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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申耐心听完,道:“我家某人说,他经历三次经济低谷,总结出两个字:活命。千方百计地生存,呵呵,不择手段地生存。有贷就先拿了再说。”
“我最担心不择手段这四个字,很担心年底税务突击检查搞创收,他们今年的任务肯定很难完成。真是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梁姐,你们组最近的研究,对不起,只能停留在理论上了,我在一个月内暂时拿不出钱来做实验,一个月后还得看天吃饭。”
梁思申笑笑,耸耸肩,两人告辞。但柳钧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追上梁思申:“根据我朋友的思维方式,由于地方财政的一半来源是卖地。目前地方财政困局,会不会让他们打房地产的主意。比如说,放开对房地产的信贷,收回年初的一些政策。”
“你管那么多干吗?”
“我得预估市场发展啊,看看会不会有工程机械的出路。做工程机械的客户今年业绩快吃鸭蛋了,连累我E系列找不到出路。”
“我看来得找点儿内部数据研究了……回头告诉你。不行,脱离社会太久,迟钝了。”
梁思申嘀嘀咕咕地离开了。柳钧与宋运辉的“活命”二字真经产生共振,决定无论如何要从银行挖出钱来,能挖多少就挖多少,搭乘信贷放宽的头班车,只求活命。这阵子下来,他已知道,活命很难很难,比他想象的更难。他不能再保守地采用常规措施了,就像走进丛林,为了活命,可以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吃蚯蚓吃蟾蜍。即使,贷款发工资,贷款支付日常运行费用,贷款赎回他抵押出去的房产和车子,又如何?没有规矩了。
但银行还有点儿小心,给柳钧开的是承兑。承兑与贷款对柳钧而言支付功能并无不同。拿来钱,他赶紧将车子赎回来。最近经常有人问他车子去了哪儿,是不是抵押出去了,是不是手头紧张,是不是日子不好过。他终于体认钱宏明去年资金链绷紧却反而买宾利的心态,越是没钱,心里越没底气。
有了钱,他彻底放手打起价格战,可以跑量。以前他让腾飞做一线品牌,让腾达做二线品牌,放弃技术含量低的大路货,可现在为了活命,只要价格吃得消,他什么都做。他在销售例会上杀气腾腾地说,抢到生意,就意味着在这脆弱的生存环境中消灭竞争对手,就意味着获得更大市场占有率,就意味着活命。他第一次放手销售部门与同行价格肉搏。
罗庆管理的市场部人员个个定期进行技术培训,以确保推销产品时候可以说到点上,让客户认识腾飞的产品究竟性价比好在哪儿,要保证可以面对客户的工程师。因此对于柳钧的决定,大家当场哀声一片,这价格肉搏太没技术含量了。可是大难当头,公司又能怎么做呢?柳钧也在会上直言不讳,他心里也很矛盾,他从来坚持科技制胜,也一向以此理念来管理公司,不惜为此牺牲规模,可是面对世界性的危机,必须采取不同寻常的办法以求活命。但科技制胜的理念依然是公司的灵魂,只要公司存活下来,一切照旧。
说服了市场部人员,柳钧自己心里却很不好受。为了活命,这个借口是不是真的如此理直气壮?
申华东稍微得空,就将柳钧一家约出来,与陈其凡一起吃饭,以好友一家的良性形象,来向陈其凡表明他也是个良人。因陈其凡说他劣迹斑斑,懒得跟他结婚,申华东相当焦虑。席间,申华东告诉柳钧一个动向,他作为本市最大房地产开发商之一,刚受邀参加一场本市党政头面人物主持的研讨会,与会的还有相关部门主管官员,四大银行主事,和各路专家。会议商讨的是如何救楼市。看得出,政府比他们开发商还着急房地产市场,当然间接着急的就是财政这只米袋子。而且领导们还直接在会议上说,中央有救楼市的想法,股市倒了,楼市不能再倒。
柳钧听得咋舌,政府这一步一步,居然完全不出钱宏明所料,也完全符合他根据钱宏明思维方式推算出的决策可能。他不禁看着文静地吃饭的小碎花,就只差那么几个月,就是那么短的三个月,要是熬过了,钱宏明的曙光就在前面了。可钱宏明虽然先人一步看到地平线上的微光,却终于坚持不到这一天。时间,只是因为时间。
“我们有个楼盘一直在建,可是不敢开盘。这个会议下来,等于给我们吃了半颗定心丸。现在我们只要等待,看后续有什么措施。可是现在楼市这么淡,全国各地都在退地王,售楼处常常被砸,再加上经济大环境不好,想恢复楼市,难啊,另一块地不敢再启动,还是观望。”
“最近信贷有点儿放松,根据我和银行接触……”
“别伪君子,直接说跟阿三接触吧,你和银行谁跟谁啊。”
众人都笑,崔冰冰指使陈其凡揍申华东,柳钧笑道:“我说的是普遍性,虽说贷款支援中小企业,可我看不到操作细则,基本上只是一句口号,阿三说很难操作,本来中小企业的资信就不好,授信不高,碰到现在不死也只剩半条命的,银行怎么敢贷?像我,贷出来全靠阿三。那么你想,银行现在有钱可以贷,信贷员有贷款的冲动,然而可以授信的企业却较过去少,那么钱该流向哪儿?”
“只要二套房政策有改变,我毫不犹豫地贷款给房地产公司。”崔冰冰插话,“救工厂难,救楼市太容易,每个地方只要寻找各种借口大规模拆迁,需求立刻上来。别看现在积压的未售房很多,相对全市人口,这个数量不算什么,本市有钱人多,眼下正无处可投资,都放我们那儿存定期,三个月的,通知的,都是短期的,个个贼心不死等着苗头呢。你们房地产只要稍微有起色,一勾引,那些存款就冲出来。投资渠道只那么几个,后市怎样,得看政府怎么操作楼市了。”
“阿三跟我爸的腔调差不多。他听了我的传达后,说政府必定指望卖地充实地方财政,可现在这种情况,谁也不肯去拍地,上两个月已经流拍两次,他们不会不心急,只要上面中央松口,地方一定动作很大。他说他已经不愁了。”
柳钧揶揄道:“是我跟阿三与你爸见识差不多,我们早若干天就预知这一可能,只是猜不出什么时候拐点出现。东东你以后要多向我们虚心学习,你别不信,证据都在我的博客,你跟帖说我异想天开,罔顾本国现实,嘿嘿嘿。”
“哼,你们两个同声共气,惯会拆台。”申华东斜睨一眼陈其凡,悻悻地转开话题,“看起来我要用房地产养两家制造公司了。这年头,开厂最最最没意思,最最最不赚钱。”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个“最最最”,惊醒梦中人。即使眼下凭老婆阿三的人脉,抢先获得贷款,让两家工厂一家研发中心得以靠贷款苟活,可是,他真能指望政策帮得了忙吗?无论内外销,即使他向市场部发出不惜进行价格肉搏的指令,可是面对骤缩的市场,面对与他一样观望而不敢推出无订单新产品的客户,他即使抢到了更大的市场份额,可销售绝对值的下降趋势却是难以挽回,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开后门获得的贷款苟延残喘。
原本指望经过这一年来的经济局势起伏,主事者能够看清经济发展结构的不平衡表现在哪儿,可以趁经济放缓期间大力修补,扭转畸形发展的趋势。可东东转达的会议精神,让柳钧彻底看不到制造企业头顶上有什么政策的曙光,他也不敢再有指望了。制造业在申华东眼里最最最没意思,在决策者的眼中,又何尝有意思了?他相信,未来即使再来什么扶持中小企业的政策,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更多闷声不响的暗力,则是会使在与财政利益最直接相关的地方,也是最快速获利的地方,最容易获利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心里有那么点儿小小的不死心呢?他心里总是存着点儿希望,希望有一天出国参展的商品不是因为价廉物美而吸引人,而完全是因为最前沿的高科技招人眼球。他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他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说,完全自主研发,我们中国不仅仅只会生产衬衣玩具,我们国家大力支持企业向高科技转型。
可是,真难啊。他独木难成舟,今年的高新产品退税都还没拿到手呢。连这种仅有的支持都难以兑现。
国庆长假,一家四口人浩浩荡荡奔赴嘉丽的老家,小碎花想妈妈了,小碎花的外公外婆也非常想念小碎花。两个小孩子给绑在专用座椅里,在后面一路嘀嘀呱呱说话,笑闹。闹到后来都累了,终于肯安安静静睡觉。崔冰冰转身给她们盖上小毛毯,试探两人都是熟睡了,才对柳钧轻道:“你看淡淡总是笑得那么大声,一边笑一边尖叫,我看好多小孩子高兴起来都这么闹。总算小碎花在我们家这几天待下来笑声越来越大,只希望这几天下来不会有倒退。”
“没办法,只能这样。”柳钧意识到小碎花将看到让人心里不快乐的画面,可人有时候也只能认命,这就是小碎花的命。
因此,在高速出口意外看到小碎花外公挥手招呼的时候,柳钧心里咯噔咯噔的,只希望小碎花外公能照顾小碎花的小心灵。他忍不住先跳下去,准备与小碎花的外公事先交流一下看法。可是一看见小碎花外公三个月不到苍老憔悴了许多的脸,他真有点儿不忍心再提要求。可该提的还是得提,小孩子更脆弱。
小碎花的外公一提起女儿就泣不成声。他也觉得小小的小碎花不应该再受打击,可他们又寄望小碎花的声音能唤醒嘉丽,他心里非常矛盾,手心手背都是肉,只好为难受创最小还不很懂事的小碎花了。末了,小碎花外公拉着柳钧的手一直说感谢,说他和妻子每天最大的安慰是看柳钧寄来的记录小碎花生活的VCD,他们非常感谢柳钧夫妇为小碎花所做的这一切。柳钧一听,终于松了口气,他最怕的是小碎花外公外婆不满意,现在看来,小碎花外公外婆是多么迁就多么温和的人。
从小碎花醒来见到泪眼婆娑的外公这一刻起,几乎一整天,柳钧耳朵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声,还有淡淡抓着小碎花的衣襟跟着一起哭。唯有嘉丽的眼神一直凝视在无穷远,脸上既没有快乐,也没有不快。连崔冰冰都看着心酸。晚上去宾馆住宿,柳钧将一家人送上车,又下来跟殷殷送行的小碎花外公外婆道:“实事求是地说,嘉丽其他都很好,脸色比早前还强了许多。其实……宏明在的时候她很忧郁,现在这么无忧无虑也好……您两位别太难过了,嘉丽心事重,又内向,或许失去记忆未尝不是好事,可能是躲避痛苦的最好办法。”
小碎花外公外婆一人拉柳钧一只手,无语凝噎。好一会儿,外公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塞到柳钧手上,哽咽道:“你们明天直接回吧,别来了。谢谢你们把小碎花带得这么好,我们很放心。起码我们还有一个小碎花可以指望。”
柳钧却一手就掂出信封里是什么,是钱,他经常送人这种信封,早手势纯熟,一摸便知:“我跟宏明是开裆裤兄弟,我跟他不谈钱。小碎花是我侄女。”
小碎花外公外婆当然不肯收,柳钧临走从车窗里扔回给他们,一个冲刺溜了。不过他第二天没走,让崔冰冰领淡淡去玩,他领小碎花再次去探视她外公外婆,三个人好好地待在他的车里见面,他一个人在小区里晒太阳。回宾馆路上,他告诉小碎花,大家都很爱她,非常爱她。小碎花似懂非懂地点头,但是很疑问为什么妈妈不抱她不看她,是不是不要她了。一说起来,小碎花就哭得很伤心。柳钧只好告诉小碎花,妈妈生病了,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不知道小碎花去看她。等妈妈恢复健康了,妈妈会狠狠地亲小碎花。
一次探亲下来,小碎花又沉默了。一行绕道上海好好玩了一趟,一家人才恢复节前笑容。可是,柳钧估计杨巡整个长假笑不出来了,长假这几天,国际大宗商品价格犹如雪崩,几乎跌掉四分之一强。杨巡的镍矿出产的镍自然也在其列。柳钧想到,杨巡这个人头脑活络,对赚钱这种事见缝插针,估计很可能在上海期货交易所做套期保值,他记得曾听杨逦说起过。只是不知道杨巡眼光如何,赌性如何,持的是空单还是多单。目前国内大宗商品价格与国外联动迅速,长假后必定跟风下跌,若是杨巡因三季度连续镍价下跌而持有空单,纯粹只为自家产品套保,损失还不至于太惨重。
果然,10月8日,上海期货交易所哀鸿遍野。
与此同时,是各地不断传出大力支持楼市的地方政策。柳钧一声叹息,他似乎看到市道的前途。他不知道最高决策怎样,大约很多人跟他一样翘首期待上面的声音,只是目的各有不同。
很快,梁思申就告诉柳钧一个消息,杨巡在期货市场大败亏输,输得手机都停了。柳钧奇道:“他难道不单纯做套保?还做投机?”
反而是梁思申奇道:“你懂期货?既然你懂,你应该理解做那行的心理,进了那门,不投机投什么?”
“是啊,我当时差点儿玩得扔掉公司,幸好机械是我的热爱,好不容易才拔出泥足。”
“现在都这么暴跌,你怎么办?继续养着这个烧钱的研究中心,还是寻求国企合作?”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试图寻找另一种赚钱途径,来养活研发中心,就像东东家目前所做的那样,用投资和房地产来养活两家大工厂。我也很希望给研究中心找个大户人家,可是很少有人能花大钱支持独立创新自主研发精神,很多投资客无法理解中心这些虔诚于科研的科学家的精神领域,与那样的投资客无法合作。”
“可你目前的自有资金根本无法从事投资和房地产这两大项目,除非搭车。而我国目前可供你这种外行投资的领域又很少,股市期市你现在不敢进去吧,你还能做什么?请原谅我直接,我们这算是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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