入一间宫室,这几间宫室连成一片,却连根屋梁都没有,李承鄞见不便从屋顶潜入,便绕了一个圈子,从后房兜过来,四顾无人,便跃入后窗。只见苇帘低垂,他便用剑鞘轻轻拨开,忽然间一团红云直朝帘边掷来,李承鄞以为被发现了,大惊,拔剑出鞘一挥,他所用的名剑何等锋利,削金断玉,电光石火间即将那团红云斩断,红云被剑锋破开分作两边,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李承鄞视线所及,却是一个少女光洁如玉的背脊,朝阳透过苇帘撒在她的背上,给仿佛羊脂一般的皮肤镀上一层茸茸的淡金色。
少女坐在浴池旁,哼唱着小曲,解开自己的裙子,又是随手往后一扔,李承鄞看那条裙子被抛掷打在帘上,又坠落于地,方知她根本没有觉察,只是脱衣信手乱掷而已。
少女站起来,阳光将她光裸的躯体照得熠熠发光,李承鄞不敢再看,只觉得心怦怦跳,连忙转身隐入帘中,可是苇帘隐约透光,只听水声哗啦一响,他再从帘隙间望去,少女已经跃入水中。
她的长发铺散在水面,便如水草一般,水汽氤氲,映得她一双眼眸便如同浸透了水的黑葡萄一般。她一边洗澡一边唱歌,举起手臂来擦拭,雪白的胸口便被轻漾的水拍打着,露出美好的弧度。
李承鄞屏息立在帘后,只听她唱什么狐狸,什么沙丘,颇是快活。
中原的礼法禁严,李承鄞平生所见,都是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或是后宫谦谨贤淑的娘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天真灿烂的少女,只觉得她无忧无虑,简直像天上一只小鸟儿一般。
她唱了一会儿歌,侍女来添热水,恭敬地向她行礼:“九公主。”
那九公主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侍女替她收拾地上的衣物,说道:“九公主,莫要将衣服乱扔啦,王后看见,又要骂我了……”
侍女拾起半边红云——那本是一件上裳,她惊奇地“咦”了一声。
“怎么啦?”
“这衣服怎么破成两半了?”
而且破裂处如此整齐,倒像是人用利剪一齐绞断,不像是被无意撕坏,侍女满心疑惑,随手拨开帘子,帘后长窗半开,只有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一地。
裴照率了骑队,在雪山脚下背风面河的隐蔽处扎营。此番西来,李承鄞奉旨领了东宫的三千羽林郎,那些羽林郎尽皆是勋贵子弟,又是首次出京戍边,携了猎鹰细犬,兴高采烈便如游猎一般。幸好裴照弹压得住,一路西行,边行军边调教,等到了西域,竟也操练得像模像样,这营地扎得谨肃森严,颇具章法。
扎完营放出斥候,大军便埋锅造饭,吃饭是轮班,裴照身为将领,是最后一班吃饭,刚端起麦饭,忽见斥候预警,然后一声传一声,解除预警,只见一骑不紧不慢,直向大营奔来,正是李承鄞回来了。
裴照见他无恙归来,不由得松了口气,迎上去,早有人牵住了马,李承鄞翻身下马,问道:“顾剑呢?”
裴照说道:“见殿下久久不归,他便回城去打探消息了。”又问,“见到九公主了?”
李承鄞点点头,说道:“见到了。”
李承鄞说道:“满脸稚气,看着并无半点心机,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罢了。”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清水波漾下洁白的肌肤,只觉得耳根发热,好似撒谎一般不自在,于是弯腰进帐篷,口中只说,“好饿,快拿麦饭来吃。”
裴照自没有觉察他的异样,他们此番远来,所谋甚大,西凉公主若是个没有半点心机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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