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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镜中人(5)

作品: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 |作者:唐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2-23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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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转首对无嗔说:“方丈,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拿来祭奠辩才师父。”

“什么东西?”

“金缕瓶。”

崔淼惊道:“娘子你……”

裴玄静朝他微微摇头,他便不再吭声了。

无嗔冷冷地问:“什么金缕瓶?”

“方丈心里最清楚。”

无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东西带到辩才塔。”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后,崔淼才问裴玄静:“娘子,你找到金缕瓶了?怎么没跟我说过?”

裴玄静摇了摇头。“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

“我是想试着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么。”

“好吧。”崔淼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现身,到时就我一个人去见方丈。”

“那我怎么保护你?万一他……”

裴玄静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们没有金缕瓶,更要示出诚意,否则怎么让人家信赖呢?”

雨好像永远下不停似的。

裴玄静确实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干涩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辩才塔底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霉浊之气扑鼻而来,从塔顶投下一线幽暗的黄光,萤虫在阴影中环绕飞舞。裴玄静到底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头上有人在说:“施主请上来吧,老衲已等待多时了。”

裴玄静紧握栏杆,拾级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尘、霉味和飞虫就在她的身旁轰然而起。裴玄静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脚步声的节奏,在空旷的塔中回响。

塔并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顶。塔顶才有一个几步见方的六角形空间。无嗔方丈盘腿坐在正中间,身旁的地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

裴玄静在方丈的对面坐下。

“女施主从哪儿来?”

“长安。”

“长安……”无嗔冷笑,“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每次从那里来人,都会带来死亡。”

“方丈可知为何?”

“因为那儿来的人都太贪婪了。”无嗔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施主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裴玄静说:“对不起方丈,我没有金缕瓶。”

“那你来干什么?”

“我想请方丈告诉我《兰亭序》的秘密。”

“《兰亭序》的秘密?”无嗔反问,“《兰亭序》已经被人用最卑鄙的手法得到了,哪还有什么秘密?”

“可是方丈,为什么我听说《兰亭序》的真迹还存于世呢?它会不会并没被夺走?”

无嗔的眼睛陡然精光暴射,“你说什么?”

“我说……也许还能找到《兰亭序》的真迹……”裴玄静的声音有些颤抖。

无嗔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天大笑,举手一挥道:“你是说这个《兰亭序》吗?!”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只见一幅巨大的尺牍从塔顶直贯而下。就着幽暗的烛火,裴玄静依然看出来了,这是一幅放大了数倍的《兰亭序》!

她瞠目结舌地说:“这、这是……”她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但制作者的水平令人咋舌,每一个放到半个桌面大的字看起来也能以假乱真。

“此乃辩才师父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呕心沥血之作,亦是他的控诉!”无嗔用如泣如诉的声音道,“世上哪有什么《兰亭序》的真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花样翻新的欺骗——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一指裴玄静,“你不是也在骗人吗?你说的金缕瓶在哪里?拿出来啊!就用它来了结一切恩怨吧!”

裴玄静吓得全身发抖,“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

“没有就滚啊!”

裴玄静跳起来,向塔下狂奔而去。无嗔癫狂的吼叫声紧随着她,就在裴玄静连滚带爬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顶楼唯一的烛火突然熄灭。整座塔内瞬间漆黑,裴玄静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从塔顶悬垂而下的巨幅尺牍彻底没入黑暗,只有两个硕大的字像鬼火一般燃烧着:“俯”、“仰”。

裴玄静完全吓呆了。

从暗如地狱的塔顶传来无嗔的狂笑,裴玄静惊叫着逃出了塔门。

“静娘!”崔淼迎上来,他按照计划一直守在塔外。裴玄静一头扎入他的怀中,全身还在不停地颤抖。崔淼急问:“你没事吧?”

裴玄静牙齿打着战说:“走、走……快、快离开这儿……”

辩才塔上,无嗔狂笑不止。直到塔中重新被烛火照亮,有人从暗中出来,劈手打在无嗔的头顶。无嗔顿时血流如注,但还是在笑。

吐突承璀吼道:“别笑啦!你怎么回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无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中贵人不是、吩咐贫僧、套、套那女施主的话吗……我都照办啦……哈哈哈……”

“放屁!”吐突承璀又用尽全力扇了一个耳光过去,“你给我老实交代,这座塔里到底藏着什么!”

“中贵人不是都看见了吗?藏着……《兰亭序》啊……”

“你不肯说是吧?没关系,我会让你开口的!”

无嗔抬起头,古怪地看着吐突承璀,“我真的全都说啦,再没别的可说了……”突然,他乘着吐突承璀愣神之际,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栏杆。

随着一声巨响,无嗔撞破栏杆,从塔顶径直摔向地面。在他下坠的过程中,身躯先撞到巨幅《兰亭序》,随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被扯得四分五裂的尺牍纷纷飘下,覆盖在无嗔血污四溅的尸体上。

5

在这个时节,长安城里还趴着一个秋老虎。但当这只秋老虎来到丰陵时,就变得格外驯顺而温柔了。

除了正午的太阳尚有夏日的余威,其他时候都需要穿上夹衣了。尤其入夜以后,冷月清光下的整个陵园都透着森森寒意。

广寒在此,幽冥亦在此,唯独寻不到半点人世的气象。

陈弘志自午后来到丰陵,就一直在等候陵台令李忠言的召见。等着等着天都黑了,月亮升起来。陈弘志感到全身凉飕飕的,他将生平头一次在陵园中过夜了。

他倒没有特别害怕的感觉。唯一的体会就是周遭异乎寻常的宁静。大明宫里的夜晚也是极其静谧的,但还是和这里不一样。陈弘志觉得,丰陵的宁静无边无际,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天地洪荒的尽头。

他想象不出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话,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李忠言这样吗?

整个下午,丰陵台令李忠言就坐在陈弘志的面前,却没有抬起头看过他一眼,更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李忠言很忙,忙着——练字。

若非亲眼所见,陈弘志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丰陵台令竟会沉迷于书法。他暗暗地想,也许守陵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寂寞了吧,总要找些什么来消遣。

李忠言一直在临摹案上的一幅字。临了一遍又一遍,始终心无旁骛、兴致盎然。陈弘志看不到字帖的内容,心中着实好奇,究竟是什么字帖能如此吸引人。

宫人来掌灯了。

李忠言搁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眼睛不行了。如今一到晚上,就算点上灯也没法写字了。”

他抬起头来,好像刚刚才看到陈弘志,“嗳,来得正好,看看我这幅字临得怎样?”

陈弘志迟疑。

“过来啊!”

陈弘志赶紧凑到案前,见白纸上的墨汁尚且淋漓——

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陈弘志看得云里雾里。

李忠言说:“唉!越写越觉得奥秘无穷,太难把握了。你看,尤其是这两个字——‘俯’、‘仰’最最难写。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挺好的……”

李忠言看了陈弘志一眼,突然冷笑起来,问:“你懂吗?”

陈弘志吓得一个激灵,“我不懂!”

“不懂就好。”李忠言将案上的字纸收拢到一起,随即“唰啦唰啦”地撕起来。陈弘志还没反应过来呢,李忠言就把自己辛苦一下午的成果统统销毁,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烧了去吧。”他吩咐宫人。

陈弘志看呆了。

李忠言又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来,再给你开开眼。”招手示意陈弘志再靠近些。

陈弘志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

此时,书案上只剩下一幅卷轴了,也就是李忠言整个下午所临摹的范本。

“看得出来是谁的真迹吗?”李忠言在陈弘志的耳边问。

陈弘志哪里懂这些,勉强猜道:“唔……是不是王、王羲之?”

李忠言神色一凛,“你还说你不懂?!”

“我、我是挑名气最大的说啊。”陈弘志嘟囔,“其实我总共就知道这么一位。”

李忠言笑了,“小子,难怪他们说你挺机灵。”

他至为爱惜地收起卷轴,道:“王羲之算什么。你今天有福啦,这可是先皇的墨迹,我只习先皇的字。”

“先皇不是写隶书的吗?这看着像行书啊。”

“你连这也知道?”李忠言上下打量一番陈弘志,好像直到此时才对他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进宫多久了?今年多大岁数?”

“回李公公话,我进宫两年了,今年十五岁。”

“十三岁进宫?倒是和我当初一样。”李忠言的兴趣似又增添了几分,“你在大明宫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守陵?”

“我、我想侍奉先皇……”

“屁话!”李忠言断然道,“你连先皇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谈什么侍奉?”

陈弘志低头不语。

李忠言道:“我这里不能收你,你还是回长安宫里去吧。”

“求李公公收留!”

“不行,你走吧。”

陈弘志愣了愣,突然连连叩起响头来,“李公公开恩呐!我真的不想再回大明宫去了,求求您了!”

“为什么?”

“……”

李忠言阴森地道:“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滚回去。”

陈弘志匍匐在地上,少顷抬起头来,仍显稚嫩的脸上泪水纵横,“……我不想死。”

“是吗?”

“这两个月来,已经活活打死了三个了。”陈弘志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就在三天前,我哥……也、也给打死了……”他终于悲难自抑,放声痛哭起来。

李忠言等他哭声渐落,才问:“为什么要打死你哥?”

“……他、他总是睡不好、做了噩梦就发脾气,这时候不管是谁在身边,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会往死里打的!”

李忠言皱起眉头,皇帝的脾气竟然变得如此糟糕了吗?他素来刚烈易怒,但也不至于……

“圣上因为什么睡不好?做的是什么噩梦?御医难道就没有办法?”

“好像是没有任何办法。我们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噩梦,圣上并不提起。可是……”

“可是什么?”

“有一次我哥对我说,他值夜时听到圣上在梦中惊呼,不要杀我!谁知没过几天,我哥就被活活地鞭笞而亡了……”

李忠言沉思片刻,问:“那把刀子找到了吗?”

“刀子?什么刀子?我没听说过……”

李忠言又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也不能留你。”

“啊?!”陈弘志向前猛扑过去,抱住李忠言的双腿,“李公公救命啊!您不救我,我早晚得走我哥的老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所以你就来守陵?”李忠言摇头道,“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哼,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不知哪天突然就……”陈弘志绝望地饮泣着,就是不肯放开李忠言的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李忠言在问:“……你恨他吗?”

陈弘志抬起模糊的泪眼,“恨?你说谁……啊!”他突然明白过来,吓得全身脱力,瞬间瘫倒在地上。

李忠言俯视着陈弘志,渐渐露出笑容,他说:“也罢,我就给你指一条活路出来。”

6

他们刚回到客栈,李弥就迎上来,“嫂子,三水哥哥,你们怎么才回来啊!咦?嫂子你没事吧?”

裴玄静笑答:“我好好的呀。”她越来越发现,李弥其实比绝大部分人都敏锐,在他身上有种晶莹剔透的直觉,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夺目。她问他:“自虚在做什么?”

“写哥哥的诗。”自从裴玄静给李弥安排了这项任务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完成着。李弥会写的字不多,虽然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却往往连一首诗都写不完整。所以他写下来的诗都漏着一个个窟窿,得等裴玄静和他一起反复念诵,再把缺失的字填进去。对于裴玄静来说,那真是掺杂着心酸和甜蜜的奇妙过程,每每都令她深陷其中。崔淼很能体会她的心情,所以从不参与。但又总是在她难以自拔的节骨眼上,用个什么借口来打断两人的工作。

从昌谷到洛阳再到会稽,他们三人已经相处得浑如亲人了——无法定义又相当融洽的一家人。

夜很深了,裴玄静让李弥先去睡下。崔淼看她坐到自己对面,才微笑着问:“嫂子没事吧?”

“你说呢?”

崔淼叹息道:“我要是自虚就好了。”

裴玄静微笑着摇头,“你太聪明了,做不了他。”

“那……我就做你的一个谜题。”

“什么意思?”

“那样你就会锲而不舍地盯着我啊。”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我也曾放弃过。”

“那不是真的你。寻根究底决不罢休,才是你的本性。”

“行啦……”裴玄静说,“你想到了什么?告诉我。”

“是,静娘大人。”崔淼正襟危坐,开始陈述他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云门寺就是永欣寺,最初是王献之的旧宅。而因千字文闻名于世的智永和尚,乃王羲之的第七世孙,实为王徽之的后人。说来有趣,智永起初学习书法时,跟随的是梁朝的大书法家萧子云。而萧子云正是咱们之前谈到过的梁元帝萧绎的布衣之交,他们都出自于兰陵萧氏,所以关系非常好。”

裴玄静补充:“萧子云是智永的师傅,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萧子云又是萧绎的好友,萧绎焚毁了王羲之真迹万纸……”

崔淼接着说:“辩才是智永的徒弟,辩才藏有的《兰亭序》是从智永手中继承的,而智永的《兰亭序》,则很可能是萧子云从萧绎那里保护下来的真迹。智永自己没有后代,就把《兰亭序》传给了徒弟辩才。结果呢,又让萧绎的曾孙萧翼给骗走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瞧瞧这些人,绕了多大的圈子啊。”

“我们现在当轶事来谈当然轻松,对于身在其中者就未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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