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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黄天无云,四处静寂,只有西风卷着尘土,拂过旷野上的蓬蒿芨草和一片片低矮的灌木,带起沙沙的声响。一时低,一时高。
渐渐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夹杂着辘辘的车轮响。一大队行路的车马风尘仆仆,蜿蜒而行,他们从地平线的尽头显现,看起来疲乏但却有序。
紧贴马车骑行的,是前西凉大将军邢无伤,还有老道士隐无名。
邢无伤身材高大,花白的络腮胡上,还沾着戈壁滩上带来的浮尘。他身上旧敝的皮甲和黑色的斗篷,因为这两个月的日晒风吹,泛起了灰白;隐道士则清瘦修长,一袭白衣,身后背着一根长长的手杖,那手杖看起来很不起眼,是隐无名的防身之物,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从不离身。
此时的道士,正弓着背闭着眼睛,在马背上打盹。
“师兄……别睡了。”邢无伤有点无聊,叫醒了那位道士,“咱俩说说话。”他拨马过来,和道士并行。
“我听说你在江南游历,怎么忽然就到这儿的?来的也太及时了!”
道士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吾等持天意而行,法自然而至也。”
邢无伤一头雾水。不过他天性豁达,不爱纠缠细节。他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我说师兄,这么多年没你的消息,什么时候做了道士的?难道是受了名字的点化么?隐无名——道家不是总说:‘道隐无名’嘛……”邢无伤笑起来。
兵家最后的名士:屈慎行,活了一百零五岁,却只收了三个徒弟:隐无名、邢无伤、戚无寒。邢无伤早已入仕为官,而隐无名则喜欢游方天下,至于戚无寒,已经近二十年没他的消息了。
“阴阳纵横儒墨兵道。学问不分贵贱,只要能利世修身,都可为我所用——这可是师父亲口说的。师祖鬼谷先生就精通多家之长,如今我当道士有什么稀奇的。况且‘道隐无名’乃大道,先天地之先……说了你也未必能明白。”隐无名捋着胡须说道。
邢无伤把头一扭,“明白它作甚,我又不打算出家。”
隐无名抬手整了下衣领,“就算领你进了三清殿,也未必能见得无量尊。你可没那个悟性,倒是李世子……”
“又打我家主公的主意,休想!你就是把这戈壁上的石头都说出一朵花来,也别想说动我!”邢无伤头一昂,快骑几步跃到前面去了。隐无名看着邢无伤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马车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风总算小了,我还担心今天晚上怎么歇宿……孩子这一路真是受了不少罪,等到了金城,你给他们买点好吃的果品。”这是邢夫人。
邢无伤点头,“别说是娃娃,这一路净吃胡饼干肉,就连我,光看到都脑仁疼。”他用马鞭触了下太阳穴。
“邢伯伯!我的脑仁一点都不疼。只是饼子太硬,嘴巴疼。”车帘掀开,一个小脑袋伸出来。这孩子名叫李重耳,是西凉王李歆的遗腹子。他话音刚一落,就把所有的大人逗乐了。
李重耳已过九岁,国破家亡近十载,他一直跟随这支西凉残兵,在塞外各国夹缝间隐遁求生,可这次,他们终于被北凉人知道了底细,不得不想办法走得更远些。虽然李重耳早已习惯了恶劣的生活环境,但这次长途跋涉要更加艰辛,他们绕着城池走,专捡人迹罕至的荒滩戈壁,所以在饮食上就顾不了太多。
李重耳要在邢无伤的护送下借道西秦,逃往魏都。只要入了金城,就安全多了。西秦与西凉国的关系一直都还是不错的。
“世子,嘴里起泡就要多喝水。我这里有药茶,甜的。”车旁边一位骑黑马的十五六岁少年,递过一个水囊给李重耳。这位少年面貌忠厚,双目深沉,他是邢无伤的儿子邢玉谦。
这时,一个斥候骑马奔过来向邢无伤禀道:“将军,前方四里有一股贼寇正袭扰客商。约有五十人左右。”
一旁的隐无名无奈望天:“又来了。”
邢无伤示意马车停下。他转过头对隐无名说:“师兄,咱们还是按老样子办吧。”
“好。不过天就快黑了,得速战速决。我先去也。”话音一落,隐无名就招呼手下人飞驰而去。
邢无伤嘱咐儿子:“玉谦,你随中军八十人护卫马车。”之后他拔出刀,向众军士大喊:“弟兄们,咱们的买卖来了。随我杀匪呀!”他手下的这些骑扈,都是西凉的骑兵精锐,虽然不足二百人,却个个身经百战、忠诚勇猛。
马车内的李重耳猛地坐起来:“是匈奴人吗?我要去杀匈奴人,为父王报仇!”邢夫人一惊,连忙起身抱住他。这下又要好一番哄劝……
越过两个大土丘,果然看到一帮匪兵正劫掠几十个行商。那些商人都是异族打扮,手里拿着弯刀,虽然人已经死伤大半,但仍然拼死抵抗。其中一个高大的黑袍汉尤其勇猛,他身中两箭却毫无惧色,尽管步伐已经不稳,仍旧左突右挡不肯退缩。身边同伴不是倒下就是逃亡,只有他还坚守着货物,嘴里不时发出怒吼。眼看围住他的匪兵越聚越多,情势变得万分凶险。
这时,随着一声洪亮的喊“杀”声,邢无伤和他的骑扈们从土丘上冲了下来。另一边,隐无名带着手下从相反的方向包抄。他们这一招用了不下四次,总是一次比一次更快的解决战斗。
天黑之前,旷野里恢复了宁静——匪兵们一个都没逃掉。
邢无伤的手下认真地寻检尸首,有喘气的就补一刀,并搜刮走了尸体上的一些东西,比如箭簇、食物。这两样对于他们来说永远不嫌多。最后也会带走所有的马匹,可以换骑,必要时也是口粮。
从衣着和外貌看,这些匪徒像是羯人,声名最差,也最团结。他们也许是战败的某部残余,或是走丢的散骑,也说不定就是一帮战场逃兵。不管什么来历,兵匪在戈壁滩上可不难见到。这些家伙居无定所,靠劫掠为生,意志坚决,从不空手而回;也有正规军队,多数是附近驻防的士兵,一有闲暇便组队行凶,常常如游猎一样,袭击附近的村镇和商队。这种匪徒最不能姑息,放走他们一个,顷刻就会招来一支庞大的军队。
邢玉谦低着头从尸体上跨过,看到有稀奇的物件就取下来揣进怀里。有一次,他从一个匈奴人身上找到一把人胫骨做的匕首,把玩了很久,最后用这把匕首和党项商人换了一大口袋无花果。对这些红髯深目的脸,邢玉谦早已麻木,心里也暗暗嘲笑:不管什么人,这么躺倒之后还不都是一个死样子。但下一刻,他停了下来,一张黑发黑须的脸映入视线。
“这是个汉人。”旁边走过来一位骑兵队主。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稀奇,喏,那边还有两个。”那位队主把尸体翻过来,摘下后背上的箭箙。“鲜卑人看不起羯人,一般不和他们混……”骑兵队主说到这儿停下来,他像是被什么吸引了,慢慢抽出匕首。
“看到什么了?”邢玉谦奇怪地看着他。
“瞧!”骑兵队主指了指一具光头尸体的脑袋,“漂亮吧?”
邢玉谦惊讶地发现,那颗光头上刺着醒目的图案:鲜红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团仿佛跃动着的火焰,火焰中央像是一只鸟儿,大张着翅膀,仿佛是在舞蹈。
那骑兵队主用匕首割开死尸头皮,揭了下来。
“干嘛这么做?”邢玉谦厌恶地皱了皱眉,不像再看第二眼。
“别小看这块头皮,卖给某些邪教中人,能换一匹马嘞。”
“不可能。”
“不信?你去问问那位老道士,他学识渊博……”
“我才不会问他这些。”邢玉谦转过身,去搜寻下一个目标了。
这帮遭劫的行商是从西边来的粟特人。商人们自己清点了一下:还有二十峰骆驼能走路;但是,能救助的商人,却只有八名。隐道人的手下正给这些人包扎伤口,其余的商人忙着把死驼身上的箱笼转移。刚才身中两箭却仍然顽强抵抗的黑衣大汉,就是这个商队的首领,他居然还有个汉名:虞轩。
虞轩少年时跟随商队来中土,和汉人、鲜卑人、契丹人做生意,迄今为止已经二十年了,在西域和中原之间往返过十几次,这是他最后一次跑腿,本想做完这档子生意就回家抱娃娃,却没想到差点折在这荒滩上。
这里不能久留,简单处理之后,得马上离开。虞轩向邢无伤作出了请求,原来这几个商人想跟他们一起去金城,打算到金城雇些护卫再上路。邢无伤答应了。
临行前,虞轩不得不狠下心给那些重伤的同伴善后——按照规矩让他自己选择:要么请同伴帮忙来一刀,结束痛苦;要么给他留下一皮囊水和一袋干粮,让他留在旷野里,把命运交给他们的真神。
一个哭泣着的年轻商人,看样子才十几岁。他不肯做选择,只是不停地哀求。众人走了很远,还能听到他的哭声。那几个商人起了争执,其中一个抽出刀折返回去。
邢无伤看着那些人,对隐无名说:“那孩子的肠子断了,没法救。但这么让他躺在那儿,得受好几天罪才能死。”
哭声停了。那个抽刀折返的商人直起身,快步走回到了队伍,他低下头把血迹擦净,和身边的同伴们都默然不语。
路上走了一大会儿,气氛才稍有缓解。邢无伤和虞轩攀谈起来。
“虞头领,你家是哪儿的啊?”
“武川。前几年我在那里娶了亲,孩子都三个了。”虞轩会说五六种语言,汉语和鲜卑语说的最地道。
“武川?嗬!那可够远的,你不是粟特人吗,怎么在武川成了亲?”
“我老婆是武川的。我有两个老婆,都是鲜卑人。”
“那你这辈子是不打算回西域啦。”邢无伤笑着说。
“不回去啦,那儿什么也没有了。跑第一趟商时,我十四岁,在洛州呆了一年,武川呆了一年,又在平城呆了一年。赚了平生最大一笔钱。可回去一看,国没了,家也没了,任何亲人都不见了。我们家的庭院里,只剩下沙子。”虞轩的眼睛泛着光。
邢无伤听后,笑容从脸上退去。他喃喃自语:“我的国家也没有了——世上至此没有西凉国了。”但他很快又振作了起来:“不过,土地还在,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贰】
他们离关隘越近,就越能看到满目的断壁残垣、被火焚后的乌黑寨墙,它们高矮错落,有的还保留着屋脊和木椽,但更多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坟茔: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遭遇过怎样的战争浩劫……
玄空下,残幡飘摇,乌啼霜月……该歇歇脚了,马队终于停了下来。
秋夜的塞外寒气袭人,邢夫人领着李重耳回了马车。白天漫长的颠簸,加上下了车后的奔跑玩耍,这孩子的确累坏了,不一会儿就睡的熟熟的。其余的扈从也都裹着毡子,围着篝火发出了鼾声。不远处的高坡上,只有几个值夜人的身影映在月光下。
白天救助的那几名商人,围在一起嘀咕了一阵也各自睡去,他们并不怎么和这些军人交流,似乎防备之心还没放下。
隐无名抱着手杖,斜靠在行李上,接过邢玉谦递来的酒囊,呷了一口。
无论狩猎还是作战,邢玉谦都喜欢挂个酒囊,可以喝酒御寒,也可以给伤口消毒。他从小体弱,对领兵作战毫无兴趣,却对医理和玄学很痴迷,这时正拿着本医书向隐道人请教问题。
邢无伤来西凉前曾娶过一次亲,兵乱中前妻和他走散,一直没有音讯。现在的邢夫人是继配,所以自己到四十岁才有玉谦这么个独子,不免娇养了些。在确定了儿子对于兵法毫无天赋后,也就随他去了。
现在,邢无伤正披着个破毡盘腿坐着,像个街边的工匠,给他那松脱的胸甲更换皮绳。隐道人看着这个衣衫已很狼狈的汉子,很难想象这就是曾叱咤一时的西凉猛将。同样往他这边看的还有不远处的虞轩,他刚给伤处换完药,此时也在喝酒,看到隐道人后,举了举酒囊,两人隔空互敬,点了下头。
这一路可不算太平,邢无伤他们虽然损失了半数人马,但总算逃过了北凉的追兵,只是那些没完没了的流寇让人头疼。不过像今天这样凶顽的并不常见,之前遇到的大多数蟊贼,不是入匪的流民就是战场上败亡的残兵,其中一次他们刚拉开架势对方就跑了。对于这种小贼,邢无伤他们并不过分赶杀,吓唬走也就作罢。“穷生贼,乱生匪啊……”想到这些,隐道人咕哝了一句。
邢玉谦若有所思,合上手里的书。
“隐伯伯,我今天在劫匪的尸首中看到了汉人,有那么两三个吧。”
“对这些人,你怎么看?”隐无名坐起身,给篝火添了根柴。
“我觉得……战场上只有两种人:自己人和敌人。”邢玉谦年龄不大,声音却很低沉。
邢无伤把养护好的刀收进鞘里,昂然说:“这还用问吗?入了胡部,便不再是汉人了,统统该杀!”
隐无名嘴里默默念着些什么。邢无伤听到后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忙活自己手头的事。在他眼里,这老道有时挺古怪的,总爱自言自语。
隐道士人虽怪,却一副侠义心肠。邢无伤的人马被围时,本来已经陷入覆亡的边缘,这位师兄却如天神降世,率领近百名黑衣死士出现在包围圈外,硬是撕开一条缺口,救李重耳他们出了城,总算保住了这一脉王族之后。
邢无伤觉得这些黑衣人可能是中原的游侠,隐无名能把这么多人召集起来千里驰援,面子实在了得,更让人感激不尽!只是有一点他不大满意:隐无名一见到王世子李重耳后,就非要收他做徒弟,还说要带他云游四海。身为顾命大臣的邢无伤当然不肯了。
几天以后,他们终于到了金城郊外。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商人虞轩赠给邢无伤一双西域弯刀,然后又送给隐道人一副用昆山玉制作的围棋,这两样都是无价之宝。之后双方便就此话别。
当晚进城前,开始清点家当。邢无伤和隐道人在马车里发现了一个大皮口袋,解开绳子——里面是满满的金币和金马蹄。一封书信夹在当中,上面几行歪歪扭扭的汉字:
“你们身处困境,却对我们的财物不曾侵犯一毫,诸君一定是真神阿胡拉派来的使者。现奉上这些金子,诚挚的希望您二位能买件新袍子。”
邢无伤看后目瞪口呆,隐无名则哈哈大笑:“这个虞轩真是太有意思了,他说他住哪里来着?武川?有机会我定要去拜访他一回。嗯,这下我们不仅有新衣服穿,还不用睡毡子啦。”他又沉思了一下,“现在整个北方都不太平,已尽入各胡部手中,世子年幼,留在此处并不是最佳打算。有了这笔资财,你可以考虑考虑,不如带世子去投靠江南的刘宋朝,那里政通人和,更有利于孩子的成长——我们汉人的娃娃,还是多受些汉礼熏陶的好。”
邢无伤点了点头,不过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等一下,你刚才说‘你考虑考虑’?难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隐无名说:“现在北凉已经鞭长莫及,世子不再有什么大的危险,你一个人能应付的来。”
邢无伤心中不由涌出一丝伤感,“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看看自己的处境,挽留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于是邢无伤问出这么一句来。
“戚师弟现在可能在巴郡?蜀州……或者什么深山里。我想去找找他……也或者先去武川或者平城游历一番……只可惜我孤身一人好不凄楚,年过六十了却没有徒弟,眼看就要衣钵难续……”
邢无伤越听越不对劲,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没好气地说:“哎哎,你这个牛鼻子,又来!就死了这份儿心吧。”
邢无伤实在是有自己的顾虑。王上战死前曾再三嘱托他照顾好李重耳,怎么能脚跟未稳,就把他交托别人呢。就算是自己的师兄,他也还是有点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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