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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镜中人(4)

作品: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 |作者:唐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2-23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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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崔淼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手掌心,“这就全联系上了。金缕子——萧翼——兰亭序——半面妆——尹少卿——金缕瓶。所以尹少卿濒死之时想留下的,是自己真实的身份。金缕瓶根本就不是王承宗的东西,那本来就是尹少卿祖传之物!难怪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夺回!”

裴玄静说:“我想,很可能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将死之时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用这个方式留下讯息。”

两人又都沉默了,仿佛在品味这一连串真相中的况味。良久,崔淼用怅惘的语调问:“那位徐昭佩最后怎样了?也在梁元帝国破时被杀了吗?”

“不,她没有活到那一天。因为徐昭佩私通他人,忍耐已久的萧绎终于受不了了,借着爱姬王氏生子后去世,给徐昭佩安了个投毒的罪名,逼她投井自尽,又将她的尸体送回家,曰‘休妻’。”裴玄静冷冷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连尸体都能休的。从对待发妻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这位梁元帝萧绎实非君子。他既没有爱的能力,更没有放弃的勇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崔淼的这句话反令裴玄静一愣,萧绎有什么可怜的?

“嫂子。三水哥哥。”李弥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一起应道:“自虚,你好些了吗?”

他回答:“嫂子,我饿了。”

听到这么一句,裴玄静和崔淼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我去找吃的。”裴玄静话音刚落,就有青衣侍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娘子,早饭已经在预备了,马上就送过来。”

裴玄静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应道:“多谢。”她转身看了看崔淼,两人的目光里都是同一个意思——权德舆盯得够紧的。

看来东都留守表面上对“真兰亭现”的谜不以为然,实际伸长了脖子瞄着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一路行来倍加艰辛,接下去肯定还有更多的急流险滩。确实有必要找一个同盟军、支持者。眼下尽量吊起权德舆的胃口,让他提供协助是正确的。

崔淼和李弥聊得热火朝天,经过毒香事件,现在李弥对他比对裴玄静还要亲热。

“说什么呢这么起劲?”裴玄静笑道,“自虚,早饭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等。”

崔淼说:“我正在问自虚,他是从哪里听说‘转阳寿’的。”

“哥哥病重,郎中们都说没救了。后来有一天家里来了个道长,说是……韩什么夫子请来的?”

“肯定是韩愈。”崔淼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李弥说,“反正那个道长讲,人快死的时候,如果有别人愿意把阳寿转给他,他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哥哥听了后,骂道士在胡说八道,把他赶跑了。”

裴玄静的心一阵刺痛。她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又控制不住地要想……

“静娘,你想到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道:“天师道确实有这种说法。昨夜我就一直在想这个。”裴玄静看着崔淼问,“‘真兰亭现’诗的最后一联,你还记得吗?”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裴玄静嫣然一笑,“还请崔郎解之。”

“好。”崔淼胸有成竹地道,“典出《世说新语》。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还遇到了王戎、王敦和王导在座,在另一个屋子,又见到王诩和王澄。出来后,他对人说:‘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美玉。’所以这联易解,就是赞美琅琊王氏的。静娘,王羲之不就是出自琅琊王氏吗?此典中的王衍、王导都是王羲之的族人啊。”

“那么崔郎一定也知道王羲之好道,从的就是天师道。”

“静娘是指……”

“所谓转移阳寿的说法,最有名的故事发生在王羲之之子王献之和王徽之之间。”

“果有此事?”崔淼莫名惊诧,“不可能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转寿成功,但确是一个兄弟情深的悲伤传说。”裴玄静娓娓道来,“王徽之、王献之同为王羲之之后,无论气质高下、官职高低,还是书法造诣,七弟献之都要胜过哥哥徽之一筹。但是,徽之、献之兄弟从不在意这些外人的评价,兄弟俩的感情就如陈年的美酒,愈久愈醇。那一年,五十岁的徽之和四十三岁的献之兄弟相继病危。因天师道有转阳寿之说,徽之便请来了一位术士,在病榻之上挣扎着恳求那位术士说,‘我的才能、官职都不及弟弟献之,今天就请大师用我的阳寿为弟弟献之续命吧。’不料术士回答,‘要替他人续命,自己得先有未尽的阳寿。如今你兄弟二人大限都到了,谈何续命呢?’徽之听罢,仰头长叹晕死过去。几天后,弟弟献之先去了。徽之不顾家人反对,强撑病体去为弟弟献之奔丧。他对着献之的遗体,抱着弟弟心爱的琴却并不弹奏,痛哭道,‘子敬,你的琴也与你一同仙去了。’此后不到一个月,徽之便也随着弟弟去了。所以,这个转阳寿的故事说的其实是徽之与献之的兄弟情深,正如……长吉和自虚的手足之情一样,难能可贵,令人动容。”

李弥垂下了头,裴玄静知他又在想念哥哥,便轻唤一声:“自虚。”

“嫂子。”

崔淼突然说:“静娘,我们一鼓作气把诗中的典故都解了吧!”

“好。”

有了之前的经验,剩下两联各自迎刃而解。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前一句说的是诸葛亮和诸葛瑾兄弟,分别投靠刘备和孙权两家。尽管各为其主,他们的兄弟之情一直不变,至死也没有因公废私、兄弟相争。后一句则说的是孙权继承江东后,幽禁大嫂和侄子。晚年又杀掉自己的几个儿子。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反因其权术被曹操赞为‘生子当如孙仲谋’。总之,诸葛亮位极人臣,尚且能全兄友弟恭之义。而孙权称王,则家不成家,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了。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则引用了东晋时期豫章王司马炽遭刘聪讥讽的典故,指出晋朝皇室骨肉相残何其多,虽然司马炽明哲保身,不参与兄弟相残。但当自己登上皇位时,仍然被拖累到亡国身死。

——都清楚了。

这首离合诗中引用了诸多史料和典故,无非指出两个道理:其一,自古皇家无亲情,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之例数不胜数;其二,世间仍存在真正的慈爱、孝悌,为了亲人手足不惜牺牲自我的例子同样不胜枚举。

那么,武元衡究竟想说明什么?

裴玄静说:“离合诗的最高境界在于谜面和谜题的契合。昨夜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当《兰亭序》真迹现世之时,便能同时证明皇权争夺的残忍与手足亲情。”

“我不明白,如何证明?”崔淼思忖道,“况且这两者相互矛盾,怎么可能同时证明呢?”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们要一起去找出真相来。”裴玄静说,“不仅仅是为了武相公的谜题,也是为了千古一帖《兰亭序》,更是为了见证亲情与人伦永存世间。”她将最温柔的目光转向李弥,“就像长吉与自虚,证实了徽之与献之的传说,那才是人间最可贵的真情,值得为之付出一切。”

4

秦望山下会稽湖畔,古刹永欣寺的香火已经旺盛了数百年。

正逢江南梅雨时节,隔着古刹如墙的烟火向南眺望,雨雾笼罩中的秦望山比平日更显云蒸霞蔚、气韵飘渺。寺里的墨池水涨高到了池沿,淅淅沥沥的雨水仍然不停地在池面上打出涟漪,碧水眼看就要泛溢而出,与长满池周的青苔融为一体。

古刹宝殿的每一面粉墙都是湿的,草席在地上铺一会儿,潮气就渗上来。即使对于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这个季节也挺难熬的,更别说来自北方的旅人。所以相对来说,梅雨季中的永欣寺要比平常清静一些。

无嗔方丈在清晨的细雨中漫步,尽情享受着古刹中的宁静和惬意。当他看见围在墨池前的三人时,便从他们略显狼狈的模样中看出,肯定是来自北方的香客。

方丈心想,来得真早啊,可见心诚。于是他主动上前一步,招呼道:“施主早啊,老衲这厢有礼了。”

这二男一女连忙向方丈还礼致意。他们的清秀模样和脱俗气质立即引起了无嗔的好感。

寒暄几句后,方丈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三人果然是刚从洛阳来的,那个叫崔淼的郎中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江南梅雨的闷热潮湿,但兴致显然未受影响。

无嗔笑道:“几位施主若是来观光的,现在这个时节实为最佳,否则是见不到此墨池满溢之景的。”

“原来这叫墨池?是因为池水发黑才得此名吗?”

“不不不,这池其实叫作‘洗砚池’,但只在梅雨时节池水漫溢时才会呈现墨色,故而又称为墨池,传说是王献之洗砚而成的。”

“王献之?”崔淼望了一眼裴玄静,追问道,“王献之也曾在此寺中居住过吗?”

“施主不知道吗?此处本来就是王家旧宅啊。王献之曾长期隐居于此地练字,所以方有‘洗砚池’嘛。某夜,王献之忽然见到屋顶出现五彩祥云,于是上表给晋安帝,愿将此宅献出,晋安帝遂下诏建寺的。”

裴玄静忍不住插嘴道:“晋安帝下诏建的不是云门寺吗?”

无嗔方丈大笑起来,“女施主只知其一。没错,王献之旧宅建成的是云门寺,而云门寺就是永欣寺的旧称啊。”

崔淼和裴玄静恍然大悟地相互看了看。

崔淼赶紧又问:“为什么要改名?什么时候改的?”

无嗔反问:“二位听说过智永和尚吧?”

“就是写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吗?当然听说过啊,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孙,也是其最重要的书法传人。”

“施主说得没错。那智永禅师便是在本寺出家。他历时四十余载写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后将寺庙托付给弟弟智欣大师,自己用车载了八百本《千字文》,云游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庙,借助佛门的力量护持王氏书法的万代传承。在本寺后院还有智永禅师留下的秃笔冢呢,施主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崔淼说:“我们当然要去看,不过方丈还没告诉我们寺院为什么改名呢。”

无嗔笑得有点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谁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静说,“是以这二位兄弟禅师的法号命名?”

方丈点头道:“女施主猜得不错。当时梁武帝特别赞赏二位禅师的德行和功绩,所以从二师的法号中各择一字,赐本寺新额为‘永欣寺’,还御提了寺名,就挂在本寺院门前。”

“难怪。”崔淼说,“我们向路人打听云门寺,他们直接就把我们指来这里。我还在跟娘子说呢,怎么搞错了。”

“阿弥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裴玄静说:“听说智永禅师的徒弟辩才和尚也是在此修行。”

“辩才法师吗?”无嗔不动声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辩才和尚是在丢失《兰亭序》之后,抑郁而亡的吧。”

这一次,方丈没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胧雨雾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虽然烟雨蒙蒙,水汽蒸腾,寺后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还是让裴玄静立即回想起了贾昌院后的白塔——两座塔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无嗔淡淡地说:“二位听说过辩才塔吗?这就是辩才和尚被萧翼骗走《兰亭序》真迹后,用太宗皇帝赏赐的钱造起的塔。阎立本还曾以此为题,作了一幅《萧翼赚兰亭图》呢。”

传说太宗皇帝最爱王羲之的书法,遍寻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记的《兰亭序》却始终弄不到手。后经多番明察暗访,终于得知《兰亭序》藏在会稽的永欣寺中,为僧人辩才所有。辩才和尚视《兰亭序》为命,从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访求,许以高价,辩才和尚均不为所动。于是房玄龄给太宗皇帝出了个主意,委派监察御史萧翼设法谋取之。

那萧翼便向太宗讨得王羲之的两三幅书帖,装扮成布衣书生的模样来到会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画,引起了辩才的注意。两人谈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极为相得。萧翼次日再访,晚上留宿在寺中。两人又引灯长谈,赋诗互赠,竟如知己一般。兴之所至,萧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给辩才赏鉴。辩才说,帖是真迹,却非精品。萧翼乘机叹道,可惜啊!举世都知《兰亭序》妙绝,却没人见得到。辩才遂从房梁上取下《兰亭序》给他看,萧翼却说,是假的!两人还争论了好久。萧翼暗中记下藏匿之处,次日等辩才外出时,潜入偷得《兰亭序》。随后萧翼到驿长处露出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将《兰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太宗得宝欣喜若狂,遂派钦差至永欣寺,先装模作样地斥责辩才隐藏国宝,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并赐给锦帛等物三千段,谷三千石。可怜的辩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骗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从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阎立本根据这段往事绘就《萧翼赚兰亭图》。图中萧翼口沫横飞,正在想方设法骗取辩才的信任。老和尚则忠厚地倾听着,完全没察觉到对方居心叵测,还在命仆从为萧翼烹茶。凡观此画者,都为之唏嘘不已。

崔淼感叹道:“所以那幅画上所记载的,其实是一段巧取豪夺的丑闻。我还听说太宗皇帝得到《兰亭序》后,因房玄龄荐人得力,赏赐锦彩千段。萧翼智取《兰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为员外郎,加五品,并赏赐给他金缕瓶、银瓶和玛瑙碗各一只及珍珠等。又赐给他宫内御马两匹,宅院与庄园各一座。”

“不义之财只会带来无妄之灾。”无嗔的语调变得阴森,“那些赏赐上都依附着诅咒!所以辩才将钱粮造了这座塔,以消其祸。”

裴玄静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静问:“方丈,我们可以去看看辩才塔吗?”

“不可。”无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辩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了。登塔会有危险的。再说塔中空空如也,没什么可看的。”

“就只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说,“也不行吗?”

“不行。塔锁住了,你们上不去的。”

李弥扯了扯裴玄静的衣袖,“嫂子,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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