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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作品: 公子病 |作者:许乘月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1-0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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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帝所设的这一餐“私宴”,整整吃了一个多时辰。

席间没有丝竹歌舞,没有觥筹交错,轻松笑谈间就定下了改良战舰、火炮的大致事宜;又定下了由叶凤歌以文渊阁荣衔大学士身份,协助左相赵玠及相关官员统筹各州府官学开蒙小塾之事。

宴后,延和帝摒退左右,甚至将赵玠也“请”出了甘泉宫,又恩准浑身不自在的闵肃自己找地方躲闲去,只留傅凛与叶凤歌二人在跟前。

当三人一前两后漫步在甘泉宫的花园中时,叶凤歌与傅凛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知道这是要“叙私事”了。

延和帝领着他俩走进园中一座琉璃宝顶八角亭内,亭中石桌上摆着酒坛杯盏、茶果点心,围桌的石凳上已铺了锦垫,显是精心准备过的。

方才在席间,延和帝高座主位,与叶凤歌隔得远,有些事她便无法确认。

可此刻大家围坐在石桌旁,间隔不足半臂,她自就敏锐地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药香——

这个方子,傅凛在去年冬日就停了。

既这药香来自延和帝,她下午初进甘泉宫时那荒唐的念头就算得到了印证。

偏僻却视野极佳的甘泉宫、足够大量暗卫藏身的道旁大树、宫墙上的□□专用箭孔……

再加上之前赵玠心腹所说的,“陛下这十年,除了上朝,泰半时间都在甘泉宫”。

种种蛛丝马迹,都是叶凤歌方才初来时觉得诡异熟悉的原因。

那些隐藏着内心极度不安的明、暗防御体系,狭小的活动范围,若有似无的药香。

答案昭然若揭——

可不就跟当初的傅凛差不多吗!

叶凤歌轻掩羽睫,心中已经笃定,延和帝,就是她的师父妙逢时在京中的那位“病人”。

只怕这就是延和帝与傅凛之间的“渊源”,也是她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派人在临州打探傅凛动向的缘故?

此时的傅凛已再度回复了一脸漠然,只是伸手在石桌下以掌轻轻圈住叶凤歌微颤的指尖。

延和帝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似地,淡淡勾起唇角,伸手去拿桌上那个精致的小酒坛子。

叶凤歌的眼角余光瞥见她这个动作,当下脑子一抽,抬臂就将她挡了回去:“喝什么……”

“酒”字还没出口,她就知自己闯祸了。

这位不是傅凛,也不是什么普通的病人,是皇帝陛下啊!

她有些不安地咬住下唇,庆幸自己没有像以往对待傅凛那样,一掌打在对方手背上。

哪怕她已自脱师门,侍药者的使命感与习惯也已根深蒂固融入她的血液了。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在御前如此放肆,不知道会不会被砍头?

延和帝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叶凤歌看了许久后,突然古怪一笑。

“你看出来了。”

****

叶凤歌欲哭无泪,头皮发麻。

以她饱读闲书话本子的经验来说,看出“皇帝陛下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心病”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一不小心还可能丢了漂亮的小脑袋。

毕竟,在多数国人的固有观念里,这类极易使人在神智失控时做出攻击行为的“心病”,大约就等同于“这人是个疯子”。

因此延和帝身为一国之君,自是绝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有此疾的。

此时的叶凤歌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悬吊起来,只想大声疾呼“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可她吃不准延和帝对这件事的态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就在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当口,傅凛淡声道:“陛下服用那方子多久了?”

延和帝闷声苦笑,双肘支在石桌上,两掌撑着额头:“三年有余。”

叶凤歌知她这就是不计较自己方才那冒失无礼的冲撞了,于是大大松了口气,安静地听着这两位“病友”的交谈。

“陛下是从何时察觉自己……”傅凛斟酌了一下用词,“心绪不稳的?”

“登基那年。”

这种事是于她一个天子来说实在不能为人所知,她便是察觉到不对劲,也不能轻易向谁示弱求助,哪怕只是想找人倾诉也是不行的。

否则,一不留神要掀起滔天巨浪。

显然这件事在延和帝心中已憋了许久,面对傅凛这个“病友”,以及叶凤歌这个绝对不会将她当疯子看的医家弟子,她便像是终于寻到知音之人,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那时大皇兄虎视眈眈,世家豪强大都站在他那一边。登基大典时,朕看着玉阶之下的文武百官,只觉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绿的,杀气腾腾。”

自她五岁那年毫无预兆地被先帝立为储君,到她十一岁以稚龄之躯登上帝位,其间明里暗里发生过太多肮脏又血腥之事,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根细细的发丝捆缚着吊在万丈深渊之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经年累月的极端紧绷之下,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生疾也是情理之中。

石桌下,傅凛圈住叶凤歌手指的大掌紧了紧,如蝶翼般的纤长墨睫颤颤轻垂。

“有时眼前一片昏暗血雾,想自戕了断,有时又想杀人。对么?”

每每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的三魂六魄都不归自己管,血液奔涌叫嚣,周身像处于漆黑幽深的漩涡中心,随时可能入了魔障。

延和帝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自嘲一笑:“果然是同样的症状。你都怎么熬过去?”

叶凤歌心疼地看了傅凛一眼。

当初老太君之所以辗转托人找到妙逢时,正是因为傅凛险些丧命在母亲手中后,就时常会毫无预警地表现出对周围所有人全无差别的攻击之举。

只是那时他还小,因寒症缠身导致比同龄孩子都长得慢,又常年卧病在床虚弱至极,才未酿成什么惨烈后果。

“早几年是自己关到柜子里,”傅凛垂眸看着桌面,轻声道,“后来长高了,柜子关不下,就在书楼顶层辟了一间小屋子。”

窗户全被黑布黑纸封死,没有光。

****

延和帝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小酒坛子。

她是一国之君,没法像傅凛那样随时将自己关起来与世隔绝,很多时候只能靠喝酒这法子来熬。

她很早就被立为储君,身边自少不了人随时暗示明喻地提醒她,身为帝王务必要克制自己的心性,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于是当她开始察觉到自己有时会濒临失控后,便只好拿酒将自己往死里灌,醉到舌不能言手不能动,便不容易捅出什么篓子。

长此以往,酗酒就成了不可避免的恶习。

约莫喝了小半坛子后,酒意上头的延和帝显然整个人都松弛了,连“朕”都不称了。

“我就奇了怪了!一样的方子,妙大夫明明说他服药到第三年时发作的次数就减少许多,”她指着傅凛,对叶凤歌道,“我这服药都快四年了,没觉得好转啊。”

叶凤歌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被她抱在怀里的酒坛子。

“服用那方子期间不能喝酒,我师父没告诉陛下?或者没派侍药弟子在旁监督?”

酒意微醺的延和帝怔了怔,神情莫名尴尬。

傅凛噙笑望向叶凤歌:“便是有,怕也不敢像你那样去拦着。”

****

当那坛子酒见了底,延和帝也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知道我父皇有多奇怪吗?”她站起身,一脚踏在石凳上,身形晃了晃,“我被立为储君那年,站直了还没龙椅高!别说旁人不服、大皇兄不忿,我自个儿都觉得荒唐!”

叶凤歌轻咳一声,将头扭向一边。

这种皇家秘辛,实在不是她该听的啊。

傅凛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竟还顺手拿了颗果子剥起皮来:“他为何非选你不可?”

“他说世家坐大,早已将国政民生搅得一团乱,若再任由局势这样朽败下去,我大缙就得到头了,”延和帝重重一拍桌,怒道,“你们说他奇怪不奇怪?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丢给我一个五岁的小孩儿!”

世家的积弊已累数百年,当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帝意识到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却又无力与世家势力正面相持,便将这口沉重黑锅甩给了年幼的女儿。

“他临终前我哭得呀,就问他,”延和帝以手背揉了揉鼻尖,委屈得很,“我就问他,这事让大皇兄去做不行么?你们猜他怎么说?”

傅凛将一瓣果肉送到叶凤歌唇畔:“怎么说?”

醉醺醺的皇帝陛下和她的“病友”傅五公子有问有答,场面和谐融洽,条理清晰明白,叶凤歌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默默张嘴吃下了那瓣果子。

“他说,他找人算过我命盘了,是‘匡’命,注定是能力挽狂澜、延续国运的!什么……玩意儿!”

叶凤歌怀疑自己幻听了。

皇帝陛下不可能说出“狗屁玩意儿”这么粗俗的话。

***

其实这十年来延和帝也渐渐明白,所谓“命盘之说”不过是个托词,先帝之所以舍弃大皇子而选了她,是因先帝早已看出,羽翼已丰的大皇子与世家的利益早已密不可分,他不可能有那样的锐意与勇气同世家开战。

而延和帝那时年幼,还没有被任何势力捆绑,一切都还来得及。

先帝为她精心挑选的赵玠等一干幕僚全是尚存济世之心、有一往无前之胆魄的年轻人。

要知道,云氏大缙开朝,便是同熙帝云安澜联合当时的定王李崇琰,冲破重重桎梏,外御强敌、内除积弊,接过已岌岌可危的李氏大缙,一点点将陈腐之气涤荡开来,才有了后来这近千年的繁盛。

而那时的同熙帝与定王,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年纪的主事者们对一个国家来说实在年轻到近乎儿戏,可纵观古今青史,每每在大厦将倾之时,总是这样的年轻人率先挺身而出,筚路蓝缕,逢山开路,遇水填桥。

因为只有这样赤子之心犹存的年纪,才敢为天下先,才会不吝惜一腔热血,挽狂澜于既倒。

这世间,终归是因为永远不乏这般年轻的热血,才始终美好如斯。

“所以朕方才在席间说要用你,”延和帝定定看着叶凤歌,唇角有笑,“不是一时兴起。”

她又指了指傅凛:“用你,也与旁的事无关。”

她要拔除世家这颗毒瘤,为病入膏肓的大缙续命,便得源源不断将普天之下出色那些珠玉般出色的年轻归拢到自己身边。

这条路很漫长,很艰难,她知道。

纵观青史,从无哪一朝真真传过万世之基业。

如今的大缙已被积弊沉疴拖累得近乎日薄西山,或许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是螳臂当车,避免不了终有一日会消亡在时间的长河中。

可当这些心怀赤忱抱负,始终相信光明、相信希望的年轻人不再成为世家的棋子,这天下,就总算有将来。

世事苍茫,这人间诸多美好,能多留一年,便是一年;能多留一代,便是一代。

****

延和十四年,三月廿三,延和帝正式任命傅凛为少府铸冶署司空,领铸冶长史孔明钰,辖少史二人,录事侍中一人,典事二人,右监掌固四人,专司掌铸兵器、战舰等,破例准予其单独开府,拥府兵三千,一应行事可直达天听。

此令一出,朝堂上立刻掀起滔天巨浪,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是进击の叶学士与傅司空……

快完结了,依依不舍哎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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