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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作品: 我怕突然想起你 |作者:韫宁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8-19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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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萱立志要赢他一回,结果丢骰子的时候不小心丢出地毯外,是个一。立萱大叫:“这回不算。”她想要重丢,但是垨真强硬地说:“不行!”立萱愣了片刻,带有感情起伏的语气,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虽然只有两个字。立萱笑着求饶:“让我重丢吧。”

垨真已经在帮她移动格子了,立萱趁他不备准备去抢他手中的骰子,可是才扑出去,他就伸出右手拦下了立萱。出乎意料,他不排斥与她有身体接触。立萱央求:“让我重丢吧,我破产啦!”垨真有点为难,可还是没有办法地终止了游戏,出乎意料的认真。

游戏结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比预计早了半个小时,辅导课是在五点结束。

垨真在收拾棋盘,善后的工作一向是他在做。垨真的强迫症,从他收拾大富翁的方式上可窥一斑,卡片怎么放,哪一面朝上,哪一张放最底下,都有他的一套次序,不能打乱。立萱帮他一起收拾,他反而不高兴,嫌她碍手碍脚。

他收拾棋盘的时候,立萱扫了一遍书架墙上的书。垨真看的书范围很广,但是基本都是工学的书籍,文学艺术类的一本都没有,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懂。立萱抽了一本《天体物理学》,翻了几页,就随意放了回去,因为薛阿姨端了下午茶来,还有热抹茶拿铁。

薛阿姨就是第一次领立萱上楼的那个中年保姆,是与倪家签了长期合同的帮佣。起士条是薛阿姨自己烘焙的,刚出炉,看上去松软可口。

立萱咬着起士条的时候,听到垨真的声音,双音节字,他说:“Cotton。”这是他第二次说这个单词,一开始立萱没有听懂,后来简直心惊,因为想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说要给他带好吃的,他不会一直记着吧?搞不好,他每次都在期待着她的“棉花糖”。

墙上大笨钟响起了整点音,五点钟了。立萱的工作结束,跟薛阿姨一起下楼。

“这么快就走了?”薛阿姨说,“刚才在楼下就听到你们玩游戏的声音,没有想到垨真会回应你,玩得那么投入。”立萱不敢居功:“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她抬头看到垨真站在二楼的楼梯边,刚才一直目送她下了楼。她在楼下对他挥手说再见,他却不搭理她,转身向图书室走去。立萱对薛阿姨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自闭症也叫孤独症。虽然背影看上去有点落寞,但当事人大约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他有他自己的世界。

立萱从来没有见过倪先生,他工作忙。倪太太经常不在家,立萱碰到过几次,不是她正要出去,就是她玩累了回家补眠。立萱问过薛阿姨,不上辅导课的时候,垨真都在做什么,薛阿姨说,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室。倪家的图书室藏书数以万计,可以消磨他许多时光。

倪家住的这片别墅,立萱回首目测了一下,占地十几亩,花园里常青藤一年四季都是绿绿的,初春的时节,还有些不知名的花迎着风飘扬,不知有多自在,不像倪家那七字形的房子,如一个笼子,困住了垨真。而自闭症的孩子,何尝不是自己困住自己的?垨真虽然有缺陷,却是倪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以众星捧月的方式,生活在人生的舞台之上,而他本人却不自知。

离三月开学还剩下一周,立萱心想,下次来的时候,要带垨真出去走一走。

立萱把这个想法告诉郭医生,却遭到郭医生的反对。她在电话里提醒立萱:“你觉得他很温顺听话,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垨真发脾气的时候。这几年长大一些,他倒沉默了不少。早几年,简直不听话,多动,控制不住情绪,几个人都拉不住他。”立萱怀疑,她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立萱带垨真出门,纯属意外。

开学的前一天,同宿舍的室友郁志琪从外地回到学校。志琪丢三落四的习惯不改,这一次不知钥匙的去向,被困在宿舍外。立萱接到电话时,正在倪家别墅。她看了看时间,若是回一趟学校,然后再回倪家,来回得两个小时,所以,今天的辅导课要提前结束。

立萱把前因后果跟垨真说了一遍,试着跟他沟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总之,她今天要提前走了。

她收拾背包和手机的时候,听到垨真问她:“远吗?”那电光石火的念头闪过,立萱问:“要不一起去?”她以为垨真会想很久,没想到他很快点了点头。

垨真出门,薛阿姨犯了难,借口说:“金司机今天不在。”立萱拍着胸脯保证,会安全把垨真带回来。立萱甚至觉得薛阿姨有点小题大做,只是出个门而已,好像要进侏罗纪公园一样凶险。

而积极的垨真换了衣服,像个小大人一样,停在玄关处等她们说完话。他穿了一件连帽运动装,肯定觉得出门是一件比运动还要消耗体力的事情。立萱暗暗觉得好笑,说:“外面还冷。”薛阿姨眼见着也阻止不了,只得上楼为垨真拿外套。

立萱发现,她和薛阿姨说话的时候,垨真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带。他脚上穿着运动鞋,鞋带松松散散没有系上,他不会系鞋带。如果垨真不是自闭症患者的话,立萱心想,他现在肯定会开口要求自己帮忙,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立萱走过去,蹲了下来,为他系了一个漂亮的结,还演示给他看:“这样穿过去,用力拉一下,你看,好了。”

立萱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垨真比她矮不了多少。十三岁的垨真,快跟她差不多高了。

平常到倪家,立萱都是坐公交车来来回回,但今天跟垨真一起,她特意拦了辆出租车。垨真不肯上车,他踌躇了很久,立萱推他,他也不肯上车。司机先生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小姐,你弟弟怎么回事?”立萱弯腰道歉:“对不起啊,他有自闭症。”立萱率先坐了进去,拉着垨真示意他进来,并说,“没有关系的,垨真,进来。”僵持了十几秒,他终于妥协。

立萱心想,连郭医生也不知道吧,搞不好垨真还有轻微的洁癖。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怎么这么多毛病。

垨真虽然上了车,但一路上他还是显得很不安。他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立萱不知道该如何让他放松,只得不停地告诉他:“马上就到了。”立萱真害怕他会突然开口,要求折回去。她发现垨真盯着电子计程器看,果然是男孩子,对机械类的东西会比较感兴趣。立萱说,“等办完了事,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喜欢吃什么?”垨真没有应答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立萱故意碰了碰他的手背,垨真这才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毫无表情的脸上,眼睛眨了眨,权当他答应了。

学校的女生宿舍是不让男生进去的,立萱在楼下给志琪打电话,让她下来拿钥匙。志琪说:“我在楼上呢,你直接上来。”立萱说:“我进不去,你下来拿吧。”志琪就觉得奇怪了,怎么进不来了?志琪说:“我行李还堆在寝室门口呢。”

立萱想了想,让垨真在楼下等她。垨真东张西望,这回是在观望小广场上那个铜铸的塑像,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听她说话,立萱已经习以为常。立萱上楼就一会儿,十分钟不到吧,等到她下楼去找垨真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

宿舍管理员从小房间里探出头,左右一看:“刚才还在这里啊。”可两个人四下张望,根本没有垨真的影子。阴沉的天空,有暴风雨马上要来的凝重。这个时候,立萱才觉得事情很严重,脑子一下子像炸开了一样。轰隆一声惊雷,天空飘起了细雨。

立萱知道,垨真肯定去找她了。她把整个校园找了一遍,可是没有看到垨真。他们肯定在兜圈子,彼此错过了。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额前的头发,滴进她的眼里,衣服也全湿了。可立萱完全顾不了那么多,跑到校门口门卫处:“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门卫说:“他刚才还在找人,已经出了校门了。”垨真很少说话的,不肯跟陌生人说话,他心里肯定很着急。立萱急得快要哭了起来,打了110。

派出所的人肯定觉得她很滑稽,因为立萱说:“我把垨真弄丢了。”派出所的人问:“多大了?”立萱说:“十三岁。”派出所的人说:“不用着急,可能去附近玩了,小孩会自己回家。”立萱压下哽咽:“他有自闭症。”

责任全在她,不应该带着垨真出门,薛阿姨还特意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出来。立萱压根没有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要是薛阿姨一起来就好了。立萱现在不敢给倪家打电话,跟派出所的人在附近转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天都黑了。

突然有个警察打了电话来,说找到垨真了。立萱立刻跟着民警坐警车赶到派出所,坐在等候长椅上的垨真看到她进来,立刻站了起来。立萱的心情简直不知如何形容,连考试拿全优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又责备垨真:“怎么不在原地等我?”派出所的人刚才已经问过了,有位民警替垨真回答:“他说他要去买棉花糖。”立萱哭笑不得。

人找到了,立萱这才有心思给薛阿姨打电话,倪家之前已经打了几通电话给立萱,立萱没敢接。立萱说:“垨真丢了,又找到了。”

立萱与薛阿姨通话的时候,感觉垨真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她低头,看到他伸手在给自己系鞋带,立萱这才发现左脚的鞋带散开了,她还不知道,一心只想着找垨真。垨真不是不会系鞋带吗,难道看过一次,他就记住了?

那天晚上是金司机来派出所把两人接回倪家的,回别墅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倪太太难得在家,立萱和垨真进门时,她正在打电话,看见他们进来,手机毫无预警地向立萱身上掷去,有失靶心,滑过立萱的肩膀撞到了墙上,然后又反弹到立萱的脚边。倪太太简直是大发雷霆,指着立萱的鼻子质问她:“谁叫你自作主张把垨真带出去的?!”

这份差事真不好做,尽心尽力,却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她又没有坏心眼,垨真不见了,她多着急啊,好不容易找到了,倪太太又对她大呼小叫,立萱觉得特别委屈。倪太太吵闹了一通,拉着垨真上楼休息。立萱就跌坐在沙发上,她只有十七岁,受不了什么委屈,大哭了起来。

薛阿姨上前把立萱搂在怀里,低声说:“不要怪太太发火,小乔老师,你才来不知道,十几年前,她父亲被人绑架,失踪几日,绑匪最后撕了票。”立萱抹了眼泪,有点不可置信,渐渐停止了哭泣。

也不知道待了多久,看到垨真换了衣服,轻手轻脚地从楼上下来,立萱犹在哽咽。小小的人站在沙发边等她哭完,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号啕大哭,但是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垨真情绪有些低落。他站了一会儿,去厨房拿了今天做的起士条,他说:“你不要哭了,行不行?”

倪太太听到些许响动,从卧室出来,就看到垨真端着起士条站在立萱面前,倪太太俯身在栏杆上叫垨真回房睡觉。垨真怯怯地盯着立萱,那样一个眼神,有些忐忑不安,还有一些自责。他不知道,他自责中带着的不清不楚的意图,是讨好。

薛阿姨催促垨真上楼休息,立萱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个笑脸,对他说晚安。立萱心里知道,这份工作怕是不保了。

果然,第二天倪太太破格“接见”了她。倪太太告诉立萱,已经给垨真找到了更合适的老师,她不必再来了。

这场对话简短,没有持续太久,楼下有车在等候着倪太太。立萱没有想到倪太太会问她家里的事情,倪太太说:“郭医生推荐你来的时候,说你是单亲家庭,跟着父亲过。因为他行动不便,所以你要自己打工赚学费。”听上去可真有点励志,但立萱最不喜欢别人同情,她停顿了两秒钟,说:“住疗养院中,因为立过功,是公费医疗。”

倪太太说:“昨天晚上我并不是刻意对你发脾气。”立萱明事理,知道体谅,这件事换了谁都会动怒,解雇她也无可厚非。倪太太从抽屉里拿了个信封,继续说,“还差多少?”怕立萱没有听懂,她又补充,“你学费不够,还差多少?”

立萱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差钱就赚钱,不需要施舍。

倪太太把信封递给立萱,算是她在倪家结算的工资。倪太太问:“你爸爸不是刑警吗,身体怎么这么差?”立萱沉默不语,她没有告诉倪太太,有一颗子弹曾经穿过他的脊柱,几年之后,造成了他偶发性的半身不遂。郭医生真多嘴,怎么把她家的事都说给倪太太听?倪家跟她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谈不上自卑,但在立萱这种年纪,脸皮薄,总难免有点尴尬。

信封里不知道有多少钱,但捏在手里厚厚的,立萱说:“太多了。”

倪太太说:“反正你人也过来了,再上一堂课,不拖不欠。”

立萱给垨真上辅导课时,垨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堂课。立萱提议:“我们来做游戏吧。”做游戏等于玩大富翁,垨真很纠结。看着墙上的时钟,他说:“今天不是星期五。”立萱走过去,拨弄几下,将日期调到星期五。垨真眼里全是笑。

丢骰子的时候,垨真又走到必须回答问题的格子里去,他抽了一张卡片,立萱逐字念着:“鲨鱼的食物是什么?”没想到这次,垨真开口回答了,他说:“乔立萱。”立萱愣神,心里觉得挺有意思,他的思维果然是有别于常人。于是,立萱又问:“还有呢?”垨真说:“倪垨真。”立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倒在了地毯上,因为他回答得一本正经,好像鲨鱼真的会把他吃掉一样。

跟垨真相处的快乐在于,他天真,不谙世事。

立萱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垨真,倪家有那么多人照顾他,虽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可是为了谋生也会尽力,立萱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吗?

最后一次从倪家出来的这个傍晚,垨真塞给她一个八面体的钻石型魔方,只有两寸。垨真说:“有趣的。”他不知道立萱再也不会来了,像孩子一样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她分享。可这么复杂的东西,立萱即使想玩,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道要杀死多少脑细胞,但留下来也是一种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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