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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谭云山在忘渊里遇见的第一个人, 他不知道对方的遗忘是个例, 还是……他不敢深想, 怕想得多了, 就成真了。
拿着菜刀的手腕忽然被用力抓住, 那人趁他分神之际, 于刀刃下如泥鳅般滑出, 撒丫子便逃,顷刻融进黑暗,一溜烟跑远没了声息。
好不容易逮住个人, 原本可以进一步打探的,谭云山懊恼地将菜刀收回刀鞘。情绪一上来,动作便不自觉猛了些, 差点划伤自己的腿, 于是愈发气闷,简直恶性循环。
然后他才发现, 收刀用的就是受伤的那条胳膊, 而一番粗鲁地将刀放回刀鞘, 肩膀居然一点没痛。
谭云山扯下已松开大半要掉不掉的布条, 拿起宫灯照到肩膀上, 用手将半干的血糊蹭掉,下面的伤口已基本痊愈, 原本冒着血的牙印处,已成肉粉色的小点。
原来在这里受伤真的可以自愈, 那人没说谎。
谭云山却高兴不起来, 他现在宁可那人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黯然的心绪没有影响他太久,很快,谭云山便甩掉乱七八糟的瞎想,重新振作。这里越黑暗混沌,他越要神清目明,否则真就没有任何胜算了。
将宫灯硬蒙进衣服底下,再用胳膊和胸膛一齐捂住,宝珠光华霎时由烛火变萤光,微弱而柔和。
这样一来,谭云山再看四周,黑暗便更纯粹了,于是黑暗里某些似远似近、似明似暗的光点,也依稀可辨起来。
虽未见琉璃之光,但这也足够让压抑多时的谭云山松口气。
果然,忘渊里那么多妖魔邪祟,藏得再深,也要留些蛛丝马迹的。他当然想再抓上几个打探情况,但就算抓不到,这种时刻都能确定一片静谧混沌中还有别人的感觉,也比先前深一脚浅一脚的茫然好得多。
捂着这份微弱萤光,谭云山凭感觉前行。
他入水的位置是晏行泛光的位置,可被忘渊拖行那么久,他也再没方向了,只好碰运气。
这一走,就再没停下来。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好像也变得模糊迟钝,谭云山记不得自己走了多久了,不渴,不饿,也不累,就像他刚开始启程时那样。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启程的,被那位狡诈之徒袭击是多久前的事情,他有些说不准了,无论怎么回忆,都是飘忽的,仿佛只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又好像过了许多天……
“哎呦——”
乍起的哀号吓得谭云山瞬间回神,感觉到脚下踩着一个软软乎乎的东西,赶忙把宫灯从衣服底下掏出来一照,赫然一个躺在地上的俊俏青年,双手垫在头后,也不知是眯着还是仰望黑洞洞的苍穹——如果这地界有苍穹的话,而自己的脚正好踩在人家肚子上,也难怪对方哀号。
可就是被这么踩着,青年也没半点动弹的意思,除了嚎,连手都没从头后撤出来,仍一派惬意潇洒之姿,迎着谭云山的俯视。
“看够了吗,” 青年的声音是同他随性姿态极不相符的阴狠,听得人冷飕飕,“看够了就把你的破灯挪开,再把你的脚丫子拿下去,否则……”他似笑般咧开嘴,露出泛着寒光的獠牙。
妖气冲天。
谭云山乖乖把脚收回去,顺带把宫灯往后撤了撤,免得把留下的脚印照得太明显。
青年见他识相,便懒得追究,翘起二郎腿继续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又皱眉睁眼,不耐烦道:“怎么还没滚?你那个破灯真的很刺眼,信不信我把它砸了!”
谭云山不再纠缠这些闲话,直截了当地问:“这里是哪里?”
青年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这里就是这里,你愿意叫它什么都行,反正也没人管。”
“你叫什么名字?”明明预料到了会同前次一模一样,谭云山却仍抱着侥幸又问一遍。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青年眼中浮起警惕,他没答,而是反问:“你叫什么?”
“谭云山。”没半点犹豫,干净利落,又恳切真诚,“我下来找人。”
青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歪着头道:“站着不累啊,坐下来说。”
谭云山从善如流,与他对面而坐,刚想再问,却被对方抢了先:“你要找什么人?”
“一个姑娘。”谭云山几乎是压着对方的话音答的,幸而他控制住了语气,没泄露太多迫切,缓了一下,又道,“或者一个浑身都是嘴的妖兽,它可能更醒目些,你有见过吗?”
“浑身都是嘴……”青年双手抓头发,抱着脑袋苦苦追忆起来,就在谭云山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他忽然一抬头,眼中闪过精光,“好像还真见过!”
谭云山呼吸一滞,想问再哪里,却半天寻不到声音。
青年似心有灵犀,直接笑了:“我可以领你去。”前次刻意亮出的獠牙已不见,活脱脱像个好人家的公子,如果没有这后半句话的话,“但你要先让我喝点血。”
谭云山并不意外他提出的要求,这忘渊之中哪有善茬,但他不懂的是:“妖以精气为食,你却不要精气而要血?”
青年闻言皱眉,十分认真思索半晌,竟改了口:“那我不要血了,你分点精气给我。”
谭云山不言语了。
静静端详青年半晌,他笃定地缓缓摇头:“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吝啬那点精气或者血,前提是给的值得。
谎言被识破,青年“嘁”了一声,有失望,但很浅,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游戏,成了,乐呵一下,不成,亦无妨。
“你可比看着精多了。”青年重新躺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既不清楚妖食精气,也不知道这里是忘渊,实在很难让我相信你见过厉莽。”谭云山仍坐着,只动嘴,没出手。对方敢这样肆无忌惮躺下,便是不惧他动粗。
青年厌烦地摆摆手:“什么忘渊,什么厉莽,别和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也要忘,听多了头疼。”
谭云山怔了怔:“你知道自己会忘?”
“这有什么新鲜呢,”青年凝望黑暗,侧脸在这一片混沌虚无中,被宫灯之光勾勒出亦幻亦真的轮廓,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当你一觉起来发现脑袋空空,心里茫茫,再傻也知道是忘了。”
谭云山:“你不想把记忆找回来吗?”
青年斜眼瞥他,乐了:“想啊,但你来教教我,向谁找?”
谭云山沉默。
于忘渊之外失忆,还有亲朋好友帮你拼凑,可这茫茫忘渊,何处去寻?
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在心底蔓延,谭云山把宫灯放到他和对方之间的地上,让彼此都能汲取到光,哪怕只被映亮一半身子,也比尽没黑暗要好。
青年瞄了眼宫灯,再没嫌它刺目,也没挑剔谭云山的沉默,反而自顾自继续道:“我后来也想开了,自己的记不住,那我问问别人的也好,所以有段时间我到处去找你这样还记着一些东西的人,把问来的听到的都当成自己的往脑袋里塞,但你猜怎么着?”
谭云山声音很轻,像叹息:“你记不住。”
未料青年立刻反驳:“不不不,我记住了!”他单手撑头,侧躺着面向谭云山,眉飞色舞像在讲特别可笑的事,“但是对方忘了。然后过一阵子,我也忘了。”
谭云山:“但至少你还记得问过别人。”
青年嗤笑:“我感觉我问过许多人,但问的是谁,我不记得了,问出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甚至最后一次问别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也毫无印象。所以呢,我现在就求着这破地方赶紧让我把‘我问过人’这件事也忘了,就像那些傻子一样,每天茫茫然地飘飘荡荡,皆大欢喜。”
谭云山:“你来这里多久了?”
青年皱眉:“都说了不记得了。”话是这样讲,他还是很自然思索起来,可最终未果,只得无奈撇撇嘴,“应该没多长时间,否则我哪还用这么闹心,早乐乐呵呵把这儿当家了。”
谭云山觉得他过于武断:“也许就是因为你锲而不舍问别人,所以才没像他们那样把什么都忘了,至少你还记得你不属于这里。”
青年缓缓眯起眼,声音里的轻佻不见了:“那我属于哪里?”
“外面,”谭云山道,“忘渊之外的凡间,可能是某个山川林海,可能是某个江河湖泊,得看你究竟是什么妖。”
青年:“那我在外面好好的,为何会到这里?”
谭云山看了他一会儿,正色道:“你不好,你在外面为非作歹,造孽无数,才会被投入忘渊。”
“哦——”青年似不意外,拖长尾音后,是突如其来的反问,“你想找的那个姑娘呢?也是被这么扔进来的?”
“不是,她是为救苍生,与妖兽同归于尽。”谭云山的声音平静,清晰。
青年点点头,又问:“她叫什么?”
谭云山:“既灵。”
青年:“来这里多久了?”
“……”谭云山顿住,几乎能感觉到答案就在脑中,呼之欲出,可嘴唇动了好几次,仍没说出答案。
青年笑了,似被谭云山的语塞所愉悦,带着一丝残忍的快乐:“你腰上绑的是什么?”
旧问题未厘清,新问题又来,谭云山低头去看,果见自己腰间捆着两道绳索,一条淡金,一条紫金,绳索皆落地,却又不尽相同——淡金的那条落地后延伸进黑暗中,看不清那端,紫金的那条却明显被扯断了,只剩几尺绳头,自腰间落到下,末端有寸于拖在地上。
青年也看见了:“为什么还断了一条?”
谭云山前所未有地皱紧眉头,记忆仿佛被糊上了一层纸,明明知道下面有东西,却怎么也看不真。
青年笑得更开心了,前一刻还教育自己的人,这一刻就被无情现实折磨得痛苦不堪,实在有种报复的快意。
谭云山快要急疯了,与对面的嘲讽之色或者丢不丢人全然无关,就是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谭云山,你必须想起来,如果你把什么都忘了,既灵怎么办?
既灵。
既灵。
谭云山不断默念这个名字,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刺啦——
覆盖着记忆的那层纸终于破掉了。
明明是虚幻的想象,谭云山却仿佛切切实实听见了记忆破纸而出的声响。
轻轻抬眼,他长舒口气,额头满是汗,声音却极稳:“她来这里近四十天了,我腰间捆着的是一条仙索,一条妖索,找到她之后,我……”
回答戛然而止。
青年不自觉撑起上半身,由躺又变回半坐:“找到之后如何?怎么不说了?”
谭云山看着青年眼中的光,抿紧嘴唇。
青年等不及了,索性帮他答,语气亢奋而热切:“找到之后就用仙索把她带回去对吗!”
谭云山不语,手微微往腿下移,就在指尖刚刚碰到刀柄的一刹那,手忽然遭到一阵剧烈的灼烧之痛!
原本要拔刀的手因疼痛下意识抖开,可后续又来紫光,谭云山几乎是本能地抄起宫灯便挡,紫光全部打在日华宝珠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响!
谭云山一刻没有迟疑,立刻用另外一只手酝酿仙雷,然而几乎要把所有精气凝聚到手掌心了,仍没有任何动静。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怀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了——这里能用妖术,却用不了仙术!
幸而仙物还是仙物,谭云山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抱了个宫灯下来。
青年胸有成竹,便也不急,一击未中,索性中断妖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别挣扎了,你又打不过我,反正我是非要仙索不可的,与其丢了命,仙索易主,倒不如主动解下来给我,说不定我还能放你一马。”
谭云山就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
其实他一直防备着,只是刚刚险些失忆让他乱了方寸,最后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太庆幸了,于是乐极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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