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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南诏国都扯上了?裴玄静觉得太难以置信了。那么遥远奇异的南蛮之地,居然会藏有《兰亭序》真迹?
“韩湘说,他还亲眼见过南诏国收藏的《兰亭序》呢!”瞧崔淼的得意劲儿,倒像是他自己见过似的。
原来王羲之好道,晚年和一个叫许玄的修道人结方外之交,一直在会稽和临安之间游玩,访仙求道。许玄说那一带有很多神仙,包括汉末戏弄曹操的左慈等。许玄后来游历去了南诏,向南诏国王传道,使得整个南诏国都笃信了道教,还将王羲之崇为神仙。据说许玄去南诏的时候,随身便携带有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并将其赠给了南诏国王。南诏国王把《兰亭序》视为传国至宝,一直珍藏在深宫中,对外秘而不宣。
裴玄静问:“既然秘而不宣,韩湘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据他自己说,两年前他突发奇想游历到南诏,不知怎么和南诏国王劝龙晟成了好友。因权臣弄栋节度使王嵯巅弄权,劝龙晟不甘心当傀儡,想请大唐皇帝帮助铲除王嵯巅,夺回王权。王嵯巅眼线众多,劝龙晟无法公开和大唐联络,就设法以修道的名义结识了韩湘,企图通过他的关系联络大唐。为了表达诚意,劝龙晟特地请韩湘进宫看了《兰亭序》,并打算让他把《兰亭序》作为信物带给大唐皇帝,以求支援。”
“他真的见到了?”
崔淼说:“见是见到了,不过韩湘一看就认定那《兰亭序》不是真迹,所以这件事情也就泡汤了。唉,那南诏国王也是倒霉,怎么会挑中韩湘?他哪件事能办成?”
裴玄静笑道:“看来在这个世上得罪谁都行,就是不能得罪崔郎。要不然被你口诛笔伐个没完没了。”
“我还不是在为你鸣不平。”
“谁要你鸣不平。”裴玄静微嗔,又好奇地问,“韩郎怎么就能肯定南诏国的《兰亭序》是假的?他有金石考证的能为吗?”
“他懂什么!只不过他曾在韩夫子那里见过刻印的《兰亭序》神龙摹本,所以一眼就看出南诏国的《兰亭序》只有上半部是对的,下半部的内容和《兰亭序》完全没有关系。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半部?”
“对,而且恰好是武相公临给你的那上半部,也就是到‘信可乐也’这四字,后面就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是另外一篇文字了。要不是我给韩湘看了这片残纸,他还想不起来呢。静娘,你不觉得这其中颇可玩味吗?”
终于听出名堂来了,崔淼的聪明又一次使裴玄静叹服。还有他的耐心,他做了这么多铺垫,循循善诱,只为了再度激发起她的好奇心以及好胜心。但是这一次,她终于要使他失望了吗?
裴玄静说:“崔郎,金缕瓶没有了。”
“怎么回事?”崔淼很吃惊。
她简短地叙述了络腮胡子闯入家中抢走金缕瓶的经过。“那人可能是成德牙将尹少卿。”裴玄静说,“当然他是谁也不再重要。总之,武相公给我的线索——半部《兰亭序》还有金缕瓶,都没有了。崔郎,‘真兰亭现’的谜题我不能继续解下去了。”
崔淼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这样啊……可是,不是还有离合诗吗?”随即又振奋起来,“我们可以沿着这条线索追踪啊。咱们把诗里的典故全部理出来,再加上韩湘新提供的线索……我就不信破不了‘真兰亭现’这个谜。静娘!”
裴玄静柔声道:“你现在最好安心休养。”
“没事。有你……呃,和他的照顾,不出十天我就能生龙活虎了。你别忘记,我自己就是郎中啊。”
“我没有忘,可是崔郎中自己倒好像是忘记了。”
崔淼终于注意到裴玄静的神色不对,对他这样敏锐的人来说,今天似乎太过迟钝。他问:“你怎么了?”
她以极温柔的语气说:“我刚才说过了,‘真兰亭现’的谜题我不会继续解下去。”
崔淼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裴玄静的外表越是看上去柔弱,深藏于内的坚韧就越是令他诧异,甚至害怕。他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决绝的样子,更加感到心灰意冷。她根本不在意他对她的付出,原来他一直都在自作多情。
沉默许久,崔淼才问:“为什么要在此刻放弃呢?连韩湘都答应了我,尽量回忆他在南诏国见到的后半部错的《兰亭序》,等想起内容来了就写成书信寄给我。这也会是一条有力的线索……静娘,我总觉得我们离谜底已经不太远了。”
“不仅仅是金缕瓶和半部《兰亭序》的问题。”裴玄静说,“武相公当初说的是‘长吉诗中有真意’。现在长吉人都不在了,除了他没人能解开这个谜。”
“我偏不信这个邪!”崔淼急了,“靠你我二人难道还不行?”
“就算解开了谜,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你什么意思?”
裴玄静注视着油灯照不到的虚空说:“假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自己为任何原因而耽搁。我要在最初的一刻就赶来昌谷,陪伴在长吉的身边。可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你就要惩罚自己?”
“不是惩罚,是补偿我所亏欠的。”
“亏欠?你欠了谁的?”崔淼冷笑,“我就不懂了,李长吉因病重而死,和你赶不赶来昌谷没关系,更不是‘真兰亭现’的谜题害死的。你干吗非要把责任都背到自己身上?”
裴玄静沉默。
崔淼继续冷笑着说:“你打算怎么补偿?一辈子待在这里?为他守寡?”
裴玄静还是沉默。
“也罢。那‘真兰亭现’这个谜我就接过去了。你不解,我来解。”崔淼说着,咬牙从榻上下来。
裴玄静赶紧去拦他,“你要去哪儿?你现在不能走的。”
崔淼没好气地说:“谁说我要走了,我去隔壁睡。”
“隔壁是伙房,不能睡的。”
“那我也不睡这屋,我可不想坏了你这忠贞女子的名声。”
听他这么说,裴玄静只得由他去了。
崔淼蹒跚来到门边,又停下说:“静娘,我一直觉得你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普通的女子很容易哄骗,因为她们情愿相信她们所幻想的,而不是真实的世界。可是你不同,不论真相多么丑陋残酷让人受不了,你从不逃避,所以……你在我的眼中是不凡的女子。”
崔淼出去了。李弥耷拉着眼皮问:“你们吵架了吗?”
“我们没有吵架,别担心。”裴玄静安顿他在草席上睡下。
她吹熄了油灯,自己也在榻上躺下来,却毫无睡意。于是她又坐起来,借着朦胧的月色,端详自己在铜镜中的脸。聂隐娘赠送的这面镜子光泽暗敛,有一种玄古之美。裴玄静从没有见过海,却觉得海面就应该是这样的——平净深邃。
裴玄静当然懂得崔淼的心意。她对‘真兰亭现’的谜底也并非全无兴趣,但是长吉希望她做一个沉默的仙女,隔着镜花水月观望人世。
“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镜中没有真相,只有她自己的倒影。
裴玄静彻夜无眠。曙光微露之际,她再也躺不住了,悄悄起身出去。
隔着门缝看伙房里面,崔淼侧卧在地上的草堆中,睡得一动不动。他虽然爱逞强,受伤的身体还是容易疲劳的,需要休息。
裴玄静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收拾起李弥和崔淼换下来的脏衣服,出了院门。
晨曦下的昌涧河像一条墨绿色的绸带,泛着粼粼的微光。裴玄静步履匆匆,赶着把衣服洗了,还得回家给那两位准备早饭。她只顾埋头疾走,差点儿撞上一个人。裴玄静赶紧道歉,对方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貌,含糊地“嗯”了一声,两人便错身而过了。
裴玄静在河边洗起衣服来。血迹不容易洗,她正卖力搓着,不经意看见自己的裙子上也有几块红色。这又是什么时候沾上的?裴玄静狐疑起来,就算昨天碰着崔淼的血,现在也不该是这种新鲜的色泽……
突然,裴玄静手中的衣服和木盆统统掉进水中。
她转身朝河岸上方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喊:“崔郎!自虚!小心啊!”
旷野之上,她拼尽全力叫出来的声音多么微弱,被山风一吹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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