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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淼说:“静娘,你在辩才塔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从裴玄静惊慌失措地冲出辩才塔后,他就一直在等待时机提出这个问题。
裴玄静微微合起双目,那火焰般的两个字又在漆黑一片中燃烧起来——“俯仰。”
“什么?”
“崔郎,你记得在《兰亭序》出现过‘俯’和‘仰’二字吗?”
“当然有啊。”崔淼拿起纸笔就写:“‘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这是一句。接下来还有一句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应该没别的了……”他突然愣住了。
崔淼看裴玄静,裴玄静也在看他。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微妙而凝重的表情。还是崔淼先问道:“静娘,你还记不记得贾昌老丈死时,他的墙上……”
“他的墙上有字。”裴玄静干脆利落地说,“但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所以记不得内容。”
“我记得!”崔淼郑重地提起笔来,“那时只是觉得奇怪,贾昌怎么会写那样一段奇怪的文字在墙上。真没想到,原来一切需待今日……”
他写完了。两人都沉默地看着这段文字:
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许久,崔淼才说:“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原来是指这些。”又问,“乘兴几度往来,是不是也有个典故?”
“有。据说王徽之在某个大雪之夜驾着一叶扁舟,前往阴山拜访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门前,却又折身返回。人问何故,徽之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戴逵又有何妨?”
崔淼摇头叹道:“果然真性情。只是……贾昌在墙上写这段话干吗?”
“崔郎还没看出来吗?”裴玄静说,“这段文字当出自智永和尚。”
“何以见得?”
“你看这句——‘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子猷是王徽之的字,子敬是王献之的字,这不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吗?再加上秦望山、洗砚池、会稽湖这些永欣寺周围的景物,若非智永,又会是谁呢?”
崔淼狡黠地笑道:“也可能是智欣和尚啊?”
“崔郎考我呢。”裴玄静温柔地回答,“再请看这句——‘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说明此文恰恰是智永和尚为了追念其弟智欣所作的。再有‘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以先祖徽之和献之的兄弟情深,来比喻自己和智欣的手足之爱,难道还有疑问吗?”
崔淼向裴玄静一拱手:“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玄静不理他,继续道:“但是,智永的文中怎么会出现《兰亭序》里的句子呢?”
“就是这句‘俯仰之间’吗?不奇怪啊。智永在追悼兄弟的文章中引用其先祖的名篇名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是很自然,也很贴切。但是,这样一篇文字竟然出现在贾昌的屋子里,可就令人困惑了。贾昌老丈是位有德行的好人,但是他与王羲之、智永兄弟没有丝毫关系啊。”
崔淼思忖着说:“贾昌不是好佛吗?会不会视智永为大德高僧,所以抄一篇智永的文字在墙上膜拜?”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不经,便住了口,只呆呆地看着裴玄静。
裴玄静微笑着摇了摇头。
崔淼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得‘真兰亭现’的谜底已经离得不远了!你说呢静娘?”
这次裴玄静没有摇头,而笑容越发清润。
崔淼不觉看得痴了,神思恍惚地嘟囔:“其实……还是解不开才好……”他蓦地又清醒过来,赶紧移开目光,突然绷紧的侧脸略显凄怆,带着不可言传的失落。
裴玄静也有些慌乱,便随手拿起李弥写的诗来。他有个习惯,每天只写一首李贺的诗,接连写好多遍,每一遍都空着同样的字,看起来既滑稽又执着。
“崔郎!”裴玄静叫起来,“你快看自虚写的这首诗?”
崔淼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的是:“野粉囗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囗梦铜囗。吴霜点归囗,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囗臣守迍贱。”
他又惊又喜地问:“《还自会稽歌》,是你让他写的?”
“我从不规定他写长吉的哪首诗,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明白了,因为咱们到了会稽嘛,自虚就想起了这首诗。”
“崔郎,你还记得吗?你曾在长安西市宋清药铺的后院,给我念过这首诗。”
崔淼笑了,“当然记得,还有你对河东先生的狂热崇拜,都令我印象深刻。”
裴玄静说:“这首诗是长吉慨叹永贞年间‘二王八司马’的,我恍惚记得王叔文先生祖籍便是会稽。”
“是啊,所以长吉才作此诗嘛。”
“要不……咱们明日去祭奠一下叔文先生吧?”
崔淼挑起眉毛,“娘子可是当真的?”永贞虽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所谓的“二王八司马”死了一多半,仅存的几位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尚在贬谪中挣扎,苦苦期盼着当今皇帝开恩赦免,让他们能重见天日。这些往事和这些人,至今仍是相当敏感的话题。
裴玄静说:“既然来了,机会难得。我是不怕的,崔郎若是怕了,就不要去。”
“娘子什么时候见崔某怕过?”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
雨依旧下个不停。自从来到会稽,雨水就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们。相对而言,裴玄静比较能接受烟雨迷蒙的江南的早晨,处处景物都像洗刷过几遍似的,色泽清新,姿态动人,潮湿也不那么令人烦恼了。
然而寻访的过程却不顺利。他们一路打听,要么根本没听说过,偶然遇上一两个知道的,却又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直到中午才大致找到王叔文故宅的方位,裴玄静意识到,自己还是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皇权终究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维的独立,世间的绝大部分人只能遵从既有的规范,既没有能力更没有意愿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证实了她的想法。从王家祠堂的规模来看,当初必是大户。顺宗皇帝在位的八个月中,王叔文一度飞黄腾达,时间虽短却皇恩极隆,连其母过世也有柳宗元为之撰写墓志。然而今天看去,却已然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尤其让他们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
这光景实比李贺在《还自会稽歌》中所描写的还要凄凉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上年纪的邻人,崔淼施展开他的魅力攻势,总算赢得了对方些许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诉他们,王家原先确是本地的一个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后,先是被贬去渝州,紧跟着宪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赐死。王叔文饮毒酒而亡,遗体由族人运回本地,安葬在后山的祖坟中。本朝早就不兴株连之罪,所以大家认为这事儿也就了了,族人们仍然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不想一年之后,朝廷又来了人。不由分说就砸烂了王家的祠堂,还掘了王家的祖坟,把王叔文的棺材从地下挖出来,将尸骸曝露于荒野。这下可把王家族人吓了个魂飞魄散。皇帝对王叔文竟然仇恨到这个地步,族人们觉得太不安全了。谁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干脆就给王家来个灭门也说不定。于是族人们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抛弃祖产,举族南迁了。
老人家叹着气说:“他们走得那样惶恐,怎么还敢留下踪迹。等去到异乡后,肯定也会隐姓埋名的。所以现在再无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对着残破的遗址默默祝祷了。
临走时,裴玄静发现祠堂门楣上尚有残留的墨迹,像是曾经题写的对联,后来被专门抹去了。估计是太过匆忙了,最后的两三个字和题名仍旧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来看,“崔郎你看,这个题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点头,“没错!”王伾是顺宗皇帝的书法老师,永贞期间与王叔文同时得到重用,并称“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诏,王伾以书法获宠。两人一起在东宫侍奉顺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给王叔文的祖居题写门联,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王伾的结局和王叔文同样悲惨。顺宗禅让之后,他们迅速失势。王伾遭贬谪前已经得了重病,还没到贬地就病死了。
裴玄静端详着那残余的字迹,喃喃自语道:“我听说先皇最擅长隶书,怎么他的书法老师写的却是一笔行书?”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这个……书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静一直在沉思。
崔淼实在耐不住了,问她:“嗳,接下去怎么办?咱们还去哪儿?”
裴玄静看着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吗?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我还不是都听你的……”他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长安。”
“什么?”
裴玄静说:“我想我们该回长安了。”
“你当真?”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的眼睛说,“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崔淼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要和静娘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
裴玄静问李弥:“自虚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长安?”
“长安?是哥哥去过的长安吗?”
“对。你的长吉哥哥在那里做过几年奉礼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声问:“你真的要带自虚?”
“那怎么办?从今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要带着他的。”
崔淼不吭声了。
裴玄静吩咐车夫转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辩才塔。”她对崔淼解释道。
“这次让我陪吗?”
“不,你陪自虚。”
崔淼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你确定没有危险?”
“昨晚都没出事,现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马车停在永欣寺门前。崔淼带着李弥在寺庙里逛,裴玄静独自一人向后院而来。洗砚池水比昨天涨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来。洗砚池旁也站着一位禅师,却不是无嗔。
裴玄静上前打听无嗔方丈。
“无嗔?”陌生禅师合掌道,“鄙寺从来没有过一位法号无嗔的方丈啊。”
虽然多少有些思想准备,裴玄静的心头仍然一紧。想了想,她又问:“我曾听过辩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谒?”
禅师连连摇头道:“辩才塔已经封闭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静刚想争辩,却听头顶传来凄厉的鸦鸣,漫天雨雾中,一只黑色的大鸟在辩才塔顶不停地盘旋。
“阿弥陀佛。”禅师劝道,“女施主请回吧。为了您好,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可看的。”
她听出了禅师语气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禅师目光中的恐惧。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经充当了头顶那只报丧鸟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机逐渐成形,化成真正的杀人利器。曾经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裴玄静道谢退出。
重新坐回马车里,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等她先开口。
裴玄静说:“崔郎,会稽也应该有磨镜的铺子吧?”
“想来会有。怎么?”
裴玄静把聂隐娘相赠的小铜镜拿出来,不禁微笑起来,“又要麻烦你了。不过……这次我相信你不会再被关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过铜镜,“你想找聂隐娘?”
“我觉得咱们有危险了。”裴玄静郑重地说,“此去长安,最好能有隐娘夫妇相陪。她答应过我的,见信必会出手相助。”
“行,我去找找。”
“事不宜迟,崔郎现在就去吧。”裴玄静道,“我带自虚回客栈等你。”
崔淼答应:“正好,我也去打听打听,韩湘子有没有留什么消息给我们。”
马车停在十字街头。崔淼跳下车,裴玄静赶紧把伞递过去,“别淋着。”
他朝她笑一笑,“回去等着,我就来。”打起伞走入雨中。
裴玄静望着他的背影融入淅淅沥沥的天地间。原先她并不知道,这温柔的江南细雨真能使人断魂。
回到客栈后,裴玄静先把李弥送回房,便立即到柜台打听上房的情况。
掌柜的回答:“店里最好的上房都被包下了。”
“掌柜的知道是哪位客人包下的吗?”
“这个嘛……不便透露。”
裴玄静干脆地说:“行,我自己去看。”
掌柜刚想阻拦,有个差役模样的人过来说:“主人有请,娘子跟我来吧。”
她进去时,吐突承璀正在品茶,看见她便招呼,“娘子来得正好,尝尝这江南的新茶如何?”
裴玄静坐下来。吐突承璀见她碰都不碰茶盏,便叹道:“娘子在会稽忙得很啊。”
“中贵人比我更忙。”
“哈!”吐突承璀将脸一沉,“娘子找我何事?不妨直说吧。你我都是忙人,耽搁不起。”
“我要回长安,想请中贵人同行。”
“哦?你不是有人相陪吗?”
“那人是奸细。”裴玄静镇定地回答,“我刚刚设计甩掉他。”
吐突承璀不慌不忙地问:“奸细?什么奸细?”
“崔淼是权留守的人。”
“权德舆?”
“最早是藩镇的人,刺杀案他也有份,但见刺杀未成就反水投靠了权留守,告密以求自保。现在,他又奉了权留守的命,潜在我的身边探听机密。”
“是什么样的机密呢?娘子?”吐突承璀的语气太温柔,简直都不像一个阉人了。
“我不能告诉你。”
“呦,那让我怎么帮你,相信你?”
裴玄静只沉默了一瞬,便直视着吐突承璀,问:“‘李公子’可好?”
“……他很好。”吐突承璀毕竟没料到裴玄静如此直截了当,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就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幸而有中贵人替他分忧。”
“哪里哪里,还有娘子的叔父嘛。”
“是。离开长安一晃都快两个月了,我也很惦念叔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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