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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坐在书房里把茶杯里的水喝了个干净，没有半点睡意。高声喊了句来人，刘钦立刻含着腰走进来。
“摆驾昭阳宫，\"太子淡淡吩咐，“孤去看看父皇。”
昭阳宫坐落在禁中东侧，是皇后王氏的住处。
在潜邸时，主公还是太子，十五岁的王氏便是太子妃，许多年来与皇帝相敬如宾，虽然主公对她不算盛宠，但二人举案齐眉，也是难得的一段佳话。
太子的撵轿抵达昭阳宫外，太子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金丝银线绣成的交领，衬得整个人器宇不凡，这便是天启国的太子殿下，若说孟辞临是“郎独艳艳，其世无双”，那么太子殿下便是“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二者风采不分伯仲。
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柳姑姑正站在门口迎接。太子抬起头看向着朱红的门，上面一颗一颗金色的钉头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眼神也是淡淡的。
无论多少年，整个宫里的女人迎来送往，最气派的永远是皇后，谁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千岁。”柳姑姑敛衽为礼。
太子抬步走到她面前，脸上淡淡一抹笑：“免礼。”
柳姑姑这才站起来，微微躬着身子，错后半步给太子引路：“娘娘今日还念着殿下，说殿下许多日子不来，心里头挂记得很呢。”
太子的嘴角微微弯起，只是凤目中却是淡淡的：“孤政务繁忙，疏于拜见母后，是孤的不是。”
走到正殿门口，柳姑姑把门推开，太子迈过门槛走进了内殿。
午后风暖，随着太子的步子吹入内寝。殿中常年熏香，不是宫外头能听过的香料，每每闻着都直觉心旷神怡。
太子没有刻意放轻脚步，离内寝还有五六步的时候，便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太子来了？”这女人的嗓音沙哑着，如同磨碎的珍珠，格外粗粝。
太子脸上带着十分悲怆的神情，走入内寝的时候双目已然含泪。
内寝靠窗是一张八仙榻，是上好的紫檀木，静穆沉古，颇有气势。王皇后正坐在八仙榻上，倚着引枕。王皇后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保养得宜看上去依然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皇帝还在病中，她的衣着格外素净，此刻双目微红，几乎落泪。
“见过母后。”太子行礼。
“太子不必多礼。”王氏说着，起身搀扶她，“快去看看你父皇。”
主公突发急症是三日前，正巧是在皇后宫里过夜的时候，太医诊治一番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这病十分凶险不宜挪动，所以王氏最近几日都住在昭阳宫的偏殿。
太子走到楠木垂花拔步床前，皇帝盖着明黄色锦被，平静地合着眼，脸色尚可，但眼窝凹陷，消瘦了许多。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了很久，只是情绪藏得太深，连王氏都没有看明白。
这是太子重生后第一次见到皇帝，皇帝子嗣单薄，多年来宫里只有她一个孩子，而兰贵妃从怀孕时就十分不顺遂，皇帝请道士看过，道士只说这孩子若是女儿必然早夭，若是男孩才可平安。
等兰贵妃分娩那日，果真诞下一个公主，那一日，参与接生的稳婆全部暴毙，皇帝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对外宣称生了一个皇子。
太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份，她一直活得战战兢兢，生怕被人拿捏了错处，她的生母兰贵妃，在她五岁那年病亡，偌大深宫，夜阑人静，她一个孤女，常常觉得害怕。
皇帝担心她没有母亲庇佑，遭人欺凌，在兰贵妃死后便封她为太子，归在皇后名下，让皇后抚养。
那时皇后还没有生下宋正则，对她视如己出，太子其实没受什么苦楚，只可惜待皇后有娠后，便分出了亲疏远近。
那杯鸩酒，是她亲手端给她的。
太子依然能记得前世那个雨夜，那是她度过的最后一个黑夜。
那时她被囚禁于凤阳宫，那一日，皇后深夜来访，昏黄的灯下，皇后跪在她面前。
她说：“灵均，是母后对不起你。”
太子眸色深深，又把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她又想起了更早的岁月，那时，皇帝常常来看她，给她说起治国之道，盘膝坐在胡床上，可以聊到深夜。
有一次说到最后，窗外有宫中打更的声音传入，皇帝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我真不想把整个国家压在凰儿身上。”
父皇眼睛深邃，那一日却溢满了担忧：“凰儿可会怪父皇？”
刚满十岁的太子，睁着那双像极了兰贵妃的凤目，眼中黑白分明：“凰儿不怪。”
那时候，在太子心里，父皇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像躲在父亲怀里的雏燕，不知道天高地广。前世父皇突如其来的急症，打得她措手不及，便给了王皇后可乘之机。
而现在，太子垂下眼睛，余光里还能看见王皇后拿绢子擦拭眼泪。
就如同照着戏折子唱戏一般，本不应该牵扯太多感情，可当她看着形同枯槁的皇帝的时候，心却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一样，可是她旁边站着王皇后，她不能有片刻掉以轻心。
她转过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双目含泪，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谁人能知晓，便是这样一个娇柔的女人，亲手给她端上毒酒呢？
“这些日子，母后辛苦了。”太子说着，看向王氏，“母后也要保重身子。”
王氏的脸色白得惊人，她站起身刚要说话，身子一软却倒向了太子。这一幕太子早有预感，她垂下眼睛，脚下一动，想要错开半步，可电光石火间，她却想到了什么，足下生了根，没有挪动半分。
王氏便压在了她身上。
“来人，传太医！”太子眸色深深，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她的右手扶着王氏，左手垂在身侧，紧紧握成拳，修建得光润整齐的指甲把如玉的掌心掐出几个深深的月牙。
太医令名叫卢从，身姿瘦削，脸上带着皱纹，他跪在八仙榻前，双目微阖，二指搭于王氏手腕上。片刻后，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他颤抖着看向太子，嘴唇翕动。
“恭喜皇后，恭喜太子，皇后娘娘……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王氏听闻此言，掩面而泣，脸上的喜色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太子坐在床侧，凤目轻垂，拱手道：“恭喜母后。”
现在皇帝还在病中，皇后有娠是顶顶的好消息，王氏扶着引枕，眼睛还红着便问太子：“灵均想要个皇弟还是皇妹？”
太子唇角弯起：“皇弟或皇妹都好，父皇曾言，儿臣之名取自《离骚》，儿臣名灵均，若有兄弟便名正则，儿臣希望是一个皇弟，也不负父皇的期待。”
王氏眸光一闪，原本幽深的眼眸变成了博大胸襟般的慈爱，轻声道：“真是好孩子，便承你吉言。”
太子此刻没有太多闲情聊天，又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了，皇后身边的柳姑姑送她到宫外。
走出昭阳宫，午后的阳光洒满太子殿下的脸旁，一双凤目在阳光的照耀下，瞳仁颜色清浅。
她身上穿着的黑色衮服上，金龙栩栩欲飞，刘钦呵腰擎起手臂供太子攀扶。
站在昭阳宫门口，太子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宇。她身为太子，身上担着不仅是无上荣耀，有时责任更压得她喘不上气。
刚刚她只要错开半步，皇后腹中的孩儿定然不保。
这是一个一劳永逸的事，太子垂目，扶着刘钦的手走上撵轿，绛纱袍在风中翻卷，可是，她又想到了那个冲她甜笑的小娃娃。
前一世，她孤独终老，莫说孩子，她自己连一个称心的人都没有得到，只是看着一个奶娃娃一步一步长大，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快慰。
也罢，留着也好，到底是血肉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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