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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赶路,人人都是风尘仆仆。不过军中全是男人,也无甚讲究,遇见水便下河洗澡。大营驻扎在河边,河水本是雪山上雪水融化汇聚而成,虽然六月里,仍旧寒冷彻骨。暮时洗沐,一群羽林郎纷纷跃入河中,个个冻得龇牙咧嘴,哇哇怪叫。裴照却和李承鄞比试泅水,两个人浮浮沉沉,在河里游得远了,过了好半晌仍未得出胜负。羽林郎最喜这等搏戏胜负之事,纷纷喧哗叫好,拿小羯鼓击了点子,沿着河岸一路追下去,呐喊助威。只是河水徒然湍急,两人被水流冲得疾快,天又渐渐黑下来,反倒是河岸上的人渐渐追不上了。
到最后,到底是裴照获胜。李承鄞力竭,呛了两口水,裴照反手将他拖起,两个人拣了个浅滩,合力蹚水上岸,裴照回头,遥遥只见远处星星点点,想必是羽林郎们点了火炬,正往这里追寻。
裴照与李承鄞筋疲力尽,不由得皆倒在河岸草地上,只见星河灿烂,这里的星空,仿佛比上京竟低上很多,星子低垂,似乎伸手便可触及。
两个人躺在草丛里,只觉得对方都像落汤鸡一般狼狈,相顾哑然,最终哈哈大笑。
“阿照,你有没有想过,你将来要娶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承鄞懒洋洋地问。
裴照说道:“我想娶一个我喜欢的人,举案齐眉。不过……”他也没往后说。
李承鄞知道,以裴照的身世,八成是要尚主的。这事情他倒可以帮上点小忙,于是笑道:“你若是看中了哪位公主,我倒是可以帮你从中牵线。”
裴照很洒脱:“那先谢过殿下。”
喧哗声渐近,羽林郎们执着火炬终于寻了过来,一见他们自是大喜过望,牵马的牵马,拿围幛的拿围幛,披衣的披衣。李承鄞拿布巾拭干了河水,换了干净衣裳,翻身上马,恰好遇见裴照也更衣完毕上马。
李承鄞便道:“咱们再赌一局,从这里跑回大营。”
裴照道:“殿下适才已经输了一局,今日还想再输一局吗?”
李承鄞扬鞭回头,笑道:“那可不一定!”
火炬衬得他眼波骄然,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而去,松明火炬簇拥映照得天上的星斗也黯然失色,那时候他与他都以为,纵然前路艰险,然而世间万物,连同这天下,不过俯拾即是可得。
裴照第一次见到西凉那位九公主,已经是李承鄞化名顾小五,住在西凉城里的时候。裴照扮作贩茶叶的客商去见李承鄞,恰好在门口遇见那位西凉九公主,只是他穿了西凉人常穿的袍子,脸上还粘着一脸假胡子,那位公主以为他是顾小五的朋友,于是朝他一笑,她抱着一只笼子,里面装着两只沙鼠,兴高采烈地招呼李承鄞:“快看快看,这就是阿巴和阿夏!”
那两只沙鼠长得倒是十分神气,皮光水滑,肥肥胖胖,活像两只面团。
公主往李承鄞手里塞了一颗胡豆,说:“你喂喂它们!”
李承鄞一伸手,一只沙鼠蹿上来就将那颗胡豆含在嘴里,另一只沙鼠急急忙忙挤过来,试图抢走那胡豆,但因为太胖,摔得一个趔趄,四脚朝天,露出粉色的肚皮,只急得吱吱乱叫,四只小爪子在空中乱抓,圆滚滚的身躯却怎么也翻爬不起来。
公主被逗得放声大笑,李承鄞也忍俊不禁,两个人头并头趴在笼子前,李承鄞伸出手指去帮沙鼠翻身,不意戳到沙鼠软软的肚皮,两人又是一阵大笑。裴照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一沉,眼前明明是欢天喜地的两个人,总让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李承鄞却丝毫都没觉察,喂完沙鼠,又和公主一起出城去骑马了。
晚霞漫天,两人信马由缰,发力跑了一阵马,坐在沙丘上,看太阳渐渐落下去。
芨芨草在斜阳影里摇曳,遥远的地方传来驼铃声,那是有商队路过。公主托腮坐在沙丘上,指着那片彤红的云霞,告诉李承鄞:“沙漠湖边的一种树,叶子就像这么红,像霞光一样红,叶子映在湖水里,可美了!所以我生下来的时候,阿娘说,啊,是一个女孩子!她欢喜得不得了,因为之前她生我的哥哥们都是男孩子。她觉得终于生了个女娃,将来一定能穿红衣,像玛尔其玛叶子那么红的衣裳,映在湖水里,一定漂亮极了。所以她给我取名字就叫玛尔其玛。那种树的名字,就叫玛尔其玛。”
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的脸庞上,她的脸颊并没有涂脂粉,但也被霞光映成红彤彤的,她抱膝坐在沙丘上,连衣衫都被霞光染成了红色,李承鄞忽然想到她果然爱穿红衣啊,每次来见自己,都穿了红色的衣裳,连同自己潜入西凉王城撞见她的那一次,一想到帘边缓缓落下的红云,少女光洁的背脊,他不由得面红耳赤,好在霞光正盛,公主又是毫无心机之人,一点儿也没留意他的异样。他抬头眺望晚霞,说道:“我们中原,也有一种树,秋天的时候,叶子就像晚霞这么红,那种树叫枫。”
公主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么说来,如果我名字用中原话来说,应该就是枫。”
“我们中原的姑娘,名字都叫某娘,不如你叫枫娘。”
“我才不要叫枫娘呢,太难听了。”公主却嘟起嘴来,“我要叫小枫,你叫小五,我叫小枫,这样才对头。”
李承鄞见她双目莹然,在霞光映衬下便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不知不觉便点了点头:“小枫这名字不错。”
“那我就叫小枫啦!”公主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对着夕阳大喊,“我有中原名字啦!我叫小枫!我叫小枫……”
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瀚海之中,风吹着沙砾,仿佛是合音一般。
李承鄞坐在沙丘上,看她在夕阳的红霞里手舞足蹈,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裴照本来领着羽林郎驻扎在雪山之下,每隔一段时日才会进城去,这日李承鄞却忽然骑马出城往营地里来了,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却见李承鄞十分懊恼,从怀里掏出一只沙鼠,那沙鼠直挺挺躺在他掌心,一动不动。
裴照十分意外,不由得叫了声:“殿下。”李承鄞说道:“我一时不留意,让阿巴从笼子里溜了出来,谁知道它爬进瓦罐偷吃了太多胡豆,竟然噎死了。”
李承鄞道:“我想到扎营的时候,看到这里有好些沙鼠洞,便捉一只一模一样的回去,她八成也瞧不出来。”
裴照见是这桩无关紧要的事体,不由得松了口气,旋即命人四处捕捉沙鼠,那些羽林郎没事亦要生事,何况到处掘鼠洞,只当成好玩的戏耍,纷扰不休。可怜雪山脚下那些沙鼠倒了大霉,一下午被掘出无数只,按毛色大小分开来,关在笼子里呈给李承鄞挑选。
李承鄞挑了半天,终于选到一只跟阿巴长得一模一样的沙鼠,满意地说道:“就是这只了。”将那沙鼠关在笼子里,说道,“阿巴!你可莫要露馅,小枫若是叫你,你千万记得你就是阿巴。”
那只沙鼠只是吱吱乱叫,哪里理会得。李承鄞自带了沙鼠回去,裴照到底不放心,第二天往城里去见李承鄞,偏巧九公主认出那沙鼠不是阿巴,气冲冲正掀了帘子出来,顿足道:“这不是我的阿巴!骗子!顾小五你是个大骗子!我以后再也不睬你了!”
芦苇帘子打在土墙上,“啪”地一响,公主兀自生气,恨恨地打马去了,都没有理会裴照。裴照掀帘进屋,只见李承鄞坐在桌前,将笼子里的那只沙鼠左右端详,只是愀然不乐:“你说,她是怎么认出来的?明明这只沙鼠和阿巴长得一模一样。”
裴照道:“那是她自己养大的沙鼠,自然认得出来。”
李承鄞叹了口气:“自识得她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生气。这可如何是好?”
一连几日,公主果真气得不来了,李承鄞却并不着急,因为天亘山下都是羽林郎设下的哨探,早探得有一个暹罗国的商队带着杂耍班子,这两日路过西凉,要在王城里演戏法杂耍。这等的热闹,他笃定公主是一定忍不住要来瞧的。
到了那一日,果然热闹非凡。那些行商十停有九停都要在西凉歇脚,整理驼队货物,亦有些商贩,从这里贩了东来的布匹、绸缎,往更西处去,熙熙攘攘,城里城外都是人,这杂耍一演起来,锣鼓家什敲得山响,里三层外三层,都围的是看热闹的人。
化名顾小五的李承鄞租下的那间货栈,就在王城正街面上,中原的茶叶销得好,他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有假扮商贩的羽林卫,亦有真贩茶叶的商贩。这街上看热闹的人塞得水泄不通,他知道人多眼杂,就将货栈门关了,自己上屋顶看热闹。
西凉因为雨水少,屋子都是平顶,货栈的屋顶都晾着一架架茶饼,他在屋顶角上望了一下,果然看到公主就杂在人堆里头,正高兴地拍巴掌叫好。因为一个暹罗人,正在演走索,那绳索不过拇指粗细,那人竟然还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走在绳索上,难得的是连一滴水都没有溅出来。
底下看热闹的人,早就欢声雷动,不停地喝彩,那暹罗人晃晃悠悠走到绳索尽头,从怀里掏出一只雪白的小猫,放在柱头上。
那猫儿不过巴掌大小,兀自喵呜喵呜叫着,只畏高不敢跃下,蹲在那小小一方柱头上瑟瑟发抖。
这时暹罗人便叽里呱啦说起话来,他一边说,旁边便有人用西凉话大声通译,原来暹罗人说道,他要一边走索,一边抡起桶来,桶里的水不会漏出来一滴。
众人都惊得倒吸一口气,那暹罗人果真开始微微摇晃着水桶,桶里的水总有八九分满,他继续说着话,旁边的人也就大声通译说:不仅如此,他还要最后一抡,将小猫抡进桶里……
听到这里,公主忍不住急得跳起来,说道:“那桶里这么多水,小猫会淹死了呀!”
那暹罗人正是得意这一点,他放下水桶,一手抓起小猫,让大家看清楚,那是一只活泼泼的猫儿,而且一只猫眼是碧绿碧绿的,另外一只猫眼是湛蓝湛蓝的,正是一对鸳鸯眼。这种猫儿是暹罗特产,十分名贵。
暹罗人放出话来,说道如果有人愿意上来比试走索,如果先抓到猫,自己就输一百金,若是自己先拿桶淹死了猫,自己就赢一金。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哗然,一百金,即使是惯走西域的行商,万里迢迢带着驼队走一趟,也挣不到这些钱。
所谓重奖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赢有百金,输只用付一金,听上去再划算不过。好几个人都跃跃欲试,只不过那走索系在半空中,看上去又高又细,不由得令人有几分怯意。公主更是急得不得了,她倒不是着急百金,而是怕真的将那只猫儿淹死了。所以她抢着喊:“别拿这猫儿赌,我给你十金,你跟人比试别的吧!”
即使这只猫儿格外罕异贵重,但也并不值十金,那暹罗人见她急了,更不肯松口,只说不卖,只当作比试的彩头,意欲再多讹她一些钱财,便将猫儿抓在手里,一边故意给她看猫儿四爪乱挣,一边摇头,表示只赌不卖。
公主急得直跺脚,正要脱了鞋上去跟暹罗人比试,突然间人影一晃,只见一个人攀上了走索,正是那茶叶贩顾小五。
九公主瞪大了眼睛,只见顾小五摇摇晃晃立在走索上,似乎站不稳的样子,围观的人群不由得都提着一口气。只见他在走索上试探着走了两步,便晃了两下,突然身子一斜,倒栽下来,公主吓得尖声大叫,众人惊呼声未绝,他已经足尖勾住走索,原来是一个倒挂金钩,伸手轻轻一探,就将地下两只水桶拎起来,将身子一拧,腿绞索绳攀起,就拎着两桶水,重新立在了走索上。
那暹罗人见他如此身手,知道遇上行家大敌,当下将猫儿放在走索尽头的柱头上,也拎起了两桶水,就拦在他面前。
两人在走索上一来一往,进退间尽想将对方踢下走索去,那暹罗人手中水桶抡得呼呼响,好几次险些砸到李承鄞,看得众人不断惊呼,九公主更是提着一颗心。
那暹罗人以走索为业,自然有一层看家本事,他见李承鄞稳若磐石,缠斗良久都寻不见破绽,几次用巧劲都没能将他踢下绳索,只担心今日真的要输一百金,心下未免焦躁,于是就使出了最后的绝技。他拎着两桶水,突然脚下一沉,借绳索弹性凌空跃起,朝后腾空翻了个跟斗,众人彩声雷动,索绳因他这一跳,也高高弹起,暹罗人手里的水桶抡起,就朝柱头上的猫儿扣去,只要回手一舀,就要将那猫舀进桶里淹死。
说时迟那时快,顾小五借着索绳这一弹,也足尖发力凌空而起,但他是凌空一跨,那暹罗人正翻跟斗,他这一跨竟然从那暹罗人肚皮上飞跨过去,落足于前,手臂一探,水桶脱飞到半空,他已经攥住了那只猫儿,猫儿方喵了半声,水桶眼看要落下,他将猫儿往怀里一塞,猿臂轻舒接住水桶,那桶晃了两晃,竟然一滴水也没漏出来。
底下人早看得目瞪口呆,此时才拼命鼓掌喝彩,还有人爬到屋顶上,吹起号角,九公主看他捉到猫儿,早高兴得直跳起来,一直大声叫他名字:“顾小五!顾小五!顾小五……”
那暹罗人见他竟然捉到猫儿,心下惨然,两手一松,水桶跌落在地,哗地泼了一地水,底下看热闹的人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水,不由得呼喝笑骂,闹成一片。
李承鄞从绳索上攀下来,看热闹的人有认得他是中原来的茶叶贩子顾小五,围上来七嘴八舌,恭喜他得了百金。他却回头张望,果然看到九公主站在那里。
九公主见他救了小猫,自然高兴得满脸笑容,只是她忽然又想起阿巴的事情,气恼地扭开头,只作没看到他。
李承鄞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猫,那只猫儿只有巴掌大,毛色雪白,两只眼睛又是两色鸳鸯眼,说不出的娇小可爱。九公主情不自禁眼巴巴瞧着李承鄞,他便禁不住一笑,举手将小猫递到她面前:“给你。”
九公主欢呼一声,小心翼翼伸手将猫儿接过去,那小猫细声细气,喵喵叫着,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她顿时开心地笑起来:“它舔我!它竟然舔我!好痒……”
李承鄞说道:“可不能再生气了,你若是再生气,猫儿可不给你了。”
九公主撇了撇嘴,说道:“你赢了百金,这么有钱,还这么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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