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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灰得像哭过。
这一年的九月对南珂来说,如同一场噩梦。她低着头,蹲在偌大的灵堂前,上面悬挂着的大大的“奠”字刺得她的眼睛生疼,连哭也哭不出来。八年了,她没有想到再回到青城会是以这样的姿态,孤女,送终,这些在过去那么长的岁月里都难以想象的词汇,在一瞬间如洪水般蜂拥而至,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
她没有母亲,从小跟着父亲生活,那么多年来尽管与父亲矛盾重重,甚至一度吵到几乎要决裂的地步。然而当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完全没有呼吸的时候她才惊觉,她内心爱着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她唯一的亲人,也跟随母亲的脚步,抛下了她。
天微微亮的时候,进来四个人抬走了父亲。许是跪得太久,双腿已经酸疼麻木得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南珂扶着地面才堪堪起身,一个踉跄,直直地朝地面扑去。她闭上眼,想着摔一下让自己清醒清醒也好。忽而一双手从背后揽住了她,那人将她转了个面,稳稳地抱进怀里。
熟悉的味道传至鼻尖,南珂浑身颤抖起来。三天了,从她回来这座城市到父亲出殡,整整三天时间他都未曾现身,却在这时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望着他那张记忆里依旧清冷的面容,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八年前。那一天他亲手将她送上飞机,推她离开自己的世界,不曾想再见面,跨过几千个日夜,他们已经站在了彼此的对面。
这些年,这个男人成了她心里最隐秘的痛,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再喊。那种痛就像溃烂的伤口,在时间的消逝中渐渐腐烂,最后留下一道再也无法磨灭的疤痕。
顾南城。她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三个字,心底的悲凉和绝望无以复加。
“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不现身,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些?”语气里的冷静完全超出了南珂自己的想象,她没想到多年后面对他,自己竟会如此平静。
顾南城朝她走近一步:“你不能去。”
“那是我爸,我的亲生父亲。”
“你不能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南珂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许多回忆接踵而至。她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总喜欢捂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吹气,他的手总是冷的,即便在最热的夏天也都是冷的。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他的手一年四季都那么冷,他回答说,因为他是冷血动物,他的心是冷的。从她懂事开始,从她明白什么是心疼开始,她就一直心疼着他,为他总是紧蹙着、无法舒展开的眉心,她把他当成自己生命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即便当初他那样决绝地与她道别,她仍将他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除了父亲之外,这个世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可是此刻,她开始怀疑自己。过了许久,她才笑起来,看着他说:“你说对了,顾南城,你的心的确是冷的,我信了。”
她终究还是信了,是他逼得她不得不信。
顾南城眯了眯眼,有片刻的恍惚。她自身边擦肩而过时他本能地想抓住她的手腕,却抓了个空。
从来没有想过,八年后的相见,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南珂没想到去往墓地的道路竟会被人封死,山间小道,前面有两辆黑色轿车横在那里,将过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三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笔直地站在车外,目不斜视。司机看了一眼南珂的脸色,正踌躇着是否要将那些来人的来历道出,却见南珂已经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情急之下猛地拽住她:“小姐,你不能去。”
“为什么?”前面的人挡了道,不让他们挪开他们又要怎么过去?
“那些……都是林正集团的人,南先生在世的时候和石家因为公司的事情就有不少过节,石景天是最记仇的,要是见到小姐你,一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南珂相信司机的话,跟在父亲身边十多年的人自然比自己更知晓父亲,可是此时此刻,她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勉强笑道:“叔叔,别担心,我可以处理的。”
南珂走到车边,车窗是开着的,里面坐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手指间夹着一支雪茄,见着她,慵懒地吐了口烟。她这才看清他的样貌,英俊却带着凛冽,那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这样的眼神她曾在另一个人眼里见过。
“劳驾让一让,我父亲等着出殡。”
车里的男人终于看向她,嘴角透着一股清冷,那是一种冷到骨子里的笑,若不是无路可退,南珂恐怕早已选择了第二条路。
男人看了她许久,才冷笑一声:“一点都不像南震山的女儿。嘿,别那么盯着我,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似的。”
“你想怎样?”
“当然是让那个老家伙连死都不好过了。”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开门下车走近南珂,支起她的下巴,“啧啧,倒是有点姿色,可惜,可惜啊。”
南珂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的颤抖,这个男人张狂肆意,让她忽然想起在过去的某一次争吵中,父亲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说过的一席话: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果你无法成为那个强者,就只能等着被人吃掉。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公平只在强者的手里。
原来父亲是对的。
“怎么办?老家伙今天恐怕不能入土为安了,本少爷不高兴把车停到别的地方去。”
“你要我怎么做?”南珂突然问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跪下来,向本少爷磕三个响头,没准本少爷一高兴,会考虑换个地方停车。”男人说完,突然凑近她,“或者……把本少爷伺候舒服了……”
后面的那些话南珂没有再听下去,她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
许是没想到她会给自己耳光吃,他突然发怒了,正要动手,忽然被人从旁一声喝住:“石科,住手。”
“你?”石科顿住,完全没料到为什么身为顾南城亲信的朱凯文此时会出现在这里,“怎么,顾南城那小子也想来看好戏?”
“顾先生说了,动了南小姐就等于动他,和南小姐过不去就是和他过不去,石公子可得掂量掂量。”
石科看看南珂,又看看朱凯文,笑了:“没想到顾南城还懂怜香惜玉,行,顾南城的面子,我给。”
随即他一挥手,原本堵住路的两辆车立刻开走了。南珂的心一点一点疼了起来,她捂住心脏的位置,觉得那个地方疼得让自己快要死了。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八年间,顾南城一步步地,早已取代了父亲的位置。
青城的夜晚太过深邃,灯火迷离,有时会让人迷失方向和本性。朱凯文赶到的时候顾南城已经醉了,这是他在顾南城身边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喝醉。顾南城是个沉着而冷静的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放任自己处于被动状态,尤其是对酒精的免疫。可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醉了。
送他回去的路上,顾南城醒过几次,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朱凯文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即便这么多年一起共事,他也无法看透顾南城的心。
——为什么要回来?回来做什么?
朱凯文忍不住皱眉,这句话,大概是对南珂说的。上午若不是顾南城执意让他将那句话带到,恐怕南珂真会惹上石家那个霸王。那个女孩眼里的倔强和不甘心那么强烈地显示在脸上,即便明明怕得要死,也还是昂首挺胸,骄傲地看着对方。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南珂,像极了某些时刻的顾南城。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遣散了家里所有的仆人,南珂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检查最后的遗物。她不知道南家已经这么困难了,公司被人吞并,父亲被人害死,就连老宅也都快要保不住。这个书房从前父亲是从不让她进的,如今坐在这里,她似乎能体会到一点点父亲当初的心情了。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能真正明白高处不胜寒。
她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从得知父亲的死讯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天,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这会儿坐在留有父亲气息的房间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开始憎恨这样的自己,憎恨从前不断和父亲争吵的自己,憎恨从没让父亲省心过的自己,憎恨任性又固执的自己。
“爸,你是不是有时候也会很讨厌我,后悔生了我这个女儿?”她低声啜泣,渐渐泣不成声。
“连我……都讨厌我自己……”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南珂此刻懒得搭理任何人,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光是听脚步声她就已经能分辨出来人是谁,尽管中间隔着漫长的八年时光,可她还是一下便听出来了。
顾南城走到她的身边,眉心微蹙,等她哭累了才轻声开口:“南珂,都过去了。”
怎么过得去?
南珂抬头注视着他,仰着头,时光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个时候,他就是她用来仰视的。南珂从很小的时候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父亲常年忙于工作,她除了和自己说话玩耍外,几乎没有别人愿意跟她玩。后来有一天,父亲带着一个少年出现在自己面前。父亲说,那是用来陪伴她的哥哥。那便是少年时候的顾南城。
在父亲眼里,那个瘦高的少年只是用来为自己女儿消遣的玩伴而已,他瘦得不像话,在当时陌生的环境却没有显露出一点怯意,迎着她的目光静静地注视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了后来的相处,她仰视他,在很多年里几乎成了一种本能。谁都不曾想到,当初那个少年后来会成长为那样强大狠决的一个人。
眼前这个人,还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顾南城吗?
顾南城递给她一个牛皮信封,示意她打开。她坐着没动,看向他的眼睛,就是这双一望无边的眼睛,才让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深深吸引住了。那双少年时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悲伤的眼睛,而今也跟它的主人一样,学会了以不动声色来掩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是什么?”
“你父亲留给你的遗产。”
“南家败得彻底,我爸竟还有遗产留给我。”她笑了起来,“倒不如说,是你用来打发我的吧。”
顾南城一手抵着桌面,低头与她平视:“如果你要这么想,也可以算是。”
“我爸是怎么死的?”
他的眼睛忽然一眯,直起身子,沉默地看着她。
“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南珂,有些事情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明白,无论如何,我都是为了你好。”顾南城冷漠的声音穿透耳膜,一字一字刻进耳朵里。八年物是人非,连他都变得她不认识了。
“那么,顾南城呢?他是怎么死的?”
顾南城一窒,随即大波的痛感蜂拥而至,像是有一只手扼着他的咽喉,疼痛感犹如旧伤口复发,缓缓蔓延至全身。他笑了笑,声音却是冰冷的:“南珂,忘了我,就按照你心里想的去做,就当顾南城已经死了,回去米兰。”
八年前,他也是这样把她推进安检口的,她哭着求他留下她,哭到声嘶力竭,他始终态度强硬,狠心把她推出去,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回头,别再回来。
时光流转,而今他要说的,竟还是只有这些而已。
“你要我走,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在国外的八年,我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一直相信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面前接我回家,我一直等着这么一天,原来是我奢求了。从你赶走我的那天起,你就已经放弃我了,是不是?顾南城。”
顾南城转身看向她,她哭得全身颤抖。记忆里他的女孩,何曾有过这样伤心的眼泪,那些年的相伴,极力把她纳入羽翼下,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双手奉上,只要还能保持那样的笑容,不在她身边又算得了什么呢?多少个日夜,他不断地问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是。”他淡淡地吐出这个字,就像一把利刀,从此将他们划分于两个世界,楚汉分明的界限,阻隔在他们之间。
顾南城始终都记得,十五岁的自己被南震天收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陪伴南震天视如珍宝的女儿。第一眼见到南珂的时候,她怯怯地躲在角落里,仰头望着他,眼里充满戒备和彷徨,甚至连对自己的父亲都充满不信任。他从未在一个孩子眼里看到过那样的眼神,即便是这个世上仅存的唯一的亲人,都让一个九岁的孩子觉得不信任。
突然便觉得,那样的眼神像极了自己。
但南珂不是一个难相处的孩子,从最初的抵触到后来的接受,他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他走到她身边,用了漫长的两年。南珂不常笑,或者说她从来不对陌生人笑。和很多富家小姐截然不同,她性格里的阴暗面矛盾而又固执。南震天不常回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偌大的老宅里只剩南珂和顾城南,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到很多年后依然是顾南城最宝贵的记忆。他想再也没有任何时光可以与那时相比拟,那时他们完全拥有对方,那时他们相知相守,相依为命。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南震天带在身边进入公司做事,能陪在南珂身边的时间比从前少了许多。南珂总想着法子去找他,在外人眼里冷漠的南震天唯有对这个女儿千依百顺,或许算是沾了南珂的光,南震天对他不能说不好,只是这好始终带着些距离。
那年的年末流感猖獗,一向身体很好的顾南城却忽然倒下了。流感来得十分猛烈,他几乎烧到四十度,不得不留院观察,被迫隔离。半夜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感觉似乎有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他半睁着眼睛,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靠近自己。随即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他几乎下一刻就认出那是南珂。
南珂的手很冰,摸了摸他的额头,小声叫了他一声:“南城?你怎么样?难受吗?”
顾南城艰难地摇了摇头,推开她:“会传染的,快出去。”
南珂踢掉鞋子一溜烟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握住他的手:“生病的时候一个人会怕吧?我来陪你睡,你别担心,爸爸出差了,他不会知道的。”
理智告诉顾南城,必须立刻让她离开,这样和他睡一夜,第二天被传染是毋庸置疑的。可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手心的温度一点点传进身体里,渐渐融汇到了心底。那时南珂给予的温暖,在冬日里像是一潭温泉,狠狠地柔软了他的心。他无法用言语来表达醒来时看到南珂的那种心情,她抱着自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她的话语。
一个人会怕的吧?
可是南珂,如果你经历过人生最低谷的黑暗就会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怕呢,一个人是最有安全感的时候,因为永远只能相信自己,而自己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
这样的感动,他又该如何偿还?
后来南震天终究还是知道了那件事,南珂一夜未归,这样的大事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南震天的眼。有一次南震天隐晦地提醒顾南城,南珂是他掌心的明珠,即便奉上全世界,也换不了南珂。在南震天心里,南珂是无价的。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只要觉得南珂快乐,便比什么都重要。
顾南城想南震天是对的,于是松开握紧的拳头,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做出某个决定。他头也不回地打开门,离开。一步一步,远离她。脚步声渐渐消失,南珂只是望着早已没有他的方向,漠然地站在原地。
难过到极致,便是连哭都不再哭得出来。没想到有一天,对她来说,连哭都会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南珂还没来得及订回米兰的机票就接到了来自纪北的电话。纪北是南珂在米兰的同学,亦是她写专栏杂志的专用摄影师。他善于捕捉每一个镜头,曾在他的镜头里,看到最真实的自己,凛冽的、伤悲的、微笑的、难过的,独独没有快乐的。纪北就如同他的镜头,是一个能够轻易洞悉人心的家伙,和自己同年,却比自己要老成许多。他常常对她说:南珂,在该快乐的年纪就应该快乐啊。
可是她的快乐被留在了大洋彼岸,忘了带去米兰。
电话里纪北清亮的声音如同一束阳光,在许多人眼里,纪北就是如阳光般的男子。
“南珂啊,我在机场呢,坐什么车可以过去找你,嗯?”
南珂愣了几秒,下意识地问他:“哪里的机场?”
“当然是青城的机场啊,你傻了吗?你一声不响从米兰溜回来,我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你,顺便拍些照片。怎么样,有被感动到吗?”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在心最冷的时候能感觉到一点点温暖,便觉得那是全部的阳光。他们说的没错,纪北真的如阳光般的男子。
她在多年前自己最常去的蓝屋招待了纪北。离开这座城市太久,就连道路都变得陌生了。她一路走来,眼里的陌生不亚于纪北。对她来说,这座城市带着疏离和冷漠,早在八年前就抛弃了她。
多年前,蓝屋算得上是青城新晋的餐厅,多年后俨然已成了这座城市最热门的餐厅之一。纪北背着相机一路抓拍,他是个清爽的男子,笑起来有深深的酒窝。
待纪北放下相机时,南珂已经点了一桌子菜,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虽然她总是笑着的,但有时候纪北觉得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就比如这个时候。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皱眉道:“不想笑就别笑,谁逼你了?难看死了。”
可如果不想笑就真的不笑的话,那么她就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打算待几天?”
纪北想了想,反问她:“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回米兰?”
“如果不是你的话,这会儿,我可能已经上飞机了。”
“南珂,我能问问你……为什么突然那么急着回来吗?”走之前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的确不像是南珂的作风。南珂看上去十分沉静,但她内心其实还只是个孩子而已,需要有人在背后做她坚强的后盾,需要有人站在她身边坚定地告诉她:南珂,你能行,你做得很好。潜意识里是那样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可是真正做起事来又果决武断。她身上有太多的矛盾面,有时候甚至让纪北觉得惊诧,一个人的性格怎么可以同时呈现出这么极端的几面。
南珂耸了耸肩,用自认为还算平静的语气:“我父亲去世了。”
纪北嘴角的浅笑稍稍凝固,认识差不多八年的时间,他很少听南珂提及家人,甚至这么多年她也很少回国。这是第一次,他从她口中听到“父亲”两个字。明明看上去很难过,可是她却偏偏要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突然抬手拍了拍她的额头:“都过去了,别难过了。”
南珂撇了撇嘴,自己努力做出来的伪装,原来在别人眼里只是徒劳。
餐罢,南珂带纪北回了老宅。老宅是南家祖宅,这些年父亲找人重新装修过,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韵味,但整个宅子即便放眼青城,也是极少有的奢华。
因为纪北的关系,南珂不得不在青城多待几天。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她最终还是踏进了父亲的公司。这家在青城数一数二的上市公司,在几个月前还姓南,而几个月后的今天却已经易了主,世事总是无常。她被前台接待带到了二十楼的董事长办公室,办公室里似乎刚刚结束一场会议,南珂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些曾经听命于父亲的下属。人心究竟是怎样的呢?在经历过公司巨大震荡之后仍可以旁若无人地像从前那样工作,她真不知道该佩服他们的镇定还是唏嘘他们的心冷。
最后走出来的这个人让南珂有点意外。那人穿着职业套装,头发高高盘起,彰显了职业女性的优雅。南珂就这么愣在那里,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乔楚……这个对自己来说算是陌生的名字,却不算是陌生的人。在过去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国时,她总能在老宅见到这个女人。她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只短短几年时间就取得了父亲的绝对信任。父亲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他相信的人少之又少,可这个叫乔楚的女人却轻易就做到了。
南珂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从父亲的房间里出来,穿戴整齐,见着南柯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你好南珂,我叫乔楚。”
那样镇定自若地向她做着自我介绍,以至于当时的南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后来的几次她总能在父亲的房里见到那个女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一整晚,她不傻,清清楚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南珂一直觉得这世上有一种人其实是悲哀的,就是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而乔楚,就是南珂认为的那一种人。她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着一个目标可以不惜一切,甚至是奋不顾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人是危险的,尤其还是一个女人。
“好久不见,南珂。”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乔楚对她淡淡地微笑,可那双眼睛里却是淡漠一片。南珂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浅笑着从她身边经过。
她不喜欢这个女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打从心底里不喜欢,没有缘由的不喜欢。
坐在沙发上的人好像早料到她会来似的,冲她招了招手,和蔼地笑道:“来,南珂,坐。几年不见,都已经是个大人了。”
说话的正是丰老,在公司里德高望重的老臣。父亲去世后她只在灵堂里见过丰老一次,南珂一直觉得能跟父亲并肩作战的人一定不会是简单的人物,所以从小她对丰老更多的是敬重,并且从心里对这个长者感到畏惧。
“丰伯伯,冒昧打扰您了。”
丰老笑着摇头:“哪里的话,你也算我半个女儿嘛。如今你爸爸去世了,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不能算是打扰。”
南珂的手指绞在一起,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才开口问:“伯伯……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坐在自己对面的丰老半眯着眼睛看她,更多的却像是在审视:“怎么,南城没有告诉你吗?”
“我希望能由伯伯您亲自告诉我。”
她问过顾南城一次,当时的他保持沉默,也就意味着即便她再问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得到答案。就是因为她太了解顾南城了,才会觉得那个人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
“脑溢血,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南珂,你也知道你爸爸平时血压就高,这几年因为忙于公事,病情得不到很好的控制,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抢救无效,南珂,节哀顺变。”
脑溢血……
“真的……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你觉得呢南珂,还是在你心里一直觉得是有人故意害死了你爸爸?”
南珂没说话,丰老又兀自开口:“南珂,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一个人必须学会向前看,有些事只能独自承受。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绝对的公平,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我只能说,你父亲去得很安详,除了你,他没有任何放不下的。所以就算是为了你父亲,你也要好好活着,哪怕活得并不尽如人意。”
这番话别有深意,是警告抑或是威胁?如果真的只是脑溢血而已,那为什么顾南城会沉默,为什么丰老会说这么一长串话告诫自己?就连这个曾经属于南家的公司都到处散发着诡异的气氛。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蓦地看向丰老:“现在的掌事者,是顾南城吗?”
丰老靠在沙发上,一双眼睛紧盯着眼前这个女孩看。即便是一个再无害的女孩,日后若长出利爪也会成为一只鹰,南珂从小就跟那些富养的千金小姐不同,她不娇气,也没有那种矜贵,她身上的那种气质,是完全可以比拟男人的。
他握了握手里的拐杖,问她:“你觉得除了顾南城,还有比他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吗?何况,你父亲临走前亲手将印章交到了他手里,他会是一个成功的领导者,南珂,你必须相信他。”
相信……那个将她所有信任践踏在脚下的人……亲手把她赶走的人……她爱着的人……
电梯“叮”的一声响起,顾南城的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南珂愣了足有五秒,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旁边的安全楼梯。她一步一步走着,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这些年,原来自欺欺人比两两相忘更加残忍,她欺骗自己他还在身边,她欺骗自己那些遥远的回忆是他留给自己最珍贵的礼物,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顾南城心里的那个位置是属于自己的。忽然便觉得自己错得离谱,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绝对,就像丰老说的,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对错,那么她爱他,十余年来,是对又或是错?
她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走到一楼,不想那个自己避之不及的人正慵懒地靠在门口,堵住了她出去的唯一去路。他眉心微微蹙着,见了她,挑挑眉,似乎在等着她先开口。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所有万千浮生的面孔里,我只喜欢你。南珂看着他,最终无言以对。
“为什么要跑?”他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其实早在她踏入公司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到来,然而她找的人却不是自己。
顾南城无法分辨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仿佛自己一直笃定认为被关在自己编织的笼子里无法逃跑的鸟儿忽然飞走了,那种怅然若失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脏。
南珂从刚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她走近他,看着他眼里倒映出的自己,显得那么无力而苍凉。她微微踮起脚,撞上他的唇。他的唇一如记忆里那般冰凉,她笨拙地吻着,到后来渐渐转变成撕咬。顾南城扶住她的腰,双眸微眯,转被动为主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深吻进去。两个人的呼吸凌乱地交缠在一起,身体紧贴着,毫无缝隙,却掩盖不了这八年的空白和分离。
他像是一只渴望已久的困斗兽,狠狠地吻着她,嘴唇流连至锁骨,留下深深的吻痕。直到脸上忽然有一丝冰凉划过,他才蓦然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泪流满面。
南珂无声地哭着,对顾南城,她心里充满了矛盾。她爱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笃定自己爱他,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冰凉的手与自己的手交握,十指紧扣。
“南城,只要你说,我什么都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却让顾南城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她鼓足勇气的表白只是为了不给自己后退的路,但这样的南珂,他当真要不起。
他笑了起来,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摸上她的发丝,声音渐渐变柔:“买好机票没有?什么时候回米兰?”
血液仿佛一瞬间变得冰凉,南珂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被人当成了笑话看。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在意料之中,偏偏仍妄想是自己的猜测,她的顾南城,终究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路,而那条路上,没有她。
“过几天。”她低着头回答,自他身边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牢牢地记到心里去,“南城,我心里的顾南城,究竟去了哪里?”
顾南城嘴角的笑几近僵硬,然而却不得不这样微笑着面对她。在所有的黑暗低潮中,他早已学会用笑去掩盖所有的事实和真相。
南珂,如果你我必须要有一个人留守这里,那么就由我来承受这些好了。这是现在的顾南城唯一能给的承诺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南珂自己也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再相信别人,即便是和父亲并肩作战多年的丰老的话,都让她觉得漏洞百出,丰老的话听上去似乎十分合情合理,可问题就是太过合理,反而让人觉得奇怪。她去了一趟医院,向医生要了一份父亲的病情总结,知道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布局的骗局,那么医生定不会说实话。
可就是这份病情总结,彻底让南珂的心凉了。
脑溢血……可是医院的病情总结上并未说及父亲脑中有淤血或者肿块,甚至在上面的照片中连一处阴影都未发现,这样的脑溢血?她看着看着,浑身颤抖起来。丰老为什么要骗她?顾南城为什么面对父亲的死因要选择沉默?如果这不是一场意外,难道是有人精心为之?换言之,她的父亲并非死于事故,而是谋杀?
南珂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就如同一个人站在孤岛上,伸出手,却触不到彼岸。而从小相依为命的那个男人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位置,神情淡漠地看着她兀自挣扎。为什么那么多年的相知相守,会变成日后的冷漠相待?
她的顾南城,终究随着时间遗忘在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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