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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旧时遗爱

作品: 南柯一梦 |作者:落清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14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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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夏洛对着南珂手里所谓的股份转让书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再听南珂说后,又狐疑地问道,“你有见过你父亲的印章吗?”

南珂摇摇头,却十分肯定地说:“周律师在公司做了二十几年的法律顾问,对我爸爸的印章一清二楚,他说得有理有据,而且,连顾南城都说是假的。”

“顾南城当然希望这是假的,如果是真的,受到阻碍最大的不是他吗?”夏洛冷哼一声。

“可是这一次,我相信顾南城。在这件事上他没有骗我的必要,我反而觉得似乎有人在我身边不断为我下套,对方好像很希望我和顾南城闹翻似的。”南珂敛眉思索着,一阵风吹来,把她打理得服服帖帖的刘海吹乱了,长发飞起拂过夏洛的脸,让夏洛一阵恍惚,手指有些僵硬。

“你……怀疑谁?”

怀疑吗?这几天夜里南珂总是睡不着觉,耳边反反复复出现周律师说的话,究竟是谁这么希望她和顾南城真正反目成仇呢?大抵很多人都以为父亲的死会让他们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可他们到现在依旧相安无事,怕是让那些人失望了。她其实并没有具体怀疑的对象,但有一个人却让她起了疑心。

她看向夏洛,忽然不经意地问道:“你和林远洋最近怎么样?”

夏洛一愣,没想到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张了张口,缓缓说道:“他公司最近事多,早出晚归,忙得很。”

“你们在一起快乐吗?你和他结婚幸福吗?”

“自然是幸福的,我和他彼此牵绊了这么多年,经历过生离死别,如果不是经过慎重考虑,怎么会有今天呢?”

南珂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奇怪,夏洛被盯得很不自在,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怎么了南珂?”

“没有,只是为你感到高兴。”南珂笑笑,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南珂瞥了一眼,是朱凯文的来电。朱凯文一贯很少主动联系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由顾南城亲自打来。于是她懒懒地接起来,一个“喂”字尚来不及开口,便听到从来声音都无波无澜的朱凯文着急地说道:“南小姐,顾先生生病了,正在人民医院,您赶快过来吧。”

南珂怔住,手脚骤然冰冷,她呆呆地望着不知所以的夏洛,木讷地挂断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看上去很差。”夏洛担忧地问。

南珂扶着她起身,只对她说道:“突然有点急事,我们改天再联络啊。”说罢便匆匆拦了辆的士前往医院。

在来医院的路上南珂脑子里全是一个个不同神情的顾南城。顾南城的身体很好,从小到大也没见他进过几次医院,更没听说过他身体有什么不好的状况,怎么会突然就生病了呢?

“顾南城怎么样了?”南珂直接冲到病房门口,见几个人候在那里,其中还有乔楚,她只当没看见,直奔朱凯文。

朱凯文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紧张,却仍在安抚南珂:“大概是最近一段时间工作强度太高,顾先生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今天中午只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后来我发现顾先生的脸色不太好,跟着他就在车里晕了过去。送来医院后,医生检查说是胃溃疡,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你一直在他身边,就没发现他不正常?”

这时乔楚冷哼了一声,南珂看过去,乔楚看她的眼神除了平日里的漠然似乎还多了一丝轻蔑。朱凯文侧身,原本想挡住两人之间的目光,乔楚却站了起来,冷声道:“若不是想将一个干净的公司交还给你,他用得着这么拼命?”

“你什么意思?”南珂瞪大眼睛,不甘示弱地看过去。

“南珂,你总觉得是顾南城欠了你,把对他的伤害当成理所当然,你可以一次次地用言语对他进攻,可是他呢?他何曾说过你和你父亲什么?你们两个究竟是谁欠了谁还真是说不准,他当初劳心费力地让你远离是非,结果你偏偏不听非要搅和进来,这下他的身体垮了躺在这里了,你可还满意?是不是不弄死他你心里特别不甘心?”

乔楚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可听在南珂耳里却异常刺耳。她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乔楚的衣领,双目猩红,冷冷地说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什么谁亏欠了谁,你要是敢说一句谎话污蔑我父亲,我告你诽谤。”

乔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冷笑起来,而南珂就像一头失去分寸的小鹿怒视着她。

“顾先生醒来了。”

朱凯文的一句话立刻让两个原本剑拔弩张的女人转移了视线,南珂松开乔楚,三两步就冲到顾南城身边。顾南城躺在病床上,此时此刻他面目平和安详,反而让她觉得陌生,原来再强大的人面对生老病死也无能为力。

医生向他们说明了详细情况,顾南城并没有大碍,只要好好静养,不日就可以出院。南珂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再看乔楚守在顾南城床前,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既然他的病情并不严重,她再留在这里也显得突兀,于是她转身要走,却被朱凯文拦住了去路。

“顾先生会希望你陪在他身边。”

“也许他更希望一个人清静一下。”南珂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朱凯文摇了摇头,第一次用咄咄逼人的口气对南珂说话:“这些年顾先生一直习惯一个人,那是因为身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顾先生为南小姐做了那么多事,南小姐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看在顾先生对你始终都爱护有加的分上,就不能留下来陪一会儿顾先生?

南珂微一挑眉,道:“你似乎管得太多了。”

朱凯文面不改色,浅笑道:“顾先生对我有恩,他是个好人,南小姐,以后你就会发现,顾先生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平时看朱凯文在顾南城身边一向沉默寡言,顾南城说一他不敢说二,南珂一直以为他不过只是个助手而已,现在看来,能留在顾南城身边这么久,还成为顾南城心腹的人能是什么简单的人?况且,能被顾南城看重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南珂重新回到病房时乔楚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在原先乔楚坐的位子上坐下,歪头盯着顾南城。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眉毛又黑又浓,鼻子很挺,嘴唇微薄。常有人说薄唇之人必是薄情之人,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狠狠一动。

他这样安静地躺着反而少了些许盛气凌人,温和得就像一只猫。

“你醒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胃还痛吗?”

顾南城确实已经醒了好一会儿,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儿时的自己,这种久违的熟悉感莫名地让他贪恋。小的时候南珂常常用她温软的手抱着自己,她的肩膀明明很小,怀抱也不够宽,却偏偏想为他遮风挡雨。那时她抱着他,温声细语地对他说:不要怕不要累,我来守着你。

以为只是儿时的戏言,没想到竟是她许给他的承诺。他人生第一次被需要的感觉,是南珂给予的,后来听过太多的甜言蜜语,却永远也比不上儿时南珂的那句话。

顾南城不说话,南珂以为他的胃又疼了,于是起身微微俯身想为他揉揉胃。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温热的呼气声吹在她的脸颊上,她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看着她,两两对视,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微妙感。

“不疼。”他的声音低哑,说出这简短的两个字,却好像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才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确没什么多余的力气说话。

“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南珂觉得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

“嗯。”他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好像没有与她聊天的闲情逸致。

南珂又自顾自发了一会儿呆,再看过去的时候顾南城已经睡着了。他的刘海微卷,贴着额头,像个婴儿似的。她细细揣摩着,心想,如果他们相遇在彼此最好的时候那该多好。

冬去春来,青城的白日里褪去冬日的寒意,风吹在脸上已经有些许暖意,南珂抱着手中的保温瓶穿过住院部的小花园。顾南城住单人间,在走廊尽头的位置,因此显得格外静谧,她进去的时候他正靠着床头盯着电脑处理文件。

说起来他真不是个让医生喜欢的病人,那日手术后第二天,他因为某个重要会议强行出院,气得主治医生直发抖,后来会议结束他又回来了,简直把医院当成了宾馆。可偏偏他又一副理所当然坦荡荡的样子,任谁都拿他没办法。好在他身体底子好,恢复得也还不错。

朱凯文每日会在固定的时间来医院向顾南城汇报工作,每每这个时候南珂都会自觉地走开。这天朱凯文留的时间比往常要长一些,等他走了,她才悄悄地跟着他,待他一上车,她便火速跟着坐到副驾驶座上。

朱凯文一见是南珂,立刻变得有礼貌起来:“南小姐,要去哪里?”

南珂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你。”

朱凯文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看就是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南珂不死心,又问:“顾南城的身体一直这样吗?这些年他跟在我爸爸身边究竟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乔楚那天会说那些话?”

“南小姐,你一直问个不休,我没办法专心开车了。”

“你可以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啊,我会替你看着路的。”

不知道是朱凯文实在拿她没办法,还是他也希望南珂不要再像从前那样误解顾南城,他松了口,终于缓缓问道:“南小姐知道安远集团是怎么由一个小公司变成现在的大集团的吗?”

南珂摇了摇头,这些她并不知晓,别说父亲从来不会跟自己讲这些事情,而是她八年前就已经被顾南城送去了国外,就是想知道也无从知晓啊。

朱凯文继续道:“前几年房地产大热,南先生便将目光瞄到了房地产上,大兴买地投资房产,这其中很多环节会出现黑色地带,比如钉子户,比如施工过程中拖欠民工工资,再比如施工中出现工程事故等等,这些都是由顾先生亲自处理的。南小姐大概不知道,这些都是相当棘手的事情,但顾先生处理得非常好,连南先生都对顾先生赞不绝口,所以顾先生没花多长时间就成了南先生的左右手。但在顾先生雷厉风行的手段之下,却是结了不少仇。这些年找顾先生麻烦的不是没有,只不过都被顾先生压下来了。顾先生一向为人低调,不愿意为了小事将人逼到绝路上。所以那天我才会对南小姐你说,顾先生其实是个好人。”

南珂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她只知道父亲十分器重顾南城,却并不知道父亲对顾南城的信任竟是顾南城以这种方式换来的。她曾看过一个报道,讲的是某个烂尾楼因开发商资金紧缺而导致项目停滞,拖欠农民工薪资,终于逼得那些人拿着刀找上门,最后弄得家破人亡……此类例子举不胜举,虽说不是每一个开发商都如此,但常在路边走,哪有不湿鞋,走在这条路上,难免会遇到危险。

当时也不过只比自己大几岁的顾南城,究竟是怀着一颗怎样的心去面对这些人性中的阴暗的?

“南小姐,你并不了解顾先生从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顾先生也不会想让你知道。顾先生常说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活到哪天是哪天,可你不一样,你的未来五彩斑斓,不该被束缚,所以他想给你自由,偏偏你却不要。”

南珂指尖微颤,心里有道防线瞬间溃不成军。她涩涩地别过头,窗外街道的影像一晃而过,多像被封存的记忆,只看到了表面却忽略了内里。这些年,他一个人活得该有多累?

南珂的眼里浮现出十七八岁的顾南城,他那时就有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有时对着自己笑,可眼神仍是冷冷的。她即便握着他的手,也还是觉得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她总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雨后的窗台上向外望着什么,那份孤冷与世隔绝,曾深深地埋在年少的南珂心里。从前一度想让他活得开心一些,他却没有给过她任何机会。

她到现在才明白,不是他不给她机会,而是他从来就没给过他自己机会。也许没有希望地活着,才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因为别无所求,所以不会有软肋,更不会有包袱。

南珂忽然说:“停车。”

朱凯文一个急刹,将车停在了路边上,她立刻下车,背影在后视镜里成了一个黑点。

就在刚才,她突然很想念从前自己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的甜品,于是飞快地冲到那家店打包了现做的芝士蛋糕带回医院。小时候她每每心情不好,顾南城总会用甜品引诱自己。她最爱甜食,一看到顾南城带回来的各色可爱的蛋糕就能迅速把不愉快抛到脑后。有一次顾南城对她说,看她心满意足吃着蛋糕的样子仿佛世界都亮了。

她相信他那时说的每一句话,那时的顾南城还不像现在这般深沉和滴水不漏。过去总让人无比怀念。

顾南城盯着眼前的芝士蛋糕好一会儿,芝士的香浓飘散在鼻尖,他瞟了一眼兴冲冲看着自己的南珂,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之前的南珂一直与自己保持得当的距离,大多数时候面对自己总面无表情。

“你不尝一口吗?在小时候你常光顾的那家店买的。”

顾南城自然认得这是出自哪家店的,直到后来南珂离开青城,他每次路过那家店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驻足。经年岁月,有些事已渐渐变成习惯,比如他一直记得她喜欢哪家店的蛋糕,再比如……也许……他爱她。

“我不喜欢甜食。”蛋糕虽然香气怡人,但他仍摇了摇头,继续手边未完成的工作。

南珂站在他身边看了他很久才说:“顾南城,你永远习惯你的习惯,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它的味道如何?你一味地排斥而不试着接受和尝试,不肯跨出第一步,就说你不喜欢它,它是不是也太可怜了?”

顾南城放下文件,抬起头,阳光从窗口折射进来,逆着光,她的眼睛被刘海遮掩,白皙的皮肤因刚才剧烈的奔跑而染上红晕。他微微眯了眼睛,才慢慢地开口:“你想干什么?”

“顾南城,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过要让自己好过一点?”

今晚的月色很美,南珂双手枕着脑袋睡在沙发上,入目即是窗外的一轮明月,伴着星星点点的繁星,似乎连心都跟着柔了起来。静谧的夜里只听到自己手腕上的表发出秒针游走的声音。她侧过头看向床上的顾南城,他背对着自己睡着,呼吸平稳。南珂看得有些入神了,不知觉地唤了他一声,她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哪知却听到他低低的回应。

“你还没睡?”她干脆翻了个身看他。

“许是白天睡得久了,这会儿没什么睡意。”

话是这么说,可他白天都在忙着处理公事,南珂根本就没见他睡多久。她当时匆匆忙忙跑掉,回来的时候他对她只字不问,不过南珂猜想,以朱凯文对他的忠诚度,估计已经将下午的情形全都告诉他了。对他,她好像从不需要刻意隐瞒什么,因为无论她是否想让他知道,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顾南城,我妈妈……走的时候可安详?”

安静的夜里,南珂细微的声音带着迟疑的小心翼翼,闯进顾南城的耳里。顾南城呼吸一窒,心脏的位置像有跟弦“吧嗒”一下断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南珂也没再追问,就像一场无声的持久战,她面对着他,而他背对着她。

终于,南珂听到他低低的一声叹息,他说:“你终究还是知道了。”

“你又能瞒我到什么时候?”

顾南城在黑暗里摇了摇头,转过身面朝她的方向,缓缓开口道:“我并没有想刻意隐瞒你,我以为这件事你不知道也许能过得更好一些。”

南珂猝然起身,坐直在沙发上,心里像有一簇火苗在烧。但她知道她不能对顾南城发火,这个男人一直以他隐忍的方式阻挡着那些不堪和阴暗,很早的时候他就对她说过:南珂,你只要看到阳光就行。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直到听到朱凯文的一席话她才恍然大悟,可惜,还是有些迟了。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见见我的母亲,她把我生下来,给了我生命,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

“南珂,你母亲很爱你,她一直都很想念你,可她的身体状况的确很差,当时我想,与其得到过再失去,倒不如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这样或许就能避免一场伤心。我也许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为你想,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你最好的方式了。”

“她过得很不好吗?”

“产后抑郁,听你父亲说,你母亲当时看到还是婴儿的你就会受到极大的刺激,他找过很多医生为你母亲治病,可病情一点也没有好转,反而持续恶化。你母亲在没有发病的时候央求你父亲,不要让你见到这样的她,于是从你懂事起,你父亲就告诉你你的母亲因为难产已经去世了,那些年其实她一直都住在郊外的宅子里。”

南珂想起那栋陈旧的洋房,周遭阴森森的,在这样的夜里想来不自觉地一抖,她咬了咬下唇,许久才问:“我爸爸把她关在郊外的?”

“关?”顾南城的声音加重,带着一点疑惑,“你母亲住的那栋宅子是你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你母亲从小在那里长大,这也是为什么她执意要在去世前回到那里的原因,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圆满。”

南珂的心狂跳,原来那日自己见到的那幢洋房竟是外公留给母亲的?难怪那里面的装修和挂饰带着一种田园式的古朴风格。听闻外公从前是个书法家,写得一手好字,外婆则是人民教师,她母亲出生于典型的书香门第,不过很可惜,她这辈子也没见过他们。

“不过……南珂,你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顾南城突然将话转移到话题中心,这才是关键所在。他身边只有朱凯文一人知道这件事情,但朱凯文绝不可能告诉南珂。

南珂双手交握,似有纠结,她不知该不该告诉顾南城,但话却已脱口而出:“那天……石景天带我去了那栋洋房。”

顾南城闻言,眉心一挑,就着窗外的夜色,南珂只能依稀看到顾南城的脸,却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想必是会生气的,自己尽心尽力地隐瞒,最后仍被别人捅破。

可没想到顾南城却没有再问下去,只说:“南珂,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很安详,是我亲手送走她的,我给她看了你的照片,她抱着你的照片闭上了眼睛。她的忌日,是你父亲的生日。”

南珂呆住了,她回想起母亲留下的那本日记本,里面满满的全是对自己这个女儿的想念,丝毫没有对父亲的埋怨,可为什么她会认为是父亲关住了母亲呢?她奋力甩了甩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竟然没有半分轻松。

顾南城一直默不作声,南珂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再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平躺下来,似乎睡着了。有时候你以为的为别人好,也许早就给了对方不可弥补的遗憾。南珂想,如果那时顾南城能告诉自己,哪怕见过一面,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心怀怨恨。

顾南城了解南珂,南珂会主动提起这件事说明她已经释然了,而让她钻牛角尖的事,她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口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南珂会为这件事想不开。相反,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石景天这个人会造成的破坏力远远大于自己的料想。也许,他们的确有必要见一见了。

这些年,顾南城一直像个陀螺似的不知疲倦地转动,白天黑夜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分别,公司和家只不过是在空间上有所不同而已,他的笔记本里仿佛永远都有看不完的资料和做不完的公事,而他的办公桌上永远都有签不完的文件。

是夜,南珂终于忍不住走进他的书房,悄无声息地从他手里抽走某份文件,取而代之的是一杯香浓的牛奶。她的眉心些微紧蹙,对他说:“从你出院到现在差不多半个月时间,每天睡眠时间不到六小时,不分昼夜地工作、开会、应酬,医生叮嘱你需要静养的,你难道完全没听进去吗?”

顾南城却盯着牛奶,不满地道:“为什么是牛奶不是咖啡?”

这段日子南珂为了方便照顾他,于是重新搬回了他的公寓。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正确的,但随心而为,她也认了。

“牛奶助眠,你喝完了就早些睡。”她语气紧绷,一副不愿和他多说什么的样子。

“我看完就睡。”顾南城说话间已经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文件。

“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就这几个小时不处理公事明天公司就要倒闭了吗?顾南城,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放松一下,嗯?”

顾南城微愣,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紧绷神经地过每一天,他曾经所在的那种处境不是不进则退,而是不进则败,根本没有退路,更没有别的选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养成了他活得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战士,他身披铠甲,无时无刻不做着战争的准备。商场,本来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在他被南震天带进这个圈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种觉悟。

你没有退路,只能不断努力往前。

顾南城笑笑,南珂原以为以他的固执,怕是不看完绝不会回房休息的,可没想到他仰头一口气喝完牛奶,竟真的起身回房休息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第二天顾南城开完照例的晨会,回到办公室意外见到了南珂。她孩子气地靠在沙发上正认真地看着什么,她眉心紧锁、深思熟虑的样子真是久违了。他站在门口有种不愿意打破这种宁静的感觉,他们两个之间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和过了,没有争锋相对,更没有冷嘲热讽。自他受伤到现在的这段时间,是南珂回青城后最柔软的岁月。这么一想,他倒有些感谢自己受伤。

南珂突然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蓦然抬头,只见顾南城双手抄兜立在门口。目光相对之际,他的眼睛仿佛在笑,惹得她心里狠狠一动。她刻意忽略自己心里的异样,冲他招手:“快过来你帮我一起挑挑。”

顾南城走近了才发现,一沙发都是南珂从网上打印出来的旅游攻略。她手上三三两两抓着几份,选择恐惧症已然发作。

“你要去旅行?”

南珂摇了摇手,纠正他:“No,不是我,是我们。”

我们?顾南城眉梢一动,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说:“我不记得最近自己有出远门的计划。”

“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行事,那生活岂不是缺少了很多乐趣?有些美景是不经意的,没法靠计划碰到。哎,你说是罗马还是马尔代夫?我觉得北欧也不错。”

“南珂,我前段时间因伤才休过假,如果再休……”

顾南城话未说完,南珂就敛了笑容,打断他:“活成这样,你累吗?顾南城,你回头看看你过去的二十几年,有没有为自己活过?你为什么就不能暂时放下一切做一回你真正想要的自己?人活一世,假如没有多少年月是让自己觉得痛快的,那么就算事业再成功,也不见得是成功。”

南珂从不是个会讲大道理的人,但想到他过去可能面对过的种种,便忍不住觉得心疼。

顾南城也不是个能轻易被说服的人,可那天,阳光从落地窗折射进来,照在她的发顶,温暖迷人。他拒绝的话语第一次无法说出口,想和她在一起的欲望第一次如此强烈,竟让他自己都有些心惊肉跳。

五天后,顾南城将公司的事务交由朱凯文暂时打理,跟南珂一起坐上了飞往罗马的航班。顾南城在飞机上的时候问过南珂为什么要选择罗马,南珂瞥了他一眼,随口说道:“小公鸡点到谁我就选谁。”

下飞机时已是罗马当地时间凌晨,他们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找到了酒店,顾南城的房间就在南珂的对面,入住时两人特地多要了一张房卡备在对方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但顾南城没想到,自己房间那张在南珂手里的房卡当天半夜就派上了用途。

顾南城向来浅眠,一点点声响就能让他清醒过来,因此当房门锁“嘀”的一声响起时,他的眼睛随着思维转动,第一时间便睁开眼睛来。虽然房里黑得看不清人,但他还是认出了南珂的身形。她小心地关上门走到他床边,推了推他说:“过去一点,留个位置给我。”说罢就要爬上床睡。

顾南城拧开床头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回去睡。”

“我想跟你睡。”南珂依旧固执地说,眼皮很沉,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跟他僵持。

“南珂,你不是个小孩子了。”

南珂看了他一眼,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尽管她在飞机上是一路睡过来的。见顾南城没有松口的打算,她干脆在地毯上一躺,闭上眼睛直接睡了。

顾南城以为她只是耍性子,晾她一会儿便会自己走掉,于是靠在床靠背上闭目养神。直到很久听不到她的动静,他才探身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南珂早已进入了梦想,睡得正香。他低叹一口气,下床将她抱进被窝里,捋了捋她的长发。长大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任性,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但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凌晨三点多,他关了灯,自己躺在了床边的躺椅上。

清晨的日光伴着空气里的香气从窗口飘散进来,南珂翻了个身,抱着枕头继续睡。可下一秒,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猛地一睁眼,一室的光辉洒在脸上。她睁眼触目所及的地方,顾南城正站在镜子前认真地扣上最后一颗衬衫扣子。她呆呆地望着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顾南城猝不及防地回头,正巧捕捉到她的视线,习惯性地蹙眉,问道:“你准备睡到什么时候?”

“现在几点?”

顾南城指了指她边上,南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床头柜上闹钟的时针赫然指向两点。天哪,她居然从昨晚睡到了今天下午两点!这时差倒得未免也太长了吧。

顾南城走到床边坐下,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南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远离青城的喧嚣,好似将所有过去的不快乐都一并抛却。她贪婪地望着他,他的眼他的眉,他脸上漂亮的五官拧在一起,这张脸让她那么喜爱。

“你昨晚喝酒了?”顾南城观察了她半晌,才吐出这么一句。

南珂瞪了瞪眼,道:“我们昨晚一同下的飞机一同来的酒店一同进的房间,我哪儿来的时间去喝酒?”

“那你为什么跑来我的房间撒野抢占我的床?”

经他这么一提醒,南珂才察觉到刚才自己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她晃了晃脑袋,环顾左右,房间的装饰都是一模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窗户的朝向,她果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南珂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含糊地问:“我自己过来的?”

“你觉得是我登堂入室把你抱过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在罗马远离是非的缘故,顾南城难得地和她开起了玩笑。南珂记得他小时候也曾时常逗自己乐,他身体里的幽默细胞这些年没被他的隐忍彻底压残真是幸运。

南珂忍住笑,爬起来,两人约好半小时后在酒店大堂见。顾南城趁着南珂梳洗换衣服的空当在大堂咖啡厅叫了杯咖啡,随手拿起酒店门口展阅架上的旅游攻略研究起来。罗马他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公事,来去匆匆,从来也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城市。相较于南珂,他对意大利的认识并不那么深刻。

南珂很快就收拾好自己,背着书包出现在顾南城面前。顾南城见了她,挑挑眉,说:“清纯得像隔壁大学在读的研究生啊。”

不知道为什么,南珂听他这么一说,脸上蓦地一热,拉着他就走。他们住的地方离西班牙广场不远,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这次的旅行是由南珂提出来的,顾南城自然全程听从南珂的指挥。南珂对罗马的街道十分熟悉,这倒让顾南城略微感到诧异。

罗马的街道很干净,不同于青城的凛冽,这个城市给他一种安详宁和的感觉。街道两旁的橱窗里陈列着各色复古的玩意儿,不论是装饰品还是服装,都用色大胆创新。南珂每每看到喜欢的,便趴在橱窗上看上好久,在他提议买下的时候她却摇摇头,又拉着他走开。

南珂拉着他穿梭过层层人群,在西班牙广场的台阶上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正是午后,阳光迎面照来,她仰头眯着眼去看天空,伸手罩住自己的脸,指缝里的云朵被风吹散。温暖的阳光和爱的人,这样的简单曾是她奢求的画面,如今终于得以实现。

顾南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奢侈地享受过日光浴了,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自己身上,身边的女孩笑得花枝招展,她双手拖着下巴安静地听身边的街头艺人弹吉他,双目微眯,十分享受的样子。他不忍打断她,撤回目光看向别处。

突然,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胳膊。他回过神去,只见南珂歪着头,笑眯眯地问他:“是不是觉得把大好时光用在晒太阳这件事上太浪费了?”

“为什么这么问?”

“你过去那么多年,每天都紧绷着神经将所有精神放在工作上,应该很少会有这种机会坐在人群里沐浴阳光吧?你视时间为金钱,照这么说来,我们现在还真是挥金如土的感觉。”南珂说话的时候眉毛一挑一挑的,是顾南城从未见过的俏皮。

“你好像对罗马很熟悉?”

“从前逃课来这里看过画展。”她耸了耸肩说道。

“其实你原本想去的是北海道吧?”顾南城想起在飞机上的时候看到南珂包里那本北海道攻略,当时还有些纳闷,她为什么会在飞往罗马的飞机上看北海道的攻略。后来上网一查才发现,这个季节并不是北海道游玩的最佳季节,大概正是因此,她才会选定罗马的。

“你怎么知道?”南珂小声惊呼,她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告诉过顾南城,他是如何得知的呢?

顾南城看她一脸疑惑的样子,轻轻笑出声来。抬手整理好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接着又问:“为什么想去北海道?”

“因为那是哆啦A梦的故乡。”她不假思索地问答。

顾南城没吭声,一副静待下文的模样。南珂吸了口气,才又说:“小的时候我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那个时候我觉得你简直就是哆啦A梦,只要我想要你什么都能给。这话听起来大概很可笑,我正是因为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而喜欢上创造出哆啦A梦的那个国度的。”

顾南城心里有什么在翻江倒海,漆黑的双眸如黑曜石一般闪着光。仅仅是一瞬间的情绪波动,下一秒脸上即恢复如常。童年时期的南珂虽然没有其他孩子那般顽劣任性,却也十分固执,她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总是异常执着,偏偏南震天最宠女儿,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哪怕当时南珂说想要天上的月亮,顾南城都认为南震天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

南珂虽然固执,但从不无理取闹,有一段时间南震天忙得天翻地覆,常常不着家,于是南珂索要礼物的对象理所当然就变成了顾南城。他想方设法地满足她所提出的一切要求,每每她仰头看着自己时,他总觉得能在她眼里看到星星。那种晶晶亮如流水一般的清澈,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让他心甘情愿地宠她、护她。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从前在她眼里如哆啦A梦一样什么都有的人,却再也做不到她想要什么便给她什么了。南珂低头抿嘴一笑,刘海散下来在她脸上形成一块阴影,他看不到她的眼神,于是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自己。

“你在怪我。”他说。

南珂却笑着摇头:“一开始是怪过的,有很多问题想不通,甚至一度埋怨你、恨你,但现在都无所谓了。过去无法追回,以后无法预测,我只能让自己过好每一个今天。”

或许这就是长大和成熟的表现,不再执着于过去和未来。

落日余晖,天空一片橙色,南珂带着顾南城从西班牙广场走往许愿池。许愿池边上围满了几圈游客,好像所有来到罗马的游客必定会来到这里,有的闭目祷告,有的诚心求愿,还有年轻的情侣在许愿池边深情地拥吻。这个城市到处充满着浪漫气息,仿佛见证着爱情的情深绵长。

南珂在包包里摸索了半晌都没找到硬币,正准备问顾南城要,没想到才回头,顾南城宽厚的手掌就出现在眼前,一枚硬币安静地躺在上面。他一手抄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对她一直有足够的了解,比如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她想做什么。

顾南城静静地看她一溜烟地钻进人群里到达许愿池的边缘,背对而立抛出那枚硬币,而后双手交握在胸前闭目认真地许愿,从她的表情能看出她的虔诚。他想,她会许什么愿呢?会不会与自己有关?

他站在一段距离之外遥望她,仿佛觉得时间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的他也是这么望着她的。没有疏离隔阂,没有世事无常,也没有力不从心。那时他们以最纯粹的心对待对方,最终仍被时间踩踏无踪。

回去的路上,南珂的心情明显很愉悦,她一路说着自己在米兰上学时遇到的种种,那都是顾南城没有体会过的。她一边说,他一边静静地听,仿佛跟着她一起经历了一遍。细雨蒙蒙中的米兰,他第一次坐在车里跟了她一天,那次被巨大的压力压得无所遁形,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一纸机票将他带去了米兰。见到她,静静地看她走在陌生的街道,与陌生的人面无表情地交流;在米兰大教堂外的广场上,她为人画像,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才觉得心情渐渐平和下来。她就像一株在沼泽里开放的向日葵,明媚地照亮着他灰暗的人生。

“顾南城,你信命吗?”南珂的话题骤然转移,突兀地问道。

顾南城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回答得模棱两可:“也许吧。”

“真奇怪,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会信命。”南珂抿了抿嘴,大概是想不通像他这样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的男人竟然会信命中注定这种事情。

“很多东西都是注定了的,由不得你自己。”他揉乱她的长发,夜幕下的脸部轮廓分外分明,好看得南珂微微有些呆滞。

南珂想,每个人都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是在她眼里无所不能的顾南城也不能幸免。

这么想着,她心里竟止不住地难受起来。

她没有告诉他,而他也没有问她,下午她在许愿池许下心愿:顾南城,但愿我们没有走在一条背道而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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