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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作品: 既灵 |作者:颜凉雨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11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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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枝鸣那日在忘渊之畔已经傻了, 直到后来天旨降下, 九天哗然, 他才不得不信, 原来真的就是郑驳老。

南钰仍照常驻守思凡桥, 可再没往日的笑模样, 褚枝鸣常常看见他望着尘水茫然出神, 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能远远陪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终于还是到了郑驳老入忘渊的日子。

褚枝鸣作为渊华上仙, 一早便守在了忘渊刑台,这是一处略高于河畔的行刑台,从这里看过去, 思凡桥一清二楚, 反之,亦然。

四目相对, 南钰忽然起身走了过来, 然后和褚枝鸣说了出事之后的第一句话。

“帮我照看一下尘水吧。”

同守仙河这么多年, 褚枝鸣不知听过多少次这话, 南钰的那个“一下”有时真的就是片刻, 有时却可能一连几天,全凭心情, 褚枝鸣每次欣然应允,实则心里都会腹诽上几句, 准是又溜下去玩了。可今日, 他却是打心底应了这托付:“嗯。”

南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褚枝鸣望着他远去,有些酸楚。没人愿意目送自己师父入刑,但躲开了就不会难过吗?不过是藏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伤心罢了。

云过日出,映得尘水潋滟,映不明幽深忘渊。

郑驳老在仙兵押解下抵达。

褚枝鸣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对方。

印象中的庚辰上仙永远是蓬乱的头发,杂草样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别说看不清模样,连面庞轮廓都没个定型,总觉得今天是这样,明天又是那样,所以他这么多年来都凭声音认对方,只要一听见叮叮当当,准是庚辰上仙来了。

然而今日,这位全九天最放浪无状的庚辰上仙退去一身破铜烂铁,只着一袭青色长衫,修了胡子,理顺了眉毛,头发也干净利落挽成法髻,露出了原本容貌。

那是一张历经沧桑却无半点垂暮之气的脸,眉目清明,带着洞悉世事的从容,却又隐隐透出些许坚毅。

“不认识了?”似看出他的错愕,趁仙兵与他交接之际,这位马上就要赴忘渊的庚辰上仙竟挑起眉毛,言带笑意。

熟悉感又回来了。

满九天也只有这一位到了此时此刻,仍有心情玩笑。

“我师父才是真正的道骨仙风!”褚枝鸣破天荒调皮地学了南钰口气,学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末了慨然一叹,“这话他和我说了许多年,我今日才信。”

郑驳老四下环顾,未见南钰身影,心中了然:“臭小子跑了?”

褚枝鸣压下复杂心绪,努力让自己声音自然:“嗯,他总这样随性,说没影就没影,我觉得可能是和他师父学的。”

郑驳老大笑出声,恣意畅快。

笑完了,他才煞有介事摇摇头:“有空劝劝他,换个师父吧,他师父太失败了,临了都没个人给来送行。”

忘渊之畔,无半位仙友,连吹过的仙风都冷冷清清。

褚枝鸣不知该说什么,郑驳老倒先往刑台上走去,他也便无言,一路相送。

自刑台向下望,渊水如一张染了墨绿的布,平静,无痕。

褚枝鸣站在郑驳老侧后方,半步之遥,不言语,亦不催促。这是入渊之人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该看得尽兴,该看得无憾。

可郑驳老刚看上几眼,便忽地大声笑道:“残局尽破日,与君对弈时。差点忘了问,进展如何——”

褚枝鸣诧异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刑台对岸的忘渊之畔,一人负手而立,像来送行,可郑驳老这边有仙兵守着,有自己送着,反倒对岸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更凄凉。

谁会想到,唯一来给庚辰上仙送行的,竟是天帝。

他未着华服,只穿便装,就像一个九天随处可见的散仙,恰巧路过这里,便送上一送。

然而褚枝鸣知道,他是特地过来的,所以即便隔着忘渊,即便郑驳老的问话没头没尾,他还是清晰将答案送了过来:“已破一局。”

郑驳老摇摇头,失望之情几乎要随风飘满整个河畔:“七局破一局,你这棋艺啊……”

对岸人不语,沉吟片刻,才认输似的轻叹:“这一局,还是别人帮我破的。”

郑驳老没料到他这样坦诚,愣了下,随即哑然失笑。

天帝望着他,眼底慢慢浮出感慨:“我当真以为你再不愿来九天宝殿下棋是因我棋艺不行,棋品不佳。现下想想,我平白背了这恶评百年,太冤。”

郑驳老笑意更深:“若我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爱悔棋,简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天帝莞尔,可渐渐的,那笑意就淡成了一丝怅然。

褚枝鸣听得似懂非懂,可那言语来往间流动的情,却感受得真真切切,且非君臣,而是老友。

风突然停了,忘渊之畔刹那间,出奇地寂静。

仍望着对岸天帝的褚枝鸣仿佛有了某种预感,立刻想看回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余光里青色一闪,郑驳老已跃入忘渊。

水痕稍纵即逝,转瞬只剩一片平静无澜。

褚枝鸣低头而望,久久回不过神。

【若我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爱悔棋,简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细听,那声音好似仍在风中,带着随意,带着揶揄。

褚枝鸣送过许多人入忘渊,却从来没有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调侃。

近处一棵不起眼的仙树后面,南钰背抵树干死死咬着胳膊,于无声中,泪流满面。

……

晏行的光就像黑暗里的一盏灯,于茫茫忘渊中,给出了一个大概方向。若无这琉璃之光,即便谭云山有入忘渊的心,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水,往何处去寻。

一个月时间,天帝倾九天之力做了仙索,又同众上仙一起去忘渊之畔,拿仙物捆在仙索上投入忘渊试了几次,直到可以与众上仙合力将仙索熟练收回为止。

谭云山则下凡托白流双再做一条比上一次更长的紫金索。

不料他去白鬼山的时候,正碰上冯不羁也来山中看望小白狼,于是他要入忘渊的事算是所有伙伴都知道了。

白流双答应做紫金索,但言明入忘渊的时候,她必须待在河畔守着,冯不羁立刻跟上,反正入九天,一个也是入,两个也是来,总之就是非要岸边待命。

谭云山没辙,又回九天好说歹说,才让天帝同意二人在他入忘渊那天进仙界,但除了忘渊之畔,哪里都不许去。

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谭云山第二次给自己剃头。

第一次的时候不熟练,翻来覆去折腾许久,这回只几下,便利落地把新长出来的发茬剃得一干二净。

收拾好脑袋,他才沐浴焚香,穿戴整齐,奔赴忘渊之畔。

日暮时分,夕阳把一切都染上了似红似黄的光,忘渊之畔难得透出几丝温暖。

天帝携众上仙已在岸边等候,谭云山远远地就把人都看了个遍,终于看见了白流双和冯不羁,却未见南钰。

谭云山了然。上午刚送别师父,哪那么快缓过来。

只希望他从忘渊回来时,南钰已经过了这个坎儿——如果他回得来的话。

“你是下去救人还是下去成亲啊!”自被礼凡上仙接入九天仙界后,哪都不能去的白流双已在水边吹了一傍晚风,本就郁闷,结果看见谭云山收拾得跟新郎官似的,瞬间就想明白时间都浪费在哪儿了,简直想咬人。

相比之下冯不羁就友善多了,围着他嘘寒问暖,当然大半都关注在他的脑袋上。

谭云山从友人这边汲取不到任何有益力量,只得无奈看向天帝。

幸而九天至尊没让他失望,一个眼神,旁边上仙便递过来一条仙索。

谭云山拿着绳头,顺仙索而望,根本看不见那一端延伸到了哪里,长度仿佛无穷尽。

“九天的万年树藤已经被砍尽了,若这还不能助你到忘渊之底,你只能自求多福。”

天帝淡淡的语气像玩笑,但谁都知道,这话再真不过。

探忘渊,就是十死难生的路。

“我会同这些上仙一起帮你稳住仙索,”天帝逐渐正色,“但没人知道能坚持多久……”

谭云山将仙索牢牢系在腰间,抬眼叹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天帝思忖半晌,还是没忍住,最后劝一次:“若断了,你将永坠忘渊,却未必能和既灵团圆。”

“那就听天由命吧。一日找不到我就找两日,十年找不到我就找百年,”谭云山笑笑,“至少有个盼头。”

捆好金索,他又来到白流双和冯不羁面前。

前者不情不愿地递过来紫金索,一边看他往身上绑,一边还咕哝呢:“都有仙索了还要我做这个干嘛,肯定一下子就断啦……”

谭云山把这紫金索勒得比仙索还紧:“那可说不准,别忘了,可是你的紫金索让晏行的光透出来的。”

“但是后来再没亮过呀,你不是又拿紫金索试了好几次,”白流双不是太有信心,“说不定就是巧合,跟我的紫金索没啥关系。”

谭云山知道她是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抬手拍了拍腰间“双索”,豪气道:“管它呢,反正能绑的都绑上了,你就和不羁在上面给我诵经祈福吧。”

白流双愣住:“我不会念经。”

谭云山见她当了真,乐了:“那就没事嚎两声,一听见你声音,我就知道岸在哪儿呢。”

白流双眨巴下眼睛,只一瞬,就霍地变成狼形:“嗷——”

谭云山还算镇定,众上仙吓得不轻,尤其常年待在九天的,乍见这么大一狼妖,还是原形,还配呼号,有点扛不住。

谭云山乐不可支地摸摸小白狼的耳朵。

小白狼乖巧收声,旁边却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白鬼山。”

谭云山讶异抬头。

南钰一脸受不了的嫌弃,倒显得微肿的眼睛没那么明显了。

白流双哪是吃亏的主,立刻反击。

南钰千辛万苦才把它从身上抓下来,末了收敛玩闹,认真看向谭云山:“我们等你把既灵带回来。”

谭云山轻轻点头。

立于河畔,仰望夕阳,日光看着像火,打到身上却没太多热。但谭云山不需要那些,他的热在身体里,在四肢百骸,那是既灵存下的,是友人们赠予的,暖,且有力。

闭上眼,谭云山身体前倾,跃入忘渊。

……

破水而入的瞬间,谭云山没觉得忘渊与其他河有什么不同,顶多就是水更冷些,更暗些,触目所及皆是幽暗的绿。但有一点,就是像白流双说的那样,在忘渊的水中是可以呼吸的。

这和吃了白泉花之后的水行是截然不同的感觉,白泉花是避水,忘渊却是实实在在被水包围着,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水流过眼耳口鼻。

无暇多思,谭云山借着入水之力,以最快速度往下扎。

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不用自己费力,忘渊之下似自有一股吸力,将他拖向更幽暗的深处。

起初那力道只是一点,感觉和御风而行很像,但慢慢的那力道就开始变强,拖拽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风驰电掣的速度带来的是极汹涌的水流,就像一拳拳往眼睛上打,谭云山不得不闭上眼睛,但两只手还是分别按紧腰间“双索”和绑在胸前的日华宫灯。

守住这俩样,剩下的就是随忘渊去拖!

冰冷的河水让一切感觉都变得混沌,谭云山不知自己被拖行了多久,等到终于停下来时,他还有一种被急流裹挟着的错觉。

睁开眼,一片漆黑。

那给幽村带来三年如魇白昼的日华宝珠,也只能映出三尺见方的光亮,勉强照亮他自己。

谭云山动也不动地缓了半晌,五感终于渐渐回笼,也终于觉出哪里不对。

他先是伸出手晃了晃,再无半点水中之感,既摸不到水,也没有水下的压抑与迟钝,他的胳膊可以灵活摆动,与平日无异;他又抬脚踩了踩,下面软中带实,特别像踩在九天仙界地上的感觉,有土,亦有云。

他弯下腰,几乎把日华宫灯贴到了脚,只为照亮忘渊之下的地。

然而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像白流双说的,漆黑一片,混沌虚无。

身后忽然袭来一阵疾风!

谭云山直觉不好,闪神一躲,那黑暗中窜出的不知什么东西扑了个空,又进黑暗。

谭云山屏住呼吸,但对方没有,黑暗中粗重的喘息,毫不避讳的杀意。

不再犹豫,谭云山抬掌对准喘息的方向,先劈过去一道仙雷探路!

安静。

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

谭云山错愕,哪怕是最初对仙雷掌控不好的时候,也只是仙雷不够威力,从未发生过这种施展不出的情况!

“嗷——”

突如其来的嚎叫在寂静中格外凄厉,惊得谭云山身形一顿,下一刻便被再度蹿出的袭击者凶狠扑到,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口!

霎时剧痛!

谭云山也终于看清了妖兽的模样,头似狼,却长角,身形如牛,几乎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不再倚仗仙力,谭云山直接徒手去扳它的嘴,一钳上颚,一掰下颚,生生用蛮力将它的嘴巴扳开,救出自己肩膀!同时一脚猛踹它肚子上!

妖兽发出一声惨叫,狼狈奔逃。

谭云山看不见它,只能凭越来越远的声音判断,这是个识时务的。

他不是没料到会被袭击,却没料到忘渊之下竟无法施展仙术。

伸手摸摸小腿,熟悉的触感让他重新踏实下来——幸亏还带了菜刀。虽然刚才没用上,但看样子以后都得靠它了。

所以说,做人不能忘本。

“有两下子啊……”又一个声音自黑暗里出来,没恶意,倒有赞叹。

谭云山没发现还有个人,但嘴上却道:“既然看见了,怎么不帮忙?”

黑暗中人道:“不是不想帮,实在是帮不上,刚刚若换成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谭云山把宫灯自胸前解下来,伸胳膊提到前方照照,奈何还是什么都看不家,只得道:“想说话就过来,要是继续躲着,抱歉,送客。”

黑暗中人似乎愣了下,而后大笑:“你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又不是你家,送的什么客。”

谭云山皱眉,忽然觉得这人疯疯癫癫的,加上刚落入这里还不知什么情况,便不想再多理会,撕下来一条衣角,专心包肩膀上的伤。

他看不见那人,那人却看得清楚他,便又道:“不用费力了,除非你死了,否则甭管大伤小伤,在这里都会自然而愈的。”

谭云山手上动作一顿,有点半信半疑。

“一看你就刚来,傻乎乎的。”那人说着,竟从黑暗中走出来了。

谭云山总算看清了他,一身破烂衣服,一头凌乱长发,几乎挡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张嘴。

虽然模样惨点,但总归是个人形没错,至于入忘渊之前是人是妖还是神仙,实难分辨。

谭云山抬起宝珠,想再看仔细些,那人却没好气地打他的手:“快放下快放下,已经引来一头畜生了,还嫌不够?”

谭云山躲得飞快,才没被真的把宫灯打掉,不悦道:“你做什么!”

“我在救你的命!”那人理直气壮,“这混沌世间,就你发光,那些畜生不咬你咬谁?”

“咬我对它们有何好处?”谭云山嘴上这么问,却已默默放下宫灯,尽可能把宝珠捂住,奈何仍有丝丝光亮自指缝透出。

“这还要什么好处,想咬就咬了呗,不然怎么是畜生呢。”那人耸耸肩,显然对这话题并不在意,反而一直关注谭云山的肩膀,“你把布条拿下来,估计现在已经不流血了。”

让他这么一说,谭云山的确发现肩膀没刚才那么疼了,扭头去看,布条上的渗血似乎也没有再扩大的趋势,他索性抬手松下布条,准备一探究竟。

布条刚松开一半,一柄短刀便直直朝他胸口刺来!

谭云山看也不看抬脚就把刀踢飞,而后一个跃起扑到对方身上,一刹那,菜刀刃已抵在对方喉咙!

“别杀我——饶命——”那人吱哇乱叫,倒是能屈能伸。

谭云山一肚子气,也不知是气一而再的遇袭,还是气对方拿自己当傻子:“入忘渊者皆至恶妖邪,刚刚咬我一口的家伙不奇怪,你才奇怪,知道吗?”

那人的惨叫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谭云山,仿佛脖颈上的刀刃远没有解惑重要:“你管这里叫……忘渊?”

显然那两个字对他来讲非常陌生,陌生到需要回忆一下才能准确重复。

谭云山有一刹那的呆滞,不确定对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都永无轮回了,怎么可能连自己被扔进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即便是妖,也需天帝降旨,而天旨中“忘渊之刑”四字绝对会让每一个赴刑者听得清清楚楚。

“你管这里叫什么?”他不答反问。

那人很自然道:“这里就是这里啊。”

谭云山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真的苦思冥想起来,可最终,眼里尽是迷茫:“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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